文/莫言
1993年7月,我在邊城滿洲里采訪時,曾化名王家寶,跟隨一個旅游團,進入俄羅斯境內待了24小時。
時近正午,車停。
我們彎著腰下了車,男女分開,到路的兩邊去,為俄羅斯的草原施肥。
然后伸著懶腰,呼吸著讓人醺醺欲醉的空氣,心情舒暢,感慨萬千。
遙想到荒涼的月球、火星、金星、木星……茫茫宇宙中,有這樣一個小小的地球,綠得像寶石,上邊有這樣美麗的局部。
作為一個人,我,原本也是一堆互不相干的元素,金、銀、銅、鐵、錫……極其偶然地組合成一個能呼吸、能思想的生命,真是幸運。
無怪乎人們感嘆:活著真好,生命可貴;草是奇跡,木是奇跡,花是奇跡,鳥是奇跡,我是奇跡中的奇跡。
如此一想,遺憾不成遺憾,感慨不算感慨……
旅游團的領隊喊:喂!上車了!
但司機卻發(fā)動不起來汽車了。他將鴨舌帽砸在車座上,罵罵咧咧地跳下車。
咄!他說,跑累了,不想動了?那也不能在這里歇呀!
到了下午三點,車還沒修好。
我大著膽子上前問:師傅,啥時能走?
他瞪著眼說:你問我,我問誰去?
于是我就放心大膽地到草原深處漫游去了。
地上的濕氣裊裊上升。濕氣中混合著青草的氣味,花朵的氣味,泥土的氣味,還有文學的氣味。
風過之處,草稍便美妙無比地起伏著,花朵便風情萬種地顫動著,讓人的心莫名其妙地感傷著,甜蜜的惆悵,淡淡的憂傷,說不清是幸福還是痛苦。
就這樣站定了,很久不動,眼睛望著遠處,但其實什么也沒看見,眼睛在心里,看著俄羅斯這個偉大民族的悲涼而不悲傷、狂放但不瘋狂的性格。
傍晚時分,巨大的紅日落在了柔軟的草梢上,草原上的景色宛若印象派的油畫,色彩凝重得化不開。
這本來是能讓人身心舒暢的好氛圍,但由于汽車拋錨,前途茫茫,吉兇未卜,再好的氛圍,也難被注意。
幾個人包圍著旅游團領隊,讓他想辦法。
領隊苦笑,看著司機。
司機說:甭看我,看我也沒用。這破車,得了“心肌梗塞”,別說我修不好,上帝也修不好。
朋友說:總不能讓我們在草原上過夜吧?
司機說:在草原上過夜怎么啦?多浪漫呀!放心吧,有狼也不要緊,草原上野兔子成群,狼都撐得躥稀,你就是把自己送到它們嘴邊去,它們也懶得張口。
太陽落下去了,月亮隨即放出了光輝。
起初這光輝還有些混濁,很快便清澈起來;銀光閃閃,如水銀瀉地。
草梢肅然不動,安靜了一刻,四周便響徹了蟲鳴。
夜的草原并沒有休息,而是更蓬勃地表現(xiàn)著生命的運動。
我拉著朋友,往草原深處走去。我們分撥開茂草,簡直就是分撥開月光。
我感到身在月光水里游。
我伸出手去,抓一把,撩一下,分明感到月光的阻力,恍然聽到月光水的潑剌之聲。
就這樣走啊走,我的朋友受不了了。他說:哥們兒,別走了,再走就到了莫斯科了。
我不理他,繼續(xù)前行。
我知道他會厭煩,這種月下的草原漫步,同伴是粗魯?shù)哪腥?,不是多情的少女,他理應厭煩?/p>
一切都是重復的,同樣的草在磨擦我們,同樣的蟲鳴在喧鬧我們,同樣的月光在照耀我們。
但我的興趣就在這重復之中,我的幸福也在這重復之中。
我說:老兄,老兄,我已經十分滿足,感謝那司機,那破車。
我們坐下來,抽了一支煙,然后躺下。我仰望著星空,從沒見過如此燦爛的星空。
在漫野的蟲鳴聲造出的特殊的寂靜里,我傾聽著星斗的聲音。星斗灼灼,搖搖欲墜。流星如火,劃破天穹。
第二天上午,一輛滿洲里市的旅游車在我們車后停下來。人們擁上去,好像見到了久別重逢的親人。
這車上的司機與我們車的司機很熟,他問他:伙計,怎么啦?
他回答:伙計,別提了,一言難盡!有繩子嗎?拖上我們。
他說:這怎能拖得動?我來看看,哪里壞了。
他三扳兩踹,轟的一聲,發(fā)動機嗡嗡地運轉起來……
第二年夏天,我又到滿洲里。依然化名王家寶,跟隨著一個旅游團,進入俄羅斯境內。
依然是那位朋友陪我去。我們先去參觀市政府大樓,又去逛自由市場。
自由市場上的貨物大多數(shù)是中國貨,也無甚可買。
于是我們就蹲在墻角抽煙。
這時,一個衣衫不整的老頭走上來,用一口雖然怪腔怪調但是很流暢的漢語跟我們談生意。
朋友問他有什么貨,他說:什么都有,你們要什么?
朋友道:你說吧,有什么貨?
他就給我們報貨名:鋼材要嗎?不要。木材要嗎?不要。化肥要嗎?不要。鈾235要嗎?
我吃了一驚,問:你說啥?
他說:鈾235呀!
難道就是那種能造原子彈的鈾235?
對,就是造原子彈的鈾235。
朋友問:你有多少?
他說:不多,也就是一噸。
我說:鈾235我們就不要了,不過,如果您有原子彈,我們想買一個。
他興奮地說:真的嗎?我可以幫你們搞到,不過,你們得先付百分之三十的定金。
一直不開口的司機說:走吧你,別在這里蒙人了!
他搖搖頭,說:你們沒有誠意,沒有誠意……
他很失望地走了。
我們沒吃午飯,就上車往祖國方向急駛,沿途上看到俄羅斯草原還像去年那樣郁郁蔥蔥,有幾只肚子上生著大白花的奶牛在草地上悠閑地吃草,一個提著擠奶桶的俄羅斯少女向奶牛走去。
我的心中平平淡淡,既沒有滿足也沒有失望。
一切都與我想象的不一樣,一切都與我想象的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