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易雨篪
(北京大學 哲學系宗教學系,北京 100871)
19世紀俄國生物學家、思想家與著名政論家尼古拉·雅科夫列維奇·丹尼列夫斯基(1822—1885)的哲學思想對后世的文明理論與文化哲學研究產(chǎn)生過重要影響。在政論集《俄羅斯與歐洲》中,丹氏提出了“文化歷史類型”理論,并在此基礎上構建了文明本體論層面的反西方中心主義立場,為斯拉夫(實為俄羅斯)文明獨立發(fā)展的重要性、建立以斯拉夫民族為基礎的歐亞強國等觀點提供了論證。文化歷史類型理論及其各種地緣政治哲學的推論在蘇聯(lián)后期和當代俄羅斯哲學界受到了持續(xù)的關注,并產(chǎn)生了可觀的影響。
20世紀60年代及之前,蘇聯(lián)學界對丹氏的關注較少。除Н.Л.魯賓斯坦為1963年版《蘇聯(lián)歷史百科》撰寫的詞條,以客觀中立和基于文本的態(tài)度介紹了文化歷史類型理論及其與斯拉夫派思想背景的聯(lián)系以外,哲學界更多對丹氏持批判態(tài)度。學者們認為丹氏在哲學立場、方法論和表述方面缺乏嚴謹性和內(nèi)在一致性,只是從既定的政治立場出發(fā),片面地挑選事例作為證據(jù),并且無反思地、策略性地借用一系列流行學說與大眾迷思,將結論建立在上述基礎之上,這導致其著作的哲學意義和科學性堪疑。然而,從上世紀70—80年代起,丹氏的學說逐漸在蘇聯(lián)哲學研究領域獲得更多關注,Л.Р.阿夫捷耶娃、С.И.巴若夫、Н.В.莫爾多夫斯科伊等學者對文化歷史類型理論進行了較為系統(tǒng)的梳理,出版了一系列重要的專著。這些專門研究者則指出,丹氏的學說雖存在不可否認的片面性與內(nèi)在斷裂,但仍擁有一定的實證基礎、邏輯嚴謹性和先驅(qū)意義,它應該獲得歷史哲學或社會哲學學說的地位。
蘇聯(lián)學者針對丹尼列夫斯基的哲學研究存在三種主要的路徑:其一是理論層面的批判,意在探究文化歷史類型理論本身的嚴謹性與科學性;其二是思想史的考察,將丹氏的創(chuàng)作活動與19世紀下半葉俄國社會政治與社會思潮聯(lián)系起來,將其置于“斯拉夫派-晚期斯拉夫派(新斯拉夫派、土壤派)-泛斯拉夫主義”的思想演進序列中加以討論,強調(diào)丹氏的承上啟下作用;其三是比較研究,通過分析丹氏與斯賓格勒、湯因比等西方主要文化哲學家在理論上的相近之處,論證文化歷史類型理論的“先驅(qū)性”。總的來說,蘇聯(lián)時期的丹尼列夫斯基研究盡管存在一定局限性,但已經(jīng)取得較為豐厚的成果,尤其是在相對中立的理論評介和思想史領域?!拔幕瘹v史類型”概念、泛斯拉夫民族觀念、統(tǒng)一的歐亞大陸觀念、俄羅斯作為“文明”的獨立性、俄羅斯文明在人類文化和國際政治中的位置,以及丹氏對后世西方與俄國文明理論家的影響等核心概念與論題在這一時期已得到較為清晰的呈現(xiàn),上述成果在后蘇聯(lián)時期的丹尼列夫斯基研究中仍是不可忽視的基礎。
20世紀90年代至21世紀初,針對丹氏的評介開始更密集、更詳細地出現(xiàn)在各種哲學類通識手冊和參考書中,這表明丹氏的理論已被哲學界接受為重要的研究對象。文化歷史類型理論開始得到重估,一系列角度多樣、內(nèi)容豐富、立場客觀的重要成果紛紛面世,為人們?nèi)娴亓私獾つ崃蟹蛩够睦碚撛蔡峁┝丝赡?。這一時期,俄羅斯學者仍專注于《俄羅斯與歐洲》的文本,但有時也將丹氏在自然科學領域的論著納入視野之中,以便總覽性地分析其理論發(fā)展過程與整體思想主線。
蘇聯(lián)學者與部分西方學者一度嚴厲批判丹尼列夫斯基的政治傾向,而О.А.普拉托諾夫、Е.Б.拉什科夫斯基、А.В.伊萬諾夫等學者為丹氏提供了各方面的辯護。學者們認為,丹氏的主旨始終在于維護文明的多樣性和獨特性,而不是所謂“大國沙文主義”;丹氏的“泛斯拉夫東正教聯(lián)盟”設想并非一種政治擴張思想,而是以自然民族為現(xiàn)實基礎的歷史文化類型學說的合理推論。上述聯(lián)盟的意義在于維持地緣政治平衡,保障斯拉夫文化歷史類型的完整性、有機性和創(chuàng)造力,為斯拉夫民族爭取自由發(fā)展其獨特社會文化的機會。[1](P7)[2](P143-144)[3](P276)
丹尼列夫斯基所面對的第二類批評圍繞的是其理論原創(chuàng)性的問題。首先提出這一問題且影響力最大的是19世紀的俄國哲學家索洛維約夫,他認為丹氏的理論來自于對德國歷史學家呂克特(Heinrich Rückert, 1823—1875)的抄襲。對于這種指責,Б.Н.巴盧耶夫梳理了斯特拉霍夫、列昂季耶夫、羅贊諾夫等俄國思想家與索羅金、羅伯特·麥克馬斯特等西方學者在研讀丹氏原著基礎上對索洛維約夫觀點的質(zhì)疑,為丹氏哲學創(chuàng)作的獨創(chuàng)性提供了一定支持。[4](P154-176)
最后是文化歷史類型理論本身的科學性問題,立場客觀的學者很少全盤認可這一理論而不指出其內(nèi)在矛盾,但仍有一部分持宗教或民族主義立場的學者出于對蘇聯(lián)時期丹氏研究主流立場的反叛,對該理論加以無反思的贊譽,片面強調(diào)其在歷史觀與歷史方法上的創(chuàng)新性,弱化其概念上與邏輯上的明顯缺陷,這種傾向似已有失學術研究客觀中立的原則。
除努力扭轉(zhuǎn)前一時期對丹氏的主流批評以外,新時期的學者也在蘇聯(lián)研究的基礎上更細化地梳理評介丹尼列夫斯基的學說中部分重要的面向,如多線發(fā)展的歷史觀、地區(qū)性文明模型等獨特思想。巴若夫在為1995年版《俄羅斯哲學小百科全書》撰寫的詞條中詳細梳理了《俄羅斯與歐洲》中的論述,介紹了丹氏的哲學史體系的獨創(chuàng)性。阿夫捷耶娃在專著《俄國思想家格里高利耶夫、丹尼列夫斯基與斯特拉霍夫:19世紀下半葉的哲學文化學》中全面地重構了丹氏的哲學、歷史和文化思想,在該時期的研究中有重要的參考價值。В.М.哈恰圖良、巴若夫、И.А.戈羅森科等學者指出丹氏的歷史觀為俄羅斯乃至世界歷史思想中文明理論的發(fā)展做出了奠基性的貢獻。他在文化比較與實證研究的基礎上,對主流的單線進步式史觀提出了有力質(zhì)疑,并提供了“地區(qū)性文明理論的第一個版本”[5](P121)。文化歷史類型理論揭示出各個非西方文明所擁有的本體論層面的獨立性,這些文明各自的本質(zhì)決定著它們的“根本原則”、發(fā)展路線與終極目標,歐洲并不是它們發(fā)展的范本;每個文明也擁有自己的發(fā)展進程,因此其歷史分期也應單獨探討,而非一概遵循西方的“古典-中世紀-近現(xiàn)代”分期標準。學者們指出,丹氏的文明模型是在理論上克服歐洲中心主義的首次嘗試,至今仍有可資借鑒的價值。
部分當代研究者延續(xù)了思想史的進路。С. Н. 普希金與哈恰圖良將丹氏置于早期斯拉夫派哲學家至20世紀的歐亞主義這一思想序列中,辨析了其思想與上述保守主義史學傾向的異同[6](P167)[7](P166-168)。加拉克季奧諾夫、別羅夫與В.А.季亞科夫等學者則選擇了另一個角度,從19世紀俄國社會思想中的實證主義與有機論哲學傳統(tǒng)入手追溯丹氏的思想傳承[8](P140)。文化歷史類型理論與西方現(xiàn)當代部分哲學潮流的關系也得到了當代俄國學者的關注。博爾津科夫指出,20世紀歐洲重要的文明思想家斯賓格勒、湯因比等接受了源自丹氏的社會概念和歷史發(fā)展模式,即社會是由本質(zhì)不同的文化歷史類型組成的統(tǒng)一體,其相互替代的過程構成了人類的歷史[9](P141)。В.В.沙帕連科則指出,丹尼列夫斯基的學說將循環(huán)論的史觀進行了理論化與科學化,為文明研究提供了一種新范式,而斯賓格勒、湯因比與亨廷頓等西方思想家與丹氏的相似性正是在于這一范式層面。沙帕連科還比較了文化歷史類型理論與后現(xiàn)代主義理論在方法論上的異同,指出兩者之間存在重要的重合。[10](P 24)然而,部分學者(如蘇爾塔諾夫等)有關斯賓格勒等西方思想家直接受到丹尼列夫斯基影響的論斷仍有待更充分的史料證明。
另一部分學者從形而上學與世界觀前提、認識論與方法論立場等角度對文化歷史類型理論進行了分析,并探討了其作為一種文明研究方法的內(nèi)在矛盾與可行性等問題。К.В.蘇爾坦諾夫、巴若夫、阿夫捷耶娃、А.В.別羅夫等指出,丹氏將自然科學研究中的類型學原則和還原主義傾向引入了歷史領域,將各民族的文化理解為互相孤立的、完整的、擁有內(nèi)在的運行規(guī)律、朝向一種固定的“成熟形態(tài)”生長的類生物有機體。Б.А.科爾佐夫、А.Э.馬雅庫諾夫、Н.И.謝爾邊科與А.Э.索科洛夫等學者則著重分析了丹尼列夫斯基的哲學歷史學建構中的有機論傾向與類比的方法,這種方法是其文明觀與社會觀的來源。[11](P9)[12][13](P37-47)С.В.波拉泰科與А.Н.帕夫連科等學者則更詳細地梳理了文化類型理論的歷史時間與空間建構特點,指出丹氏在“類型學原則”的基礎上提出了一種新的時空觀念,這種新觀念不以普遍的自然時間與地理學空間為準,而是強調(diào)每一個孤立的文明各自的“相對時間”與地理版圖,它們與作為文明主體的民族直接相聯(lián)系,也僅對相應民族的歷史有意義;換言之,這是一種“文明的時空”,而非自然的時空。上述時空觀將歷史思維的結構從縱向的、以年代劃分的模式改為橫向的、以類型劃分的模式,從而顛覆了傳統(tǒng)史學的世界圖景。[14](P8-9)[15](P68-70)
然而,丹氏的理論也存在一系列致命缺陷:首先,文化歷史類型理論預設了一種孤立的文明模型,“否認了歷史進程中各民族之間的相互作用和相互影響的事實,將文化的獨特性與內(nèi)在完整性絕對化”[16](P45),從而陷入了特殊主義和簡單化的極端;其次,丹氏雖然強調(diào)實證的歷史方法,但仍殘留著形上史觀的痕跡:他的歷史敘事中存在一種普遍的、超越性的整體計劃,同時又為各個文明制定了同一種發(fā)展規(guī)律,即發(fā)展—繁榮—結出果實—衰亡的所謂“一年生植物的生命歷程”,這些預設都帶有強烈的主觀性。此外,丹氏本人過于有目的性地試圖論證歐洲文明必然消亡,一定程度上也致使他難以放棄理論中與實證精神不符的形而上學終極取向??傊幕瘹v史類型理論中體現(xiàn)出的世界觀無疑是內(nèi)在分裂的,“交織著似乎沒有聯(lián)系、相互對立的方法和立場”,這一定意義上也體現(xiàn)了19世紀下半葉俄羅斯社會思想本身的危機與破碎狀況[17](P205)。
雖如此,很多俄羅斯研究者仍傾向于強調(diào)丹尼列夫斯基學說的當代意義,如多羅戈夫采夫?qū)⒌な戏Q為闡述俄國民族文化獨特性和世界文化多樣性的重要理論家,并贊同丹氏所謂俄羅斯擁有保存斯拉夫文化之歷史使命的觀點;伊萬諾夫則指出,文化歷史類型理論已成為反全球化思潮的理論武器;加拉克季奧諾夫與拉什科夫斯基贊揚丹氏為愛國主義和捍衛(wèi)民族歷史文化與社會形態(tài)獨特性的思想進行了理論上的正名。丹尼列夫斯基的理論對塑造新時期俄羅斯文化自我認同、構建新的人類文明發(fā)展道路與目標等哲學任務的借鑒意義成為了研究者熱衷探討的話題。不過,這些學者雖然肯定丹氏的反西方中心主義思想,認同丹氏對所謂“西方崇拜”的批評,但并未將俄國與西方的關系上升到水火不容的根本沖突,而是試圖尋求一種在保留并尊重各文明獨特性的基礎上尋找能夠團結全人類的共同目標和任務。
總地來說,這一時期俄羅斯丹尼列夫斯基研究的議題出現(xiàn)了兩個層面的分化。在偏理論的層面,丹氏的歷史哲學、文明模型及其背后的認識論與方法論得到了全面而深入的評析,相關研究基本上較為客觀,研究者們承認丹氏的獨創(chuàng)性與借鑒意義,也明確指出其缺陷。而在偏實際的層面,亦即涉及到丹氏的學說在社會、文化、政治、國際關系與俄羅斯未來發(fā)展戰(zhàn)略等問題的推論時,學者們往往爭論不一,有時存在片面肯定乃至自相矛盾的情況,例如А.А.普謝烏什既承認文化類型理論本質(zhì)上存在煽動自然民族之間對立情緒的傾向,同時又認可將其作為新時期構建多文化、多民族的統(tǒng)一俄羅斯意識的良好基礎[18](P18-23);巴盧耶夫聲稱丹尼列夫斯基對俄國外交形勢的分析與預測證據(jù)充足、無法被駁倒,然而不止一位學者已經(jīng)令人信服地指出,丹氏從其理論中推得的必然結果(即泛斯拉夫主義的地緣策略)已經(jīng)在當世與后世的歷史上遭遇了不止一次的慘敗。這些現(xiàn)象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出該時期部分丹尼列夫斯基研究者在理論工作與思想傾向之間的斷層,也暗示了后蘇聯(lián)時期俄羅斯社會整體思想風向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