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從門縫間溜出,熟練的沒有影響到她。出門前在門口聞了一下,地上有一個黑黑的糞球。
單數(shù),色澤好,今天搞到了好貨。
結(jié)束了一天的工作,在老板熟睡后就可以找到屬于自己的休息時間,每天都要向生活搖尾乞憐,以求換得飯碗。
到了中年,再也沒有什么野心,我這一天里也就惦記著這點兒東西了。
不去整兩口,實在是對不起一天的疲勞。
“每天都睡著還那么晚才出來,來一根?”
才從老板的小屋里溜出來,一股熟悉的尿騷味就鉆進了我的鼻子里。一個老花貓,嘴里叼著個磨牙棒,毛都快掉光了,牙口還那么好。
我四肢騰挪,豎起尾巴,聞了聞他的尾部,還濕著呢。
“多大歲數(shù)的貓了,連領(lǐng)地都分不清了?”
“啊,抱歉,沒忍住?!?/p>
老花貓嘴上這樣說著卻垂下了尾巴,似乎想要和我打一架。我也垂下了尾巴,本能的炸起了毛。
貓的交際里,尊重是最基本的禮節(jié),但沒有什么尊老愛幼。自從被閹割后我就安分了不少,但有時候也會莫名的激動,此時我感到了侵犯。
老花貓也炸起了毛,發(fā)出呼嚕呼嚕的聲音,但不一會兒就好像遇上氣流的飛機,抖了起來,然后引擎作響,一頭失事沉入了海底。
可我不打算就罷,在家里就夠窩囊氣的了,每天被一直大手捏來捏去,如今在家門口被撒了尿又怎的能了。
家里的老板打不得,這老頭子就是送上沙包來的。
雖是酒友常見面,但此人絕不敢記仇,聽說他老板走了,如今已是上頓沒下頓的日子,全靠接濟。
我剛想發(fā)威作福,黑夜里突然亮起了兩個碧綠的大燈籠。
味道,味道和門口的糞球一樣。
“家養(yǎng)老爺,給我個面子,這是我的老兄弟,他老板走了,理解理解。”
那只貓走過來了,渾身漆黑,健壯筆直,鼻子爛了一大半,周邊混的都知道,打架打的,是“垃圾場酒館”的老板。
貓之間是有派系的,家養(yǎng)的和野的本來沒什么聯(lián)系的,但若家養(yǎng)的要想出去野,就得靠這些野貓。
野貓也經(jīng)常能搞到一些非法的東西,一種綠色的小藥丸最為暢銷,甚至還有活的老鼠,養(yǎng)著殺來給家貓過癮。
通常家貓是看不起野貓的,當了野貓這輩子也就完了,吃了上頓沒下頓,在貓的社會里,野貓?zhí)幱诒梢曟湹淖畹讓?,這些東西大家都曉得,但卻不敢在野貓面前橫,多半見了野貓也要客氣的。
家貓之間的聯(lián)系,基本上是靠家里的老板互相認識。貓付出勞動或討得老板歡喜,老板就獎勵食物和小玩具,運氣好不被閹割的話,還能和鄰家的母貓談情說愛。
但是家居生活實在無聊得很,生活的刺激就是在外邊找的。
交易是這樣的,家貓付出食物或其他代價,野貓?zhí)峁└鞣N你能想得到的服務(wù)。
也就是說,家貓的地位高低完全取決于他能支配食物的多少,老板就是家貓的天。
老花貓的天塌了,即使麻木惡劣如我也還是要給面子的,即使是在我家門口撒尿,當然這是他有個好兄弟的前提下。
“一顆,今天成色不錯,沒少偷吧?!?/p>
我照例調(diào)侃幾句,黑貓笑笑,卻只說是今晚人多,叫我多喝,又勸我和氣,老花貓頭里生蟲了,說不值得云云。
卻只跟在后頭,我筆直走去,他牽引似的領(lǐng)著老花貓。
這老花貓居然到這田地了,雖說不情愿,以前也算有交情。但如今落魄如此,我自然也沒給他多少好臉色看。
過了一會兒,便到了酒館的街頭。
這還沒進去呢,門口就蹲了三只要飯的。
死掉的母貓就在不遠處,我聞到了,這三只小黃貓,一公兩母,眼睛才睜開,自己跑到了街頭。
“黑老板,明日多拿些糧,不要影響我喝酒?!?/p>
“謝謝黃老爺。”
那黑貓似乎了卻了一個心愿,搖起了尾巴。
這里的人都叫我黃老爺,我是這個垃圾場酒館的??停秃帽热祟惖泥l(xiāng)下,我在城里不算闊,但得虧家里老板對我好,所以才有在這種地方顯擺的機會。
我出手也闊,喝酒講究一個氣氛,沒個阿貓三只作陪,心中的氣也撒不出來。
但世道也的確艱難,很多野貓日子都過的緊巴巴的,最近甚至有些瘋了的人,殺貓來找樂。
“老白呢?”
我剛收腿坐下,扭頭不見熟悉的酒友。
“老爺,老白吃藥鬧死了?!?/p>
邊上的貓紛紛解釋,原來鄉(xiāng)下發(fā)生了件大事兒,抓老鼠的老白鼻子不靈了把自己鬧死了。
“喵!喝!”
我心頭一冷,拿起酒杯就灌。
塑料瓶蓋里馬上見底,微微綠色的液體殘留在蓋子底部。
這個叫貓薄荷酒,原料也就是尋常貓薄荷(偷的),再找個塑料蓋子嚼碎了薄荷,加上水就行。
可鄉(xiāng)下家養(yǎng)的哪里見過這個,垃圾場酒館主銷的也就是鄉(xiāng)下貓,野的多來這里謀口吃的。
我也是嘴饞,家里老板不買,道聽途說了這個,才出來野的。
“喵!煩死了!別管這些破事兒,賤命!”
貓薄荷上頭了,我發(fā)出舒服的低吟,把四肢舒展,準備來下一杯。
可似乎今天這料子正,水少,老白恍惚出現(xiàn)在我旁邊了。
前天還在說要教我逮耗子。都是家養(yǎng)的,我是閑的命,他卻是個勞碌鬼。
“哈哈哈,老花又尿了。”
座里突然爆發(fā)出一陣笑聲,我尋聲望去。
老花貓似乎受了雷擊,他才剛喝了兩杯,就又失禁了。我打聽了一下,這兩天我不在才開始這樣的,不然這老花平日和和氣氣的,雖是鄉(xiāng)下來的,可也算有貓認識的,老板走了,腦子得了蟲,是不能再受這種羞辱了吧。
老貓尾巴下垂,毛隱約炸了,來的都是鄉(xiāng)下的貓,誰不知道他現(xiàn)在老板沒了,如今尿了,以后連被接濟的臉都沒了。
“喵!笑個屁!”
我把杯子一摔,炸了個毛,四座不敢出氣了,埋了頭。
這些愣頭青平日里沒少被我欺負,如今欺負起別人來,還不留手了。
我家門口被尿了都能忍,你們居然笑他?
“黃老爺,你管這個干嘛,沒老板的東西還在這兒喝酒,沒種!”一只年輕的貓顯然不知道我的威福,頂了嘴。
“喵!”
我炸毛沖了上去,一爪撓了他一下。
被閹割前怎么也算個城里的人物,如今城里混不下了,還治不了你這個鄉(xiāng)下的?
被勸后,上了樓,黑老板笑著換了碗酒。
心中很不是滋味,此時樓下再也沒有我的容身之地,那群鄉(xiāng)下家養(yǎng)的都被嚇傻了,怎么喝也不舒服。
“就喵的沒餓過,現(xiàn)在的年輕貓,只認老板有沒有錢了,貓之間都不承情了,沒規(guī)矩了?!?/p>
黑老板卻只是苦笑,看得出他也難受,那老花貓從我第一次來就在給黑老板捧場了,如今黑老板接濟,是情誼,我雖自認作威作福不是東西,但也非不講道義。
這樓上有許多水箱,太陽曬了之后挺熱乎的,垃圾桶里撿來的臭魚爛蝦也擺在地上,貓糧可以換來開葷口。
但我是看不上的,只是嫌樓上冷清,又想起老白,那老白是個好酒友,我吹的牛他都信,做貓也老實,對老板忠誠,每天顧著家里,像狗。
不遠處兩個貓在對飲。
“如今生存空間已經(jīng)夠糟糕了,外來貓優(yōu)勢大多了,這年頭,咱們也得洋氣起來。”
“是啊,本來和狗競爭就夠難受的了,這洋貓一來,不用抓老鼠往那兒一躺就能掙糧?!?/p>
剛想插兩句,尋兩個酒友,又聽到這種話,心中氣又上來了。
當年和洋貓打了架,洋貓不敵,后來他老板找上門,第二天我就被閹了。
城里的名聲就是這么來的,這事兒大家都知道,不過只有老白信我,我扯謊打了他們一群,他還叫好。
有的貓生來就比別的貓好,但貓也只會是貓吧。
今晚的月亮缺了大個口子,卻沒有云,生怕全天下不知道他殘廢似的?;斓埃∈窃谛ξ野?。
我喝了一大口酒,突然樓下的巷子里動靜很大,不一會兒就停了。原來是黑老板放了一只耗子,但那群愣頭青喝了酒后像打了雞血一般,沒玩幾下,耗子便死了。
不講究,哪有這么玩的。
我也沒興致了,就躺著,鐵皮水箱散發(fā)著熱氣,慘淡的月光照著我的皮毛,多么干凈,多么臟。
我活著啊,肚子里面呼嚕嚕的響著,似乎在抱怨我為什么喝那么多酒。
到了中年便容易回憶,因為只有回憶是美好的,是不會改變的。
我至少經(jīng)歷了四個秋冬,算老了吧,四個秋冬里我看著街上的車越來越多,老板陪我的時間也越來越少。
這個世界仿佛被上了發(fā)條,在不斷的奔涌前進,讓人有些害怕落后太多。雖然老板買給我的吃的越來越好,我嘴里嫌棄她摸我,但也偶爾會想如小時候一般被老板輕柔的攬在懷里。
青年的時候吧,喜歡闖,嫌棄老板的約束,結(jié)果把自己蛋蛋闖沒了。
也抓過耗子,也打過架,也找過喜歡的姑娘。
可現(xiàn)在,就連個喝酒的朋友都死絕了。
無常好像一個不懂事兒的小屁孩,什么都干得出,就連作為人類的老板,也趴在桌上哭過,喝醉了在家里嚷嚷。
現(xiàn)在的年輕人,聽不進去話去了,我是貓里邊比較傳統(tǒng)和獨立的,雖然知道自己現(xiàn)在欺軟怕硬了,很無恥,但還是想教訓(xùn)人。就是看不得那些諂媚的貓,為了口吃的如此作態(tài),真正老板的悲喜也不清楚,失去了貓的本分。
“喵!”
我叫了一聲,喝了一大口,今天喝的比平日多太多了,腳底下也開始飄了。
忽然,覺得自己是個人了。
摸一摸,蛋蛋又在了。
兩腳直立了起來,學(xué)著老板走路的樣子扭了起來。
其他的貓見了都看著我,酒都不喝了。
嘿,這多有趣。
我把手伸到了其他貓的頭上,摩挲著,就好像自己老板一般。
一場鬧劇展開了,被我撫摸的貓也裝作享受的樣子,在地上打了滾。
有的貓實誠,叼了個死耗子來我跟前。
“喵喵喵喵?!?/p>
“喵喵喵喵?!?/p>
樓上的笑聲掀起了浪。
多么自在的生命啊,月亮成了屋頂大舞臺的燈光師,我們喝著爽口的酒,撒著野,好像找回了野性。
樓下的愣頭青們也上樓來了,我叉腰,大罵他們?yōu)槭裁蠢蛟诶习宓拇采?,我那模樣震驚中帶著厭惡,像極了某些我見過的城里老板。
他們也學(xué)著我,站起來學(xué)人走路,仔細一看,和人區(qū)別也不大。
我就地一滾,把肚皮露了出來,使出了我全身的本事,喵喵叫了起來,做出媚態(tài),討好那些“老板們”。
“喵,賞口吃的。”
我對著天空大喊,想起年輕時候的我,只覺得說不出的難受。
“老天賞口飯吃!”
我們一齊喊著,周圍的燈都亮了,人類小孩聽了我們的叫聲都哭了。
整個城市都聽到了我們的歌,亮起的燈仿佛神靈猛然睜開眼,掃視了一下凡間的鬧劇。月光和鋼鐵叢林里的孤魂共舞,這是阿貓的歌,只唱給阿貓聽。
舞著舞著就暈了,啥也想不明白了。
我當年的理想是什么呢?找回自己的場子?再干那洋貓一次?反正絕不會是為了一口吃的。
“快點兒!在這兒!”
就在我們玩的開心的時候,通往樓頂?shù)蔫F門開了,強光手電嚇散了所有的貓。
我直立走去,酒給不了我這么大的勇氣。
手電的角度把我的影子拉得比他們還高,是個巨人。他們拖著鐵棍站在門口,臉上寫滿了詫異,似乎從未接受過這樣的挑戰(zhàn)。
“喵!”我罵了一句,對面摸了過來。
直到鮮血模糊了我的視野,再也無法抬起頭來,我才發(fā)現(xiàn),今晚的月亮是那么殘缺,那么薄情。
哈,我黃老爺總算死的有臉了,是有種的。
老板啊,下班別再哭了,都湊合著點兒,得低眉順眼,小黃走了。
啊,酒醒了,疼啊。
沐凌梵??2001年生人,紅河學(xué)院2020級歷史生,喜歡小說寫作。
責任編輯??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