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紹華
日本漢文,指古代日本人模仿中國古漢文用漢字、漢語書寫而成的日本漢文。按照創(chuàng)作年代分為奈良時期日本漢文和平安時期日本漢文;按照漢文的嫻熟程度分為“純漢文”和“變體漢文”,前者與古漢文相似度高,后者則攙雜較多的日語表達形式;按照內容性質又可分為歷史書籍和用來記錄公務以及儀式的公私日記,前者如奈良時期的《古事記》《日本書紀》,后者如平安時期男性貴族公卿日記的代表作《御堂關白記》《小右記》等。日本漢文是研究古漢語在域外傳播與發(fā)展的珍貴寶藏。
日本漢文中存在著大量的古漢語語法現象,“所”字結構便是其一?!八弊纸Y構不僅在奈良、平安時期的日本漢文中大量出現,甚至促進了日語“ところ”的名詞化用法的形成,使其由場所義的實義名詞發(fā)展成為形式名詞。所謂名詞化用法指“ところ”接在動詞后,使“V+ところ”具備名詞性質的功能(以下,“ところ”的名詞化用法均指“ところ”作為形式名詞的用法)。這與“所”字使主謂結構變成名詞性質的功能類似。日本學者山田孝雄(1)山田孝雄;《漢文の訓読によりて傳えられたる語法》,日本:寶文館,1935年,第299—300頁。最早指出日語“其取る所に従う”“止まる所を知らざる”中的“所”具備名詞性質,是受漢語語法影響而形成的漢文訓讀文中的特殊用法,即名詞化用法。筑島裕(2)筑島裕:《平安時代の漢文訓読語につきての研究》,日本:東京大學出版會,1963年,第381頁。進一步指出,“ところ”的名詞化用法的來源是古漢語標識的“所”字。沖森卓也(3)沖森卓也:《上代文獻における“所”字について》,《國語と國文學》1978年第55卷第3期,第44—59頁。通過研究日本上代文獻中的“所”字用法,指出“ところ”表示名詞化用法的例子在上代語中并不存在,“ところ”的名詞化用法的形成發(fā)生在上代之后。劉洪巖(4)劉洪巖:《漢文訓読による“トコロ”の名詞化辭の用法の成立》,《東アジア日本語教育·日本文化研究》2014年第17期,第463—476頁。則通過對漢文訓讀文中“所”字訓讀音變化的研究,分析了“所”字演變成日語“V+ところ”形式的過程。即平安初期的漢文訓讀文中以“所說”“所願”“所言”等形式存在的訓讀詞匯,在平安中后期的漢文訓讀文中轉化成“説ク所”“願フ所”“言フ所”的訓讀形式,即“V+ところ”的形式,由此確立了日語“ところ”作為形式名詞的用法。
如前人學者所述,日語中“ところ”的名詞化用法來自古漢語“所”字結構,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它的影響路徑大致為從日本漢文到漢文訓讀文再擴張到日本和文(即傳統的日語文章)中,使得“ところ”的名詞化用法在日本和文中穩(wěn)定下來,使用至今。通過檢索日本平安時期的和文文獻,在平安中后期的《源氏物語》中發(fā)現了“ところ”的名詞化用法,如“人の思はむところもえ憚りたまはで、(源氏物語·夕顔·158)”“さりとも思すところあらむ、(源氏物語·明石·270)”(5)例句分別引自《新編日本古典文學全集源氏物語1、2》,日本:小學館,1997年,第158頁、第270頁。。這也驗證了沖森卓也所說,“ところ”的名詞化用法發(fā)生在上代(奈良)時期之后。
然而,前人學者并未指出“所”字結構對“ところ”的名詞化用法產生怎樣的影響。據我們觀察“ところ”的名詞化用法表現出來的性質并不完全相同,如“彼の目指すところの理想だ”中的“ところ”可以省略,而“自分の信ずるところを述べる”中的“ところ”不能省略。根據我們的分析,這種差異與同屬“所”字結構的“所V”和“所V名”形式有密切的關系。此外,我們僅知道“ところ”的名詞化用法是在漢文訓讀文中受古漢語“所”字結構影響而形成,對于古漢語“所”字在日本漢文中的使用及異變情況并不清晰。因此,本文針對這兩個問題,就“所”字結構對日語“ところ”名詞化用法的具體影響,以及“所”字用法(包括“所”字結構和非“所”字結構用法)在平安時期日本漢文中的異變情況進行分析與研究。
古漢語“所”字結構的研究一直是漢語學界研究的熱點,有關“所”字結構研究的論文層出不窮。然而我們對于“所”字結構在域外漢文中的使用情況并不清晰,這一點后面詳細闡述。古漢語對于古日語語言的形成具有深遠的意義,不僅體現在借用漢字的文字表記上,古漢語的語法現象甚至改變了古日語的語法結構。在探討古漢語的“所”字結構是如何影響日語“ところ”的名詞化用法之前,首先簡單地概述古漢語“所”字結構的語法功能。
古漢語“所”字的主要功能是插入主語和謂語動詞之間構成“所”字結構,使主謂結構變成一個名詞性結構。由于主語可以省略,“所”字結構通??梢詷擞洖椤八鵙”形式。根據V后是否出現中心詞,“所”字結構又可以進一步分為“所V”和“所V名”兩種情況。宋曦(6)宋曦:《古漢語“所”字結構的類型學考察》,《學術交流》2016年第12期,第168頁。指出“所V”結構中的“所”指代動詞作用的對象,“所V名”結構中的“所”指示定語修飾的中心語。在大多情況下,中心語與動詞V的賓語重疊,如“李斯曰:‘此韓非之所著書也’《史記·老子韓非列傳》”中,“所著”即可以看作中心語“書”的定語成分,同時“書”又是動詞“著”的賓語。因此,可以說“所V”結構中“所”指代隱性賓語,“所V名”結構中“所”指示顯性賓語。
關于“所V”“所V名”的形成年代,據計甫(7)計甫:《古漢語“所”字詞組管窺》,《四平師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2年第3期,第90頁。統計,“所V”出現在殷商后期至西周前期,“所V名”出現在西周后期,另“所V之中”出現在春秋末期至戰(zhàn)國時期。張其昀(8)張其昀:《“所”字用法通考》,《語文研究》1995年第4期,第24頁。也指出,“所V”這樣的簡單結構大約產生于春秋時代,較復雜的“所V名”結構在“所V”結構之后形成。在“所V”衍生出“所V名”的過程中,“所”的功能由指代隱性賓語向指示顯性賓語過渡,“所V名”結構中由于賓語(中心語)明確,“所”字的指代功能弱化,甚至形式化,更甚者去掉“所”也不影響句意表達。如上文中“韓非之著書”也是完全成立的。古漢語“所”字結構中“所V”“所V名”兩種形式的差異與上文提到的“彼の目指すところの理想だ”“自分の信ずるところを述べる”兩句中“ところ”的名詞化用法差異有相似之處,以下就兩者的相似之處進行闡述。
(1)そんなことは私の知るところではございません。
(2)私が知っているところの病院。(9)例文引自森田良行:《基礎日本語辭典》,日本:角川書店,1989年,第794頁。
例句(1)(2)中“ところ”分別接續(xù)在動詞“知る”“知っている”之后,起到將動詞變成名詞性質的作用。森田良行雖然指出,(1)(2)中“ところ”的名詞化用法來自漢文訓讀,卻沒有真正闡述出兩者的區(qū)別,僅說明(2)中“ところ”的用法相當于西歐語言中關系代名詞的用法,具有濃厚的翻譯腔調,在會話文中不常用。(10)森田良行:《基礎日本語辭典》,第795頁。我們分析(1)(2)中“ところ”的差異如下。(1)中的“ところ”的語法功能與“所V”結構中的“所”相似,即指代隱性賓語。在這里指代的就是動詞“知る”的賓語,這一點可以通過(1)中的“ところ”能夠替換成日語中其它表示賓語成分的“こと”來說明。(1)“そんなことは私の知るところではございません”也可以表達為“そんなことは私の知ることではございません”?!挨长取敝复e語,替換“こと”的“ところ”自然也指代賓語。相反(2)中的“ところ”的語法功能與“所V名”結構中的“所”相似,即指示顯性賓語。漢語“所V名”結構中的顯性賓語為“名”,(2)中的顯性賓語為“知っているところの病院”結構中的“病院”。由于(2)中已經存在了顯性賓語“病院”,因此不能夠用同樣表示賓語的“こと”來替換“ところ”。
古漢語“所”字結構中“所V”“所V名”兩種形式的差異與“ところ”的名詞化用法差異的相似之處,還體現在是否能夠去掉“ところ”這一點上。前文提到“所V名”結構中“名”實質上充當賓語的含義,根據語言成分的經濟原則,“所”指代賓語的功能減弱,因此去掉“所”也不影響句意表達。(2)中“私が知っている病院”,去掉“ところ”也是完全成立的。而(1)中的“ところ”則不能夠省略,這是因為(1)中的“ところ”的語法功能與“所V”結構中的“所”相似,用來指代隱性賓語,是句子完整表達不可缺少的成分。
至此,可以總結(1)(2)中“ところ”的名詞化用法的區(qū)別:①(1)中的“ところ”能夠替換成同樣表示賓語的“こと”,(2)不可以;②(2)中的“ところ”可以省略,(1)不可以。并且通過分析我們發(fā)現“ところ”的名詞化用法的差異與“所V”“所V名”兩種形式的差異存在驚人的相似之處。上面的論述表明(1)中的“ところ”與“所V”結構相似,(2)中的“ところ”與“所V名”結構相似。甚至(1)中的“知るところ”譯成中文可以還原成“所知”(“所V”形式),(2)中的“知っているところの病院”譯成中文可以還原為“所知的醫(yī)院”(“所V名”形式)。通過這些種種跡象,我們有理由相信“ところ”的名詞化用法來源于“所”字結構,同時“所”字結構中的“所V”形式和“所V名”形式對“ところ”的名詞化用法產生了具體的影響?!八鵙”“所V名”的差異不僅體現在現代日語“ところ”的名詞化用法中,對于盛行唐風文化的平安時期日本漢文“所”字用法的影響也是顯而易見的。以下具體分析“所”字在平安時期日本漢文中的用法以及異變情況。
平安時期日本漢文中的“所”字用法,既存在古漢語的“所”字結構用法,又存在“所”字在日本漢文中的特殊用法,即“所”字與日語詞匯“ところ”的用法交融的現象。即使是“所”字結構在日本漢文中的使用情況與古漢文中的使用情況也并不完全相同。因此,本文將平安時期日本漢文中的“所”字用法大致分為兩類:一類是“所”字結構用法在日本漢文中的應用,研究“所V”“所V名”形式在日本漢文中的異變;另一類是非“所”字結構用法在日本漢文中的應用,研究“所”字在日本漢文中的特殊用法。前者是“所”字在日本漢文中繼承了“所”字結構的用法,后者是“所”字與古日語通過語言接觸產生的異變用法。
1.“所V”結構在平安時期日本漢文中的異變。本文選取的平安時期日本漢文為平安初期的《貞信公記》《九暦》,平安中期的《御堂關白記》《小右記》,平安末期的《權記》《中右記》。(11)平安時期日本漢文資料的檢索使用語料庫為《東京大學史料編纂所データベース》,(2007-02-08)[2020-11-09],http://wwwap.hi.u-tokyo.ac.jp/ships/db.html。在以上日本漢文中的“所V”結構大部分與古漢語“所V”結構相似,“所”指代文中“V”的隱性賓語。如下文(3)~(5)中,“所申”“所悩”“所聞”“所談”分別表示“說的內容”“煩惱的事情”“聽到的事情”“談話的內容”,“所”指代的“內容”或“事情”不在文中出現,是隱性賓語。
(3)左大臣(藤原時平)所申,大略同之,以此意可消息。(貞信公記·延喜8年4月20日)
(4)其後事汝可奉仕者云々,大將若有所悩,令奏其由可出。(九暦·天慶6年1月7日)
(5)件事前日所聞,子細陽邦師所談,仍記。(小右記·長和1年6月11日)
例句(3)~(5)中的“所V”結構以及含義與古漢語相同,不多說明。然而,平安時期日本漢文中的“所V”結構中還存在另外一種情況,“所”字并不指代動詞的賓語,僅僅是以“所V”或“所V也”的形式出現在句末,成為一種表示句子結束的標志,如下文(6)~(8)。
(6)雖有悩気,今日相扶參入,是夜報前師恩有在此度,仍所參也云々。(御堂関白記·寛弘4年3月19日)
(7)又教通祭日忝座,如此等事相重所詣也。(御堂関白記·寛弘4年12月10日)
(8)晦日祈年祭者,依去月左近府穢所延引也。(小右記·正暦4年2月28日)
(6)“所參”中“參”的含義是“前往,拜訪”,“仍所參也”的含義是“因此前往拜訪”,顯然“所”的用法不是指代“參”的賓語。(7)“所詣”表示“前往,參拜”,“所”的用法并不是指代“詣”的賓語。(8)“延引”表示“推遲,推延”的含義,“所延引也”的含義是“(祈年祭祀活動)推遲”,可見此處的“所”同樣不是表示“延引”的賓語。這種形式上與古漢語一致,含義上卻不相同的“所V”結構是“所V”在日本漢文中的異變。我們認為這種異變是由于日本漢文“所V”結構中的“V”泛化導致的。也就是說,平安時期的日本學者在使用“所V”結構時,開始不注重“V”需要帶賓語這層含義,而僅僅是將“所V”結構變成一種漢文的形式化來使用。
另外,(6)~(8)中“所參也”“所詣也”“所延引”日語中分別讀作“參るところなり”“詣づるところなり”“延引する所”(12)(6)“參るところなり”、(7)“詣づるところなり”日語讀音分別引自,中山?!队瞄v白記全注釈寛弘四年》,日本:思文閣出版,2006年,64頁,196頁。(8)“延引する所なり”引自《摂関期古記録データベース》,(2013-09-19)[2021-1-7],https://rakusai.nichibun.ac.jp/kokiroku/list.php。,按照日語的讀音方式,動詞“參”“詣”“延引”先讀,然后是“所也”,“所”讀作“ところ”,“也”讀作“なり”,“所也”讀作“ところなり”。當這種出現在句末的“所也(ところなり)”形式進一步泛化,從日本漢文影響到日本和文中,即形成了以《源氏物語》為代表的日本和文中的“~ところなり”的結句方式。(13)右の大殿左にておはしけるが、辭したまへるところなりけり。(源氏物語·宿木·471)「なにばかり深くもあらず」といふべきところなり。(蜻蛉日記·323)。例句引自《新編日本古典文學全集源氏物語5》,日本:小學館,1997年,第471頁;《新編日本古典文學全集蜻蛉日記》,日本:小學館,1995年,第323頁。由于“なり”是“だ”的文言表達形式,“~ところなり”在發(fā)展過程中逐漸演變成現代日語“~ところだ”的形式。有關“ところだ”的語義形成過程需要嚴謹的論證過程,由于不是本文的研究內容,這里不作詳細的說明,僅提供“ところだ”來源的一種可能性。
2.“所V名”結構在平安時期日本漢文中的異變?!八鵙名”結構在平安時期日本漢文中的使用情況有兩種,一種是典型的“所V名”結構,另一種是非典型的“所V名”結構。典型的“所V名”結構指日本漢文的“所V名”與古漢文中的使用情況完全相同。如例句(9)~(11)中“所申其理”“所讀華句文十巻”“所供菓子·干物”都是典型的“所V名”結構。
(9)大閣仰云,汝所申其理非無,須事由申送右大臣。(九暦·承平6年1月3日)
(10)所讀華句文十巻點了。(御堂関白記·寛弘元年8月2日)
(11)御廚子所供菓子·干物等,頭中將宗通朝臣陪膳。(中右記·寛治7年12月16日)
非典型的“所V名”結構指日本漢文的“所V名”結構并不嚴謹,如結構中成分的位置顛倒以及插入其它成分。如例句(12)~(14)。
(12)所進高雅朝臣(以)堀河邊家。(御堂関白記·寛弘元年3月15日)
(13)日來所手自畫八講料華経八巻并開結·阿彌陀·心経等畫了。(御堂関白記·寛弘元年5月14日)
(14)理義申所似非真。(御堂関白記·寛弘元年8月14日)
(12)中“所V(所進)”與“名(堀河邊家)”之間插入的其它成分“高雅朝臣”是“所進”的主語,這句話調整成漢語的表達應該是“(以)高雅朝臣所進堀河邊家”,含義是“高雅朝臣進入的河邊的家”。(13)中“所”與“畫八講料華経八巻”構成“所V名”結構,其中插入的成分“手自”在日語中表示“親自,親手”的含義,本句若調整成漢語句式應該為“日來手自所畫八講料華経八巻”??梢姡?12)(13)中的“所V”與“名”之間都有其它成分介入。(14)則是發(fā)生了“所V名”結構中各個成分位置顛倒的現象?!袄砹x申所”是將“名(理義)”放在了“V(申)”之前,且“所”在“V(申)”之后。也就是說“理義申所”實際上構成了“名V所”結構,這與古漢語的“所V名”結構相差甚遠。通過上面的例子,我們可以看出日本漢文中的“所V名”結構已經不再嚴格遵守古漢語中各成分緊密相鄰的原則,日本漢文中的“所V名”結構各成分之間可以插入其它語句,甚至成分之間的位置顛倒。以上是“所V名”結構在平安時期日本漢文中的異變。
1.日本漢文中的“V所”結構。古漢語“所”字結構是“所”在動詞前構成“所V”或“所V名”的形式,平安時期日本漢文中出現了在動詞后的“‘所’字結構”,即“V所”結構。如例句(15)∽(19)中“疑所”“慎所”“悩所”“勞所”“申所”等。
(15)是依中明(源)従彼寮昨朝參入,為有疑所也。(貞信公記·承平1年4月11日)
(16)八日,癸巳,水平,依有慎所不參御齋會。(御堂関白記·寛弘1年1月8日)
(17)右衛(wèi)門督(斉信)有悩所不來。(御堂関白記·寛弘1年6月21日)
(18)十七日,庚子,內御読経,依有勞所,申障不參。(御堂関白記·寛弘1年5月17日)
(19)前司(藤原惟憲)申所有道理歟。(御堂関白記·寛弘2年12月29日)
小山登久(14)小山登久:《公家日記に見える「所(処)」字の用法について》,《國語國文》,日本:京都大學文學部,1977年第46卷第4期,第32—33頁。認為日本漢文中的“V所”形式實際上是日語“Vところ”的表達形式,“Vところ”中的“ところ”是接續(xù)助詞用法,表示“正在做前面動作(V)的時候”的含義,由于日語中“所”讀作“ところ”,小山認為“V所”中的“所”實則替代“ところ”也是接續(xù)助詞用法。然而,小山的觀點僅是從形式上做出的判斷,盡管“疑所”“慎所”“悩所”在讀音上符合“Vところ”的形式,如“疑所”讀作“疑うところ”,“慎所”讀作“慎むところ”,“悩所”讀作“悩むところ”,但是在意義上卻不是日語“Vところ”形式所表達的“正在做前面動作(V)的時候”的含義,仍然是古漢語中指代賓語的用法。例如(15)的“疑所”表示“(有)懷疑的地方”,(16)“慎所”表示“齋戒的事情”,(17)“悩所”表示“煩惱的事情”等。這些短語中的“所”仍然表示動詞修飾的對象,而不是表示動作發(fā)生的時候。這一點也可以通過“所”可以替換成同樣表示賓語的日語詞匯“こと”來證明。如(16)的日語譯文可以理解為“慎むこと(所)有るにより御斎會に參らず”,意為“由于有齋戒的事情不參加聚會”,(17)可以理解為“右衛(wèi)門督悩むこと(所)有りて來たらざる”,意為“右衛(wèi)門督有煩惱的事情不來”。通過可以將“所”理解為“こと”,說明了上文中的“所”表示的是賓語,其它句子情況相同,不再贅述。綜上,(15)∽(19)中的“V所”結構雖然形式上與日語“Vところ”相似,但是“V所”結構中“所”字的用法與“ところ”不同,不能視為表示前面動作發(fā)生時間的含義。因此,將日本漢文中的“V所”形式認為實際上是日語“Vところ”的形式是不妥的,我們認為日本漢文中的“V所”形式還處在古漢語“所V”→“V所”→“Vところ”中的過渡階段。也就是說,“V所”雖然形式上與日語“Vところ”相近,只有當“V所”中的“所”表示時間義時,才與“Vところ”完全一致。
2.“所”在日本漢文中的表記用法。上面提到的日本漢文中的“V所”結構形似日語“Vところ”,實則“所”并不等同于“ところ”的情況。下面要論述的則是日本漢文中的“所”字等同于“ところ”的情況。古代日本人在借用漢字表記日語時,通常會選用與日語固有詞匯具有相同含義的漢字進行表記,如“所”和“ところ”在漢語和日語中同為場所義,因此“所”在日語中訓讀為“ところ”,“ところ”的漢字表記為“所”。我們稱這種現象為“所”的表記用法。在對平安時期日本漢文中的“所”字考察的過程中,我們發(fā)現了“所”字的表記用法中出現了古漢語中沒有的語言現象。如下面例句中的“所歟”“所々”。
(20)以此由被仰,即奏云,又々可被尚申所歟。(御堂関白記·寛弘4年1月3日)
(21)十八日,終日大雨,所々有人家流聞,天変所指洪火如指掌歟。(中右記·寛治7年8月18日)
(22)五日,甲辰,所々初修理,破馬出垣。(御堂関白記·寛弘3年9月5日)
這部分是用“所”字表記“ところ”的過程中受“ところ”的影響而出現的特殊語言現象。例如,(21)(22)“所々”在古漢語中并無類似表達,然而日語中有“ところどころ”的形式,表示“處處,到處”。(21)(22)“所々”可以看作是表記日語的“ところどころ”。甚至,(20)中的“所歟”無法從漢字層面理解其含義,此處對應了日語中的“どころか”,“所”表記“どころ”,“歟”表記“か”。這部分的“所”盡管不是“所”字用法在日本漢文中的異變,也是由于受到日語“ところ”的影響而出現的古漢語中未見的“所”字語言現象,同樣值得我們注意。
古漢語對古日語的影響是深遠的,以“所”字為例,不僅在日本漢文中出現了大量的古漢語“所”字結構,甚至“所”字結構中的“所V”和“所V名”形式的差異直接影響了現代日語中“ところ”名詞化用法的不同。由于同樣表示場所義,“所”字在傳入日本后訓讀為“ところ”,“ところ”的漢字用“所”表記,形成了“所”與“ところ”的對應關系。然而,“所”與“ところ”終究是來自兩個語言系統中的不同詞匯,它們的關系不完全是對等的。在日本漢文中出現的“所”字結構最終引發(fā)“ところ”名詞化用法的形成,相反日本漢文中的“所”字也出現了受“ところ”影響的用法,如“V所”結構以及“所”字的表記用法,這正說明了在語言接觸過程中產生的影響是相互的。古漢語對古日語語言形成的影響是深遠的,還有大量滲透在日本漢文中的古漢語現象有待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