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黃米
01
一個陰天,宋漓閑來無事,搬出了大衣櫥最上面的那只箱子。
她本意是想找跳繩。最近工作繁忙,沒有注意運動,身材略有些虛腫。她忘了是從哪里聽來的經(jīng)驗,說跳繩是最科學(xué)的減肥方法。此時難得空閑,便準(zhǔn)備付諸實踐。
箱子太大,沒拿穩(wěn),傾倒了,里面的東西稀里嘩啦散了一地,那根起了毛邊的跳繩旁邊,是一張泛黃的信箋。信箋正面是龍飛鳳舞的幾個大字——有生之年愿望清單,背面是一大片墨染的痕跡,依稀還能看見上面寫過幾行東西,但字跡是一點兒也看不清了。
過往二十八年的人生,她其實有過很多小愿望:花裙子、好成績、好工作,甚至是烈日時下一場暴雨、陰天時放晴……她自認(rèn)為記憶力算好,卻偏偏對這莊重的“有生之年系列”,半點兒印象都無。
宋漓坐在地上,愣愣地瞅著這一地雜亂,猶如老僧入定。有風(fēng)吹過,那信箋翻滾著飄起,在半空的透光中,她終于看清了墨染下的最后一行字——“給宋漓:誰能憑愛意將富士山私有?!?/p>
落款是“周時”。
窗戶上傳來滴答的雨聲,將傾未傾的雨,終于落下。
02
宋漓記得許多事情,卻不常回憶,這許多的事情中,就包括周時。
他于她而言,更像是冬日寒夜的一次深呼吸,感知通通麻木了,唯有那一抹凜冽,在胸腔里久久不能散去。
遇見的時候,她剛剛大學(xué)畢業(yè)回到家鄉(xiāng)。那年周邊小鎮(zhèn)興起旅游業(yè),于是她所在村莊效仿不遠(yuǎn)處的幾個知名古鎮(zhèn),在依山傍水的地方修建古村落,就連設(shè)計師都是重金從首都聘請的。負(fù)責(zé)行政的王經(jīng)理是宋漓的一個遠(yuǎn)方表叔,因此當(dāng)設(shè)計團隊提出需要一個土生土長又有歷史文化功底的助理時,表叔便把宋漓塞進去了。
辦公室設(shè)在村委,四四方方的老院子,東西南北四向各一溜兒房子,一色的青磚灰瓦。黃昏,宋漓用力推開斑駁陳舊的雙扇木門,一抬眼就看見了站在院子中間的人。
那人一身黑衣黑褲,從她的方向只能看見側(cè)臉。夕陽透過樹梢斑駁灑下,在他左邊側(cè)臉留下睫毛長長的剪影。
她開口說明來意,正欲問設(shè)計室在哪里,就聽對方問道:“你知道水杉的樹語嗎?”
宋漓茫然抬頭,樹也講究樹語的嗎?
對方自顧自道:“水杉長在中生代白堊紀(jì),在冰川紀(jì)后期近乎絕跡,一九四八年植物學(xué)家發(fā)現(xiàn)了幸存的水杉巨樹,此后它才得以快速繁殖,變成如今隨處可見的景觀樹。所以它的樹語叫作活化石。你說,一九四八年的那一棵水杉,它在想什么?”
宋漓張張嘴卻沒說話,眼前的老樹沉默地看著她。
夕陽把整個院子暈染成了橘色,進入院中,便如同一腳踏進泛了黃的時光。
對方終于轉(zhuǎn)過身來看她,臉上沒什么表情,眼眸倒是極黑:“不好意思,我覺得你大概不適合這份工作?!?/p>
宋漓有些失神,卻下意識地自辯:“就因為我不懂水杉的樹語?我讀的是中文系,不是植物學(xué)……”
“你叫宋漓?是‘孤舟暮雪釣湘漓’的那個‘漓’嗎?”
宋漓臉頰“唰”地紅了。她不知道這句詩,答不出是或不是,剛才那句辯解自己是中文系的話簡直像打臉。她倉皇地低了頭,維持著最后的尊嚴(yán)和禮貌說道:“對不起,打擾了,不過還是歡迎你到宿錦來。這里雖說是窮山僻壤,但好在天高云薄,尤其是清晨,可以看見很近的月亮?!?/p>
說完她掉頭便走,轉(zhuǎn)身的同時聽見身后那人道:“你喜歡清晨的月亮?”
古人形容月影婆娑,月光如水,似乎月亮只能是伴隨著黑夜出現(xiàn),但宋漓知道其實不是的。
她幼年時跟隨外婆住在村子上,忘記了是哪一天,天剛蒙蒙亮,有挑扁擔(dān)賣蒸包的貨郎打家門口過,扁擔(dān)吱呀的聲響和蒸包的香味,把她從睡夢中勾醒。外婆牽著她的手追趕,終于在長長的巷道拐角處攔下對方,買下一個薄皮大餡的包子,用碎花手帕仔仔細(xì)細(xì)包了,笑瞇瞇地塞到了她的手上。
晨曦微亮,遠(yuǎn)處是氤氳的白色霧氣,薄霧籠罩在蜿蜒的青石板路上,小宋漓一口咬下去,被燙得連連吸氣,一抬頭便看見了遙遙掛在天空,躲在青磚瓦屋后面的那一輪月亮。
東方初升的旭日與它遙遙相對,那半籠薄紗的顏色雖然清淺,卻美得一點兒也不遜色。
外婆的微笑,手中的蒸包香氣,遠(yuǎn)處的氤氳白霧,宋漓就是從那天開始,把清晨的月亮在記憶中保存了很多年。
對方沉默半晌,忽地抬眼朝她看過來,身后火紅的晚霞,映襯著他清瘦的臉頰:“歡迎加入設(shè)計隊,我是周時。”
宋漓訝然抬頭,對上那雙幽深的眸子,有一瞬間的失神。
周時,國內(nèi)知名的古城鎮(zhèn)景觀設(shè)計師,傳聞他家世極好,年少成名,母親曾是設(shè)計出江南樣板園林的知名設(shè)計師,他本人有著極高的設(shè)計天賦,極孤僻的性格,外界對他的了解僅限于他設(shè)計過的景觀上,可靈感是如何迸發(fā),構(gòu)思是如何落筆,無從窺探。
就好比現(xiàn)在,他明明是在看她,那眼神卻像是越過了她的頭頂,往更遠(yuǎn)處延伸,好似落在了她身后那斑駁的木門上,又好似落在遠(yuǎn)處纏繞的電線上,又或是哪里都不是,只是看著虛空的某一處。
天大地大,他泛舟于海上。
宋漓終于在這刻想起一句應(yīng)景的詩詞:“萬丈迷津,遙亙千里,其中并無舟子可渡人,惟有自渡?!?/p>
03
宋漓的工作并不輕松,周時的要求算得上嚴(yán)苛,對于設(shè)計工作來說,前期的素材收集工作至關(guān)重要,于是宋漓頂著西北邊陲超強的紫外線,跟著周時步量著整個村子。
村子不大不小,南北向有三條主路,自西向東十四條巷道縱橫交錯。在周時看來,宋漓要把每條巷道、每堵墻,甚至腳下每塊青磚都說出來龍去脈,才算是合格的向?qū)А?/p>
大概設(shè)計師的思維總是異于常人,所以周時的問題時常劍走偏鋒,再加上他本身做事細(xì)膩嚴(yán)謹(jǐn),宋漓每天應(yīng)對他的提問都像坐在高考考場。
“為什么這些溝渠的蓋板都要用石板?”
幸好宋漓前一天做了功課:“因為此地多水汽,木質(zhì)板縫隙容易長青苔,走路不便。”
“橋下這兩個石鼓的造型是什么?”
“當(dāng)?shù)厣贁?shù)民族的一種圖騰,類似于龍的六子霸下,相傳可以治理河道,保佑風(fēng)調(diào)雨順?!?/p>
“為什么別處都是出角十二角的造型,這家是平層?”
宋漓答道:“因為這是家民宿,老板娘喜歡在樓頂上看星空,老板對老板娘又很寵。”
周時看她的眼神仿佛在說“你莫不是在胡說八道”,宋漓回他一個無辜的微笑。
“這條巷子的石板路為什么感覺不太一樣?”
“因為這條是最古老的巷子,鋪的不是青石板,而是磨刀石。相傳在很久之前,這條巷子里住著一位婦人,新婚不久丈夫便外出,一直杳無音訊,婦人日復(fù)一日地等著,每個黃昏都坐在門檻上,磨著手里的菜刀,盼望著丈夫自巷口歸來,好殺雞宰羊,備一桌好菜,燙一壺老酒,訴一訴相思和哀愁?!?/p>
周時偏頭看她:“她等到了嗎?”
宋漓眨眨眼:“誰知道呢?或許等到了,或許沒有,沒人記得結(jié)局了?!?/p>
周時垂眸看著腳底下青灰色的紋路,半晌才說道:“但這些磨刀石肯定還記得,只是無法訴說。”
宋漓笑道:“所以它們等到了你,你終將替它們訴說。”
對方忽而轉(zhuǎn)頭看她,那眼神讓宋漓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識思考是不是說錯了什么,而對方已然把頭轉(zhuǎn)回去了。
宋漓領(lǐng)著周時把十四條巷道走了四十多遍,回答了他數(shù)不清的問題之后,周時的設(shè)計草稿仍沒有落筆,整個設(shè)計團隊包括很多當(dāng)?shù)氐拇迕?,都頗有微詞。就連表叔都忍不住在宋漓面前念叨了好幾次:“我們可是花了大價錢把他請來的,耽誤一天就是一天的費用呢,他該不會是徒有虛名吧?”
宋漓有心替周時辯解兩句,但又不知道該如何開口。這些天她跟著他走過每一條巷道,每一個轉(zhuǎn)角,眼見著他對這個地方越來越熟悉,卻不知為何越來越沉默。有一次,宋漓翻閱村史到了后半夜,剛出村委的大門,就發(fā)現(xiàn)鋪著磨刀石的那條巷道里站著一個人,天上并無星月,那背影顯得十分孤寂。
第三次晚上遇見他時,宋漓忍不住上前拍了他的肩膀:“嗨,他們說今晚的月亮是距離地球最近的超級滿月,所以顯得格外亮。難得月色這么好,我?guī)闳€地方?!?/p>
04
夜色清涼,長街無人,宋漓領(lǐng)著周時一直走過四方街,走過村口那座古老的雙弧拱橋,又一拐,才站到了一條狹小的窄巷里,面前是黃泥墻、茅草頂?shù)膬砷g屋子,只有窗和門洞,卻沒有門。正對著門口擺放著一排圓肚的醬色大陶缸,濃郁的米酒香撲面而來。
宋漓深吸一口氣,在皎潔的月光下轉(zhuǎn)過頭眉眼彎彎地看他:“這里以前是最古老的白族蒸酒坊,現(xiàn)在被用來存放米釀,相傳每個蒸酒坊里都住著一位米婆婆,她能幫人實現(xiàn)愿望。喏,你看……”
周時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這才發(fā)現(xiàn)梁上懸掛著長長的粗布條,直垂到地上,旁邊棗紅色的八仙桌上,擺放著半只葫蘆瓢和一支的毛筆。
“一瓢米釀,喝一半蘸一半,然后把想做的事情寫在布梯上……等到水漬干了,米婆婆就收到啦?!彼呎f邊伸手去缸里盛了滿滿一瓢,遞給了周時。
周時遲疑了一下,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喝了一半,只覺得入口清冽香醇,又有些許的酸苦調(diào)和,更覺甘甜,一抬頭才發(fā)現(xiàn)宋漓正驚訝地看著他。
“干什么?不是你說喝一半留一半的嗎?”
“是我說的……”但也沒讓你這么豪放啊。這米釀純天然發(fā)酵,度數(shù)還是挺高的。
這位大設(shè)計師在工作以外的時候,偶爾會流露出可愛的傻氣。
她想了想,把毛筆遞給他:“既然喝完了,剩下的一半用來寫愿望吧。反正水漬落到布條上,一會也就干了,這大半夜也無人看到,你大可以列個有生之年想實現(xiàn)的愿望清單,也可以把不敢說的話告訴給米婆婆,比方說……你遲遲不愿動筆設(shè)計的原因?!?/p>
周時握著筆桿,對著面前泛了黃的布條站立著,窗外透過來的月光像是打偏了的光束,安靜地落在墻腳。
他想了那么久,久到宋漓幾乎都以為他睡著了,才終于抬筆蘸漿,遲疑地在布條上落下了第一筆。
一點,一豎,一點,又寫了幾筆,最后頓筆,經(jīng)過那么長時間的思量,布條上卻只落下了一個字——怕。
宋漓沉默地看著,心底突然就涌起一陣疼惜。她偏頭去看他,四目相對,周時回給她一個極淡極輕的笑。
人人都說他出生富貴,年少有為,父母皆是景觀設(shè)計師,一個專攻歐式風(fēng)格,一個擅長本土園林設(shè)計,風(fēng)格迥異卻各有千秋,夫妻二人被譽為業(yè)內(nèi)的神雕俠侶?;楹蟛痪茫苣副阈紡拇讼喾蚪套?,不再做設(shè)計,她用了二十幾年的時間培養(yǎng)出了天才設(shè)計師周時,用另一種方式實現(xiàn)了人生圓滿。
夸獎、贊美和羨慕包圍著他,無人知曉的是,周時出生后不久,父母便離了婚。父親火速愛上了一個留德歸來的年輕女設(shè)計師,母親大受打擊,在某一個深夜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畫不出任何一個雕欄玉砌的形狀。那天她枯坐到凌晨,終于承認(rèn)自己再也沒法提筆設(shè)計。
也就是那天清晨,睡眼惺忪的小周時被呆呆站在床前的母親嚇了一跳。面前的母親眼窩深陷,眼中卻有著他看不懂的熾熱瘋狂。她一動不動地盯著他,半晌凄然一笑:“周時,我只有你了?!?/p>
那時的周時還很年幼,完全聽不懂這句話的含義,惶恐不安中,輕輕一側(cè)頭,窺到了窗外懸掛著的,那輪清淺的月亮。
周時便是從那天起成了母親的筆,早期他僅有天賦卻無經(jīng)驗,曾為了一扇聽雨窗,被母親在滂沱大雨之夜,扔到郊區(qū)廢棄的園林里待了整整一夜。這樣過了幾年后,母親放手讓他自己嘗試,他憑借新奇的創(chuàng)意和堅實的理論基礎(chǔ),重現(xiàn)了一條歷史悠長的茶馬古道,從此聲名鵲起。
各種盛譽紛沓而來,人人都稱贊他是天才,贊他的神來之筆讓這古道跨越時空重現(xiàn)在人們面前。只有周時自己知道,那一條茶馬古道自筆下成型起,他便開始害怕。
每設(shè)計一處地方,那害怕就增加一分,直到那一天,宋漓在巷子里說出那些磨刀石等到了他,他終將替它們訴說時,那害怕達到了頂峰。
他在許多個夜晚佇立磨刀石路面上,捫心自問,我能替它們說什么呢?
那些用技巧手法畫出來的線條圖案,那些憑想象創(chuàng)造的人文景觀,跟它們,又有多少關(guān)系呢?
自始至終他怕的都是,那茶馬古道、棧道索橋和他腳下正踩著的磨刀石路,有朝一日會入夢來,披著不倫不類的裝飾物,沖著他低低飲泣:“我本來不是這樣的啊?!?/p>
他是不愛做古城鎮(zhèn)設(shè)計的,因了母親的期望和強迫才跌跌撞撞走到如今,卻越來越覺得惶恐。他這世間不過能存在幾十載,這些巷子和城鎮(zhèn)卻長長久久地存在著,有朝一日連他都不在了的話,它們又該找誰去控訴呢?
他看著那布條上的字慢慢變淡,直至徹底消失,才轉(zhuǎn)頭看向宋漓,眼中似有亮光:“每塊磚,每面墻,每條路,每扇窗……我怕它們會怪我,把它們變成現(xiàn)在這樣?!?/p>
宋漓的心一陣緊似一陣,良久才拿過他手中的葫蘆瓢,重新取了一瓢米釀,喝一半留一半,用筆細(xì)細(xì)蘸了米釀,揮筆在布條上寫下一行字:“誰能憑愛意將富士山私有?!?/p>
她低聲開口:“富士山最美的季節(jié)其實是在十一月,山頂有皚皚白雪,山腳有艷紅的楓葉,但那景色再美,你再喜歡,富士山都不會是你的,你只要經(jīng)過,看過,喜歡過就夠了。如同這些巷子,這些青石磚和斷壁殘墻,它們從來都不是你的?!?/p>
“周時?!彼崧晢舅?,“你只是來過了,用你的方式留下一些痕跡,而它們會長久地幫你記得。若是有朝一日你再故地重游,它們會跟你打招呼,像老朋友一樣,僅此而已?!?/p>
她輕輕地牽住他的手,掌心柔軟,指尖微涼:“你別怕?!?/p>
這句“你別怕”說出口的瞬間,周時眼中的那滴淚終于落下。
窗外已是天青色,周時便是在這一刻愛上了這邊陲小鎮(zhèn)。他想,多好啊,他身邊站著一位姑娘,與他共享月色慷慨,夜風(fēng)微涼。
05
設(shè)計圖全部完工的那天是冬至,按照當(dāng)?shù)仫L(fēng)俗,要尋青汁、雪里蕻、白瓜等七種果蔬研磨成汁,包成七色水餃,取日子七彩紛呈的好兆頭。設(shè)計團隊所處的小院一大早便開始喧鬧起來,其中屬宋漓的聲音最響亮,她正指導(dǎo)著團隊的技術(shù)員擠桑葚汁,對方黑紫色的手時不時推推眼鏡,將眼鏡變成了墨鏡,她被逗得哈哈直樂。
周時靠在窗邊看她,嘴角不自覺也噙了笑。她是個愛笑的姑娘,笑起來的時候眉眼彎彎,臉頰上會出現(xiàn)一個很小的笑渦,不算漂亮,卻極可愛。
他們后來又去過很多次那個蒸酒坊,當(dāng)放松,也當(dāng)娛樂。她嘻嘻哈哈地在布條上寫很多愿望,大多都不怎么靠譜,什么“瘦到九十斤”“本周中彩票”“賣米粉的阿婆記得少放點兒鹽”“村委大院的十六棵水杉樹越長越高”“后院池塘里的錦鯉多活幾天”,等等,每次周時看到她許愿時的側(cè)臉,內(nèi)心便柔軟成一汪清泉。
她是憂愁不過三秒的,前天信誓旦旦許愿要瘦,隔天便吃了大半個蛋糕,然后愁眉苦臉地在繞著院子跑步。他剛巧路過,好心告訴她跳繩是最好減肥塑形方法,隔天就見她去小超市買了一根跳繩,附帶兩大包薯片。
覺得水杉作為“活化石”很有意義,每天把十六棵樹拍一遍,囑咐它們要長高,直到某天村委王大爺告訴她,東邊那兩棵是梧桐。
賣粉的阿婆永遠(yuǎn)也記不住少放鹽,她照去不誤。
黃昏的時候,他們坐在巷子口,遠(yuǎn)處是低沉的落日和整點的鐘聲。她坐在他對面吃著東西,眉眼彎彎,他內(nèi)心在想,他愿竭盡所有,讓她永遠(yuǎn)都是那個把心愿許成小牢騷的姑娘,他的小姑娘。
七色餃子下鍋煮沸時已是夜幕降臨,大家把圓桌支在了院子里,各式各樣的碟碗筷子擺了滿滿一桌,中間的銅火鍋咕嘟著冒熱氣,整個院子都籠罩在了一片氤氳水汽里。宋漓系著圍裙,從廚房端著碗往外走,一邊喊著“餃子來嘍”,與此同時,大門被推開,表叔激動的聲音傳來:“周時,你看看誰來了?!?/p>
眾人應(yīng)聲回頭,看見一個穿黑色呢大衣的婦人在門檻前站著,橘色的燈光罩在她的頭頂,高高綰起的盤發(fā)一絲不亂,顯得氣質(zhì)越發(fā)清冷,那雙眼睛倒是和周時長得有七八分相像。
大家先是愣了片刻,隨即喧鬧起來。對方不僅是周時的母親,更是業(yè)界的傳奇,哪一個年輕人不想近距離瞻仰傳奇人物的魅力呢?他們個個激動又熱情,反倒是周時和平日里十分鬧騰的宋漓最安靜。
宋漓的安靜源于羞澀,她只低低地叫了聲“阿姨好”,便端坐在一旁,低眉垂眼,連平日里最喜歡吃的燙牛肚都沒吃幾塊。
一直坐在母親左手旁的周時,一如往常地沉默著,所以并無人注意到放在他面前的那盤七色水餃,直到?jīng)鐾噶?,黏在一起了,他都沒有動過。
一群人鬧到很晚,留下年輕人們收拾殘局,周母斜倚著窗框,良久輕笑一聲:“是那個正在喂貓的姑娘嗎?”
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宋漓正蹲在院子的東南角,手里捏著碧綠色的水餃,在喂一只圓眼睛的小花貍貓。
周時把薄唇抿成了鋒利的弧度,沒動,也沒回答。知子莫若母,他們在以往漫長的歲月里相依為命。他不用做出任何舉動,愛意便會從眼睛里跑出來,被母親準(zhǔn)確地捕捉到,一切解釋都是欲蓋彌彰。
周母輕輕搖頭:“所以這次你的設(shè)計方案俗氣不堪。當(dāng)然,你可以稱那為煙火氣,可是周時,那些愛恨情仇是普通人的,不是你的?!?/p>
周時的眼神往院子里延伸,嘴角扯出微笑:“但我從頭到尾只想當(dāng)一個普通人。”
住在普通的村子上,有喝不完的米釀,看不完的落日,數(shù)不完的月光和最可愛的姑娘。
周母終于回身看他:“不,你不能。”
“憑什么?”
“就憑,曾經(jīng)我也和你一樣?!?/p>
一樣貪戀這人間的風(fēng)景,一樣癡迷這俗世的煙火氣,可最后的結(jié)果呢?
她的外婆是個才女,出版了三本小說后銷聲匿跡。小姨是新潮畫家,后來患上重度抑郁癥。而她,生下周時后變得易暴易怒,歇斯底里,愛情終于走到盡頭后,再也不能拿筆。
“都說天才在左,瘋子在右。周時,你又憑什么以為你能逃過?”她頓住,眼神虛虛地落到很遠(yuǎn)的地方,“你父親離開的那天,他說他寧愿從沒與我相愛過,那樣最起碼回憶的時候,不是滿地狼藉?!?/p>
她用目光細(xì)細(xì)地摩挲著面前周時的臉,如同孩童時給過他的安慰,聲音似悲還苦:“別等到有朝一日,她心中滿是怨氣,說她恨你。你喜歡的姑娘,讓她留在你心里,就夠了。”
周時渾身一震,有密密麻麻的刺痛感自心尖朝著四肢蔓延,似乎連呼吸都覺得疼。
院子里的喧囂漸漸散了,他甚至不用回頭,就能聽出宋漓的腳步聲。他聽出她試探地朝他走了兩步,到底是不好意思打擾,又糾結(jié)著離開了。
那腳步漸行漸遠(yuǎn),最終徹底消失在了老街的拐角。
06
團隊離開時已臨近除夕,表叔他們特意趕在團隊離開的前一天張羅了豐盛的散伙飯,幾個月的朝夕相處,人人都覺情深酒淺,一頓飯從下午吃到了深夜,宋漓坐在周時的手邊,被這氛圍熏得臉頰微紅,心里卻歡欣雀躍。
有相熟的姐姐打趣:“小宋漓心情很好嘛,怎么我們要離開了,你這么開心嗎?某人會傷心的呀。”
周時捏著手中的陶瓷酒杯不語,宋漓笑得眉眼彎彎,小女兒心思畢現(xiàn):“你們總公司是不是在招行政?我投簡歷收到回復(fù)了,以后我們就是同事啦。”
大家開始善意地起哄,唯有周時始終眼眸低垂,等到眾人都安靜了方說道:“你去我們公司能做什么?端茶、倒水、送咖啡嗎?讀了四年的中文系,就是為了到我們公司去當(dāng)個前臺小妹?”
宋漓的臉紅得像要滴血,卻仍掙扎著替自己解釋:“我可以學(xué),我只是想……離你近一點兒?!?/p>
她抬眼看他,從眉眼到薄唇,忽然就生出一種感覺:在那間四處漏風(fēng)的破敗蒸酒坊里,在那十四條蜿蜒曲折的巷道里,她牽著他的手,覺得他們的距離是那么近。如今在這密閉的小飯館,他坐在她的手邊,她卻感覺兩人距離如此遙遠(yuǎn)。
宋漓突然就感到一陣心慌,在這慌亂里她聽見周時的一聲嗤笑,聽見他清晰地說道:“像你這樣的人,怎么會覺得能離我近一點兒?!?/p>
耳邊傳來巨大的轟鳴聲,是啊,像她這樣的人,像她這樣平凡如斯的人,怎么可能夠得上他?
他們?nèi)缭颇嘀畡e,他只是路過,留下一陣芬芳,她卻誤以為,他是為了她而綻放。
是什么給了她這種錯覺呢?是清晨的月亮,曲折的巷道,隨風(fēng)搖曳的素白布條?是他們一起走過的黃昏,一起吹過的晚風(fēng),還是一起坐過的街角?
她的一顆心沉沉下墜,大家面面相覷之時,周時起身離去,宋漓呆坐許久,到底是一腔孤勇地追了出去。
隆冬深夜的風(fēng)吹得萬物蕭條,前方的周時走得不快不慢,像是并不在意去處,又像是漫無目的。
“周時。”她停在不遠(yuǎn)處喚他,有千萬個問題想要問,可到底只問了一句最通俗的,“你什么時候,再回來看看?”
她不問愛恨,也不問歸期,她只敢像一個局促不安的主人,問短暫停留的客人是否有意再來。
此番招待您可還滿意?此處風(fēng)景您可還惦記?此去經(jīng)年之后,您將會在哪天重游舊地?
前方周時的背影在烈烈寒風(fēng)中挺得筆直,似是過了許久,宋漓終于聽見他的回答:“阿漓,我們就從這里告別吧?!?/p>
自此說再見,便再也不見。
寒風(fēng)刺骨,吹亂了宋漓額前的發(fā)和臉上的淚,她卻仍是笑著的,一如過往眉眼彎彎道:“那,周先生,祝您一路平安?!?/p>
周時沒動,更沒轉(zhuǎn)身,他感覺自己似乎點了點頭,又似乎沒有。他就這樣站著,聽到身后的腳步聲終于漸漸遠(yuǎn)去了,才長長地呼出一口氣,輕輕抬腳邁步。
他漫無目的地沿著青石路一直走,走過四方街,走過那座古老的雙弧拱橋,走過長了青苔的轉(zhuǎn)角,走過那條斷壁殘巷,熟悉的蒸酒坊出現(xiàn)在眼前。
周時笑著搖頭,他是不知自己要去哪里的,可原來他的腳、他的心都替他決定了,眼前厚重素白的布條隨風(fēng)搖曳,在半空中獵獵作響,旁邊褚紅色的酒缸、落滿了灰塵的橫梁、散發(fā)著酒香氣的葫蘆瓢一同看向他,似乎都在問他同樣的問題:“你何時再回來呢?”
周時拿起瓢,彎腰取了滿滿一瓢米釀,一飲而盡后他沖著暗處笑了笑,似乎那里依然站著那個笑起來有小梨渦的姑娘。
母親祖籍安徽,他印象里,她難得高興的時候,便會唱出一段黃梅戲,唱得極地道,他便也無師自通。
夜色如幕,他是戲臺上無人觀賞的演員,低吟淺唱,如泣如訴——
“英臺不是女兒身,因何耳上有環(huán)痕?”
“耳環(huán)痕有原因,村里酬神多廟會,年年由我扮觀音?!?/p>
“我……”
周時頓住,良久,才微微閉眼:“我從此不敢看觀音?!?/p>
一別兩寬后,此生啊,他怕是再也不敢踏入這村子。
窗外風(fēng)聲尖嘯,像極了誰的嗚咽聲。
航班是一大早,周時在十四條巷道上轉(zhuǎn)了整夜,凌晨時分才沾了滿身霧氣回到大院。院中靜謐無聲,只有十六棵參天古樹與他沉默相對。
辦公室里因為團隊撤離,一片凌亂。他靜靜地站了一會兒,俯身開始收拾,粉色的水杯、黃色的跳繩、藍(lán)色的帽子、黑色的口罩……漸漸擺滿了小小的箱子,放在最上面的,是一本素白印花的信箋紙。
上面有她的筆記,重要的記錄,他提出的要求,甚至還有她開會無聊時畫的他的側(cè)臉,本子的一大半已經(jīng)用完了,只剩下最后幾頁。
他想了想,拿起桌上的鋼筆,在最后一頁紙上寫字:有生之年愿望清單。
“愿你健康瘦,但胖起來照樣可愛?!?/p>
“愿你常有意外之喜,不僅限于發(fā)財。”
“愿你所澆之樹皆能健壯,所喂之魚皆能徜徉,所吃的每一碗米粉,都是剛剛好的滋味。”
他越寫越快,越寫越用力,直至筆尖在紙上落下了一大滴濃濃的墨水,如同是誰的眼淚。
紙張柔軟,墨水迅速暈染成一片,遮蓋了他以上所寫、所想、所必須要隱瞞的,所有關(guān)于她的愿望。
他愿意竭盡所能,讓她在以后的歲月中,做個一直笑得肆意的姑娘。
可就算他竭盡所能,他唯一能做的,卻只能離開。他來過,見過,愛過,卻再不敢奢望擁有。
墨漬漸漸干了,窗外月光如水,周時終于提筆寫下最后一行字——“給宋漓:誰能憑愛意將富士山私有?!軙r?!?/p>
以后這漫長的人生,他將始終站在富士山腳下,聽風(fēng),候雨,等一場漫天遍野的櫻花。
(編輯:白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