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晗
曾經(jīng)在一個黑暗的大屋子里,生活著一群人,他們彼此不認識對方。因為什么也看不見,人和人只能根據(jù)彼此的距離交流,稍微遠一點的人,就不接觸了。
于是,當中一部分人,決定在這個大屋子里努力尋找一些有光亮的地方,經(jīng)過不懈的努力,少數(shù)人偶然在墻壁上摸到了四個小洞,然后用手把它們挖開,外面的陽光因此勉強射入。這樣,即使距離很遠的兩個人或幾個人,也能聚在小洞前交流,大家難得看到了對方的臉,哪怕有點模糊。而且更重要的是,屋子里的人還可以稍微感知到屋子外的世界,呼吸到新鮮空氣。
經(jīng)過許多人長時間的努力后,這四個小洞逐漸被越挖越大。最后,黑屋子的墻轟然倒塌,大家終于清楚地看到了彼此的臉龐,也沐浴到了外面等待許久的陽光。
而這四個小洞的名字分別是:泉州,馬六甲,亞歷山大港,君士坦丁堡。
去泉州旅行,是我一直以來的計劃。當中一個很大的動力,是少年時讀過的馬可·波羅游記,里面有一句氣象萬千的名言:“我敢言亞歷山大或他港運載胡椒一船赴諸基督教國,乃至此刺桐港者,則有船舶百余?!?/p>
當時不懂“刺桐港”為何地,也不知道“刺桐”為何物,只覺得刺桐港好了不起,那里百舸爭流,千帆競發(fā),規(guī)模竟超過了“萬國之港”亞歷山大港,可謂人類在全球化之前難得的大手筆。后來才知道,刺桐港就是中國的泉州港,因為那時泉州城內(nèi)綻放著數(shù)以萬計的刺桐花,爭奇斗艷,成為了南來北往客商、僧侶與使節(jié)們登陸泉州的第一印象。
較早登陸泉州的波斯客商問當?shù)厝?,這里叫什么名字?當?shù)厝艘詾閷Ψ絾柕氖桥赃叴掏┗ǖ拿?,于是以花名答之。這些遠道來客們于是知道了,這里叫刺桐。
以訛傳訛,城以花名,刺桐先是成為波斯語里泉州的代名詞,而后聞名世界。于是,許多從西方來到東方的訪客,都爭相一睹刺桐城的風(fēng)采。阿拉伯人、波斯人、日本人、高麗人、啞靼(亞?。┤四酥涟菡纪ト?,都在刺桐花下相遇。在那個沒有燈塔與航標燈的時代里,他們都知道,刺桐城開元寺里有兩座高聳入云的石塔,看到這兩座塔,刺桐城也就到了。
他們來做什么呢?當然不是旅行。我是開車來泉州的,從武漢到泉州,不過1000公里左右的路程,即使坐飛機,從世界各地來泉州,也不難。但那個時代,沒有高速公路,也沒有飛機,鮮有人有旅行的觀念,更別說環(huán)球旅行。他們來泉州的目的似乎很簡單:為利,為信仰,為國家,或者一言以蔽之,為自己的夢想。
先說為利。
從經(jīng)濟學(xué)的角度看,人類歷史是一部商品交換推動的歷史。古代地中海文明的交流,始于商品的交換,從地中海以至全球,商品交換不斷帶動著人類的遷徙與流動。商品本身不會移動,得靠人把它們從這里搬到那里,再從那里搬到別處。搬來搬去,人們就開始遷徙,文明的流動也發(fā)生了。
跨地區(qū)的商品交換本是人類互通有無、取長補短的生存需要。但這也是一個風(fēng)險與利潤并存的行業(yè),商人們?yōu)榱死麧?,可以冒著各種不確定的風(fēng)險。自12世紀以來,人類開始開辟東亞、東南亞的海上商路,泉州成為了商品運輸?shù)闹匾獦屑~,“絲綢之路”的一個重要支點。
運輸什么呢?除了馬可·波羅提到的胡椒,還有和胡椒同屬一類的其它香料,以及象牙、瓷器、茶葉、絲綢、中藥、木材、紙張、白酒,等等,這些商品有的是從中國內(nèi)地出發(fā),經(jīng)由泉州抵達世界各地,當然也有一些是從世界各地出發(fā),最終在泉州匯集,進入中國。
我曾短暫關(guān)注過歷史地理學(xué),知道其中一個知名的概念——“港口—腹地”理論,最早闡釋這個理論的是一個叫高茲的德國學(xué)者。他在成名作《海港區(qū)位論》中提到一個觀點,認為世界上所有大型港口的背后,都有一塊了不起的超級腹地。這就可以解釋當時的泉州為什么能成為世界名港,因為在街頭巷尾的刺桐花后面,是一片深厚龐大、物阜民豐的中華大地。
這是世界上物產(chǎn)最為豐富的土地,在歐洲還普遍處于封建時代,而東南亞近似于蠻荒的時候,這里已是全世界的“生產(chǎn)中心”,景德鎮(zhèn)與德化的瓷器、全國各地的中藥與白酒、江南的絲綢、江西與四川的紙張、長江流域的茶葉……它們無一例外是世界各地的暢銷商品,一經(jīng)出現(xiàn)在君士坦丁堡、開羅、馬六甲,甚至倫敦、鹿特丹的街頭,便立刻引起圍觀、轟動。
很難以今天某種商品所引起的反響來形容當時中國商品受青睞的程度,為了獲得最好的中國商品,海外人士竭盡所能,將各國上好的香料、象牙、獸皮等珍稀物產(chǎn)源源不斷地送往中國,以求貿(mào)易,形成了“梯航萬國”的壯觀景象。
在那數(shù)以萬計的客商中,我想特別說一下當中一位叫蒲壽庚的阿拉伯裔南宋人。他的先祖是曾在越南做生意的阿拉伯商人,后來世代居住在泉州,并將香料制造技術(shù)傳給后人。蒲壽庚亦官亦商,既是從事對外貿(mào)易的泉州首富,又把持泉州提舉舶司長達30余年,為泉州的海外貿(mào)易作出了巨大貢獻。蒲壽庚還在永春收徒,將祖?zhèn)鞯南懔霞夹g(shù)傳承給徒弟,永春一地至今仍以香料揚名于世。
學(xué)者桑原隲藏在《蒲壽庚考》中考證,當元軍南下時,蒲壽庚慮及城中建筑與百姓,決定只身冒死與元軍和談,最終換來泉州免遭戰(zhàn)火之災(zāi),為后世保住重要的歷史文化遺產(chǎn)。泉州之于商人而言,究竟是簡單的因利所驅(qū),還是情感的歸依?這個問題值得探究。
再說為了信仰。
漫步在泉州的街頭巷尾,佛教的開元寺、道教的真武廟、儒家的文廟、穆斯林的清凈寺,以及近代修建的天主教堂、基督教堂,乃至地方信仰中敬奉媽祖的天后宮,還有早已湮滅在歷史長河中的摩尼教草庵,都能見到。
不同的宗教在同一座城市中長期和平相處,在古代只有兩座這樣的城市,一是伊斯坦布爾,一是泉州。但可惜的是,伊斯坦布爾既沒有佛教寺廟,也沒有道觀。論宗教場所的種類,泉州顯然為世界之冠。
泉州之所以會有這么多的宗教場所,乃是因為這里云集著四面八方的來客。五湖四海的人,一旦在泉州生活,就開始修建自己的宗教信仰場所,不同信仰的人,一邊談生意,一邊祭拜各自心中的神祗,這里只有美美與共的和諧共融,沒有所謂的文化沖突。在泉州的歷史上,從來沒有發(fā)生過不同信仰的族群因各執(zhí)己見而引發(fā)的暴力事件。不同文獻記載了,即使是不同信仰的人,在面對其他人心中的神靈時,同樣表示出尊崇與敬意,這在人類宗教史上,幾乎是罕見的現(xiàn)象。
我曾好奇地研究過古代泉州這種復(fù)雜的宗教信仰狀況,直至在開元寺的南宋古船博物館里,才最終找到答案。那是一艘1974年在泉州灣后渚港出土的南宋古船,我驚訝于七八百年前祖先們的偉大創(chuàng)造,但與此同時也難以想象,在完全憑借人力與風(fēng)力的遠洋航行中,這樣一艘木船,不知要承受多大的風(fēng)浪與不確定因素。
在沒有現(xiàn)代科學(xué)的歲月里,但凡海上漂泊的人,絕大多數(shù)都有堅定的信仰,否則難以消除對狂風(fēng)巨浪的恐懼。這種信仰不是迷信,也不是愚昧,而是對于自身文化的依賴,對于自己祖先的信任,以及對于鄉(xiāng)梓家園、親人舊雨的依戀。
這種信仰早已超越宗教本身,變成了來客們心中的田園詩。阿拉伯客商在清凈寺的宣禮塔下匍匐獻禮,漁民與當?shù)乜蜕虃凃\地跪在真武大帝與媽祖像前,元代的“也里可溫”教徒們吟唱拉丁語彌撒……他們在世界各地漂泊,最終在泉州相遇。
在與泉州有關(guān)的那些商船中,除了客商外,還載著來自世界各地的神職人員,他們無一例外地留在了泉州,為泉州修建了各種宗教場所。他們?yōu)樽约旱耐蛲叛稣邆鞑ジR?,紓解鄉(xiāng)愁,撫慰那些擔(dān)憂、焦慮甚至有些惶恐的靈魂。正如我前面說過,在近千年的時光里,泉州城內(nèi)沒有發(fā)生過一次客商們之間的流血沖突,也沒有出現(xiàn)過一次騷亂。
在這里,我想提一個大多數(shù)人都可能不知道的名字,叫安德肋·佩魯賈,他是在元代至正年間被羅馬教廷派遣到中國來傳教并擔(dān)任泉州地區(qū)總主教的意大利教士。他在泉州期間,主動學(xué)習(xí)漢語,并將漢語傳授給其他神職人員與外商,可以說,安德肋是泉州第一位對外漢語外籍教師。
真正的信仰,是既熱愛自己的文化,同時也尊重他人的文化。信仰,只有在求同存異中融合發(fā)展,才會溫暖而有力量,鼓舞著人們前行。
最后再說為了國家。
客商、神職人員與使者,是人類歷史上永遠的探險家。尤其是使者們,他們是國家的代表,前赴后繼,為人類的和平發(fā)展留下了累累功勛。
泉州,曾是中國內(nèi)地最大的出海港口,無論是來華覲見的使者,還是中國外派的欽差,皆以泉州為支點。對于外邦使節(jié)來說,踏上泉州的土地,就是來到了中國;而對于欽差們來說,一俟揚帆泉州港,身后便是可能永別的家國,前方卻是未知的驚濤駭浪。
著名的鄭和下西洋,當中最遠的第五次,就與泉州有關(guān)。那是永樂十五年五月(1417年6月),蒲壽庚的后代蒲日和一同隨行,在泉州集結(jié),經(jīng)占城、爪哇,最終抵達東非的木骨都束、卜喇哇等地區(qū),“木骨都束”就是“摩加迪沙”,而“卜喇哇”就是“巴拉韋”,這兩處都位于今天的索馬里。從古到今,那里都是旅行者們的兇險之地。
在這趟行程出發(fā)前,蒲日和與鄭和一同在清凈寺做了禮拜,祈望船隊能平安歸來。這是中國人第一次穿越了南海、印度洋,出現(xiàn)在非洲大陸,在人類航海旅行史上有著劃時代的意義。
在鄭和下西洋的船隊中,除了蒲日和外,相傳還有一位泉州同鄉(xiāng)叫龔補伯,他的經(jīng)歷更為離奇。當時他作為明朝的欽差出使蘇祿(今菲律賓),一邊說服蘇祿國王與明朝廷交好,一邊將冶煉、造紙等技術(shù)帶給當?shù)?,結(jié)果他被蘇祿國王封為王,子子孫孫都留在了蘇祿。清代雍正年間,他的后人龔?fù)⒉手鲃诱埨t,要求作為蘇祿派往清朝的使者來華,受到雍正皇帝的熱情款待。
上述故事雖然可能是傳說,但讓我想到了早些年讀過的一篇文章,里面有一句話使我印象深刻,“有華人的地方就有泉州人”,無論是北美、南洋還是歐洲,泉州籍華僑的足跡遍布世界各地,他們堅毅和睦,團結(jié)奮進,成為名副其實的“模范移民族群”。
廣義上的使者,不只是奉命出使的人員,它也包括千千萬萬的普通人,當中就有不少泉州人。他們的共同經(jīng)歷構(gòu)成了一部波瀾壯闊的人類移民史,在全世界傳播著中國的文化、美食與語言;他們的身后,是刺桐花絢爛開放的家鄉(xiāng),是永遠牽掛而又可能永不得見的鄉(xiāng)關(guān)萬里。
泉州,是一個有夢想的地方,更是夢一般的所在。
千百年來,許多人從世界各地來泉州尋夢,而又有許多人從泉州出發(fā)。泉州成為千年來人們魂牽夢縈的地方。有人認為,抵達泉州,意味著抵達了財富,而另一部分人則認為,看到了開元寺的雙塔,就意味著回到了故鄉(xiāng)。
“海濱鄒魯”是后世對泉州的評價,這四個字在泉州城內(nèi)隨處可見,這是一種雍容的文化氣度,而開元寺里也有一副弘一法師抄錄朱熹的對聯(lián)“此地古稱佛國,滿街都是圣人”,話語直白、自信,讓人一目了然。在街頭一家書店里,我又看到一塊“斯文在茲”的匾額,崇文尚禮,和諧寬容,是泉州歷經(jīng)千年所沉淀的城市品格與市民精神,這是祖先與來客們千百年來為這座城市鑄就的價值觀。在今天那些謙和、儒雅、慷慨的晉江民營企業(yè)家身上,仍然能看到對國家、利益與信仰樸實的熱愛。
令我感動的是,雖然泉州始終是一個迎來送往的樞紐,但它仍懷揣著美好的禮樂大同之夢。唐音宋律中的泉州,務(wù)實且風(fēng)雅,就像是給無數(shù)人提供夢想的桃花源。
漫步在今天泉州的古厝深巷中,當與那些紅瓦灰墻擦肩而過時,恍然覺得仍沉浸在將醒未醒的夢里。
(作者系武漢大學(xué)國家文化發(fā)展研究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