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君怡
(沈陽師范大學,遼寧 沈陽 110034)
《悲劇的誕生》發(fā)表于1872 年,是尼采第一部正式出版的著作。這部精心準備三年的著作并未像預料的那樣為尼采帶來榮耀,相反,卻受到了學術界的一致批判。正統(tǒng)的古典研究者指責這部作品缺乏科學精神,不合乎學術傳統(tǒng)。就連尼采的老師也對自己
最得意的弟子感到失望。然而,這部尼采年輕時代的作品是他全部思想的起點,事實上,尼采早期關注的兩個主要問題,“演化出了他的所有最重要的哲學觀點”:“一方面,從熱情肯定生命意志的酒神哲學中發(fā)展出了權力意志理論和超人學說;另一方面,對蘇格拉底主義的批判擴展和深化成了對兩千年來以柏拉圖的世界二分模式為范型的歐洲整個傳統(tǒng)形而上學的批判,對基督教道德的批判,以及對一切價值的重估”。作為譯者,周國平先生在“譯者導言”中還指出,書中“存在著兩個層次,表層是關于希臘藝術的美學談論,深層是關于生命意義的形而上學思考,后者構成了前者的動機和謎底。”可以說,《悲劇的誕生》“是在哲學上思考生命本身作為悲劇的本質(zhì)”,只不過,這樣一部形而上的哲學著作“不同于一般的哲學著作,不是用概念推演出一個體系,而是用象征敘說自己的一種深層體驗。”
在《悲劇的誕生》中,尼采充分肯定了希臘的悲劇精神,在他看來,“所謂希臘的明朗,無論是阿波羅式的明朗,還是蘇格拉底式的明朗,都不是源初的真正的希臘精神。源初的、真正的希臘精神乃是借助意志形而上學而誕生的希臘悲劇的精神”。這種精神,“既不需要美的外觀去安撫眾生,也不需要借助萬能的知識去抵御苦難”,它是“只需借助希臘人自身就完全可以具有的形而上學的意志”。
在《悲劇的誕生》中,理解日神因素與酒神因素是理解尼采對于希臘悲劇精神形而上學論述的關鍵所在。日神因素與夢相聯(lián)系,體現(xiàn)為造型藝術,以美與適度為準則。尼采認為,希臘人在日神的身上表達了“經(jīng)驗夢的愉快的必要性”。夢與現(xiàn)實生活相關,但要高于現(xiàn)實世界,在夢中,現(xiàn)實的不完美得以完美,現(xiàn)實中無法實現(xiàn)的愿望得以實現(xiàn)。由日神沖動,“分娩出整個奧林匹斯世界”,發(fā)展出“奧林匹斯諸神的歡樂秩序”,最終,人生在藝術中獲得慰藉,得以繼續(xù)。日神的華美誕生了雕塑藝術,在這種視覺藝術中,美以一種具體而有形的方式呈現(xiàn)出來,與此同時,適度成為藝術的另一條原則,“自負和過度則被視為非日神領域的勢不兩立的惡魔”,是“日神前提坦時代的特征,以及日神外蠻邦世界的特征”。日神因素是美好的、歡愉的、和諧的,然而,單純的日神因素無法讓希臘藝術走向深刻,藝術自身的二元沖動,呼喚酒神的介入,于是,酒神因素與日神因素一樣變得不可或缺。與日神因素相對,酒神因素與醉相聯(lián)系,體現(xiàn)為非造型藝術,特別是音樂藝術,它打破了美與適度的原則,強調(diào)激情、沖動。如果說日神因素代表著對“個體化原理”的信賴,那么,酒神藝術則意味著將“個體化原理”徹底打破,“主體性完全消失”,例如在酒神節(jié)上,人與人之間的距離,甚至人與自然間的距離統(tǒng)統(tǒng)消失,酒神的激情使每一個個體進入“渾然忘我”的迷醉之境。與雕塑家以及史詩詩人相對的抒情詩人與音樂家,成為了酒神藝術家的代表。他們察覺到現(xiàn)實的不完美,感受到人生的無奈,在他們的作品中,“原始痛苦”實現(xiàn)了“無形象無概念”的再現(xiàn)。音樂家與抒情詩人的這種呼喚沖破了形象藝術,于無形之間建立了一個譬喻的世界,超越了“個體化原理”。這種“個體化原理的崩潰”表明由日神因素所確立的“美與適度”原則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酒神節(jié)的參與者“一邊講述狄奧尼索斯的故事,一邊縱飲狂歡,極度迷狂”。
尼采進一步分析了日神因素與酒神因素的斗爭與和解,進而歌頌酒神精神,指出日神因素為希臘藝術帶來了美好、和諧的幻象,然而,酒神因素是希臘悲劇不朽的真正原因,它使得希臘悲劇成為最高層次的藝術。在他看來,日神元素與酒神元素之間存在著持續(xù)的斗爭與“間發(fā)性”的和解。這兩種元素從本能上相互對立,彼此分離,但在不斷的斗爭中又相互激發(fā)出“更有力的新生”。日神因素滿足了人們對于世界的美好想象,酒神因素在打破這種想象的同時,將人們引向了對人生意義更深層次的思考,最終,由于希臘“意志”的“形而上的奇跡行為”,日神與酒神元素才彼此結合,按照最完美的比例相互融合,誕生出了希臘悲劇。
為了解釋希臘悲劇的誕生,尼采將古希臘的藝術歷史分為四個階段:日神與酒神“在彼此銜接的不斷新生中相互提高,支配了希臘人的本質(zhì)”;提坦諸神的戰(zhàn)爭與嚴厲的民間哲學,“在日神的美的沖動支配下”,發(fā)展出了荷馬的世界;荷馬的“素樸”被酒神的激流所淹沒;最后,日神沖動導致多立克藝術與多立克世界觀的形成。在尼采看來,強調(diào)比例與和諧的多立克藝術絕對不能被當作古希臘藝術的頂點和目標,直到古希臘悲劇誕生,古希臘藝術才達到頂點。尼采認為,古希臘悲劇從音樂中逐步誕生?!耙魳凡煌谄渌磺兴囆g,它不是現(xiàn)象的摹本,或者更確切地說,不是意志的相應客體化,而是意志本身的直接性質(zhì),不是任何現(xiàn)象而是自在之物?!痹谝魳分校⒉_與狄奧尼索斯這兩種元素結合在一起,最終在酒神的歌隊中誕生了希臘悲劇。在希臘悲劇中,既能領略到日神華美的外表,也能感受到酒神沖動下假象被毀滅的快感。日神因素為希臘悲劇賦予美感,使不完美的世界趨于夢幻般的完美,酒神因素揭開了日神的美好面紗,使人得以在認清了世界的不完美之后還能獲得生存的勇氣。也就是說,日神藝術用美化的方式給予人生一個“值得一過”的理由,而酒神以摧毀一切的方式使真相大白于天下,從而讓人在“毀滅”中察覺到一種形而上的快感,即“悲劇快感”。
在解釋了悲劇的本質(zhì)與“悲劇快感”的實質(zhì)之后,尼采進一步分析了希臘悲劇走向死亡的原因?!跋ED悲劇借助形而上學的意志把阿波羅元素和狄奧尼索斯元素加以結合而誕生。因此,希臘悲劇本身兼有兩重元素——阿波羅元素和狄奧尼索斯元素”。然而,“由于歐里庇得斯和蘇格拉底剔除了悲劇的兩重元素,悲劇走向了死亡”。尼采認為歐里庇得斯把“原始的全能的酒神因素從悲劇中排除出去,把悲劇完全和重新建立在非酒神的藝術、風俗和世界觀基礎之上”,使哲學思想“高過藝術”,藝術不得已只能“攀援辯證法的主干”,“日神傾向在邏輯公式主義中化為木偶”,“酒神傾向移置為自然主義的激情。”也就是說,歐里庇得斯驅(qū)逐了酒神,以自然主義的理性取代了狄奧尼索斯的激情,卻又無法達到“史詩的日神”,在尋求日神式的美與適度中變得僵硬呆板。接著,尼采將批判的矛頭指向了蘇格拉底。蘇格拉底崇尚“知識即美德”,相信宇宙萬物可以依據(jù)人類的認知被窮盡。在尼采看來,蘇格拉底精神不同于日神精神,與酒神精神也是完全對立的,他的精神代表著一種理論樂觀主義精神,這種科學精神與藝術精神呈現(xiàn)出一種格格不入的對立,最終,希臘悲劇“毀滅于蘇格拉底精神”。
尼采將文化劃分為“蘇格拉底文化”、“藝術文化”和“悲劇文化”,分別代表著三種人的選擇:“一種人被蘇格拉底式的求知欲束縛住,妄想知識可以治愈生存的永恒創(chuàng)傷;另一種人被眼前飄展的誘人的藝術美之幻幕包圍住;第三種人求助于形而上的慰藉,相信永恒生命在現(xiàn)象的漩渦下川流不息”。在這三種文化中,尼采推崇的是悲劇文化,他認為悲劇文化的標志是智慧高于科學,悲劇從最直接的感性體驗出發(fā)上升為對世界的深刻理解,在痛苦中獲得了對人生意義的重新構建,是最有價值的選擇。相反,無論是絕對的理性,還是單純地追求美感都不是正確的選擇。尼采尤其對蘇格拉底文化進行了批判,將其視為現(xiàn)代文化弊病的根源并劃分出真正的審美聽眾與蘇格拉底式的批評家。真正的審美聽眾能夠透過在酒神沖動下被吞噬的現(xiàn)象世界在“太一”的懷抱中領略到“最高的原始藝術快樂”,這無疑是一種形而上的選擇。但對于那些“蘇格拉底式的批評家”而言,他們“不厭其煩地贅述英雄同命運的斗爭,世界道德秩序的勝利,悲劇所引起的感情宣泄作用,把這些當作真正的悲劇因素”。在尼采看來,在藝術領域,科學精神打破了日神與酒神的和諧關系,既不能像阿波羅一樣明朗,也不能像酒神那樣透徹地揭露人生,與悲劇精神格格不入。
在指明了古希臘悲劇衰落的原因以及結束了對蘇格拉底的批判之后,尼采進入到對德國當代文化的剖析和展望中,呼喚酒神精神在德國的回歸。在他看來,當代德國“批評家支配著劇場和音樂會,記者支配著學校,報刊支配著社會”,藝術淪為了“茶余飯后的談資”,“美學批評則被當作維系虛榮、渙散、自私、原本可憐而絕無創(chuàng)造性的社團的紐帶”,在當時的德國,“沒有一個時代,人們對藝術談論得如此之多,而尊重得如此之少”。尼采認為,德國人向來善于向希臘人學習,然而現(xiàn)代以來的這種學習流于膚淺,過于機械,缺乏對希臘悲劇精神精髓的把握。在批判的同時,尼采在瓦格納的音樂中看到了悲劇精神在德國復興的希望。他認為,音樂能夠使德國精神發(fā)生凈化,喚醒人們的期待,從而使悲劇重生成為可能。
《悲劇的誕生》首先是一部探討古希臘悲劇本質(zhì)的作品,尼采從日神沖動與酒神沖動談起,肯定了非理性因素對于藝術創(chuàng)作的影響,強調(diào)了“悲劇快感”所引起的形而上的思考與體驗。在這部作品中,尼采對古希臘藝術,特別是古希臘的悲劇藝術做出了美學闡釋。不僅如此,這部作品也是尼采“關于人的存在的哲學思考”,“甚至是一種關于生命或存在本身的形而上學表達”,正是在日神精神與酒神精神的概念之上,尼采構建并發(fā)展出了自己的哲學學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