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的年代

如果說，每一部小說都有一支屬于自己的歌，那么，我一廂情愿地認(rèn)為，遼京的短篇小說大約孕育自羅大佑的《告別的年代》。

“誰又在午夜的遠處里想念著你/遠處的午夜的夢里相偎依/仰望著藍色的天邊的回憶/好像你無聲的臨別的遲疑”。就像歌里唱的那樣，小邱也在懷念已然分手了的前女友琳琳，不過倒不是在“午夜的遠處”，而是再次來到分手現(xiàn)場——縣城的游樂場，在故地重游中再次回味戀愛時的諸多細節(jié)。一切仿佛沒有什么不同，巨龍般從空中呼嘯而過的過山車沒有什么不同，路邊罩著雨布的賣冰激凌的小推車沒有什么不同，就連一對坐過山車的情侶也都仿佛是小邱和琳琳的再現(xiàn)，頗有點物是人非的荒涼與感懷。

那么問題來了，為什么是游樂場？小說給出的理由是，游樂場是琳琳的傾心之地，也是小邱和琳琳戀愛時頻頻造訪的場所，以至于在他們分手的時刻，琳琳也選擇了游樂場。可以說，游樂場浸透了這對戀人的回憶，快樂的和感傷的。琳琳是極限運動的愛好者，因為在坐過山車的過程中，腎上腺素大量分泌，讓人有能量充溢的幻覺——“迎著狂風(fēng)飛速下降，接近死亡，接近尾聲，本能的恐懼驅(qū)走一切胡思亂想，她喜歡那種純粹感、空白感，過山車上每個人都像嬰孩。復(fù)雜的世界消失了，被過濾了，剩下一個生死分明的、清清楚楚的時刻——雖然轉(zhuǎn)瞬即逝，但是它可以一遍遍重來”。但并不是每個人都能接收到琳琳所知覺到的瞬間，起碼小邱就不能。他不是極限運動的友好對象，坐過山車，他會眩暈，身體會誠實地嘔吐，他也不像琳琳說的那樣多嘗試幾次就能適應(yīng)失重狀態(tài)，但并不影響他一次次陪琳琳坐過山車，“因為琳琳在身邊，琳琳很開心，他想成為她快樂的一部分”。我們看出來了，按照當(dāng)下年輕人的說法，小邱是這對關(guān)系中情感付出比較多的那一個。如無意外，他們本也可以這么安安穩(wěn)穩(wěn)地走下去，像大多數(shù)人那樣，結(jié)婚，生子，然而，無論他們愿不愿意，他們坐上了時代的過山車。

在時代的過山車上行階段，一切都意氣風(fēng)發(fā)，好得不真實。到處都在破土動工，到處都充滿了野心勃勃的氣息。人仿佛無所不能，整個世界都被握在手里。小邱被送出國留學(xué)，琳琳被父母安排入職銀行系統(tǒng)，他們都不必為錢操心，年輕人么，享受青春享受時代的紅利就好了。過山車就這樣一節(jié)節(jié)攀到了頂點。“升到最高點的時候，會停留兩秒鐘”，仿佛是一瞬間的事情，在人們還意識不到的時候，時代的過山車開始了轟轟烈烈的墜落?？h城一方面是時代的神經(jīng)末梢，另一方面又最快作出反應(yīng)。于是，就像按下了暫停鍵，游樂場里的過山車懶洋洋地停在半空，仿佛失去了前行的動力；修了一半的樓不再繼續(xù)，爛在那里；小邱的父母也無力再供養(yǎng)他，繼續(xù)還是停止學(xué)業(yè)，這成了個問題。時代的颶風(fēng)毫不意外地刮到情感世界，小邱和琳琳的感情也行將結(jié)束。

正如一切都需要儀式一樣，在這個告別的年代，告別本身也需要儀式感。我甚至不懷疑，遼京寫這部短篇小說的出發(fā)點正是這告別的儀式。這也是小說情感的高光，它吸引了我們的目光。琳琳說告別的方式是在過山車到達最高點的時候說分手。她真是這個時代的女孩子啊，堅定、果決，一旦意識到身邊的愛人不再跟得上自己的步伐時，毫不猶豫地作個決斷。不想解釋，不必多說，不去追根究底——琳琳的態(tài)度大約是這個時代年輕人篤行的行事原則。小邱呢？他千里迢迢趕回來，挨過入境后的隔離，是為了挽回愛情。孰料，他還沒有開口，就“被分手”了。接受“告別”毫無疑問是一件困難的事情，需要用另外一件困難的事情來承接、化解。有恐高傾向的小邱選擇不掛安全繩，沿著過山車的鋼架一路爬上去。在向高處爬的時候，他在想些什么呢？敘述者有所交代但語焉不詳，但這交代不如說是將我們的注意力引開去。是啊，人生是難的。“失落的經(jīng)驗，不被愛的經(jīng)驗，跌倒的經(jīng)驗，恐懼的經(jīng)驗，這一兩年都經(jīng)歷過了”。于是，我們紛紛代入自己的人生經(jīng)驗，與小邱共同度過這艱難的一刻。坐在高處眺望遠方的小邱、回憶過往的小邱、反省人生的小邱，他在想些什么呢？“面前是廣闊無垠的夜色，半空升起疏落燈火，星星點點。此時他很平靜，不會分泌多余的腎上腺素，和琳琳的故事仿佛成了別人的故事，與自己有關(guān)的，只剩下一個句號，一個空的圓圈”。

“告別的年代/分開的理由/終不須訴說出口”。琳琳和小邱說分手的時候，并沒有告知理由。我們或許會問，他們?yōu)槭裁磿质帜兀筷P(guān)于這一問題，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認(rèn)知。小邱歸因于經(jīng)濟下行，他們家破產(chǎn)了。這個茫然看著變故叢生的孩子，對于世事有著單純的直接的反應(yīng)。經(jīng)濟下行帶來的沖擊可能是原因的一方面，但并不是問題的全部答案。在面對劇變時，平時習(xí)焉不察的價值觀的鴻溝才是更為根本的原因。相形之下，琳琳這一形象顯得更為曖昧和復(fù)雜。在小邱看來，她是理性而實際的。大城市的生活鍛造了她，讓她認(rèn)識到真正的困難是什么樣子，也擺脫了孤獨對她的轄制。獨處讓她切斷了與他人的情感聯(lián)系，真實的他人消失了，她不再需要與他人建立聯(lián)系，也不再與這個世界共情。因此，小邱的善良與情意，對她來說只是負(fù)擔(dān)。我們時代的新人類是個人主義和工具理性結(jié)出的果實。

“黃色的藍色的白色的無色的你/陽光里閃耀的色彩真美麗/有聲的無聲的臉孔的轉(zhuǎn)移/有朝將反射出重逢的奇跡”。小邱重訪游樂園，是為了尋找曾經(jīng)見證告別的陳智雅，還是期待與琳琳的重逢？小說含糊其詞，或許兩者都有吧。這就涉及小說的另外一條線索，這個佩戴著陳智雅的胸牌，第一天入職游樂場見證了告別儀式的女孩的人生。讓我們將錯就錯還是叫她陳智雅吧。某種意義上，陳智雅與小邱、琳琳處于同一場時代風(fēng)暴中。時時兵荒馬亂，處處蕭瑟冷清，“偏遠、荒僻、沉悶、無聊，籠罩在一種低落的空氣中。人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終于免不了出聲抱怨，聲音很大，卻沒人聽見”。她同樣見證了時代猛然下滑對個人無遠弗屆的影響。然而，作為旁觀者，小邱宛如行為藝術(shù)般的告別卻給她帶來類似于坐過山車的感受，有著小小的違反規(guī)則的興奮與冒險。她未見得知道小邱是在告別，但是，她從小邱身上看到了另外一種可能性，雖然這也不過是誤讀。到了結(jié)尾，小邱在游樂場四處尋找她的時候，她已經(jīng)在追尋人生夢想的路上，這算不算告別的另外一種形式？至于琳琳，他們會有重逢的時刻嗎？奇跡屬于詩歌，在遵循現(xiàn)實原則的小說中往往不大可能有奇跡發(fā)生。

作為從豆瓣開始發(fā)表作品的作家，遼京深諳時代情緒，懂得如何讓小說的人物與當(dāng)下的青年發(fā)生呼吸般的感應(yīng)。在《腎上腺素》中，她描繪出腎上腺素退潮之后人的沮喪、無力，以新的方式重新唱起了告別這支歌。

最后，讓我們像小邱一樣回到游樂場吧，或許，我們需要再次回答為什么是游樂場這個問題。游樂場像是現(xiàn)實世界的一個飛地，在游樂場，我們可以重返童年，忘卻現(xiàn)實生活中諸多煩惱，索取足夠多的快樂。然而，說到底，游樂場仍然為這個世界的法則所塑造。它既是“飄浮的幻境”，又是“龐大的廢墟”。它是告別的年代的一個錨點，站在這里，我們向過去告別，也向自我告別。

責(zé)任編輯 張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