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年
在北京新書發(fā)布的現(xiàn)場,突然被虛無和焦慮所包圍,于是就買了機(jī)票。第二天,2017年7月3日,在拉薩貢嘎機(jī)場下飛機(jī)的時候,還是拖鞋、短褲、短袖衫。第一件事,就是找一個勞保店,買保暖衣服、鞋襪、手套和雨衣。一共只花350塊錢,這就是選勞保店的原因。第二件事,是買輛摩托車,8300元,本田150,墨綠色的。第三件事,才是高原反應(yīng)。原想穿羌塘草原騎新藏公路的,看到如山的黑云、鋒利的閃電,想到那些遠(yuǎn)和險(xiǎn),以及重感冒般的高原反應(yīng),我選擇了放棄。在當(dāng)雄去那曲的路口,摩托車龍頭往右一拐,就是滇藏公路,直通湖南的老家,挑戰(zhàn)者因此蛻變成為漫游者。覺得自己老了,蹲在火車涵洞中,抱臂望天,有點(diǎn)沮喪。一個年輕藏族司機(jī)以為我冷,把我叫進(jìn)小轎車?yán)锉苡辍?/p>
去青藏,千萬要避開雨季——有經(jīng)驗(yàn)的旅行者都這么說。每逢雨季,幾乎每天都有一場雨。雨衣能抵擋小雨,中雨能抵擋十分鐘,大雨完全沒辦法。經(jīng)常一天之內(nèi),衣服干濕幾次。第一場雨躲過了,第二場雨,本來也躲過了,因?yàn)橄肱那嗖罔F路,主動迎了出去。雨中夾有雪粒,不戴手套受不了,手指會凍得刺痛,不戴頭盔也受不了,臉皮雖厚,也扛不住鉛彈般的雪粒?;疖嚹脒^頭頂?shù)穆曧?,像一陣滾雷的到來和遠(yuǎn)去。大多數(shù)的時候,青藏的雨很明確,先是堆積黑云,然后會長出雨腳,往哪個方向走,走多快,都看得出來。有幾次,我是自己主動追上去的——有些熱情,需要天上的水,冷卻一下。這次是我第一次騎男式摩托跑長途。買車的時候,還擔(dān)心不會騎怎么辦,西藏的加油站太少,女式摩托續(xù)航能力不夠,只能硬著頭皮騎男式摩托。在拉薩城,我換到二檔,就不敢換了。出了城才開始練習(xí)換擋。車熟了之后,盡量避免走國道。人煙稀少的地方,會增加騎行的難度和不可預(yù)測性,但一路有原生態(tài)的河流和村莊。
索縣的雨,長達(dá)七十公里。手套濕了,鞋也濕了,摩托車上,這是最怕冷的兩個部位,沿途沒有樹和懸崖,實(shí)在找不到地方避雨,厚著臉皮進(jìn)了一家藏民的帳篷。只有女主人在家。地上全是野草。案板過去,是張鐵架床。她讓我坐在床上,我說身上臟,找了一個塑料凳子坐了。青稞面下鍋了,她過來摸了摸我的衣服,說有些濕了,要脫下來烤烤,我說不用,烤烤手套,換換襪子就行。其實(shí),那時候,在想這是我的家就好了。鐵架床上厚厚的牦牛絨毯,讓鐵架都柔軟起來。最動人的,靠近枕頭的床腳,竟然開著一朵紫白的硬幣大小的旋覆花。
眼見著一滴滴雨,匯成了水溝,水溝長成了溪流,還在長,長成了雄獅,跟著我在荒野上縱躍嘶吼。有段時間跟丟了,在如美鎮(zhèn)再見到它時,已經(jīng)成了沉吟的瀾滄江。血色的大江,跌宕,澎湃,粗野,荒涼,劃破了青藏高原,沖開了橫斷山脈,會把佛山鎮(zhèn)的那些幾噸重的巨石像吃湯圓一樣,吞進(jìn)去,過幾天,才吐出來。人們用江水?dāng)嚢杌炷?,我把江水?dāng)成藥,反復(fù)沖洗摩托排氣管的燙傷。
從巴青縣到丁青縣,用藏語說是從“大牛毛帳篷”到了“大臺地”。237公里,原以為收個早工,誰知道走了近十四個小時。路奇爛,泥漿很厚。摩托車,一度成了耕牛犁田一樣,需用盡全身力氣才控制得住。離丁青還有幾十公里的時候,修路堵死了,等到天黑也未見通,不得已改走河灘的路段。這時又下起大雨來,水漫上了路,將路沖毀了50米,看不出水有多深。跟在一個藏族騎手后面下水。一檔,水底是卵石,腳踝沒入水里,膝蓋沒入水里,發(fā)動機(jī)沒入水里都不管了,全力控制車不倒,不熄火。上坎是五十公分左右的軟泥,要加油門,前面的年輕人,一溜煙就沖上去走了。我手生,一猶豫,滑了下來,熄火了,還好車沒倒。又試了幾次,都沒沖上去,后輪的泥甩臟了人和車。無法,站在原地等人幫忙。洪水咆哮,白浪翻滾,似乎還在上漲。雨水打在臉上,有了些寒意。心想,實(shí)在沒有人來幫忙,只能把車扔在這里了。身后還是來了一輛摩托,騎手是個穿著藏袍的中年人。等他沖上了軟泥坎,我上去攔住,說明來意。他禁不住我的懇求,說試試。我在后面推,他在前面沖,摩托一聲尖叫,就上來了,不過,后車輪又濺了我一身泥。草地上,車輪依然會下陷,須兩腳要隨時撐地,才不至于滑倒。繞過了堵路的地方,余下的路雖然沒有鋪瀝青,但還是硬化路面。雨又大了一些,我戴的是半盔,有一個帽檐,走快一點(diǎn)兒,雨水會橫飛,射入眼里,看不清路。所以只能維持在三十公里左右的時速。全身濕透了,又餓又冷。雨衣會龍頭處形成低洼,這樣,我可以喝到雨水,不至于干渴。雨還在增大,垮天了一樣,伴著閃電和雷鳴。十點(diǎn)多到了丁青縣城。燈光下,自己渾身是泥,站著不動,別人可能會以為我是兵馬俑。
隨著海拔的降低,雨開始綿延起來,不會很大,很冷,可以騎車,但泥石流、垮坎和坍塌的路段很多。有時候,一公里會垮塌五六處。這時候,只能賭運(yùn)氣了。有幾次讓我覺得與死神離得很近。在勐省,摩托向右并線,沒看后視鏡,一輛高速長鳴的皮卡車擦肩而過;在鹽井,貪看吊橋上背巴簍的女人,差點(diǎn)兒沖進(jìn)了血色的瀾滄江;在松水村,頭顱大小的落石,落下來,砸在我的左腳一尺左右的位置。你只能盡量做到細(xì)心和警惕,其余的只能聽天由命了——不過我還是相信上天不會為難這么一個虔誠的行者。我甚至想好了,如果我能活著回去,再見到她,一定說那三個字。經(jīng)過一段泥濘,車輪突然猛烈搖晃,左腳最終還是沒撐住。車倒了,排氣管溫度太高,右腳的小腿肚只沾了一下,就撕下一塊皮來。幸好就在瀾滄江邊,可以迅速用江水沖洗。
山,是青銅般的青。雪,散發(fā)著冷兵器的光芒,夏天的烈日,也不能融化。在5100米的東達(dá)山上,當(dāng)天空就在額頭的時候,找不到一個人拍照,找不到一個人分享驚喜的時候,我深切地感受到了青藏高原的孤獨(dú),這里的寺廟,因此比市場還多,那么多好看的男子和女子,因此,穿上了袈裟……從登巴村到如美鎮(zhèn),左邊的懸崖,高不見頂,右邊的懸崖,深不見底。我開得很慢,而摩托,作為金屬制品,一味煩躁地吼,一味地只想往前沖,根本感覺不到我的害怕。害怕,是一種更深的孤獨(dú)。還好,再過去就是橫斷山脈和云貴高原了。從后視鏡里可以看到,隨著我的遠(yuǎn)去,青藏高原的孤獨(dú),還在加深。
扎西尼瑪在電話里一再警告我,不要走德欽到丙中洛的路,山高路爛,越野車都不敢走。怒江的澎湃,對我是一種無法拒絕的召喚,腦殼一熱,迎著瀾滄江大峽谷足以把摩托吹偏的大風(fēng),往怒江方向走了。果然,吃了許多苦頭。翻過4500米孔雀山,路之爛,之險(xiǎn),比之巴青到丁青,有過之而無不及。有段工程便道,因?yàn)樘?,有五六十度吧,怕剎不住,我只能掛一擋,剎死前后輪,一步一松,一步一挪。好在經(jīng)歷了巴青的雨后,對付這種艱難有了心理準(zhǔn)備,風(fēng)險(xiǎn)也在可控的范圍內(nèi)。只在沖一個溪流的時候,熄火了,雙腳撐在水中央,濕了鞋。早十點(diǎn)出門,晚十點(diǎn)進(jìn)門,十二個小時。一路除了瀾滄江和怒江之外,還有雪山、瀑布、原始森林。海拔驟降,從高寒荒原,到了亞熱帶叢林,又見到了熟悉的大葉榕和青蛙。到達(dá)怒江丙中洛的時候,骨頭都快散了。那時,怒江是唯一主河道沒有水電站的江,水因此充滿了活力,現(xiàn)在聽說有了。怒江全長3240公里,中國部分2013公里。怒江本地人稱為“阿怒日美”,意為“怒族人居住區(qū)域的江”。我始終把它理解為憤怒的江。那天,剛好死了一個我喜歡的人,覺得這上天和世道、親友都對其很不公平。雨,適時地下起來。很多路段,你能直接看到聽到怒江的怒吼,從南方來的人,知道這種水的力量,不能行船,更別說游泳了。在馬吉渡地段,我還嘗試著在江邊的一塊巨石上睡覺,根本無法安睡。一萬頭雄獅,從五米外的石頭下,縱躍,低吼,那種氣勢和次聲波,就讓人心慌。沿怒江而下,路面僅六米寬,但彎不大,而且沒有坡,騎摩托顯得舒展流暢。一個人跟著一條灰黃的大江,越走越有感覺。怒江往左,我也往左;怒江往右,我也往右;怒江澎湃,我也澎湃;怒江停下來,我停下來吃米線或者餌塊;從丙中洛起程,它就在憤怒;在馬吉渡吃涼粉,它在憤怒;在石月亮拍照,它在憤怒;在鹿馬登住宿,它在憤怒;半夜醒來,還在憤怒;怒江的聲音不高,像一輛負(fù)重卡車的遠(yuǎn)去。吊橋上,沒有人的時候,鐵索也在瑟瑟發(fā)抖……感覺人間地不平,都在橫斷山上了;人間的憤怒,都在這渾水中了。不過當(dāng)?shù)厝硕剂?xí)慣了,烤魚攤邊,幾個男女在互相調(diào)笑,說一些黃段子。讓我更加憤怒的是,一輛飛駛的黑色越野車,將污水濺到了我腿肚的傷口。
滇南土熱,站久了,腳就會生根。進(jìn)入了小乘佛教地區(qū),女人開始穿桶裙,男人開始穿人字拖,芒果一塊五一斤,董棕葉子有兩米長。雨季還在持續(xù),但雨越來越柔軟。在廣允緬寺避雨,或者是到廣允緬寺參觀之后覺得沒有必要急于趕路的小憩。我坐在地上,靠著板壁。雞蛋花很密集,百日菊很密集,雨聲也很密集,像有人篩米,篩那種又尖又細(xì)又白又均勻的糯米。“佛爺只管給附近的老百姓做法事,什么也不管。文物偷了不管,花起蟲了不管,領(lǐng)導(dǎo)來了也不管。而我,除了管文物,還要做保安、消防員、清潔工、講解員、花匠……”門關(guān)著,看不見屋里的情況。憑聲音判斷,抱怨的女人,應(yīng)該很年輕,應(yīng)該有兩瓣肥美的唇。傾聽的女人,一直沒有作聲,偶爾發(fā)出一聲“嗯”,這樣的女人,應(yīng)該經(jīng)歷過劇痛,應(yīng)該盤著頭發(fā),應(yīng)該掛著冰種翡翠的綠耳片。均勻的雨,一直沒有停的意思,我也沒有走的意思。來了,“佛爺”來了,一眼就看得出來。他頭上有戒疤,只有二十五六歲,遠(yuǎn)遠(yuǎn)稱不上“爺”。拄著一根木拐杖,只有一條腿。看到我,干凈的面容上,微微一笑,就進(jìn)了齋房。坐著睡著了,醒來,雨還沒停。就站起來,走到大殿,映入眼簾的是面大鼓。墻上有介紹,傳說很久以前,高聳入云的紅毛樹上,有只金雕,為害一方。村民把樹砍倒,趕走了金雕,用其枝丫做了這面大鼓。枝丫直徑都接近兩米,樹干有多大,不可想象。摸上去,指尖隱隱震動,仿佛有公牛關(guān)在里面,舉起鼓槌,又放下來,估計(jì)鼓的聲音會很大,不僅會打擾了村莊的寧靜,還會讓人們以為我想喊冤。出了城,突然傳來了滾滾的雷聲,天老爺擂響了大鼓。
以前只喜歡秋季,現(xiàn)在四季都喜歡了。以前只喜歡蒼涼遼遠(yuǎn)的西北,現(xiàn)在密不透風(fēng)的南方也喜歡了。以前只喜歡晴天,現(xiàn)在陰天也喜歡了。摩托,越來越聽話。路也越來越好走,半天走了兩百公里。一路買了五個燒苞谷。到開遠(yuǎn),云雖然很多,但都不重,所以天是陰的。走了一條山路,經(jīng)過了一個村子,讓我非常喜歡。因?yàn)檫@里有很多牛車。有一家,母親趕一輛,女兒趕一輛,還有一輛父親趕著去賣萬壽菊了。也不要駕照,一個八歲的小男孩,也趕一輛,后面還坐著四五歲的小妹妹。都是水牛,慢而笨的水牛,每一腳都很踏實(shí),趕車的人坐在上面睡覺也不會翻車。云越來越低,暮色越來越重,越來越壓抑的時候,你還會想念一場雨。
都市堅(jiān)硬,縣城刻板,只有小鎮(zhèn)保持著隨意和自然。沒有城管,因此有煙火味和人情味,因此臟亂差,我恰恰是個臟亂差的人,所以我一路上的吃和住,基本都在小鎮(zhèn)上。貴州的這個小鎮(zhèn),記不得名字了,正在趕集,處處有讓我流連的陳舊與落后,有賣草藥的人,賣煙葉的,剃頭匠,鐵匠,算命的,有個人就只賣四只雞蛋,也有找人的等人的年輕人。苗族人居多,從服飾就看得出來。他們都喜歡讓我拍照。怕我拍不好,還停下來,還擺姿勢。這里每個上年紀(jì)的苗族女人,每天花半個小時,盤很高很別致的頭發(fā),每個人的發(fā)型都不同。以至于,連打豬草去、砍柴去,都有貴妃游春的氣質(zhì)。我摸了,沒用發(fā)膠。我專門看了潘大娘盤頭發(fā)的全過程,為了讓發(fā)型更張揚(yáng),她摻了一束黑線做假發(fā),埋在里面的。他們說那首歌《黃楊扁擔(dān)》,唱的就是這片土地上的人,歌里的柳州本應(yīng)是酉州?!包S楊扁擔(dān)么軟溜溜呀,挑擔(dān)白米下柳州喂,人說柳州的姑娘好呀,柳州的姑娘會梳頭喂。大姐梳一個盤龍髻呀,二姐梳一個茶花紐喂,只有三姐么梳得巧呀,梳了一個獅子滾繡球。”潘大娘梳得就有點(diǎn)像獅子滾繡球。后來下雨了,我穿上雨衣后,雨又走了。來回看著一個五十來歲的算命女人,坐在石拱橋上,半天沒有生意,本身自己也走累了,就把她的小矮凳坐了,叫她給我算命。她捏著我的手,說她是代替手掌仙人說的,“你的手軟,又細(xì)又長,是女兒投錯了胎,成了男身。手軟心就軟,一生會受很多人欺負(fù)”。我說,下輩子,還想投成男兒身,還沒有被女人愛夠,還沒有愛夠女人。她的話很多,一直說個不停,有很多話很沒名堂,有很多恭維的話被我當(dāng)成了耳邊風(fēng),但有兩句話我聽到心里去了,一句是“不要過問不在眼前的人的去向”,還有一句就是“每一場雨,都是天意”。
騎摩托,一累就得睡,要不然精力渙散很危險(xiǎn)。我在公園里,屋檐下,渡口都睡過。在黃泥村招呼站睡的時候,是雨聲把我吵醒的,感覺沒睡好,所以不愿起來,建議那些公交招呼站的包工頭,修長椅的時候,要用木頭,水泥板會快速帶走體溫。我聽見雜貨店門口那桌打麻將的人在議論我。他是不是病了?只是在躲雨吧?雨都飄到身上還不起來?是不是修電器的?……剛剛睡著,又被一個大嫂又叫醒了,我有點(diǎn)生氣,昨晚趕了很長的夜路,今晚還打算趕很長的夜路,但沒表現(xiàn)出來。她遞給我一瓶礦泉水,問是不是病了。我說,沒事只是累了。她問我要不要去家里吃點(diǎn)東西。我說不用。她走了,我繼續(xù)睡,想翻身,長凳太窄,怕掉下來,建議招呼站的包工頭,修長椅的時候,請加寬二十公分。后來還是睡著了,我對人世毫無防備,我能聽見自己的鼾聲。
五千四百多公里后,2017年8月1日。在離王村二十公里的斷龍鄉(xiāng)路段,天老爺適時地降了一場暴雨。比起青藏夾著雪粒的雨來,家鄉(xiāng)的雨,像從一個巨大的噴頭里灑下來的,溫暖而體貼。索性脫掉了上衣,取掉了頭盔和面巾,用手充當(dāng)雨刮器,有些風(fēng)塵和污垢,只有天上的水,才洗得干凈。唯一不開心的,是碾到了一條四腳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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