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竹峰,安徽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曾獲“孫犁散文獎”雙年獎、“紫金·人民文學之星”散文獎、奎虛圖書獎、滇池文學獎、紅豆文學獎、林語堂散文獎,《中國文章》獲第七屆魯迅文學獎提名。
棗
我家栽過棗樹的。
老家的南面有一棵棗樹,北面也有一棵棗樹。南面的棗樹結米棗,北面的棗樹結葫蘆棗。米棗細小精致如垂髫丫頭,葫蘆棗核大肉厚像胖大女人。
棗樹仲夏掛果,初如米粒,綠瑩瑩一片鋪在枝頭。童年的時候,幾乎每天都要去看棗樹,看看棗長勢如何。那時候嘴饞,從來沒有讓棗子紅透。一大群小孩,今天摘一個,明天摘一個。每年如是,從來不知道紅棗的滋味。
小時候沒吃過新鮮的紅棗,實在是等不及。去年夏天,路過小區(qū)樓下的棗樹,跳起來拽了一顆未熟的青棗,澀得水汪汪,苦得清涼涼,真是難吃?,F(xiàn)在想來,當年的饞勁不可理喻。
岳西風俗,每年春節(jié)前總會買一些山東大棗備年貨。為什么是山東大棗?我老家離山東并不近。
山東大棗讓人想起《水滸傳》上的山東大漢。第一次看見山東人,身高卻在一米七以下,和想象中完全不同,失望了很久,都是小說害的。后來去山東,想買山東大棗,豈料遍地都是新疆大棗。
有朋友從新疆回家,他告訴我:“那里大棗好,個頭有這么大?!边呎f邊用大拇指與食指環(huán)個圈比畫了一下,湊過去看,茶杯口大小。
喜歡吃棗,母親買來作為年貨的大棗,臘月沒過完就被我吃掉了。干棗吃在嘴里甘甜,有嚼頭,類似牛肉干。吃干棗要慢,專心致志才得味。吃急了,棗核容易卡住喉嚨,要么磕了牙齒。
我把大棗歸于甜食一類。前幾天讀報,見專家寫文章說甜食能穩(wěn)定情緒。“吃甜口的人以及他們的經歷使得他們的個性、行為和影響都偏向于親近社會,比如在情緒惡劣時要吃巧克力?!蔽也⒉幌矚g吃巧克力,即使情緒惡劣。有一天心情不好,倒是吃掉了十幾顆大棗。
記憶中祖母也喜歡吃棗,紅糖燉棗,能吃一海碗。
有道菜曾經喜歡,已經十多年未吃了,大棗煨肉。昨天突然想吃,做了一點兒,肉沒有肉味,太甜。棗沒有棗味,太膩。
秋天,一樹棗每天在樹梢搖啊搖的,仿佛彈珠在滾動,滾成了黃色,滾成了紅色。一個少婦帶兒子在棗樹下學步,一陣風吹過,萬棗齊動,落葉寂靜。
上周回安慶,友人送我一盒新鄭大棗,唯恐易盡,每天早上吃一小袋,別有風味。
櫻桃令
日子如飛,走得無聲無息,忽然立夏。立夏兩個字真好,有看不見的團團生機。立夏的況味是好文章的況味,一片郁郁蔥蔥、蓬蓬勃勃。
立夏后第二日自豫返皖,朋友送我一袋櫻桃。車行“況且況且”,一邊吃櫻桃一邊看倒退的樹木山嵐人家。不知不覺已過開封,商丘在望。
張恨水《啼笑因緣》中寫過這樣一節(jié)插曲:樊家樹出行,何麗娜送他梨子“以破長途的寂寞”。伯和笑她,說:“密斯何什么時候有這樣一個大發(fā)明?水果可以破岑寂?”櫻桃差不多見底,突然想起早些年讀過的小說來。
吃完櫻桃,四周看看,火車上鄰座女孩,衣服是櫻桃紅,車廂內明亮不少。女孩的爛漫,又不是心機全無,紅得活力四溢,車廂太小,差不多快飄出窗外了。
櫻桃滋味甚佳,酸酸甜甜。一味酸,一味甜,味道就單一了。櫻桃是酸中有甜,甜中有酸,偏偏酸得內斂,襯住那一汪柔和的香甜,讓人好生消受。
櫻桃:細雨綿綿,春色撩人。就是這個感覺。盧延讓在《謝楊尚書惠櫻桃》中有兩句詩可以做櫻桃口感的說明:“萬顆真珠輕觸破,一團甘露軟含消。”
我愛吃櫻桃,口感新嫩,像睡在棉花堆里,或坐進春天的被窩。燈光寧靜,想著微甜的未來,這未來是少年與青年的未來。
櫻桃質地細膩、溫潤,紅色的仿佛瑪瑙,黃色的儼若凝脂。我喜歡紅櫻桃,不全是蔣捷那闕《一剪梅·舟過吳江》的緣故,主要是櫻桃紅紅得人心頭一暖。
見過不少齊白石筆下的櫻桃,裝在青花描邊的白瓷托盤里,宣紙上清靈靈的一顆顆紅果彌漫著氤氳的薄霧,快滴出水來。
齊白石畫櫻桃,著色頗有日本浮世繪女人的閑閑情色,其間獨有一份寂寞純潔的風情。風情不是萬種,偏成一味,偏要干干凈凈,更讓人銷魂。
齊白石的櫻桃,看似俗物,但氣息不凡。吳昌碩的櫻桃顯得渾濁,美感上弱了。豐子愷的櫻桃信筆草草,過于寒酸,好在還有活潑潑一段生活。張大千也畫過櫻桃,疏朗清潔,櫻桃散落紙面,果粒鮮艷欲滴,枝葉自然,十足風雅。張大千的櫻桃小品,詩書畫俱佳,有流連書案的文人襟懷。
在南方生活十多年,沒吃過幾回櫻桃。鄉(xiāng)下雖有不少人家栽櫻桃樹,暮春大雨,常常一夜之間掃盡枝頭。
一直以為櫻桃是南方之佳果,最近才知道它的主要產地是煙臺、棲霞等處。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風物,他鄉(xiāng)搶不得也。
紅了櫻桃,綠了芭蕉。櫻桃紅的時候,芭蕉正綠。我鄉(xiāng)下老屋的北窗下植有一叢芭蕉,上次回家,奄奄一息,不知今年是否能再生一片綠來。
江邊原野一園櫻桃在瀟瀟雨中浸潤得紅了。
草莓
小時候吃過幾回草莓,印象并不算好,味道欠佳,老家說不入味叫“淡口扁口扁的”。
在我的印象里,吃草莓是一件頗奢侈的事。偶爾去城里親戚家,茶幾上擺放有幾顆草莓,幾個孩子分得幾顆,每每意猶未盡。記得那草莓并不大,顏色也不起眼。
好的草莓特別甜,又不是傻甜。甜里纏繞了一絲絲酸,若有若無,似有還無,襯得甜很豐沛,不再一味孤行。
好的味道總略微繁復,不會一味孤行。
草莓顏色不同,有深紅的,有淡紅的,口味雖然都是甜的,卻甜得有別,甜出了異彩紛呈。我還吃過象牙白色的草莓,人稱它“白雪公主”,口感隱約豐腴飽滿一些,是長大的公主,且難得猶存奶香氣。
以好看論,草莓還是紅色為上,并非喜氣,還有一種鮮氣與美氣。
草莓亦可入畫,但每每被錯過了。齊白石、張大千諸位寫櫻桃、蘿卜、白菜、芋頭、茄子、柿子,各得其美,卻沒能寫一幅草莓圖,或許是他們沒吃過草莓。
少年常采野草莓,用衣兜裝得滿滿的,很闊氣地回來。
那天見一幅畫,題跋頗有趣:
秋雨下了一天,獨坐無人來陪。
窗臺萋萋綠植,結了幾個草莓。
西瓜
一天天熱了,早晚也不見涼。正午時分,烈日高懸,三五只鳴蟬叫個不休,十分燥意。西瓜上市了,以前大抵是平板車,現(xiàn)在則變成拖拉機或者農用車了,裝得滿滿的。
我在江南很少吃西瓜。江南有東瓜,江南有南瓜,江南有北瓜,江南無西瓜。不是說江南沒有西瓜,而是江南的西瓜品質不高,口味寡。江南沙地少,雨水多,空氣太潮,種出來的西瓜不夠甜。偶爾遇見一個甜的,三口兩口下肚,水汽卻又突然襲來,甘之如飴的甜絲絲變得水汪汪一團。
小時候,夏天熱,父母偶爾從村口小店抱回兩只西瓜?;貋砗?,將瓜裝進尼龍袋或者用網兜套住,沉到古井里,用井水冰鎮(zhèn)一下午,晚飯后全家人坐而分食?,F(xiàn)在偶一回憶,我還記得這樣的場景:
深藍的天空中掛著一輪金黃的圓月,下面是平坦的稻場。乘涼的人睡在竹床上,或仰著,或趴著,或側著。頑皮的小孩翹起雙腳臨空揮動,數(shù)不清的螢火蟲星星點點閃著光亮。老嫗搖著轱轆,從井深處拽起西瓜,放在椅子上,用菜刀打開來。刀鋒過時,隱隱布匹撕裂之聲,緋紅色的瓜汁流在椅面上,頑童嘴饞,以手指輕濡,吮指而食。老嫗嗔罵道:“你這個好吃鬼。”反手一刀,切下一大片瓜遞了過去。那頑童是我,老嫗是祖母。
前幾天去郊區(qū)朋友家,他老岳父也把西瓜沉到井底,讓我想起童年往事?,F(xiàn)在祖母已故去好幾年,再也不能切瓜給我吃了。祖母喜歡西瓜,到了晚年,十來斤重的還能吃掉半個。
一個大西瓜,三個好朋友,在漫天星斗下靜坐,不必把酒也能閑話。
西瓜是真正的怡紅快綠。怡紅是瓜瓤,瓜瓤入嘴,心曠神怡;快綠是瓜皮,瓜皮入眼,快意無限。瓜皮的綠,像翡翠,也像碧玉,但沒有翡翠和碧玉的高貴。樸素,更多的是樸素,綠原本是樸素的。
好久沒有回鄭州了,小冬說今年中原西瓜豐收,賣瓜人比往昔更多。中原西瓜,以中牟所產者最佳。在鄭州生活了六七年,沒吃幾次中牟的西瓜?,F(xiàn)在身在南方,哪里能吃到中牟的西瓜呢?
永井荷風不喜歡西瓜。有年夏天,朋友從郵局寄來個大西瓜,口占一首俳句道:“如此大西瓜,一人難吃下?!?/p>
葡萄
葡萄的樣子好看,不管是紅色的、紫色的、藍色的、青色的、黃色的、橙色的,還是黑色的,都好看。
我家老房子旁邊有株葡萄,根藤粗如胳膊,繞在烏桕樹上。每到夏天,葡萄一串串結果,在藤上,由小至大,盈盈似綠豆,累累如青珠,壯觀得很。白天,烏桕樹一片濃蔭,葡萄笑哈哈掛在樹上。夜里,螢火輕舞,蟲豸雜鳴,葡萄睡在涼爽的夏風中。
新摘的葡萄滋味絕佳,輕輕一揭,皮去了大半。丟在嘴里,汁水充沛,脆嫩酸香中透著甜。甜又并非一味到底,九分甜中縹緲著一絲酸、一絲澀、一絲苦,滋味上來了,回甘悠長。
與其他水果相比,葡萄味道繁復。梨、蘋果、哈密瓜、大樹菠蘿,口感相對單薄一點,容不得人回味,咽下肚子,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葡萄不是這樣,吃罷一串葡萄,一個上午嘴巴都是清爽的。
葡萄入了曹丕的文章,身價就高起來。
當其朱夏涉秋,尚有余暑,醉酒宿酲,掩露而食。甘而不蘗,脆而不酸,冷而不寒,味長汁多,除煩解渴……道之固已流涎咽唾,況親食之邪……即遠方之果,寧有匹者乎?!杜c吳監(jiān)書》
信中所說的中原葡萄是什么品種,不知道,并未交代。曹丕這篇短札喜氣盈盈,有小兒得餅之樂?!皩幱衅フ吆酢蔽遄植幌竦弁跏止P,但文章正是好在這里,后世帝王不多見這樣的性情文字。
有畫家給曹丕繪像,假充學問,居然讓他手持一串葡萄,惡俗得很。曹丕說葡萄脆而不酸,不少人對“脆”字頗覺訝異:脆的是什么葡萄?我吃過一種野葡萄,小拇指頭般大小,入嘴有脆之感。
葡萄的香氣很好聞,時有時無,一陣一陣的,時濃時淡。
吃過的葡萄,以新疆葡萄第一,口感醇正,含蓄,大度。新疆葡萄個頭大,皮薄,汁水比別鄉(xiāng)所產者足,輕輕一捏,皮就破了。
新疆葡萄好吃,新疆的葡萄干也好吃。新疆葡萄干粒大,壯實,吃起來細膩柔糯,有韌性。中國到處都在賣新疆葡萄干,即便是從“舊場”來的,也打“新疆”招牌。
我母親不愛葡萄,喜歡葡萄干。
葡萄干可以熬粥。煮稀飯外加一把葡萄干,甚美。
吃到葡萄的人說甜,吃不到葡萄的人說酸。
賴葡萄
秋日去鄉(xiāng)下,路邊見農人賣賴葡萄,形態(tài)極美。此物北方似乎不多,江南常見,浙江有地方稱為紅娘,不知何故得享美名。
記憶中有鄉(xiāng)鄰在墻腳種過賴葡萄。秋天,賴葡萄從青色到金黃色。也不摘下來,任它掛在那里,看著玩。白墻黑瓦青藤綠葉,十幾個賴葡萄露頭露腦,真是好看。有時我們也摘下一個,捏開,但見籽兒顏色鮮紅,有一點甜味,并不好吃。那種情味卻惦記至今。
荸薺
我愛荸薺之形勝過荸薺之味。
路過菜市場,遇見賣荸薺的,總會選幾個又大又圓的回來把玩。每次玩不到三天就被人偷吃了,家里有荸薺迷。
荸薺迷吃荸薺方法多,生吃,蒸吃,蘸糖吃。荸薺生吃,清清爽爽,有春來野草之氣。荸薺蒸吃,有盛夏黃昏之味。荸薺蘸糖,是飯店里的家常菜,入嘴甜香清爽,清爽過后又回旋出盛夏黃昏的渾濁,差不多是秋意濃、衣衫薄的況味。每每在餐桌邊吃到,令人不無惆悵地懷舊。荸薺之形也令人懷舊,矮實樸素,像記憶中鄉(xiāng)村民房。
荸薺之色更令人懷舊,黑灰紫麻褐,如墨分五色,倘或夾雜有去皮的,又成“六彩”了。“六彩”是孤本秘籍,知道的人不多,“六合彩”才是大眾讀物。清人唐岱《繪事發(fā)微》謂:墨色之中,分為六彩,何謂六彩?黑白干濕濃淡是也。
一位老先生畫荸薺,純水墨寫生,荸薺散落在白瓷盤上,旁邊還有一個踮起腳尖揚著下巴的小孩。
荸薺放在白瓷盤上不好看。白瓷乃雅器,荸薺本俗物,黑白分明,一樹梨花壓海棠。去皮荸薺例外。一樹梨花還是一樹梨花,但不“壓海棠”而“一樹梨花落晚風”了。我見過一群白鷺在徐徐晚風中棲落樹頭,像梨花滿枝開放。
去了皮的荸薺,酒店里經常看到,菜單上寫成馬蹄。酒釀馬蹄、清水馬蹄、糖漬馬蹄、蝦仁炒馬蹄。有人不明就里,還以為是道大葷。
老家鄉(xiāng)下人不吃荸薺。秋天時,田里挖出很多野荸薺,扔在田埂上,祖父經常撿回來洗干凈給牛吃。他把荸薺捧在手中,牛掀動嘴唇,咯吱咯吱嚼起來,一邊吃,一邊搖著尾巴,很得意的樣子。吃過荸薺的牛大概不多。
周作人筆下多次提到荸薺,晚年寫有《甘蔗荸薺》《關于荸薺》兩篇文章。讀周作人不少年頭了,慢慢讀出閑話的意蘊來。通篇文章,全是閑話。全是閑話是大境界,語氣自然,好文章秘訣也。
石榴篇
剝開石榴,秋天的風從原野吹過。
之一。河南石榴,名滿天下。汪曾祺說的。汪先生沒口福,在北京吃河南石榴,粒小、色淡、味薄,文章里感慨盛名之下,其實難副。估計汪先生吃到的是“贗品”——冒牌貨。我買的河南石榴就不錯,外皮顏色紅紫,打開后,榴籽艷若寶石。
名滿天下的河南石榴,實則白馬石榴。三國曹魏時洛陽白馬寺前有大石榴,京師傳說“白馬石榴,一石如?!?。我在偃師吃過白馬石榴,好吃。我在成都吃過會理石榴,西安吃過臨潼石榴。這些石榴極大極甜,一掰兩半,滿瓢晶亮,至今難忘。我們安徽的懷遠石榴,也是名品。
秋風起兮,石榴上市。街頭巷尾到處是賣石榴的果農,挑擔的,開車的。我喜歡挑擔的果農,如果挑擔里還有三五枝石榴樹枝,越發(fā)好看,覺得有生機。
秋天的水果,口味渾厚一些,石榴、柚子、柿子都如此。春天的水果,口味單薄一些,櫻桃、草莓之類輕輕淺淺。
石榴籽分白、紅兩種。兩種都好看,白石榴仿佛白娘子,紅石榴好像紅孩兒。吃起來,還是紅石榴滋味更好,爽脆嫩甜,白石榴稍微寡淡一些。
在民間,白石榴被稱為“大冰糖罐兒”。許仙娶了白娘子,掉進大冰糖罐里了。奈何法海多事,多情女偏逢薄命郎,弄得永鎮(zhèn)雷峰塔下。
石榴之紅分酒紅、血紅、玫瑰紅。酒紅如葡萄酒,紅得艷;血紅似血,紅得烈;玫瑰紅最好看,玫瑰紅的石榴籽藏在茼萼里,風情萬種的樣子,欲說還休。
不是什么水果都紅得風情萬種,更不是什么水果都紅得欲說還休。蘋果紅得風情萬種,但欲拒還迎,格調低了。櫻桃紅得風情萬種,但紅得太嫩,止于風情,多了風雅。西瓜沒能紅出風情,倒是紅出了濫情。虧得還有石榴紅,又好看又好吃。
石榴常入畫。見過徐渭的《石榴圖》,邊款是自題詩,記得“顆顆明珠走”一句。徐渭畫的石榴,寫意,“明珠走”三字更是寫意,寫心中意。畫面中枝葉倒垂而下,一顆石榴成熟裂開,筆墨有道家氣息,意境比他的《葡萄圖》高。
小時候不喜歡石榴,粒小味寡,一嘴籽亂竄,得不出多少味道,遠不如吃西瓜、蘋果、梨子、哈密瓜痛快。現(xiàn)在年歲大些,才有了吃石榴的心境。
童年喝過一種石榴酒,清爽香甜。過年,父親破例讓我喝了三杯,現(xiàn)在想來,還覺得美味。
不管是紅石榴還是白石榴,吃在嘴里,恍恍惚惚,一片冰心在玉壺。
之二。前天晚上從鄭州歸來,一夜聽“況且”。有人造句說:“火車經過我家邊上,況且況且況且況且……”還有人在文章中寫道:“京劇剛一開始,就聽見‘況且,況且’的鑼鼓聲?!?/p>
一夜“況且”多,旅人莫奈何。沒休息好,今天上午就賴床。這是借口,其實即便休息好了,我也經常賴床。賴床又不是賴賬,怕什么!
起床后去買菜,路邊小攤有人賣石榴,選了三個。不知道是眼光太差,還是石榴向橘子學壞了,竟也金玉其外?;丶液蟠蜷_來吃,苦且澀,粒小核大??嗟挂擦T了,反正沒少吃苦,不在乎多吃個三五次。澀實在不好消受,吃了幾口,只能扔掉。
石榴的味道,我喜歡的是甜酸。甜中有酸,甜非得蓋過酸,酸也不能過于低眉順眼,隱隱反抗才好,酸得“小荷才露尖尖角”,甜才能“立上頭”。
小時候吃過各種水果,現(xiàn)在回想起來,似乎很少吃石榴。石榴在我家鄉(xiāng),不如桃、梨、棗、葡萄一樣多見。
我家院子外,種過一棵石榴樹,每年掛果,可惜生得小了,黑且瘦,沒人想要吃,任它在秋風中老去。
石榴花開的季節(jié),坐在院子里,能獨得一份好心情。暑熱初至,陽光如瀑,看蟪蛄在花葉間沙沙振羽,至有情味(古人把蟬分為四類,合稱“四蟬”:蟪蛄,春末出現(xiàn);黑蚱蟬,夏至開始出現(xiàn);蛁蟟,暑伏中后期出現(xiàn);嗚蜩,夏末暑伏開始出現(xiàn))。
漢時,石榴從西域傳來中原,南北朝已經普遍栽植了,很多女子所穿的大紅裙子上繡有石榴花。梁元帝蕭繹《烏棲曲》中有“交龍成錦斗鳳紋,芙蓉為帶石榴裙”的句子。到了唐朝,人們將紅色裙子一律通俗地稱為石榴裙。唐玄宗下旨文官武將見了楊玉環(huán)一律行禮,眾臣無奈,見到楊玉環(huán)身著石榴裙走來,紛紛下跪。這一拜,千百年來,多少英雄好漢成了“花邊之臣”。
《會理州志》中有段記載有意思:“榴,則名曰若榴,曰丹若,曰金罌,曰天漿,曰朱實,曰朱英,曰金英?!比袅袢缫矮F之名;丹若是美人之名;金罌者,燦若罌粟?天漿、朱實、朱英、金英,殷實人家三姐妹。
會理石榴中最大的超過兩斤重,那是石榴王。
之三。躺在一樹石榴下。石榴紅了,惹得人食指大動。伸手摘一個,打開萼筒,亮晶晶一瓢。
今年雨水足,榴子更加豐腴,形似丹砂,顏若朝霞。取一粒入口,酸酸甜甜一陣火并,嘴里吵翻了天,忽兒甜打敗了酸,一會兒酸戰(zhàn)勝了甜,弄得人唇齒生津,慌忙咽下,嘴里終于獲得了安寧。卻是一夢。
我愛石榴,尤鐘意其花。韓愈說“五月榴花照眼明”,一照一明,境界出來了。杜牧詩云:“似火山榴映小山,繁中能薄艷中閑。一朵佳人玉釵上,只疑燒卻翠云鬟?!笨芍^神來之筆。
石榴花的紅紅得不一般。更奇特的是紅花瓣里的金黃,毛茸茸的花蕊,嫩而粉,像蛋黃。綠色的石榴外形如手雷,掛在樹梢上,長大一點兒就變成了黃色,成熟時一片通紅。累累垂垂,盈樹盈枝,這時葉子也泛黃了,紅紅的石榴像紅寶石在樹間閃爍。
祖母說小孩子吃了石榴,長大后牙齒生不齊整,不讓我們吃。
鄉(xiāng)間婚嫁時,新房案頭置放切開果皮、露出漿果的石榴。小時候每每看見那亮晶晶的石榴籽總忍不住暗吞口水。又怕長亂了牙齒,那就忍吧。忍著忍著,人就大了。
之四。石榴皮厚而綿軟,給人好文章之感。有人說文章之上乘者,是以“金剛寶石為內容,以無色透明的水晶紙包之”。所指仿佛石榴。
好石榴粒大核小,肉質溫美,雙齒輕合間,有一股脆甜,微微的酸,蛩音猶在,入喉,心際清澈。吃石榴,獨食為佳,吃出個慢條斯理,或者三兩個好友云淡風輕地且啖天地間。
瓦房的庭院里,一叢竹,一棵柿,一樹石榴。貧乏生活里的清供之物,不乏詩意。
青年多好色。我在弱冠之際發(fā)現(xiàn)了石榴之美,真是造化。石榴之美,美在金玉其外,寶石其中。說是驚艷亦可,尤其紅籽石榴,捻一粒入口,唇齒的艷遇。吃出了一肚子的風情,倏而風情又變?yōu)轱L月,而且是好風月。
好文章不過一段好風月,好風月談。好風月談是我的行文訣,可惜沒能做好。
我的欲望很小。秋雨時候,只望著什么人送石榴來,就滿足了。
柿子書
鄉(xiāng)居日子頗美,看雞鴨鵝俯仰啄食。小兒擎一根竹竿在庭院嬉戲,野鴿子飛落在樹梢低氣粗聲地亂叫,池塘水草上趴著螃蟹,不遠處還有三五條小草魚圍在一起探頭探腦……
簡單平凡的日常如一片素凈的風物圖,讓人好生歡喜。樹更不必說,村口的銀杏,墻外的烏桕、五角楓,隨季節(jié)更迭變化。門前的桂花樹、寶塔松、鐵樹,一年四季老實地青著。
薄暮時秋光大好。夕陽發(fā)出金黃的亮,云也染得金黃,照著門前的柿子樹。柿子黃與陽光黃融在一起,更有蕭蕭的風聲與唧唧的蟲鳴。
今年樹上的柿子依然累累垂垂,由青色到淡綠再到橙黃,轉眼一片橘紅。那些柿子小巧玲瓏,一個個掛在樹枝上,主干三三兩兩,枝頭卻五五六六,為所欲為,活潑又可愛,有嬰兒氣。站在樹下看著,像遇見了小時候的自己。
仰著頭在蒼黃的葉子間撿熟黃的柿子,一顆顆摘下來,形微扁,有的偶帶小蒂和一兩片葉。
柿子吃法多種,常見的有柿子餅和熟柿子。
柿子澀,熟柿子卻澀得像好的文章,薄薄的澀有了回甘。輕輕揭開熟柿之皮,明黃的瓤入口。滿嘴薄澀中,略略還有些彷徨,忽地一股空茫的無來由的清甜吶喊著垂天而降,野草紛紛。
最喜歡“漤柿子”。將一些青黃相間的柿子放在溫水里,加適量的鹽,密封浸泡幾天,“漤柿子”即成——削皮切塊,入口清脆甘甜。只是這滋味尋常已不大容易見了。
柿子入畫,吳昌碩、齊白石、虛谷、趙之謙、潘天壽的柿子見過不少。南宋牧溪也畫過柿子。虛實、陰陽、粗細,不同筆墨,每個柿子呈現(xiàn)出“隨處皆真”的境界。草草杯盤,昏昏燈火,在南宋人的畫冊里翻到《六柿圖》,追憶逝水年華。六個柿子端坐彼岸,像六尊佛,簡拙,憨笨,透出智慧,入眼心頭空明。
前年冬天,大雪夜里,得《諸事如意》圖,上畫一竹兩柿,皆朱砂所繪。
核桃硬,柿子軟,我欺軟不怕硬。
梨桃杏和蘋果與栗子
蘇東坡被貶惠州,四年后筑屋二十間于白鶴峰上。房子建好,夫子給友人程天侔寫信,求數(shù)色果木。反復交代,樹太大難活,太小了年紀大等不及它結果,樹苗要大小適中,樹兜子帶的土不能太少,千萬別傷了根。到底是蘇東坡,貶謫在外,還有閑情栽樹蒔木。
我家門前有棵梨樹,當年祖父植下的,一抱粗。春天梨花盛開,白得耀眼,像下了場雪。梨花白是素白潔白,興沖沖開滿枝頭,不如梅花白好看,梅花白是雅白,有留白。
梨花謝了,梨樹蕭瑟起來。梨樹葉子也鮮綠,只是模樣貧乏,或者說貧而不乏,盡管一簇簇長在枝頭,感覺還是弱不禁風。
立夏后,梨樹葉子密了一些,氣韻生動。晚上和家人坐在竹床上納涼,嗑嗑瓜子,說說閑話,月亮斜斜掛在梨樹上,灑下一片清輝,半爿陽臺涂上一層銀粉。
那棵梨樹不大結果,只有一年豐收,青兜兜裝了幾籮筐。那棵樹上的梨,入嘴略酸澀,并不見佳。我家的梨是葫蘆梨,不如鄰居家的沙梨甜。葫蘆梨形狀好看,常入畫。金農的瓜果冊頁,其中一幀即是兩顆葫蘆梨,放在白瓷盤里。
在蓬萊吃過煙臺梨,皮色淡青,肉軟核小,入嘴綿,是我吃到最好吃的梨。煙臺梨汁水充盈,口味甘甜,不似別處的梨發(fā)干發(fā)澀。
王獻之《送梨帖》大美:“今送梨三百。晚雪,殊不能佳?!爆F(xiàn)在人寫不出這樣筆墨雙絕的信札。
我家門口還有不少桃樹,栽在稻床外的瓜蔓地一頭。梨花盛開的時候,桃花才開始打苞。桃花不如桃樹,到底太喜慶了。不是說喜慶不好,只是桃花的喜慶里鬧哄哄,看久了心煩,不耐品味。桃花是絳紅深紅淡紅,格低了。桃樹是水墨,從根到干,從干到枝,墨色豐富,有老氣橫秋有中年心境有少年得意。桃花似開未開之際,老氣橫秋中一枝枝少年得意,中年心境竟成富貴氣。這富貴并非大富大貴,而是小富即安。此時桃花里有一份家常,像新過門的小媳婦穿一件紅夾襖行走在田間小路上。
桃花沒有桃子入畫,畫得不好亂成一堆殘紅。任伯年畫桃花畫桃子,我寧要他一個桃子不要他一樹桃花。見過不少齊白石的桃子,仰放在竹籃子里或者開在枝頭,桃尖一點紅,紅得干凈,紅得素雅,安安靜靜,一點也不鬧。
我家的桃子有兩類品種,一種是毛桃,一種是五月桃。五月桃甚大,一掰兩半,紫核黃肉,香甜滿口,三兩個即能吃飽。毛桃小,熟得晚,易招蟲,其味澀而枯,不好吃。
肥城佛桃,大如飯碗,一個人吃不完。肥城佛桃果肉細嫩,半黃色,汁多且濃,味甜而清香,至今難忘。樹上的桃子吃多了糟心,不如齊白石筆下的桃子清爽。有老中醫(yī)告訴我,說生桃多食,令人膨脹及生瘡癤,有損無益。
岳西鄉(xiāng)間有不少杏樹,高且大,雙手抱不攏。杏小樹大,小孩子夠不著,故能熟老枝頭。還有一個原因是杏子不好吃,很多人家任其爛在樹上,或放在瓷盤里擺看,或讓小孩拿去玩。
到鄭州后第一次吃到杏子,微酸,香脆爽口,味道并不差。
杏子不好看,不知道為什么古人喜歡用杏子形容女人的眼睛。《平鬼傳》第三回:“幸遇著這個小低搭柳眉杏眼,唇紅齒白,處處可人?!薄都t樓夢》里的晴雯也是杏眼,不知道杏眼是什么樣的眼睛。王叔暉筆下的仕女,據(jù)說有些生的是杏眼,雙目含情,在宣紙似笑似語,比杏子好看多了。
杏子做成罐頭也可以做杏醬。杏醬味道飽滿,食之如春風入襟,讓人想起桃花樹下的時光。我吃過杏脯,比杏子好吃。齊白石老家有不少杏樹,故其地名為“杏子塢”。
汪曾祺待客,端出一盤蜂蜜小蘿卜。蘿卜削了皮,切成滾刀塊,上面插了牙簽。來客走后,家里人抱怨說不如削幾個蘋果,小蘿卜太不值錢了。汪先生不服氣,說:“蘋果有什么意思,這個多雅。”
插了牙簽的小蘿卜雅不雅我不知道,沒見過。齊白石筆下的蘿卜見過不少,多是紅皮蘿卜,沒有插牙簽,真是雅。齊白石畫的蘿卜,見過不下十種。齊白石也畫過蘋果,多是蘋果柿子圖,取平安如意的意思。
齊白石的蘋果沒有齊白石的蘿卜雅,蘋果難入畫。蘋果甜有兩種,一種脆甜,一種粉甜。脆甜的蘋果一身意氣一身才華,粉甜的蘋果不卑不亢有儒家精神。
我吃過最好的蘋果是煙臺與靈寶兩地的蘋果,又香又甜又大又紅,有富貴氣,滿面紅光,像挺著肚子在院子里閑逛的員外郎。
我在河南見過蘋果樹,掛滿果了,風一吹密密麻麻擠成一團。我家栽過一株蘋果樹,不結果。蘋果面慈心軟。
司馬遷在《史記》中有“燕,秦千樹栗”字樣。西晉陸機為《詩經》作注也說:“栗,五方皆有,唯漁陽范陽生者甜美味長,地方不及也?!睗O陽范陽的板栗我吃過,并不見佳。陸機是西晉時人,想必不能遠行,沒能吃到好栗子。
有人說,昆明的糖炒栗子天下第一。倘或他吃過岳西的栗子,昆明的栗子只能屈居第二吧。徐志摩說,秋后必去杭州西湖煙霞嶺下翁家山賞桂花,吃桂花煮栗子。還有人用白糖煨栗子,加桂花。
桂花栗子,我沒吃過,桂花魚吃過,桂花糕吃過,桂花糖吃過,桂花茶吃過,桂花龍井,多一股幽深。桂花晚翠,格比玫瑰花高,與滋味無關,盡管桂花年糕也好吃。這是我舊作里的句子。
念小學時,校園附近有片栗園,樹合抱粗,枝葉濃密,樹干用石灰水刷白,樹下淺草碧翠。樹大招風,中秋后,每天從那里經過,能撿到落在地上的栗子,我們叫它“哈子”。
栗有苞,苞外叢生硬刺。苞嫩時,看起來毛茸茸的,甚美。栗子熟了,苞也大了,張牙舞爪,兇相畢露。栗子好吃苞難開,小孩子皮嫩,力氣小,剝不開,只能望“栗”興嘆。
新摘的生栗子呈象牙黃,脆生生的,一口一個。
我鄉(xiāng)人吃栗子,多為煮食。煮食的栗子粉粉的,生栗的清甜褪了一層,又好去殼,吃起來有余香,與糖炒栗子滋味不同。
生栗子不好保存,容易生蟲。有人告訴我,將生栗放入透氣的紗布袋,吊掛在陽臺陰涼通風處,每天搖晃幾下,可免生蟲。
北京糖炒栗子不放糖,鄭州與合肥的糖炒栗子也有不放糖的。有人炒栗子不時往鍋里倒糖水,外殼黏糊糊的全是糖稀,吃完得洗手,真麻煩。手藝好的人炒栗子,栗肉為糖汁沁透,很甜。我不喜歡吃糖炒栗子。
新鮮板栗經過兩個暴太陽、三個露水,日曬夜露之后,能調出本身的香甜,炒制時不必加糖,能吃出栗子本身的香甜。
栗子可以做菜,栗子雞是名品。我家鄉(xiāng)人喜歡做栗子肉。栗子肉其實是栗子紅燒肉,做法簡單。栗子去皮殼,豬肉切塊,加蔥姜大蒜煸炒,放生抽,肉炒到泛黃時,加水放八角和冰糖,燜至八成熟,再放栗子繼續(xù)燉至軟爛,大火收汁即可。肉最好選五花肉,栗須完整不碎。
栗子吃不完,放入竹籃,通風掛幾天。風干的栗子微有皺紋,吃起來有韌性?!都t樓夢》中怡紅院的檐下掛有一籃風干栗子。李嬤嬤吃了賈寶玉留給襲人的酥酪,寶玉才要說話,襲人便忙笑道:“原來是留的這個,多謝費心。前兒我吃的時候好吃,吃過了肚子疼,足鬧得吐了才好。他吃了倒好,擱在這里倒白糟蹋了。我只想風干栗子吃,你替我剝栗子,我去鋪床。”寶玉聽了信以為真,方把酥酪丟開,取栗子來,自向燈前檢剝。
大觀園中人剝風干栗子。倘或是糖炒栗子,只能讓《金瓶梅》里的人吃?!督鹌棵贰菲呤寤兀缫鈨喊そ肋呎玖?,侍奉斟酒,又親剝炒栗子與西門慶下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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