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丁

藍波

豆丁像往常一樣準點爬出自己的領地，朝著停歇在電線上嘰嘰喳喳的麻雀望了望，張開大嘴吐出舌頭，四爪朝前后方向使勁用力，身體彎得像似一把待發(fā)的弓箭，但它并沒有想做什么驚人的事，只是習慣性地伸了一個懶腰后，便死死盯住連隊值班室的門。

“吱扭”一聲，門剛打開一條縫，豆丁搖頭擺尾一個蹦子躥了過去，它希望屋內第一個走出來的人是它親密的主人。當它看見出來的人并不是主人時，瞬間沒有了那份激情，低下頭夾著尾巴一邊去了。也許是它的記憶力沒有人好，幾天前它的主人就回烏魯木齊休假去了。

豆丁是工作隊養(yǎng)的一只狗，具體地說是一只雜交牧羊犬，因為它剛出生不久就“顛沛流離”幾易其主，在不滿月時被連隊警務室協(xié)警阿布都薩拉木抱回來的。剛來到工作隊那陣子它還沒有睜眼，幾乎不會走路，要么卷在一個角落嗷嗷叫，要么順著墻邊來回蹭，也許是它不適應沒有媽媽的日子很難熬的緣故，不吃不喝只知道天黑就睡，天亮就叫。

為了讓小狗有一個良好的成長環(huán)境，工作隊決定好好飼養(yǎng)這個可愛的小家伙，長大了也可以為我們看家護院助一臂之力。因為前兩年工作隊養(yǎng)了四五只狗都在未成年時就陰差陽錯先后死了，所以，這回我們喂養(yǎng)它格外的細心。我們?yōu)樾」氛襾硪粋€大木箱，在木箱里墊上網套，上面蓋上紙殼和塑料布，即使是刮風下雨，也不會讓它淋雨受凍。有幾次室外溫度很低，我們就將它連窩一起抬進室內，一日三餐開小灶，保證它每餐吃到熱食、熟食。在工作隊的精心呵護下，小狗一天天長大了。

翻過年，工作隊來了一位女隊員，屬愛狗一族。從此女隊員在負責工作隊后勤保障工作的同時，還有一項任務就是把狗養(yǎng)好。狗是人類最忠實的朋友，它從不嫌貧愛富，你對它好，它會加倍對你好，特別是牧羊犬如果訓練的好，它會一生服從于你，忠實于你。

工作隊養(yǎng)了兩個多月的小狗還沒有名字，女隊員來到工作隊的當天就管小狗叫豆丁，從字面意義上講，豆丁應該屬小型犬的名字，德國牧羊犬屬大型犬種，不宜叫豆丁、布丁之類的名字，但也沒有誰在乎狗應該叫什么名字最好，名字也就是一個符號，叫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把狗養(yǎng)好，訓練好，教育好。所以，從此以后小狗的名字便以“豆丁”誕生了。

女隊員的到來，讓豆丁真正享受到了主人的待遇。養(yǎng)狗不僅要會養(yǎng)還必須要有愛心，女隊員具備。她對豆丁關愛有加，每天或者說是每頓，她都要為豆丁精心準備豐盛可口的飯菜，什么雞蛋牛奶拌飯、肉丁清煮燴面、羊肉拌饃等等應有盡有，要么工作隊剩下的飯菜，要么過期的大米用來專門為豆丁燜飯，再放上煮熟的肉丁、油丁，要么用白面做成疙瘩拌上香噴噴的午餐肉、火腿腸，總之一日三餐換著花樣讓豆丁的味蕾賦予充分的滿足。有朋友送來一箱午餐肉罐頭，幾乎被女隊員全部給豆丁吃了，而且一陣時間里幾乎每餐還要親自為豆丁喂飯。只見她一手端著狗的飯碗，一手拿著筷子，夾一筷子飯菜對著狗嘴說：“來，豆丁，再吃一口，聽話才乖！”像母親喂孩子一樣侍候著狗，不出幾個月時間，豆丁長成了一只大狗，圓圓的身子，油光發(fā)亮的皮毛，很是讓女隊員欣慰。

半年后，豆丁來精神了，它發(fā)情了，這可讓女隊員犯了愁。她整天將豆丁拴住，不讓它外出與異性接觸，還為豆丁買來一條生理褲衩，將豆丁的臀部包裹得嚴嚴實實，即或是有異性野狗的到來，也只能是挑逗一番，達不到實質性的目的。就這樣每天在女隊員的監(jiān)視下定時為豆丁脫去褲衩讓其方便，通過一系列行動阻止狗性。但豆丁不理解主人的用意，整天情緒躁動，想要掙脫鏈繩外出，并通過特殊的叫聲向外界發(fā)出信號，就在同一個連部大院里，連隊喂養(yǎng)了一只黑白相間的成年大公狗，拱腰駝背老得已經不成樣子了。

女隊員叫來豆丁蹲在地上對視著說：“你還是個處女身，那條老狗不適合你，我們豆丁要找也要找個年輕帥氣的郎君才是！”豆丁沒有能力聽懂人界的話，只是一門心思想著要到有吸引力的地方去。

豆丁與那條老狗之間相隔不到一百米，中間被一排平房擋住，豆丁每天用它特殊的叫聲讓那條老狗早已按捺不住內心的沖動，用盡力氣掙脫脖子上的鏈子，好幾次已經人不知鬼不覺地來到豆丁身邊，但都因形式大于內容錯過了機會，被主人發(fā)現(xiàn)用棍棒趕走，后又被連隊警衛(wèi)熱合木在脖子上套上了枷鎖。

又是一個月明如水、皎潔柔和的夜晚，隨著豆丁一聲聲的呼喚，那條狂跳了很久終于掙脫了套在脖子上的鏈子的老狗，迫不及待地沖向豆丁。這一次老狗省去了所有形式和過程，單刀直入，直奔主題，就這樣豆丁終于被那條老狗禍禍了。

兩個月后豆丁產下了六只小崽，黑白相間，十分可愛。這下它的主人可是忙壞了，每餐變著花樣為它烹飪可口的美味佳肴，有干有稀，有葷有素，有涼有熱。有隊員開玩笑說：“豆丁運氣太好了，遇見了個好主人，每天比我們吃的都好！”

天天吃主人做的飯，豆丁似乎也覺得膩了。有一天豆丁突然絕食了，主人為其精心烹飪的牛奶面疙瘩，它只是用嘴唇上邊的兩只出氣孔嗅了嗅，就離開了狗食盆，無論主人怎么使喚，豆丁就是視而不見。晚上睡覺前借著要拉要尿為由，對著工作隊員哼唧不停，一旦為它解掉鏈子，一溜煙跑了，溜進小家小戶尋覓著哪家的小雞小鴨可以換個口味。

它轉了很久也沒有尋覓到合適的獵物，最后還是回到工作隊隔壁沙吾提家的雞窩邊嗅到了異味，它瞅準了雞窩里一只脖子伸得老長的斗雞，心里暗喜，就它了！時值夜深人靜時，豆丁沿著老路繞過圍墻，來到早已踩好點的雞窩外，屏住呼吸匍匐在雞窩門口，等待那只大公雞熟睡時，一口咬住脖子叼走了。第二天一大早，工作隊隊員起床就發(fā)現(xiàn)豆丁臥在地上一動不動，肚子脹得像鼓一樣，我們還以為豆丁病了，再一看它的嘴和前爪上還殘留著血漬，旁邊的煤堆上還有一只血淋淋的未吃掉的雞脖子。沒有多大會兒，隔壁主人沙吾提找來了：“我家的大公雞昨天晚上被它吃了，那么大的雞太可惜了！”現(xiàn)場的物證一目了然。

“可能是吧，難怪它的肚子鼓鼓的！”

“咋辦呢，狗嘛動物嘛，不通人性，你還是回去把雞窩修結實點，免不了它還會去光顧你家雞窩呢！”有隊員半開玩笑地勸說一句，就這樣豆丁偷吃雞的事件很快就平息了。

即便如此，女隊員對豆丁依舊關愛有加，隊友休假要委托帶狗糧，女兒來隊探望不忘帶狗糧，老公來隊探親也必須帶狗糧，總之，狗是第一位的重要。她自己每次休假還要從千里之外的烏魯木齊為豆丁買高檔狗糧，一買就是二十五公斤，每次休假返回工作隊，什么都可以少，就是豆丁吃的、用的、穿的、戴的，一樣都不能少，什么狗糧、狗繩、狗梳、狗刷、狗衣、狗褲，就連防止豆丁再次懷孕的生理褲衩都買了好幾條，紅的、綠的、黃的、花的，每天把豆丁打扮得像個妖精似的。只要主人為它放風，豆丁準會穿著花褲衩在連隊大院里跑來跑去，或是到那只老狗身邊去挑逗一番，撩得那條老狗心里癢癢的。

豆丁對主人很忠誠，每天中午她去隔壁連隊的監(jiān)控室午休，她睡床上，豆丁臥床邊，即或是有幾次沒有帶豆丁入室，豆丁也會臥在門口守候，只要有外人來節(jié)水、辦事什么的，豆丁就會立即拉開要攻擊的架勢，很多時候外面的人到工作隊不敢越雷池半步。每天晚上她下班回團部，豆丁都會依依不舍圍著車不愿離開，甚至跟車追隨很遠，每天早上只要連部大院門口有汽車喇叭聲響，豆丁都能聽出是它的主人開車來上班了，都會箭一般從院子里躥了出去。

豆丁被主人調教的很聰明，只要發(fā)出讓它“過來！”的口令，它會很快搖頭擺尾地來到你身邊任你擺布，只要讓它“坐下！”它會立即兩只后腿一彎屁股著地，呈45度標準坐姿坐在你面前。

“來，握握手！”

豆丁會按你的手勢抬起左前腿或右前腿，讓你緊緊地握住。

“回窩里睡覺！”

它會慢條斯理很不情愿地回到窩里。

女隊員一年工作隊生活快要結束了，心里什么都沒有牽掛，只有豆丁放心不下，不知道多少次，她蹲在地上雙手捧著豆丁的臉頰含著淚水說：“豆丁，媽媽就要回烏魯木齊了，你怎么辦呢？”

豆丁似乎明白了什么，不停地眨著眼睛，望著流淚的主人默默無語很無助的樣子，那神情不亞于親人離別的場景。

女隊員在工作隊工作一年期滿，要返回烏魯木齊的前一天，就已經將豆丁托付給了新主人沙吾提·依明家。在離開工作隊的那天上午，當主人上車前與它相擁淚別后，豆丁跟在人群里一直把主人送上車，在車啟動的那一剎那，豆丁突然從人群中沖了出去，追在車后跑出連隊的地界，直到小車消失在大路的盡頭。

那是五月的一天清晨，結親干部住在工作隊隔壁王超的親戚沙吾提·依明家，早晨起床要將臥具送回工作隊。豆丁堵在沙吾提家門口，說什么也不讓將被褥從主人家搬出，為了躲避豆丁的阻撓，結親干部朝右走豆丁撲向右邊并發(fā)出要攻擊的叫聲，朝左走豆丁立即撲向左邊，就這樣來來回回好幾次，最后還是在沙吾提上前呵斥下才放行解了圍，嘴里還不停地哼哼唧唧，心里想：“沒有主人的命令，誰也別想拿走東西，這是我的職責！”

豆丁與其它狗一樣擁有忠實的秉性，它什么時候都會不離不棄跟隨在主人的身邊，永遠用它溫順而傳情的眼神看著她，甚至聽她絮絮叨叨訴說人界的故事，她有時也會對豆丁說些狗界的事，但豆丁比人都用心聽主人的話，從來不會反駁，只會含情脈脈點頭認同，即便主人心情不好時吼幾聲，它仍會溫順地依偎在主人的身邊。一年時間里，豆丁早已成為主人最忠實、最親密的朋友，對它說話時雖然不會回答你，但它會一邊聽一邊對你搖頭擺尾，哼哼唧唧，用它百倍的溫順和親熱度，徹底顛覆你對它的戒備之心。

狗是有優(yōu)劣之分的，豆丁屬于好狗之列，它對主人包括所有工作隊成員都很溫順，不咬不叫。但它對工作隊以外的人還是很不友好，遠遠地看見就會齜牙咧嘴對其狂吠，若有不軌之人接近工作隊，它會瞬間會豎起背脊上的鬃毛，拉開要攻擊的架勢，嚇得來者望而卻步，借道繞行，或是悻悻然地離去。

狗的骨子里都有“仗人勢”的習性，豆丁也不例外，不知有多少次，只要有主人在，它就會很任性，對不喜歡的來者不依不饒，即或是警務室?guī)尩木?，它好像也領會屁股上掛著黑黢黢的家伙是用來對付壞人的，依舊不把警察當回事，該齜牙照齜牙，該咧嘴照咧嘴。如果主人不在場，有來者沖著它大吼訓斥一番，它會夾著尾巴灰溜溜地回到屬于自己的領地去。

那是一個令女主人極為悲傷的日子，非常不幸的事在豆丁身上發(fā)生了，它帶著即將分娩的寶寶消失了。有人說豆丁是殉情而死，因為從小養(yǎng)大它的主人正好頭天晚上從烏魯木齊到千里之外的連隊結親，第一時間帶著一大包肉骨頭來到工作隊看望豆丁，車還沒有進到連部大院豆丁就隔著車窗聞到了主人的氣味，一陣狂爬亂抓后，女主人像愛撫自己女兒似的將豆丁攬入懷中，豆丁側耳將臉貼在主人的胸前，她們對視著相擁而泣很長時間。

在整個看望親戚的過程中豆丁一直依偎在主人的身邊，直到三天結親活動結束要離開時，豆丁突然意識到主人又將再一次離開它而瞬間心情沮喪，非常失落不再看主人一眼，甚至是回避主人視而不見。

當天告別親戚要返回團部時，女主人面對豆丁的反常，遲遲不愿上車，早已控制不住內心的情感，幾乎是帶著哭聲在同事的幫扶下上了車。豆丁望著一溜煙消失的車影，將笨重的身子壓在屁股上，坐在道路旁的路埂上，一直望著主人遠去的方向不舍離去。

第二天一大早，豆丁的新主人沙吾提·依明電話告訴女主人：“昨天晚上你走后豆丁一夜未歸，到現(xiàn)在也沒有見到它的影子！”

掛了電話，女主人與兩位一同結親的同事立即從團部趕往連隊四處尋找，幾乎找遍了連隊所有角落，也沒有見到豆丁的蹤影。

我與豆丁在一起相處了兩年多，有一定的感情。聽說豆丁不見了，而且肚子里一窩寶寶馬上就要生產了，便很同情地與隊友一起開著車去了連隊，按照慣例我們對豆丁的據點進行了地毯式排查尋找，就包括附近的棉花地里我們都搜尋了一遍，想的是“活要見狗死要見尸”，一直找到下午也沒有結果。第二天我去圖市機場接人，路過五十團時，一條與豆丁身材、顏色幾乎相似的狗臥在路邊，我放慢車速摁下車窗叫了一聲豆丁，它沒有理我。

“不是！”

又在下一個五六百米的路口，公路下面又有一條貌似豆丁一樣的狗，一貓腰鉆進紅柳叢里去了，我急忙停下車朝著它消失的地方望去，并大聲叫著“豆丁，豆??！”

“還是不是！”

也許非常通人性的豆丁真的就是“殉情”了！

豆丁“殉情而死”的事在我腦海里留下陰影，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會想到狗對人的忠誠。在當下全民焦慮的時代，人心變得很浮躁，既渴望被接納、被認同，又害怕建立關系，這時狗就成了最好的替代，它忠實、聽話，人們在這個世界無法輕易得到的關系，在狗的身上卻能得到。從這里我們感受到當下人們巨大的精神壓力和脆弱的情感，需要得到更多的安撫。從某種意義上講，人與狗的感情已經超越了人與人的關系，狗是不會言語的朋友，沒有人世間各種私欲和追名逐利，沒有人世間阿諛奉承和虛情假意，機靈而質樸，自然而簡單。所以這種人與狗的情感真摯而自然，也是人們內心向往和追尋的人與人之間的真誠。

責任編輯惠靖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