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帆
跟著卡車司機調(diào)研中國,一直是我的一個小心愿。
2020年5月18日,我跟著一臺中國重汽6軸13米掛斗貨車,拉了一車重貨,從淄博到達武漢。
為什么要坐卡車去武漢呢?疫情期間,我天天待在家里,買東西都在網(wǎng)上。出乎我的意料,疫情期間物流配送的速度反而更快了,往往是頭天下單,第二天就送達。我每天戴上口罩,去小區(qū)門口取包裹的時候,無比快樂。我不由得想到,這個龐大而隱秘的物流體系,到底是如何運轉(zhuǎn)的?要不,我跟一輛卡車去趟武漢?
經(jīng)朋友介紹,我聯(lián)系到山東淄博一家做物流的小公司。他們有十來個司機,七八輛卡車。司機3個人一組,每次出車需要兩名司機,還有一個在家休息。這家公司專門跑淄博到武漢的貨運,這是一條比較繁忙的線路。淄博有化工廠,運到武漢的是各種原材料,到了武漢,再裝上一車服裝,拉回淄博。用他們的行話說,去的時候裝的是“重貨”,回來的時候拉的是“泡貨”(通俗地講就是“輕貨”)。
下午4點,我到達貨運倉庫,兩名司機已經(jīng)把貨物碼好,重貨擺放在從車尾倒數(shù)第3對車軸前后的位置,重貨的空隙間放著一些小件的泡貨。他們把擋板扣一一鎖實,站在車頂,用巨大的苫布把貨物嚴嚴實實地蓋上,罩住車廂頂部。這不是一件輕松活。苫布每平方米約重0.5公斤,一塊長15米、寬10米的苫布,自重就有75公斤。蓋苫布的目的是固定貨物、防曬、防雨、防雪,甚至防盜。
兩位司機都姓胡,一個看起來精明干練,另一個看起來老實巴交。他們來自同一個村子。駕駛室里除了正副駕駛座,后面還有兩層低矮的上下鋪位,供司機倒班休息。上面的鋪位裝滿了雜物,下面的鋪位上鋪著褥子,還有一床薄被。正副駕駛座之間裝了一把燒水壺,可以在旅途中間泡茶倒水。精明胡坐在駕駛座上,朝外看看,踩下油門,轉(zhuǎn)動碩大的方向盤。老實胡脫了鞋,坐在鋪位上,扳著自己的腳。我坐在副駕駛座上。從淄博到武漢的這條線路,他們跑了數(shù)百次,早已熟得不能再熟。
中國大約有1800萬名這樣的貨車司機,他們駕駛著1000多萬輛大大小小的公路貨運卡車,行駛在全國500多萬公里的公路網(wǎng)絡上。公路貨運業(yè)平均每天在途的貨運量約為9414萬噸。這些貨車司機平均每年為我們每個人運輸24.5噸貨物。根據(jù)調(diào)查,95%以上的卡車司機是男性,超過95%的卡車司機沒上過大學,接近80%的卡車司機是農(nóng)村戶口,大多數(shù)卡車司機駕齡在10年以上。來自河北、河南、黑龍江、遼寧和山東的卡車司機最多。卡車司機平均每天開車6至8小時,重卡司機持續(xù)開車時間最長,在10小時以上?;加蓄i椎病、胃病,感到腰疼的司機大約占79%。他們平均每年的行駛里程為10.4萬公里,收入為10.7萬元。里程表上每增加1公里,他們的銀行賬戶大約能增加1元收入。大多數(shù)卡車司機的家庭要撫養(yǎng)一個或兩個未成年的孩子,大多數(shù)孩子正處在上學的年齡。一般來說,卡車司機每間隔20多天才能和家人團聚一次。也有司機把自己的老婆帶上車,她們被叫作“卡嫂”——這樣能節(jié)約一些錢,走到哪兒,哪兒就是家,但一旦發(fā)生危險,對于一個家庭就是毀滅性的打擊。95%的卡車司機不愿意孩子再干自己這一行。
山東省境內(nèi)一馬平川,車不多,我們的車開得很穩(wěn)。駕駛室里沒有播放音樂。司機的耳朵要隨時聽著車的聲音,聽聽有沒有異響,音樂會遮蔽細微的聲音。我們在駕駛室里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
司機這個行業(yè),也有自己的忌諱。精明胡告訴我,卡車司機有句話:“窮死不拉管,餓死不拉卷。”“管”是指鋼管、鐵管,“卷”是指鋼卷。這些貨物本身就很重,如果沒有固定好,司機急剎車或急轉(zhuǎn)彎時,鋼管、鋼卷可能會由于慣性作用,把駕駛室擠扁。此外,高速公路收費站有綠色通道,是專門為鮮活農(nóng)產(chǎn)品開的,但很多司機都不愿意拉“綠通”——夏天必須半夜裝貨,清晨出發(fā),太辛苦。精明胡還說,像“奪命小龍蝦”“催命櫻桃”這些貨物,多耽擱一兩天就會變質(zhì),而且容易損壞,賠不起。
夜色漸深。儀表盤上的燈光是漆黑一片的駕駛室里唯一的亮色。車燈劃破無邊的黑暗。晚上10點之后,路上小車很少,大車居多。這是在你睡著的時候,中國經(jīng)濟還在跳動的脈搏。不到一代人的時間,一張巨大的高速公路網(wǎng)和一個繁忙的物流行業(yè)便建立起來。一輛輛卡車魚貫而行,有很多都是像我們車這樣的重型卡車,偶爾也點綴著小貨車。有時候,會有大車超車,一輛巨鯨一樣的大卡車從身邊呼嘯而過。我靠著車窗,打量其他貨車上裝的東西。有的卡車收拾得整整齊齊、干干凈凈,后面拉的是貨柜,貨柜里裝的大多是我們在電商平臺上買的東西,很多很多的小件包裹。有的卡車拉的是蔬菜、生豬,我看到有專門拉山東大蔥的。有的卡車后面掛著幾輛剛出廠的小轎車。有好幾輛卡車拉的是挖掘機——其實,貨車司機也是宏觀經(jīng)濟的觀察者。
車行半路,遇到一陣冰雹。冰雹砸在車窗和車頂?shù)穆曇麸@得急促、蠻橫。兩位胡師傅來精神了。此時輪休躺在鋪位上的精明胡開心地坐了起來,掏出手機,錄視頻,一邊錄一邊自己當解說。在深夜的高速路上遇到冰雹,對卡車司機來說,或許是一件快樂的事情。他們每天遇到的不愉快的事情太多了,孤獨、單調(diào)、疲憊、困倦、堵車、別車。在服務區(qū)打個盹兒,有時候會遇到偷油的。經(jīng)過收費站,經(jīng)常會遇到查車、罰款。
當然,解決這些問題的辦法是有的。最有效的辦法就是技術(shù)進步。比如高速路上的超載一直是個令人頭疼的難題。超載會壓壞路面,還容易引起惡性交通事故。治理了那么多年,最后的解決方案是在高速公路的入口處安裝一個地秤,貨車從上面駛過,自動稱出載重。未來,類似的技術(shù)創(chuàng)新會更多,也會更快地改變物流行業(yè)。事實上,我覺得,隨著自動駕駛等技術(shù)的應用,卡車司機這個職業(yè),可能在未來的30年內(nèi)就消失了。
凌晨4點,我們從信陽往南,準備翻越雞公山進入湖北。兩位司機已經(jīng)換了兩次班。老實胡在鋪位睡覺,精明胡接手開車。
精明胡一手握著方向盤,一手操作熱水壺,燒水、泡茶、喝水、抽煙,不停地打哈欠。
我們離目的地,已經(jīng)很近了。
(斯 晨摘自大象出版社《變量3:本土時代的生存策略》一書,本刊節(jié)選,劉德山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