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 暉
(湘潭大學 外國語學院,湖南 湘潭 411105)
著名蘇格蘭小說家托拜爾斯·喬治·斯摩萊特(1721-1771),是18世紀第一批有成就的專業(yè)文人之一。作為早期英國文學大師、文學評論家和編輯,他在文學史上占有不同尋常的地位,其聲譽一度可與菲爾丁、理查遜、斯特恩和笛福媲美?!叭缤s翰遜博士一樣,斯摩萊特既是作家,又是文化仲裁者,使得文學為更大的讀者受眾群所熟知?!盵1]斯摩萊特描繪了各種流動模式包括生活遷徙、教育旅行、殖民擴張等,通過跟蹤冒險家們對不同環(huán)境的適應過程,從而展示快速變化的時代特性,對社會政治系統(tǒng)施加影響,揭示看似合理的社會表象下?lián)u搖欲墜的根基,挑戰(zhàn)既定的觀念、身份、性別和文化?!端{登傳》是斯摩萊特的第一部自傳體小說,被認為是“英國十八世紀啟蒙時期現(xiàn)實主義的重要代表作之一”[2]。作品講述了出身于沒落貴族家庭的蘇格蘭青年藍登被迫離家,浪跡倫敦、巴斯等地,遠征海外參與殖民戰(zhàn)爭,通過殖民貿易發(fā)家致富,最終榮歸故里的故事。正如卡爾所說,“他最好的散文小說大部分取材于自己的旅行,不是以自傳作者的手法,而是通過一個旅行者對當代國內外生活場景的描述來展開。”[3]斯摩萊特的作品觸及當代社會問題,并帶來相應的社會政治問題的大辯論。
18世紀后期的英國,隨著家庭經濟的變革以及自由貿易的興起,每個人都成為“文化經濟的消費者”,審美不再僅僅是一種曲高和寡的個人品性,相反,所謂“優(yōu)美、崇高、古雅”成為集體“表征或調和商業(yè)社會的復雜序列的不同形式”。趣味具有“代償性”特征,是“思想家們精心設計的用以吸納(同化)各種不同社會和認知問題的方式”[4]。正如法國當代著名社會學家布爾迪厄指出的,將“文化回歸人類學意義”,對理解文化在社會地位確立和社會權力分配中至關重要的作用是非常必要的[5]1。人類學意義上的‘文化’指廣義上與普通大眾生活密切相關的人類的實踐。只有將審美趣味從長期以來僅僅關注精英主義的視野轉移到對日常生活物品的趣味、與大眾文化相聯(lián)系的廣泛領域,才能完全理解文化實踐的真正內涵。本文以18世紀英國的歷史為背景,從文化研究的維度,探討《藍登傳》中的文化趣味表征,分析18世紀中后期已經擁有大量經濟資本的英國資產階級如何通過趣味標準的確立從而實現(xiàn)階級分層,獲取“平等的社會價值”的文化訴求[6]。
在布爾迪厄看來,趣味作為文化習性的一種突出表現(xiàn),乃是整體的階級習性的一個關鍵性的區(qū)隔標志。在《區(qū)隔》一書中,布爾迪厄主要探討了三種趣味:統(tǒng)治階級階層、中產階級階層和被統(tǒng)治階級階層的趣味。各階級階層的文化消費的操作實踐不僅標示出了社會區(qū)分,同時也在維持和再生產階級差異。布爾迪厄指出:“趣味能分類,也能分類分類者”[5]6。分類即指劃分社會階級階層。審美趣味不僅具有社會學意義上的階級分層區(qū)隔的作用,對社會群體進行區(qū)分,而且可以針對以此進行研究的分類者進行階級分類。布爾迪厄稱統(tǒng)治階級的趣味為“自由趣味”或“合法趣味”,初步定義為一種“自為且自在地將藝術作品以及世間一切事物看作形式而非功能的能力”[5]3。這是形式高于內容,形式至上的高級審美趣味,與日常大眾的普通趣味相斷裂、區(qū)隔,體現(xiàn)著趣味的形式性、自由性。
貴族階級通過服飾、隨從、車馬、餐具、飲食等等象征性符號展現(xiàn)社會地位,從而與其他階層相區(qū)隔。“與大多數其他方式相比,對服飾的消費更能向他人在看到第一眼時就證明自己的經濟實力”,因此,“對于所有階級來說,服飾的使用價值遠非只是御寒保暖,更是為了給人留下體面外表的印象。”[7]111初到倫敦的藍登和斯特拉普由于衣著寒磣受盡欺凌,問路時路人要么不理不睬要么故意給他們指錯方向,更有馬車夫故意戲耍他們,濺濕他們的衣服。在拜訪上層階級議員克林哲時,藍登也因為衣著寒磣而備受冷落。盡管藍登的祖父曾有恩于克林哲,然而后者卻只熱情接待“身著華麗衣服”的小鄉(xiāng)紳葛奇,而把藍登冷落在“冰冷的過道里,凍的直呵手指”,不讓他進“專為上流人物等待接見”的房間[2]74。第二次倫敦之行,藍登穿上發(fā)跡后的老同學斯特拉普贈送給他的貴重服飾,出入各種時髦的社交場所,逛劇院、看歌劇、參加假面舞會、茶會、郊區(qū)集會,看木偶戲等等,素不相識的人都起立以示敬意,“大家對我非常尊敬,我的地位也如我所希望的,有了很大提高。”[2]260到了18世紀中期,“倫敦不僅是政府、社會、商業(yè)和生產中心,同時也是炫耀性消費的中心,因此它既充滿驚奇,又無不讓人心生憂慮?!盵7]7各種劇院、音樂會、舞會、體育比賽成為上層階級炫耀性消費的場所,更是有閑階級展示自身優(yōu)越性、區(qū)隔其他階級的手段。藍登除了用斯特拉普給他的贈款置辦昂貴的服飾,還游歷了盧浮宮、凡爾賽宮、看意大利喜劇、歌劇和話劇。這些被劃定為上層社會的文化成為他日后在各種社交場合不斷吹噓和炫耀的資本,也成為他成功獲取更多“經濟資本”和“社會資本”的“無形資本”。作者對藍登曾經供職的軍艦艦長魏弗爾的奢靡生活進行了生動的刻畫。他華麗的出場獲得萬眾矚目,他的鑲金白緞帶馬甲上“鑲有紅寶石的別針”“鞋扣上嵌著金剛鉆,在陽光下熠熠閃光”“腰間掛著一把鑲金的鋼柄寶劍”“手上還套著一根琥珀鑲頭的手杖。”[2]195魏弗爾不僅自己窮奢極欲,而且要求船員和仆從也衣著精致,即使甲板上服役的船員也必須戴假發(fā),配寶劍,穿褶邊襯衣,噴香水,否則便被叱責辱罵。魏弗爾以他本人的“歧視性消費”方式以及對船員和仆人的“替代性消費”要求來展現(xiàn)自己至高無上的經濟地位和社會權威。
18世紀英國社會資產階級商品生產和貿易的迅猛發(fā)展使得消費觀念悄然發(fā)生變化。亞當·斯密、休謨、曼德維爾等學者鼓吹消費對現(xiàn)代社會的重要推動作用,認為“只有通過鼓勵消費、社會流動和追逐地位”才能促進社會發(fā)展,而這種鼓勵過度消費和追名逐利的社會風氣逐漸改變著人們的生活方式和價值理念,勢必“否定它自身的超驗道德根基?!盵8]不可否認的是,消費觀念的轉變刺激了英國商業(yè)和貿易的飛速發(fā)展,但同時,這種巨大的轉變使得“消費不再只是滿足人民的基本生活需求,而同時成為炫耀、浪費、腐敗等惡習滋生和蔓延的土壤”[9]。同時,上層社會的婚姻完全是以利益為驅動,婚姻成為增加財富和提升社會地位的重要手段。以班特為代表的貴族們追逐的是聲名顯赫、家產頗豐的女性,如美林達這樣“虛榮”“缺乏同情心”“性格野蠻”的交際花大受追捧。藍登甚至為了獲得美林達的青睞,去與另一位追求者決斗,險些喪命。后來,藍登又受班特慫恿去追求斯納潑小姐,盡管她“脊梁彎曲”“身體歪斜”“走路頗像螃蟹”,并且為人刻薄、自私冷漠,藍登卻并不在意,因為這是個“擁有兩萬磅的累贅貨”,藍登一心“盤算用什么最妥善的辦法來贏得她”[2]412。風靡18世紀英國社會的商品化的婚姻成為獲取更高的經濟優(yōu)勢和社會地位的有效手段。18世紀英國不斷凸顯的奢侈現(xiàn)象及其引發(fā)的社會腐敗和失德問題前所未有地引發(fā)了全民關注。不僅以伯克為代表的大量思想家表達了擔憂和批判,而且很多小說家也通過各種虛構的方式對這一突出的社會現(xiàn)象進行了表征和批判。“對統(tǒng)治階級而言,藝術的消費只是意味著炫耀自己是上流社會成員的一種機會,是身份的一種表達需要,或者說是尋求區(qū)隔感的一種客觀要求?!盵10]沉迷于物質享受的貴族階級炫耀奢華的服飾,追求聲色犬馬、紙醉金迷的社交娛樂活動,熱衷于以金錢和地位為絕對先決條件的商品化婚姻,正是其低俗趣味和內心空虛的外化,是英國社會商業(yè)和貿易飛速發(fā)展引發(fā)的社會生活無序、社會道德失范的集中體現(xiàn)。
布爾迪厄認為,社會主體的趣味的形成和等級劃分與權力社會中的階級等級同型同構。相對于上層階級側重形式高于功能的自由趣味而言,下層民眾尋求實惠效用性的趣味被定義為必然趣味?!叭の侗緹o高雅低俗之分,但一旦嵌入權力社會的階級階層環(huán)境之中,就在統(tǒng)治者的符號暴力的強制推行之下成為區(qū)隔的標識。”[11]這體現(xiàn)了趣味階級區(qū)隔的功能。布爾迪厄指出,“自由趣味只能通過與必然趣味的關系來確認自身,必然趣味也因此被判定為審美層面上的粗俗趣味”。[5]56下層階級由于經濟、政治和文化資本的匱乏,他們的日常生活不得不與衣食住行緊密捆綁,他們滿足的往往是身體、倫理等的功能性需求,而沒有足夠的時間、金錢和文化去追求脫離日常物質需求的滿足之外的高雅藝術?!肮と穗A級順從于必然性,導致自己傾向于一種實用的、功能主義的美學,拒絕接受任何類型為藝術而藝術和形式運作的恩惠和輕浮?!盵10]
藍登的兩次倫敦之行遇到各種各樣下層民眾,如農夫、店主、牧師、強盜、下層軍官、收稅官等等,他們盡干些騙錢、賭博、搶劫的齷齪勾當,展現(xiàn)出一幅18世紀英國資本主義發(fā)展時期商業(yè)繁榮表象下傳統(tǒng)道德逐漸土崩瓦解,奢靡、腐敗、勢力、虛偽之世風日盛的世相圖。藍登初到倫敦時,由于錢財皆被騙走,只住得起每禮拜兩先令的出租屋,房間極小,得先把里面的家具挪出,才放得進一張床,用床沿權當座椅。吃的是最省錢的飯食,俗稱“鉆地縫”。這是開在地窖里的飯館,屋里擠滿了車夫、仆役、步兵,吃的是牛蹄、牛腳跟、香腸等上等人所不吃的食物。在藥店當伙計期間,藍登認識了一位偽裝成富家小姐的妓女威廉斯女士,并了解到她如何被一位鄉(xiāng)紳始亂終棄,離家出走,在倫敦逐漸淪落為娼妓的生平。為了生存,她不得不偽裝成上層階級詐騙藍登等希望通過與富家小姐結親提升社會地位的青年人。威廉斯描述了妓女們的生活狀況,這些“赤身露體的可憐蟲”“午夜時還在街上徘徊”“穿得又破又臟,像窩豬似的”,而這些人在“一年半以前還是花柳界的紅人,車馬衣飾,盛極一時,在富貴場中搖來擺去?!盵2]175當時的英國社會正值工業(yè)革命前夕,資產階級在政治上的統(tǒng)治地位已盡鞏固,殘酷的圈地運動接近完成,農民被剝奪土地成為勞動后備軍,流入城市成為出賣勞力的雇工或散工,甚至淪為乞丐、小偷、流氓,妻女則淪為娼妓,貧富差距急劇分化,階級分化越來越明顯。通過對社會各個階層生活的披露,斯摩萊特“徹底地撕去了18世紀英國社會生活的漂亮外衣,而將里面的骯臟、卑賤和殘忍暴露無遺”[12]。對于下層民眾來說,對生活必需品的趣味是必然的、“不可避免的”,他們的快樂和趣味離不開食物、金錢等實用考慮??档抡f:“只有一個人的必需品的需求得到滿足,我們才能分辨出那個人有或者沒有趣味?!盵13]下層民眾“以必需品為主要需求的世界”,被資產階級“以美學標準對它進行衡量,并將它定性為粗俗”[5]56。
《藍登傳》中的下層階級不但被表征為窮困、粗俗的形象,而且生性野蠻、道德低下。藍登靠著舅父包凌先生的資助在城里上大學,寄住在他母親的遠親波興先生家。可當得知包凌先生遭遇變故,不能再資助藍登后,波興先生馬上變了嘴臉,將藍登掃地出門,完全不顧后者的死活。因為“天曉得,從此我再也別想從你那兒收到一文錢啦”[2]32。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成為“現(xiàn)金聯(lián)結”的關系,所謂的親情在金錢面前完全不堪一擊,人性的卑鄙、自私和貪婪在作者筆下暴露無遺。作者花大篇幅描寫了藍登被一艘軍艦強行征兵,參與海外殖民戰(zhàn)爭過程中,親身經歷的下層士兵們的悲慘生活。傷兵們缺醫(yī)少藥、住宿環(huán)境擁擠不堪、臭氣熏天,本就幾乎沒有痊愈的可能,而歐科姆船長和麥克賢軍醫(yī)心腸狠毒、性情殘暴,無情地摧殘和折磨病號們,命令他們爬桅桿、操作抽水機、搬運重物,他們不執(zhí)行命令就被狠狠地抽幾十鞭子,導致六十一個病號不到幾天功夫就只剩下一打,“而促成病號減少的兩位主謀則慶祝他們自己為國王和國家立下的功勞,”[2]203其殘忍程度令人發(fā)指。后來藍登被船長迫害,身受重傷,流落海島,島上的居民竟然無人肯幫忙救治,只把昏迷不醒、奄奄一息的藍登“抬來抬去,走遍全村,沒有一家肯收留,沒有一個善心人肯費一點力氣解救”[2]273,更有甚者,當居民們把藍登放在牧師家門口時,牧師“勃然大怒,”命令立刻把藍登抬走,“否則就要把主使的人和抬運的人統(tǒng)統(tǒng)開除教籍?!盵2]273藍登的遭遇揭示出當時英國社會底層民眾的丑陋與粗俗,人們恃強凌弱、麻木不仁,考慮的只是如何巴結權貴、提升社會地位、滿足一己私欲。由于文化資本的匱乏,下層民眾樂于接受被美妙面紗遮蓋的符號暴力,迎合與模仿上層階級的自由趣味?!八麄冇妹爸啄木瞥洚斚銠墸梅轮频钠ぞ叽嬲嫫?,用復制印刷品代替畫作真品,這些都說明他們接受了統(tǒng)治者所定義的真正值得擁有的商品?!盵5]386斯莫萊特筆下的下層階級在意的是如何追求感官的滿足和娛樂,如何模仿上層階級的生活風格和方式,卻不曾意識到階級習慣和趣味追求與經濟資本之間密不可分的關系。
中產階級由于其獨特的身份地位而呈現(xiàn)出雙重否定性。他們反對享樂主義,捍衛(wèi)傳統(tǒng)的價值觀和“完善的”趣味,同時新興資產階級由于接受了良好的文化教育,在文藝趣味上更具先鋒性、挑戰(zhàn)性和顛覆性的特點?!爸械热の妒羌僭O的一種趣味,一種文化客體,一種沒有確定性的判斷標準。中等趣味決定于其文化的居間的位置,常常表現(xiàn)為錯誤的認同,誤置的信念,它沒有自信,依附于合法文化?!盵10]因此,布爾迪厄認為新興資產階級具有“趣味傳輸帶”的功能。一方面,他們將與自己相區(qū)隔的下層階級帶入消費與競爭的競賽中;另一方面,他們試圖模仿上層階級的階級習慣和趣味追求,在實現(xiàn)自身趣味合法化的過程中也有助于上層階級的趣味合法化[5]365。
斯摩萊特的祖父雖然是個中小地主,但斯摩萊特的經濟地位卻是屬于中小資產階級的知識分子,因此他具有18世紀英國社會中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共同點。他們接受了資產階級的一套道德標準和社會秩序,反對封建制度,投靠統(tǒng)治階級,希望以此為基礎和統(tǒng)治階級達成買賣關系。斯莫萊特筆下的主人公藍登和藍登之類的人物如軍醫(yī)湯姆遜、詩人麥絡波因等盡管生活地位不穩(wěn)定,對現(xiàn)實處處不滿,但他們卻并不是革命的,他們追求的是在現(xiàn)存秩序內向上爬,加入統(tǒng)治階級。介于貧富之間的中小資產階級繼承了清教徒的傳統(tǒng)或其他反對國教的教派的傳統(tǒng),抵抗和大資本家大貴族結合的國教,他們要求在議會中有他們的地位,因而反對輝格黨首相沃爾波爾的政府對議會的控制,反對政府的貪污賄賂,但同時也主張擴大帝國和殖民主義。
藍登出身于破落貴族家庭,祖父是個小地主,地方法官,由于父親當年擅自娶了一個下層女性為妻惹怒了祖父而導致家破人亡、流落他鄉(xiāng)的慘劇。藍登自幼不受祖父待見,靠海員舅舅接濟才上了大學,學習了哲學、希臘文和數學等學科,在文學方面也頗有造詣,“甚得有地位之人的眷顧?!盵2]28后來接濟中斷,藍登不得不去學習外科醫(yī)生知識以謀生。藍登自視為一個“出身好”“謙卑而有品德”的青年,盡管命運多舛,讓他在發(fā)家致富的路上幾經坎坷,然而藍登從來不愿意向命運低頭,屈就自己做個手藝人或“下等人”。盡管多次受出身卑微的老同學斯特拉普的接濟和誠心誠意的幫助,藍登才免于困頓,但藍登內心深處是瞧不起“這老實窮漢”的,甚至在自己交上了一些比較體面的朋友后,“覺得與這剃頭師傅稱兄道弟是件很丟臉的事”,還自我開導說,“人心是天生忘恩負義的?!盵2]140不僅如此,當斯特拉普因為藍登為追求富家小姐而散盡家財、賭博行騙,最終負債入獄心急如焚時,藍登還嘲笑斯特拉普沒見過世面,一邊勸慰他,一邊嘲諷自己是在“把面包渣施舍給小雀兒”[2]476。實際上藍登從事的外科醫(yī)生職業(yè)和斯特拉普從事的理發(fā)師社會地位差不多,但他對斯塔拉普從事的職業(yè)卻是不屑一顧的,他愿意做駐外大使斯楚特維爾的秘書,渴望通過攀附統(tǒng)治階級實現(xiàn)自身地位的提升。他先后參加了海軍、雇傭軍,參加過西印度殖民戰(zhàn)爭,販賣黑奴,后來甚至為了追求貴族小姐賭博行騙,負債入獄。藍登之類的資產階級在小說中比比皆是,如先是做貴族的家庭教師,然后通過在殖民地經營種植園富甲一方的藍登之父,給資本家、大地主管賬而發(fā)家致富的湯姆遜,以及通過殖民貿易、販賣黑奴大發(fā)橫財的包凌船長,這些都是18世紀英國資本主義發(fā)展、海外殖民迅速擴張時期的資產階級典型人物。他們盡管命運坎坷,但從來不曾放棄借助時勢,通過自己的個人能力和道德品質提升階級地位的使命。
18世紀英國的許多小說家及文學評論家,“談論藝術的同時也在談論其他事情,這些事情都觸及中產階級爭奪政治領導權的核心問題。”[14]藍登不僅有著進軍上層社會的政治企圖,同時也不斷夸耀自己高尚的道德情操和高雅的文學修養(yǎng)。作者花大篇幅講述藍登在遇人不淑、舉步維艱之際如何不計前嫌,運用自己高超的醫(yī)術精心治療曾經對自己行騙的威廉斯女士,使之轉危為安,并決心痛改前非、棄惡從善。無論是藍登在與富家小姐水仙談論文學時的洋洋得意、喜不自禁,還是在獄中遇到貧困潦倒、才華橫溢的詩人麥洛波因時的惺惺相惜、傾囊相助,都是藍登等資產階級在其“經濟實力已經幫助他們完全擺脫了這種需求(即對必需品的需求)而追求藝術自由的世界”時的文化優(yōu)越性的體現(xiàn)[5]55。身份建構實際上就是一個合法化和自然化的過程,“有關地域、性別、階級等社會身份的話語都是述行話語,其目的是要通過一套新的疆域或邊界的定義來挑戰(zhàn)原有的范疇和意義,使一個群體身份或是不同身份之間的疆域合法化,變成現(xiàn)實。”[15]18世紀后期,許多英國小說家不僅“將精致的美學趣味作為真正的中產階級主體性的基本標志”,作為一個人是否值得被賦予資產階級這一身份的衡量標準,而且將趣味視為“賦予誰人作為社會序列最頂層自然權力的一種方式”[16]??梢哉f,美學趣味標準的調整,即資產階級趣味標準的建立,使得資產階級的社會和文化地位合法化和自然化。布爾迪厄認為,審美趣味與鑒賞能力既是個人的心態(tài)、情感和稟性的體現(xiàn),同時也具有標識和區(qū)分階級的功能,因此,它既體現(xiàn)出人在社會空間中的不同位置,也起著維持和強化社會階層或群體邊界的作用。
18世紀的英國,階層等級制度依然非常嚴格,社會階層之間界限分明、難以逾越?!肮鈽s革命”后資產階級政治權力逐漸占據統(tǒng)治地位,但“成為紳士仍然是資產階級的核心愿望”[17]18。世紀的英國社會具有“轉型”的顯著特點,工業(yè)革命、殖民擴張以及海外貿易的發(fā)展為英國帶來了空前的物質繁榮,整個社會忙于同時進行多方面的建構:民族國家和帝國;文學市場和商品文化;交通要道和現(xiàn)代主體。18世紀英國由農業(yè)文明向工業(yè)文明的急劇轉型造成了個人和社會的畸形發(fā)展,精神文明和物質文明嚴重脫節(jié)、失衡,新舊世界的斷裂引發(fā)了深深的文化焦慮。社會性格的異化產生了待價而沽的異化人格,人與人之間的異化關系、以及人們對待消費的異化態(tài)度,導致前資本主義社會所特有的普遍的社會紐帶的消失,人們無法從古老的宗教信仰和傳統(tǒng)道德中找到精神指引。笛福、斯威夫特、斯摩萊特、菲爾丁、斯特恩等偉大作家捉到了彌漫于18世紀英國社會的情感結構,在作品中從多角度探討了工業(yè)化浪潮下社會價值觀的變遷對英國社會的精神沖擊,揭示了在商業(yè)價值觀侵入人類精神領域的社會危機中人們精神世界的困惑與迷惘,對如何擺脫道德困境、實現(xiàn)理想的“英國性”的建構進行了理性思考。正如伊恩·瓦特指出的,小說家們的作品“肯定深受他們與他們的18世紀讀者共同承有的新的社會風氣和道德經驗的制約”[18]。文藝作品的美學形式與社會的歷史語境密切相關,小說家通過塑造典型人物,對社會行動者的精神狀態(tài)、心智結構和價值理念進行再塑造,從而使其內化為社會全體成員遵循的無意識準則和規(guī)范。而藍登堪稱具有革命性特質的新興資產階級代表,他的百折不撓、奮發(fā)向上等美德正是當時道德墮落、沉迷于物質享受的上層社會所缺乏的。藍登正是在這樣的社會氛圍中應運而生,作者在藍登身上寄予了中產階級的文化意愿和政治主張。
18世紀著名思想家凱姆思指出趣味的標準與階級分層密切相關,他認為不僅那些缺乏“社會償付能力”“需要依靠身體的勞動來果腹暖身的人,毫無趣味可言”,同樣那些“以花錢為樂”的貴族也沒有資格談論趣味,“從他們身上找不出一點樂善好施、公共精神等優(yōu)雅情趣”,而唯有資產階級是趣味標準的“排頭兵”[19]。斯摩萊特用一個資產階級窮困青年借助時勢和自身努力實現(xiàn)財富的增值和社會階層爬升的故事表達了當時英國社會中產階級的階級動向和政治要求。以魏弗爾、斯觸特威爾等為代表的貴族們生活窮奢極欲、趣味低俗、道德敗壞;以歐科姆船長和麥克賢軍醫(yī)等為代表的下層民眾心腸狠毒、性情殘暴、道德低俗;而以藍登、湯姆遜等為代表的新興資產階級品德高尚、樂善好施,同時追求崇高的政治理想和高雅的文化趣味,他們試圖建構趣味與道德的橋梁,以此形成明顯的、自然的文化區(qū)隔和文化優(yōu)勢。作者將中產階級趣味與上層階級和下層民眾區(qū)隔開來,將百折不撓的政治追求、樂善好施的道德品行與高雅脫俗的文化趣味等同起來,一方面體現(xiàn)了中產階級的趣味追求,即崇尚“適度”的優(yōu)雅趣味;另一方面也體現(xiàn)了他們建構和維護自己的文化主張,凸顯自己相對的文化優(yōu)勢的階級述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