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決議的溢出效力分析
——兼評《民法典》第八十五條

王運鵬

(北京師范大學 法學院,北京 100875)

一、問題的提出

我國《公司法》第十六條要求公司對外擔保時需提供股東會、董事會決議，這就涉及公司對外擔保決議的效力對擔保合同效力的影響問題。學者們將該問題稱之為“決議溢出效應”，并且指出“在某些特殊場合，公司內部行為是可以具有‘溢出效應’的，可以對第三人產(chǎn)生一定的法律效果”[1]。在公司擔保的語境下，決議的效力可能對合同的效力產(chǎn)生影響。

《公司法》第十六條為我們提供了一個決議效力可能影響合同效力的鮮活例證。那么，這種公司決議與決議實施行為效力產(chǎn)生關聯(lián)的現(xiàn)象是否具有理論上的普遍性？針對決議效力影響到其他法律行為的現(xiàn)象，目前學界還沒有給予更多的關注?，F(xiàn)有關于公司決議效力的研究，側重于公司決議的自身效力，如公司決議的效力瑕疵、公司決議訴訟等等(1)公司決議效力瑕疵的相關研究參見葉林：《股東會決議無效的公司法解釋》，載《法學研究》2020年第3期，第61-81頁；梁開銀、趙先飛：《論股東會決議之未生效》，載《廣東社會科學》2020年第3期，第237-245頁；殷秋實：《法律行為視角下的決議不成立》，載《中外法學》2019年第1期，第156-179頁；公司決議訴訟的相關研究參見：李建偉，王力一：《公司決議不成立之訴實證研究——〈公司法解釋四〉出臺前審判創(chuàng)新實踐的價值發(fā)現(xiàn)》，載《經(jīng)貿(mào)法律評論》2020年第3期，第73-101頁；毛快：《對股東大會決議可撤銷之訴效力規(guī)則的檢討》，載《中國政法大學學報》2019年第2期；周翠：《公司決議訴訟的功能定位與程序機制》，載《中外法學》2019年第3期，第60-73頁。。還有學者在討論決議的效力問題時，直接將決議的效力等同于決議自身的效力[2]，但是決議的效力不僅僅局限于自身，正如《公司法》第十六條向我們展示的那樣，還會影響到與決議相關的法律行為。在目前關注到這種現(xiàn)象的研究成果中，即便是對于這種現(xiàn)象的稱呼，學者們也尚未形成共識，有的學者將此種現(xiàn)象稱之為“溢出效應”[3]，有的學者稱之為“決議的外部效力”[4]，有的學者稱之為“決議對外效力”[5]，還有的學者基于公司擔保決議與擔保合同效力認定之間的牽連關系提出了“決議的外部拘束力”[6]。本文采用“溢出效應”的用法。下文將論述決議效力得以影響其他法律行為的原因是法人意思的溢出。針對決議行為與決議實施行為之間的效力關聯(lián)，采用“溢出效應”更加貼合這種效力關聯(lián)背后的法理本質。

但是從另外一個理論邏輯看，法律行為的效力受其要件控制，不受其他因素影響。公司擔保決議與公司擔保合同是兩個獨立的法律行為，具有獨立的成立、生效要件。在各自要件不變的前提下，二者的效力理應相互獨立，互不相干，具有一定的獨立性。此時，我們難免會生出決議行為與決議實施行為之間效力的關聯(lián)性與獨立性是否會產(chǎn)生沖突的疑問。如果關聯(lián)性與獨立性之間存在沖突，那么這種沖突有哪些具體的體現(xiàn)？這種沖突會給法律適用帶來哪些挑戰(zhàn)？本文從探求決議溢出效力的原因入手，進而梳理關聯(lián)性與獨立性的矛盾焦點，在此基礎上嘗試探討化解沖突的理論路徑。

二、公司決議的意思溢出與效力后果

就法人的主體資格而言它自身具有獨立的意思，依據(jù)法律行為理論中內心意思和對外意思表示的理論構造，決議可以看作法人的內心意思，決議實施行為可以看作對外表示，公司決議加上決議實施行為構成了公司法人完整的意思表示過程。公司決議的溢出效應也隨之通過意思的表示得以實現(xiàn)。實際上，通過表決形成的公司決議是公司意思的物質載體，公司意思需借助公司機關的行為完成公司意思的對外表示。表決誕生了決議，決議是表決的結果；而決議又是公司行為的動因。在這一過程中，公司決議承載的意思貫穿始終，即公司決議的意思會“溢出”到公司決議實施行為中。

(一)公司決議：公司法人的內心意思

與自然人不同，公司法人的意思決定與表示具有分離性與可視性。自然人的內心真意屬于自然人的內心活動，無法從外界觀察得知。自然人的意思只能通過其外在的表示行為被外界觀察和感知，其意思決定過程及所形成的意欲表達的意思外界無從得知。而法人的意思形成過程不同，法人的意思表示可以大致分為公司機關表決(即意思決定)、公司決議(即公司內心意思)、公司機關對外表示(即意思表示)三個步驟。公司意思決定過程主要是公司意思機關的表決過程。作為表決結果的公司決議可以類比為自然人的內心意思。

決議行為和決議實施行為在公司法人層面構成了一個完整的“意思-表示”的理論構造。雖然決議是公司內部的特殊法律行為，但是我們站在整個公司法人的層面來觀察，公司法人對于自身意志的執(zhí)行與落實實際上是由兩個部分組成的——內部意思決定和外部表示行為，即上文提到的法人意思決定與表示的分離。決議承載的就是公司通過議事程序和表決規(guī)則之后形成的內心意思。

雖然對于公司來說決議一般不直接對外產(chǎn)生法律效果，但是相當于自然人內心意思的公司決議，對于公司的法律行為具有獨特的法律意義。從學界觀點來看，決議似乎構成了團體與第三人發(fā)生法律關系的基礎。我國學者龍衛(wèi)球教授認為：“決議發(fā)生在團體內部，以組織基本法為基本前提，與組織內在關系有關，不直接對外產(chǎn)生法律效果，而只是形成社團機關對外法律行為的基礎?！盵7]德國卡爾·拉倫茨的民法理論也強調：“決議不調整團體(即全體成員)或者法人與第三人之間的關系。要調整這種關系，必須以全體成員的名義或以法人本身的名義，同第三人訂立法律行為?！盵8]足見法人意思決定與意思對外表示及實施是分離的。

(二)決議的意思溢出：公司決議實施行為

如前所述，決議是公司形成的內心意思。從公司法人層面來說，僅有決議不足以讓法人實現(xiàn)自身意志，因為決議一般不對第三人產(chǎn)生拘束力，僅僅是團體與第三人發(fā)生法律關系的基礎。如果需要實現(xiàn)公司法人的意志，就需要法人機關依據(jù)決議承載的意思，向交易相對人表示其意思，進而與交易相對人建立法律關系。公司的決議實施行為無疑是其中的關鍵。

以決議行為與決議實施行為共同組成的法人意思表示構造來說，公司決議是決議行為的結果，相當于內心意思；決議實施行為的意義在于落實決議承載的法人意志，與交易相對人建立法律關系，相當于表示行為。雖然法人的意思表示構造中意思與表示是分離的，是兩個獨立的法律行為。但是這兩個法律行為存在聯(lián)系的紐帶即公司決議承載的法人意志。公司決議承載的法人意志賦予了決議實施行為存在的價值。沒有公司決議承載的法人意志，就沒有決議實施行為存在的必要性。公司決議承載的意思不僅與決議行為有關，還與決議實施行為有關，是決議實施行為的動因。決議的意思溢出是指決議的承載意思超出了決議行為本身，還影響到了另外一個法律行為(決議實施行為)。

公司決議實施行為在實踐中有非常多的例子。就公司決議免除債務而言，其決議承載的是免除債務的公司意思，而法定代表人向債務人宣布債務免除決議相當于自然人意思表示中的表示行為。此時宣告免除債務的單方行為就是公司決議實施行為。這一類決議實施行為有一個明顯的特征：一個決議對應一個決議實施行為。存在一一對應特征的原因是這類法律行為的目的是與公司之外的相對人建立特定的法律關系。交易是這類法律行為最常見的目的。

除了一個決議對應一個法律行為的情形，還存在一個決議對應多個法律行為的情形。比如說股東會任命董事的決議。股東會任命董事的決議承載的是公司希望特定的董事候選人能以董事身份，承擔董事職責的法人意思。董事候選人獲得任命之后，任何以董事名義的法律行為，都可以稱之為決議實施行為。比如，董事在董事會上表決，董事召集董事會。這類決議實施行為和前一類與公司外部相對人建立法律關系的法律行為不同，這一類決議實施行為往往將注意力放在公司內部，以維持組織運作，建立組織內部法律關系為目的。

(三)意思溢出的影響

在法律行為理論中，行為人的內心意思對法律行為的效力具有決定性的作用。行為人意志所決定的意思是法律行為效力來源，這是意志效力論的基本觀點?！耙庵拘Яφ撜J為，行為人的個人意志是法律行為效力的來源，意志自身具有法律性質，基于當事人的共同意志成立的法律行為具有法的創(chuàng)造力，法律僅僅是確認當事人有權這樣做?！盵9]薩維尼是意志效力論的贊同者，他認為：“實際上，應當將意志本身看成唯一重要和有效的東西?！盵10]拉倫茨認為：“意思表示是一種決定性的行為，它是表意人實現(xiàn)其法律行為意思的一種手段。從這個角度看，通常處于意思表示背后的表意人的意思，似乎就對法律后果具有關鍵意義。”[11]

從公司法人的意思表示構造來說，類似于內心意思的公司決議，理應對公司法人所為的法律行為效力產(chǎn)生影響。依照意志效力論的觀點，代表公司法人內心意思的公司決議，相當于薩維尼所說的“當事人的共同意志”，相當于拉倫茨所說的“意思表示背后的表意人的意思”。如果是表意人的意思對法律后果具有關鍵意義，那么公司決議理應決定公司決議實施行為所要達到的法律后果。內心意思是法律行為效力的根源。在法律行為理論中，意思是法律行為效力重要的根源。倘若法律行為生效所產(chǎn)生的法律后果，并非行為人經(jīng)由意思決定所形成之意思，行為人的私法自治必然成為空洞的口號。以此推論，公司決議作為法人的內心意思，勢必要制約、影響法人的表示行為。在這個意義上，決議行為對公司決議實施行為的影響是內心意思對表示行為的影響。決議行為與決議實施行為的法律效力因此具有關聯(lián)性。這種效力上的關聯(lián)性意味著決議行為的效力變化會影響到?jīng)Q議實施行為。

從效力關聯(lián)性的角度來理解，可以認為公司決議的效力“溢出”影響到了決議實施行為。這種效力“溢出”的影響即存在公司與交易相對人的交易中，也存在公司內部的組織秩序中。

從公司與交易相對人的角度來看，決議實施行為是法人意思外部化的體現(xiàn)，合法有效的決議保證了法人意思外部化的合法性。從法人意思形成與意思表示的角度看，依據(jù)法人內部形成的意思，法人對外表示行為獲得組織法上的合法性。這種合法性體現(xiàn)在法定代表人行為獲得了法人的授權?！盁o論是股東會決議，還是董事會決議，都是給組織實施者以及代表人劃定了一個權力的范圍。最終與第三人簽訂合同的，還是公司的法定代表人。公司的決議本身并不是交易的基礎，而只是公司代表人權限的范圍。”[12]這種授權意味著法定代表人并非為自己的意思行事而是依法人的意思行事。法定代表人的行為后果因此可以歸屬到法人身上。因此，就法人與相對人的交易來說，決議實施行為的法律后果能歸屬于法人的關鍵因素是決議溢出的公司意思，決議的溢出效力確保了決議實施行為具有組織法上的合法性。

如果決議無效或者被撤銷，那么決議實施行為需要因應決議效力的變化嗎？從決議行為和決議實施行為的關聯(lián)性來看，決議實施行為應當因應決議的效力變化。公司決議代表的是法人內心意思，決議實施行為相當于法人的表示行為。依據(jù)法律行為理論內心意思決定對外表示的原理，決議實施行為應當服從內心意思即公司決議的效力變化。

另一方面，從公司內部的組織秩序來看，作為法人意志載體的公司決議，是公司對外行為的合法性來源，是組織內部后續(xù)法律關系積累的基石。公司作為持續(xù)經(jīng)營的組織體，其內部組織秩序處于經(jīng)常性的變化中。決議是實現(xiàn)這種組織秩序變更的重要手段。“決議調整的是團體組織的重要事項，其改變的是組織內外法律關系甚至是組織自身?！盵13]這種組織秩序的持續(xù)變化存在一種累積效應，即一個新的變化是在上一個變化有效的基礎上進行展開的。

因為這種累積效應的存在，公司決議對于組織機構內部法律關系的影響存在一種瑕疵連鎖效應。試以股東會選任董監(jiān)事決議為例說明公司決議的瑕疵連鎖效應。股東會選任董事的決議一旦無效，董事身份自始無效，視為從未取得董事身份。董事身份自始無效的“董事”，并非有權參與董事會之人，所表決的董事會決議同樣具有瑕疵。如果董事會決議召集臨時股東會，那么臨時股東會的召開同樣具有程序上的瑕疵，以至于影響臨時股東會決議的效力?！耙虼藷o效董事會所召集的股東臨時會，亦系無召集權人所召集的股東會，股東會進行的決議將連帶地發(fā)生瑕疵。”[14]

在法律行為理論中無效是溯及既往的無效，這種瑕疵的連鎖效應在法律行為效力規(guī)則推波助瀾之下，連鎖地否定其后所召集之董事會及股東會的有效性。不存在或者無效主張越晚提出，此種連鎖效應所衍生的不當性越強，對公司決定的一貫性及安定性維持帶來重大傷害。易言之，決議效力一旦被否定，公司依決議后續(xù)形成的法律關系因此而喪失基礎。韓國學者將此種現(xiàn)象稱之為：“帶來以決議有效為前提積累的過去法律關系一時崩潰的嚴重問題?！盵15]

綜上，公司決議溢出效力導致了公司對外交易的不確定性和公司內部的瑕疵連鎖效應。

三、公司決議溢出效力與法律行為效力判斷獨立性的沖突

決議行為與決議實施行為雖然共同構成了公司法人的法律行為構造，但畢竟是兩個獨立的法律行為。法律行為的效力判斷服從于自身的成立生效要件，與其他法律行為無關，具有一定的獨立性。照此理論邏輯，在決議實施行為自身要件不變的情況下，即便決議效力變化，決議實施行為的效力也不會發(fā)生變化。然而，上文已論證決議行為與決議實施行為存在效力關聯(lián)。公司決議溢出效力與法律行為效力判斷的獨立性，這兩種不同的理論邏輯此時就產(chǎn)生了沖突。

(一)法律行為效力判斷的獨立性

民事法律行為要件是指民法對某種民事行為能發(fā)生法律行為上的效力所要求的條件,亦即為發(fā)生法律行為效果所需之法律事實的總和。它反映在抽象的民事法律規(guī)范及其解釋之中[16]。民事法律行為要件可分為成立要件和有效要件。成立要件解決何種行為是法律行為，以及該行為是何種法律行為的問題；民事法津行為的有效要件解決發(fā)生何等法律效力的問題。

《民法典》第一百四十三條是法律行為的有效要件。該條規(guī)定：“具備下列條件的民事法律行為有效:(一)行為人具有相應的民事行為能力;(二)意思表示真實;(三)不違反法律、行政法規(guī)的強制性規(guī)定,不違背公序良俗。”該條文中的三大要件表明對已經(jīng)成立的民事法律行為進行了價值判斷。民事法律行為如果完全通過了三大要件背后蘊含的價值評判，那么這項民事法律行為有效。若某項或全部成立要件未滿足價值評判，只有部分成立要件進階為有效要件或均未進階為有效要件，則該項民事法律行為存在效力瑕疵。如第一百四五條，由于行為能力未能通過法律價值判斷，導致無法進階為有效要件，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實施的其他民事法律行為效力待定(2)《民法典》第一百四十五條第一款規(guī)定：“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實施的純獲利益的民事法律行為或者與其年齡、智力、精神健康狀況相適應的民事法律行為有效；實施的其他民事法律行為經(jīng)法定代理人同意或者追認后有效?！?。再如第一百四十六條情況下的民事法律行為，由于意思表示要件未能通過法律價值判斷，因而未能進階為有效要件，行為人與相對人以虛假的意思表示實施的民事法律行為無效(3)《民法典》第一百四十六條規(guī)定：“行為人與相對人以虛假的意思表示實施的民事法律行為無效。以虛假的意思表示隱藏的民事法律行為的效力，依照有關法律規(guī)定處理?！?。我國現(xiàn)行理論將這些效力判斷規(guī)則稱為“有效要件”，其實中性的表述應為“影響法律行為效力的因素”(簡稱生效影響因素)。當其以積極方式運作時為有效要件，當其以消極方式運作時則為效力阻卻事由[17]。

《民法典》條文規(guī)范決定了法律行為效力判斷的邏輯鏈條?！睹穹ǖ洹芬话偎氖龡l將已成立的法律行為視為一項事實，置于法律規(guī)定的有效要件下比對，如完全符合各有效要件，則法律行為效力完全形成。該進路揭示了隱藏于表象下的涵攝思維過程，具體表現(xiàn)為三段論的推理模式。即，將含有要件構成的法律規(guī)范作為大前提，如果事實符合要件，則產(chǎn)生相應的法律效果。具有該特征的效力生成進路表現(xiàn)為一個效力不斷遞增，最終實現(xiàn)圓滿的單向遞進過程。即“成立要件→法律價值判斷→有效要件→效力形態(tài)”的遞進過程，最為形象地反映出民事法律行為效力的“發(fā)生和存在狀態(tài)”[18]。

法律行為的成立、生效受其要件控制，其效力判斷與其他因素無涉，具有一定的獨立性。如上文所述，在“成立要件→法律價值判斷→有效要件→效力形態(tài)”的遞進過程，要件無疑是這邏輯鏈條中的核心環(huán)節(jié)。如不符合成立要件，法律行為不成立，效力問題自然無從談起。假若法律行為成立，法律行為則須滿足有效要件方可生效。民事法律行為要件在法律行為效力判斷的邏輯鏈條中占據(jù)決定性地位。法律行為效力判斷的邏輯鏈條中不存在除民事法律行為要件之外的其他因素。

(二)決議效力與決議實施行為效力的獨立性

如上文所述，法律行為的成立與生效由其自身的成立、生效要件決定。法律行為的效力判斷須看是否存在滿足成立、生效的要件事實，并不受其他因素、其他法律行為影響。因此，決議效力依賴于決議行為是否滿足自身要件，而不依賴于決議實施行為的效力。同理，決議實施行為的效力不依賴于決議的效力，而是依據(jù)自身的要件去判斷。在這樣的效力判斷邏輯下，決議行為的效力判斷不依賴決議實施行為的效力，決議實施行為的效力判斷也不依賴于決議效力。兩者的效力判斷甚至可以不相關涉，各自具有獨立性。

比如公司聘任董事。公司聘任董事既需要通過選任董事的決議，也需要與董事候選人建立起合同關系。假若選任董事的決議被法院認定為無效，那么公司與董事候選人之間的合同關系不會因為決議無效而無效。因為決議無效并不影響合同成立、生效的要件。決議無效的事實阻礙了公司與董事候選人之間的合同履行，但合同本身的效力是不受影響的。

決議效力與決議實施行為效力的獨立性對于維護公司法人與相對人交易秩序的穩(wěn)定有著特別重要的意義。不同法律行為的效力判斷遵循各自的要件事實。不同的法律行為效力一般互不關聯(lián)，如此達成一種安定的法律秩序。決議的歸決議，交易的歸交易，這極大地減輕了交易相對人與公司交易的負擔。交易相對人在與公司法人進行交易時，無需關注公司內部的法律關系，只需關注兩者之間的合同。因為決議行為的效力一般對于基于決議做出的法律行為沒有影響力，除非決議構成后者的生效要件。除了法律規(guī)定或者約定將決議作為要件的交易，交易相對人基于合同成立、生效要件建立起的交易預期，不會受到要件事實之外的其他因素干擾。

(三)公司決議溢出效力與決議實施行為效力獨立性的沖突

一般情況下，法人完成決議行為，意味著法人內部意思的形成。法人受決議的效力約束，依據(jù)決議做出對外表示，實現(xiàn)法人意思。先完成決議，再基于決議做出相應的法律行為。這種行為的先后順序，使得內心意思決定表示行為這一法律行為理論的一般原理，在公司法人層面得到滿足。公司決議與公司決議實施行為構成了一個完整的法人意思表示構造。在決議有效的前提下，即便存在決議與決議實施行為的制約關系，但是兩個行為存在的先后順序滿足了二者效力上的獨立性。

問題是一旦決議效力發(fā)生變化，公司決議的溢出效力和決議實施行為效力的獨立性就會產(chǎn)生沖突。所謂決議效力變化是指法人在形式上已經(jīng)做出了“決議”，但是這個“決議”之后被法院撤銷，或者被法院宣布無效，抑或被法院確認不成立。一旦決議被法院宣布不成立、無效，或者撤銷，將產(chǎn)生一個溯及力的問題。通常來說，一個法律行為被法院撤銷或者被法院宣布無效是溯及既往的無效，自始地不發(fā)生效力。實踐中，往往是在法院宣布決議無效、被撤銷之前，法人通常已經(jīng)根據(jù)被撤銷的決議做出決議實施行為。公司決議無效、被撤銷意味著法人內心意思不復存在，那么之前做出的對外表示行為就喪失了合法性。法人內心意思的變化勢必要影響和制約外部意思表示，如此方能實現(xiàn)內心意思和外部表示的統(tǒng)一。公司決議效力發(fā)生變化，公司決議的溢出效力要求公司決議實施行為效力也相應地發(fā)生變化。

從獨立性的角度看，決議代表的法人內心意思，是一個完整獨立的法律行為——決議行為。公司決議實施行為也是一個完整獨立的法律行為。在決議實施行為的成立、生效要件不變的前提下，雖然決議行為的效力發(fā)生了變化，但是決議實施行為的效力不會隨著決議效力的變化而變化。

公司決議的溢出效力要求公司決議實施行為的效力隨著公司決議效力變化而變化，但是依據(jù)法律行為效力的判斷邏輯，公司決議實施行為效力并不受公司決議效力影響。此時二者產(chǎn)生了沖突。

最高人民法院發(fā)布的公報案例“綿陽市科創(chuàng)實業(yè)有限公司股東會決議效力糾紛案”(4)參見最高人民法院(2010)民提字第48號民事判決書。展現(xiàn)了這種理論沖突給司法裁判帶來的挑戰(zhàn)。綿陽市科創(chuàng)實業(yè)有限公司股東會決議效力糾紛案的基本案情是科創(chuàng)公司通過了增資決議，引進了新股東。在新股東出資到位且變更了股東名冊之后，增資決議被法院認定侵犯了原有股東的優(yōu)先購買權而部分無效。法院對于增資協(xié)議的效力評價是有效的，理由是保護交易安全與維護交易相對人利益。至此，不妨依據(jù)最高人民法院的事實認定，就科創(chuàng)公司股權結構的變動做一個合法性的判斷。一方面增資決議無效，那么侵犯優(yōu)先購買權的股權結構變更理應不具有合法性。另一方面增資協(xié)議有效，那意味著增資交易的合法性，那么增資交易帶來的股權變更理應具有合法性。此時，科創(chuàng)公司股權變更的合法性就宛如“薛定諤的貓”處于既合法又不合法的狀態(tài)中。

(四)決議溢出效力與決議實施行為效力獨立性沖突的具體表現(xiàn)

經(jīng)過上文的理論分析，我們可以明確決議的溢出效力與決議實施行為效力獨立性的沖突。決議的溢出效力是依據(jù)內心意思決定表示行為的原理，結合法人意思表示的理論構造推導出來的。而決議效力與決議實施行為效力具有獨立性，是法律行為效力判斷邏輯下的必然結果。一方面根據(jù)溢出效力，決議實施行為的效力要隨著決議效力變化而變化；另一方面根據(jù)法律行為效力判斷的理論邏輯，決議行為效力與決議實施行為的效力存在獨立性。這種情形意味著法律行為理論適用到公司決議時，其自身的理論體系不能自洽。這種理論的不自冾難免會在法律適用的過程中以具體的問題表現(xiàn)出來。決議溢出的影響存在法人對外交易和瑕疵連鎖效應兩個方面。因此，我們將從這兩個方面入手，結合法律行為理論分析沖突的具體體現(xiàn)。

1.交易的不確定性難以根除。相對于法人依據(jù)有效決議做出法律行為，那法人依無效決議所為法律行為意味著什么呢？一旦法人的對外表示欠缺法人的內心意思，那么法人的外部交易行為即決議實施行為就會存在權限上的瑕疵。有權限瑕疵的外部交易行為將產(chǎn)生兩個問題，一是外部交易行為是否會因為權限瑕疵而無效；二是如果欠缺權限的交易行為有效，法人是否承擔相應的法律后果。易言之，具有權限瑕疵的決議實施行為是否有效不確定，法律后果歸屬也不確定。交易上的不確定性主要是指法律后果的最終歸屬。

法律行為效力判斷的理論邏輯可以很大程度上解決欠缺組織法權限的法律行為的效力問題。根據(jù)法律行為效力判斷的理論邏輯，決議實施行為的效力由其自身要件決定。決議實施行為的成立生效要件通常與決議效力無關。因此，即便是決議無效，法人所為的法律行為欠缺組織法上的合法性，只要滿足自身的效力要件，行為本身依舊是有效的。例外是組織法上的權限成了此項法律行為的效力要件。這樣的例子《公司法》中有很多，除了上文提到的公司對外擔保，還有公司轉讓，受讓重大資產(chǎn)等(5)《公司法》一百零四條規(guī)定：“本法和公司章程規(guī)定公司轉讓、受讓重大資產(chǎn)或者對外提供擔保等事項必須經(jīng)股東大會作出決議的，董事會應當及時召集股東大會會議，由股東大會就上述事項進行表決?！薄?/p>

雖然公司法人欠缺權限的法律行為的效力可以確定下來，但是公司是否承擔法律行為后果是不確定的。按照法律行為理論，法律行為有效，自當發(fā)生行為人期待的法律后果。但是對外欠缺權限的法律行為并非是法人意思的體現(xiàn)，也不是法人意志所追求的效果。從私法自治的理念來看，讓公司法人為自身意志之外的意思承擔法律后果，無疑是荒謬的。此時，決議行為與決議實施行為其關聯(lián)性和獨立性的沖突再次表現(xiàn)，公司法人對于欠缺權限的法律行為是否承擔責任就成為了一個需要解決的問題。

2.法律行為無效的后果難以安定公司內部的組織秩序。法律行為的效力被撤銷、被宣告無效、不成立之后，是溯及既往的無效。溯及既往無效的同時伴隨著恢復原狀，返還財產(chǎn)的法律義務。對于合同這種一次性的債務關系來說，恢復原狀通常并不困難，而且也不會影響合同雙方之外的他人利益。但是，自始無效的規(guī)則會給公司內部秩序帶來困擾，具體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

一方面是瑕疵連鎖效應。如上文所述，公司決議溯及既往的無效會導致瑕疵連鎖效應。公司法人的內外關系會隨著公司法人的經(jīng)營活動持續(xù)不斷地變動、積累。一旦溯及既往的無效，將動搖以無效決議為基礎建立的內部法律秩序的合法性。正如上文所引述的學者觀點：“帶來以決議有效為前提積累的過去法律關系一時崩潰的嚴重問題。”

另一方面，溯及既往無效帶來的財產(chǎn)返還，恢復原狀的法律后果與決議實施行為的效力產(chǎn)生沖突。一般法律行為無效，當事人之間因為法律行為而設立的權利義務關系自始無效。當事人之間因為無效法律行為的履行而獲得的財產(chǎn)或者利益，隨著法律行為的無效而喪失了法律上的原因。此時，法律規(guī)制的目標是將當事人的財產(chǎn)或者利益恢復到無效法律行為履行之前的狀態(tài)，既不會有人因無效法律行為而獲益，也不會因無效法律行為而利益受損。因此，法律行為無效的當事人之間產(chǎn)生財產(chǎn)返還的義務，其實質是一種利益平衡機制。

但是，這一利益平衡機制會因為決議實施行為的效力而落空。公司決議承載的法人意思往往需要決議實施行為才能夠實現(xiàn)。當決議被法院宣布無效時，決議實施行為很可能已經(jīng)履行完畢。此時，一般法律行為無效發(fā)生財產(chǎn)返還的理論邏輯會受到?jīng)Q議實施行為的阻礙。例如上文提到的“綿陽科創(chuàng)公司案”，侵犯優(yōu)先購買權的決議無效，按照法律行為的一般理論，股權結構理應恢復到之前的狀態(tài)。但是，這一目的會受到增資協(xié)議的阻礙。因為增資協(xié)議是合法有效的，并且已經(jīng)履行完畢。想要恢復到增資決議之前的股權結構，這份合法生效的增資協(xié)議是無論如何也繞不開的?？蓡栴}是如何讓一個合法生效且履行完畢的法律行為恢復原狀？最常見的恢復原狀的方法是否認其行為的效力。然而決議行為與決議實施行為的效力具有獨立性，決議實施行為的效力不會因決議無效而變化。易言之，在綿陽科創(chuàng)公司案中，優(yōu)先購買權受侵害的股東并不會因為決議無效而恢復到權益受侵害之前的狀況。此時，法律行為無效之后的利益平衡機制失效。

四、調適沖突的方法與方式

消除交易法上的不確定性與安定組織內部秩序是調適沖突的兩大目標。針對不確定性的消除，目前學界和實務中存在三種觀點：絕對無效說、相對無效說、無權代理(代表)說。限制決議效力的溯及力理應是規(guī)制決議溢出效應，解決組織內部秩序沖突的有效手段。事實上，一些域外國家對于公司決議效力的溯及力非常重視，法律予以特別的規(guī)定。

(一)消除交易不確定性的理論學說

絕對無效說是指一旦決議被認定為不成立、無效或者被撤銷，將對決議實施行為產(chǎn)生溯及力，即決議實施行為不產(chǎn)生效力或者法律后果不歸屬于公司?！爸鲝埥^對無效說的，主要考慮在于當瑕疵決議涉及公司重大利益時，一旦認可公司依據(jù)該瑕疵決議所作法律行為的效力，將對公司利益損害甚巨，公司利益的保護與相對人可期待和信賴利益的保護恐將過度失衡。”[19]絕對無效說實則是當公司的重大利益與相對人的可期待的信賴利益發(fā)生沖突時，選擇優(yōu)先保護公司的重大利益。

從絕對無效說的立場來看，絕對無效說的首要考量是決議行為與決議實施行為的關聯(lián)性。絕對無效說認為公司決議事項往往涉及公司重大利益。一旦認可決議實施行為的效力，罔顧決議無效的溯及力，不難得出公司利益損失甚巨的結論。這樣的實質是在決議行為與決議實施行為在關聯(lián)性與獨立性產(chǎn)生沖突時，選取關聯(lián)性，犧牲獨立性。但是在利益衡量與沖突調適上，徹底偏向關聯(lián)性，舍棄獨立性的做法未免過于極端。

比較于絕對無效說，相對無效說在平衡公司利益與相對人利益時，更傾向于保護善意的相對人。相對無效說是指，“當瑕疵決議嗣后被法院確認不成立、確認無效或者被撤銷時，為保護交易安全，當相對人系善意時，本應或實際依據(jù)瑕疵決議所作法律行為的效力狀態(tài)不受影響?！盵20]相對無效說在公司利益與相對人利益發(fā)生沖突時，以相對人利益、交易安全為首要考慮。與絕對無效說不同的是，相對無效說立場較為緩和，當相對人為惡意時，決議實施行為不對公司發(fā)生效力，在一定程度上照顧了法人意志與公司利益。

從相對無效說的立場來看，相對無效說的首要考量似乎是法律行為的獨立性，但是在邏輯上犯了一個倒果為因的錯誤。“為保護交易安全，當相對人系善意時，本應或實際依據(jù)瑕疵決議所作法律行為的效力狀態(tài)不受影響”這意味著交易安全和相對人善意是決議實施行為效力的決定因素。事實上，上文已經(jīng)論述決議實施行為的效力只跟自身的成立生效要件滿足與否有關。滿足要件，行為成立生效；行為效力與其他因素無關。在這個基礎上，如果決議不是其成立生效要件，決議實施行為效力不受影響，交易安全由此得以實現(xiàn)。交易安全是堅持法律行為獨立性的結果，而非原因。

雖然相對無效說存在邏輯上的不足，但是相對無效說依然有其可取之處。相比于絕對無效說，相對無效說的優(yōu)點在于一定程度上照顧了利益衡量的另一端。相對無效說區(qū)分交易相對人的善意與惡意，交易相對人惡意時，決議實施行為不對公司產(chǎn)生法律后果。這就避免了絕對無效說肯定一方，完全放棄另一方的極端做法。

相對于絕對無效說、相對無效說，無權代理(代表)說在平衡公司利益和相對人利益時，相對處于一個中間的立場。無權代理(代表)說是指，“當瑕疵決議嗣后被法院確認不成立、確認無效或者被撤銷時，公司依據(jù)該決議所作法律行為系無權代理或無權代表行為，按照無權代理或無權代表的相關規(guī)定確定其效力。”[21]如果是無權代理，行為人所作法律行為原則上對公司不產(chǎn)生效力，除非公司追認或者相對人有理由相信相關行為人有代理權(即構成表見代理)。如果是無權代表，公司代表人代表公司所作法律行為原則上有效，除非相對人知道或者應當知道法定代表人超越權限。對于相對人來講，交易安全的維護可以通過主張表見代理或者表見代表來得到實現(xiàn)。對于公司來講，處于無權代理的狀況時，公司有追認與否的權利；處于無權代表時公司可以主張相對人知道超越權限。

無權代理(代表)說的做法比前兩種學說更為妥當。無權代理(代表)的焦點在于公司是否承擔行為的法律后果。即便無權代理沒有獲得公司追認，決議實施行為并非無效，對于相對人來說，該行為由無權代理人承擔法律后果。如果是無權代表，公司直接承擔行為的法律后果，行為亦是有效的。因此，無權代理(代表)說將決議實施行為的效力與法律后果的承擔做了區(qū)分。無論行為的法律后果由誰承擔，行為都是有效力的。這就滿足了法律行為獨立性的要求，使得決議實施行為的效力擺脫了決議效力的干擾。

從決議行為與決議實施行為的關聯(lián)性來看，無權代理(代表)說依然具有優(yōu)越性。如果決議實施行為屬于無權代理的范疇，那么公司具有追認與否的權利。公司的追認使得公司的意思與歸屬于公司的法律效果得到了統(tǒng)一。如果決議實施行為屬于無權代表，公司需要承擔自己意志之外的法律后果。從這個角度看，決議行為和決議實施行為的關聯(lián)性似乎沒有得到滿足。

但是，此時關聯(lián)性沒有被滿足并不是一個突出的重大問題。一方面是因為公司法人對于無權代表的發(fā)生具有可責性，另一方面是因為公司法人因為無權代表而承擔的法律后果可以向無權代表人追償。所謂公司法人具有可責性是指無論是公司決議無效、被撤銷或者未經(jīng)決議的越權行為，都可以歸結為組織缺陷。決議無效是違背了法律、行政法規(guī)。決議被撤銷是違背決議程序或者公司章程。未經(jīng)決議的越權行為說明公司內部的控制存在不足。在理想的組織運營中，公司運作理應確保公司的一切活動遵守法律、法規(guī)和公司章程，同時確保公司的每項活動不會脫離公司掌控。公司可以加強組織管理避免這些缺陷。因此，公司對于這些組織缺陷的存在具有可歸責性。公司因無權代表的利益損失可以向無權代表人追償。

綜上，無權代理(代表)說在消除交易法上的不確定性時，相比較絕對無效說、相對無效說具有優(yōu)越性。絕對無效說、相對無效說本質上都是通過二選一的方式來消除交易法上的不確定性，以達到調適沖突的目的。只不過絕對無效說、相對無效說選擇的對象不同，取舍的程度不同。而無權代理(代表)說區(qū)分行為效力與法律行為的法律后果歸屬，避免了關聯(lián)性與獨立性二選一的困境。

(二)安定組織秩序的域外經(jīng)驗

1.日本的經(jīng)驗。針對股東大會決議被撤銷而溯及既往的無效時，如何處理決議實施行為的法律效力，進而達到維持公司法律關系安定的目的，日本公司法進行了謹慎而又周延的類型化處理。

首先，針對對內的決議而言，如免除董事對公司部分責任的決議、決定董事等薪酬的決議、關于公司財務報表的決議等，即使溯及無效也不會損害交易安全，相反，不認可溯及效力將會使撤銷判決失去意義[22]。

其次，一些涉及相對人的決議對將來無效。依據(jù)日本公司法第839條規(guī)定，有關公司組織之訴的判決，判決中認定無效或者撤銷的行為，對將來喪失效力(6)日本公司法第839條規(guī)定：支持有關公司組織訴訟請求(限于第834條第1項至第12項、第18項、第19項)的判決生效的，在該判決中認為無效或撤銷的行為(含因該行為公司設立情形時的該設立，以及在該行為之際交付股份或新股預約權的情形的該股份或新股預約權)，對將來喪失效力。轉引自吳建斌編譯：《日本公司法——附經(jīng)典判例》，法律出版社2017年版，第444頁。。這項規(guī)定將公司合并、分立、股份交換、股份轉換、組織變更、公司處分自公司股份、降低注冊資本金這些涉及到相對人的場合，對將來無效來避免對交易安全產(chǎn)生損害。

最后，理論上講，選任董事決議被撤銷，如果該董事在決議撤銷前被選為代表董事，那么這種情形對于交易安全的影響最大。選任董事無效導致不能成為代表董事，非代表董事實施的行為不能代表公司，因而會導致交易關系的崩潰?！皩τ谶@種情況，可以通過有關不實登記的效力規(guī)定(公司法第908條第2款)、表見代理，表見代表董事(公司法第354條)等制度以及‘事實上的董事’理論，在與善意且無過失者的關系上，將該董事對外行為的效力解釋為有效?！盵23]

2.韓國的經(jīng)驗。與日本相同，韓國公司法也是采用限制決議取消、無效、不存在之訴的勝訴判決溯及力的方式來安定公司的法律秩序。但是韓國的立法規(guī)定不同于日本，一開始并沒有采用類型化的處理方式，經(jīng)歷了限制溯及力，到溯及既往的無效，再到對原則上溯及既往的無效，但是對部分法律關系限制溯及力的變化。

在韓國1995年商法修改以前，即便取得取消、無效、不存在之訴的勝訴判決，也不同于一般法律行為溯及既往的無效。勝訴判決的效力只面向將來。溯及效力面向將來主要是出于保護交易安全的考慮?！盀榱朔乐谷∠扰袥Q的對世效力，以決議有效為前提所形成的所有法律關系被溯及既往的消失，從而使關系人遭受出乎意料的損失?！盵24]

之后韓國商法修改了溯及力的規(guī)定，修改之后只要取得勝訴判決，以決議有效為前提的決議實施行為全部溯及既往的無效。之所以存在這樣的改變是因為面向將來的溯及力無法解決董事報酬、董事責任這樣一次性完結的決議事項，從而使股東大會瑕疵決議制度的救濟功能落空。

但是修改之后，溯及既往的溯及力會給交易安全帶來極大的隱患。韓國商法通過限制特定類型決議的溯及效力來解決問題?！氨热珀P于新股發(fā)行無效判決，限制其溯及力(韓國商法第431條，第1款)，因此，即使新股發(fā)行依據(jù)有瑕疵的股東大會決議，其溯及力也被切斷。”[25]

五、我國決議溢出效力法律規(guī)制的不足與完善

在應然的層面，我們從法律行為理論和比較法的角度出發(fā)，討論了公司決議的溢出效力。在實定法的層面，我國《民法典》第一百三十四條將決議行為單列一款，將決議行為放在民事法律行為的框架下。這無疑為法律行為理論分析公司決議溢出效力奠定了基礎?！睹穹ǖ洹返诎耸鍡l針對營利法人決議撤銷，特別提出撤銷與善意相對人的法律關系不受影響。從公司決議的角度來看，《民法典》第八十五條無疑是對決議效力變動后，公司與善意相對人交易關系的效力規(guī)定。而決議效力對于公司對外交易效力的影響，正是決議溢出效力的表現(xiàn)之一。

(一)《民法典》第八十五條的規(guī)范意旨

《民法典》第八十五條是營利法人決議撤銷的規(guī)定?！盃I利法人的權力機構、執(zhí)行機構作出決議的會議召集程序、表決方式違反法律、行政法規(guī)、法人章程，或者決議內容違反法人章程的，營利法人的出資人可以請求人民法院撤銷該決議，但是營利法人依據(jù)該決議與善意相對人形成的民事法律關系不受影響?！?/p>

最高人民法院頒布的《公司法司法解釋四》延續(xù)了《民法典》第八十五條的規(guī)定，并且擴大了適用范圍?！豆痉ㄋ痉ń忉屗摹返诹鶙l規(guī)定：“股東會或者股東大會、董事會決議被人民法院判決確認無效或者撤銷的，公司依據(jù)該決議與善意相對人形成的民事法律關系不受影響?！?/p>

有學者將此條解釋為保護善意相對人的利益，區(qū)分對待決議行為的對內效力和對外效力。市面上解釋《民法典》條文的著作對于第八十五條有這樣的觀點：為了保護相對人利益，維護交易安全而區(qū)分決議行為對內效力和對外效力?！盀榱吮Ｗo善意第三人的信賴利益以及交易安全……法人與善意第三人已經(jīng)形成的民事法律關系不受影響?！盵26]“依據(jù)決議內容是否與相對人存在法律上的利害關系，決議的效力又分為兩部分：其一，對內效力。……其二，對外效力。營利法人依據(jù)該決議與善意相對人形成的民事法律關系不受影響，其目的在于保護善意相對人的信賴和維持交易安全?！盵27]

(二)《民法典》第八十五條規(guī)范的不足

第一，決議溢出效應法律規(guī)制所涵蓋的瑕疵類型不足。《民法典》第八十五條僅僅規(guī)定決議被撤銷之后，與善意相對人的法律關系不受影響?！豆痉ㄋ痉ń忉屗摹穼⒐緵Q議瑕疵類型分為不成立、無效和可撤銷。“就決議無效或決議不成立的瑕疵類型而言，并無法直接透過《民法典》第八十五條規(guī)定的解釋，而得出營利法人依據(jù)該決議與相對人形成的民事法律關系是否應受影響的解釋結論。”[28]《公司法司法解釋四》第六條將決議無效的情形納入到了決議行為與決議實施行為的效力劃分中，擴大了《民法典》第八十五條的適用范圍。尚有決議不成立的瑕疵情形沒有明確規(guī)定。

第二，第八十五條未能選擇妥當?shù)睦碚搶W說。《民法典》第八十五條在處理決議溢出效力的利益衡量上采取了相對無效說的理論立場?！盃I利法人的出資人可以請求人民法院撤銷該決議，但是營利法人依據(jù)該決議與善意相對人形成的民事法律關系不受影響。”學者將其解釋為：“為了保護善意第三人的信賴利益以及交易安全……法人與善意第三人已經(jīng)形成的民事法律關系不受影響?！盵29]

如前文所述，相對無效說在利益衡量上存在缺陷。相對無效說肯定決議實施行為的效力，采取了保護善意第三人的解釋路徑。這種解釋路徑存在倒果為因的邏輯錯誤，并且無法避免在獨立性與關聯(lián)性中二選一的困局。具體上文已論述，此處不再贅述。相對無效說并不是利益衡量較為妥當?shù)睦碚搶W說，并且存在利益衡量更為妥當?shù)臒o權代理(代表)說。

第三，第八十五條遺漏了決議溢出效力的沖突焦點?！睹穹ǖ洹返诎耸鍡l規(guī)定：“營利法人的出資人可以請求人民法院撤銷該決議，但是營利法人依據(jù)該決議與善意相對人形成的民事法律關系不受影響?！边@意味著法人決議被撤銷的溯及效力被劃分為對待交易相對人和法人自身，正如學者所說的是決議對內效力與對外效力的區(qū)分，固然相對無效說的指導可以消除交易法上的不確定性。然而卻遺漏掉了真正面臨劇烈沖突的公司內部組織秩序。

但是現(xiàn)在依照第八十五條的規(guī)定，法人內部的法律關系適用決議被撤銷的效力規(guī)則，那就意味著因決議變動的法律關系溯及既往的無效。這種無效的溯及既往是前文論述的瑕疵連鎖效應產(chǎn)生的根源。因為公司法人內部的法律關系與組織秩序，具有累積效應。一個法律行為的展開往往是在前一個法律行為合法有效的前提下。如董事履行職務行為的合法有效有賴于選任董事決議的合法有效。溯及既往的無效會導致一系列法律關系的動搖，損害組織秩序的安定性。然而通過對第八十五條的文義分析，該條文的射程范圍并不包括對公司法人內部秩序安定性的考量。

(三)我國規(guī)制公司決議溢出效力的完善建議

完善瑕疵類型，明確決議行為與決議實施行為的效力分劃。日本公司法針對股東大會決議不存在、無效、被撤銷的瑕疵類型，分別規(guī)定了股東決議不存在、決議無效的確認訴訟和股東大會決議的撤銷訴訟，并且通過對于這三種訴訟勝訴判決的既判力和溯及力特別規(guī)定的形式來解決決議效力變化對于決議實施行為的影響。韓國商法將股東大會瑕疵決議訴訟分為取消之訴、確認無效(不存在)之訴，取消、變更不當決議之訴，并分別規(guī)定對其判決的效力，以此解決決議行為與決議實施行為的效力分劃。

在消除交易法的不確定性上，目前《民法總則》采用的相對無效說存在倒果為因的邏輯錯誤，而且是以關聯(lián)性與獨立性二選一的代價消除不確定性。無權代理(代表)說區(qū)分行為效力與法律行為的法律后果歸屬。堅持行為有效就滿足了法律行為獨立性的要求，避免了二選一困境。因此，采用無權代理(代表)說無疑是更好的選擇。

區(qū)分不同決議，限制撤銷公司決議判決無效、不成立、可撤銷的溯及力。日本、韓國的立法者在針對決議效力被撤銷，仔細深入地考察了決議的效力變化針對公司內部的組織關系帶來的影響。如前文所述，免除董事責任、決定董事薪酬等事項，這些事項決議之后一次完結，并不會帶來組織關系累積的影響，因此并不限制撤銷判決的溯及力。但是諸如公司合并、分立等事項的撤銷判決溯及力限制為向將來無效。日本、韓國在一定程度上區(qū)分了不同的公司決議，針對特別的公司決議效力的溯及力做出了特別規(guī)定，以此來求得公司內部組織關系的安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