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英賢院士再談95式槍族

記者：朵院士，您好！95式槍族背后有太多的故事，我們繼續(xù)聽您講述。當初，軍委對論證部門提要求，他們的論證要保證上世紀末我國的新步槍跟上國際小口徑化的末班車。這其中的內(nèi)涵是什么？

朵英賢（下文簡稱朵）：說來話長。自從1960年代美國在越南戰(zhàn)場上推出口徑為5.56mm的M16步槍，現(xiàn)代步槍就算進入小口徑化。之后，北約集團的國家紛紛推出小口徑新槍族，如英國SA80、法國FAMAS、比利時FN、奧地利AUG等。蘇聯(lián)在1974年也推出AK74 5.45mm槍族，世界軍事強國只有德國和中國還未推出小口徑步槍。德國不是沒有能力搞，而是忙著參加另一場“先進戰(zhàn)斗步槍”（ACR）計劃的競賽。1960年，“ACR”計劃在美國阿伯丁靶場進行大比拼，試驗結果：“參加比賽的任何一種槍的綜合性能均未超過同場參試的M16A2步槍”。因此，“ACR”計劃停止，德國立即轉入小口徑步槍的研制。因實力雄厚，1996年末，命名為G36的小口徑槍族開始裝備德國陸軍，這就是末班車，就看中國的了。95式槍族于1995年末設計定型，剛趕上，真懸！

1997～1998年，208所靶場后面，95式自動步槍設計定型后，朵老手持心愛的步槍

記者：原來是這樣，軍委站得高，早把眼睛盯在這里了。那么，95式槍族如何達到了這個目標？

朵：這里我要說明一下，我們不是從零開始，而是繼承了原來的發(fā)射藥和87式5.8mm槍彈。該槍彈的研制鼻祖是程爾康教授。我們的任務是研制槍族的3種槍械及配套器材（瞄準鏡、多功能刺刀等），但指標很高，時間很短，我和研制團隊的成員都意識到這是一場沒有退路的背水之戰(zhàn)。要摒棄原來的仿制老路，找到一次成功的途徑。

我首先想到的是我國龐大的陸軍學院，那里有熟悉現(xiàn)代戰(zhàn)場的專家，如何使用步槍他們定有高見。果然，相當一部分專家認為：幾十年來，步槍以臥姿有依托射擊為主。現(xiàn)代一馬平川的陸地戰(zhàn)場，又有不斷增強的空中攻擊，提著步槍的士兵應改為以立姿或跪姿射擊為主。無論是士兵的生存或發(fā)揚火力的機動性，立姿射擊為主比較好。我們同意這個建議，首先將瞄準基線由臥姿的50mm左右改為立姿的90mm左右;其次，將握把的位置確定在彈匣前方，以便立姿握持，這時握把靠近全槍質心，舉槍輕便方便，遇到路障時可單手操作。

以上兩點在步槍初樣機設計時落實了。

又有一部分專家認為，現(xiàn)代戰(zhàn)場上，敵方的步兵目標忽現(xiàn)忽隱，是動態(tài)過程，要瞄得快、打得快，應將缺口式照門改為覘孔式。只要覘孔套住目標全身，立即射擊命中率很高。我們采納了這個建議，在步槍初樣機設計時落實了。

1995年，設計人員觀摩95式槍族射擊，左二為朵英賢院士，左三為81式槍族總設計師、95式槍族顧問王志軍

為了防燙和提高手感的舒適度，早期步槍大量使用木材作護手，槍械逐漸自動化后又出現(xiàn)用工程塑料代替部分木材。但當時我國用塑料的水平很低，大多用在日用品及裝飾品上，且容易老化。軍方擔心工業(yè)部門拿不出好材料，在戰(zhàn)技指標中沒有表態(tài)。我在1960年代去興安嶺和西雙版納調查，目睹了武器用木材帶來大量毀林的后果，記憶猶新。我是要去掉木制護手，但研制團隊的一些成員怕影響研制任務，不置可否。正好53研究所的歸國博士劉明德貢獻了一個工程塑料配方，以便宜且大量的石油輔料尼龍66為基礎，再加以改性處理，混以玻璃纖維，可形成熱塑的復合材料。試驗后性能滿足槍械使用要求。這個材料獲得1998年國防科技進步一等獎。其在步槍初樣機設計中大顯身手，使槍械質量大幅下降，工藝性大幅提高。

再就是初樣機及閉鎖機攻關。研制團隊及時地進入自動步槍為基礎槍的初樣機設計及步槍閉鎖機的設計。為此，提出兩個規(guī)定：一是每名成員都要提方案，年長的成員可提初樣機方案，年輕的可提閉鎖機方案;二是不許抄襲老結構，都要自己構思。

成立以國家級專家王志軍先生為主的點評組，點評結束后進行整合，進入第二輪方案征集，近似的方案可組合。第二輪方案征集后，再整合。這時，大家對戰(zhàn)技指標及難點有了全面的認識，總設計師與成員之間有了頻繁的互動。第二輪方案征集后，步槍的初樣機已有端倪，一個自創(chuàng)的閉鎖機也臻完善。這個過程于1993年中期結束，年輕的成員得到很大的鍛煉，在實踐中提升了自己，構思方案的積極性很高。

步槍小口徑化后，各國步槍的理論射速普遍居高不下，通常在800～950發(fā)/分，射擊效果不好，耗彈量大。我們設計出一個新的擊發(fā)機，將射速控制在650發(fā)/分以下。

在此基礎上進行槍族化設計和接口設計，為機槍設計了大容彈量的快裝彈鼓，與步槍零部件的通用率達到80%以上。

自上至下：95式5.8mm自動步槍配裝彈匣、彈鼓、刺刀及槍榴彈狀態(tài)

我們與大連陸軍學院合作，擬定了一個白光瞄準鏡的動態(tài)試驗法，在眾多樣品中遴選出由338廠設計的新瞄準鏡。

我們以我國當時的生產(chǎn)規(guī)模、流程為準，對美國M16A1 5.56mm步槍、蘇聯(lián)AK47 7.62mm步槍及中國95式5.8mm步槍進行了工藝性比較。比較結果是，加工M16A1步槍每支需5.5小時，AK47步槍每支需4.5小時，95式步槍每支只需4.0小時。M16A1步槍主要是加工精度高、零件多，95式步槍主要是塑料件多、工藝性好，占了優(yōu)勢。

至此，95式槍族的正樣機已形成，1994年中期通過了全系統(tǒng)工廠鑒定，1995年1月設計定型考核結束，1995年底批準設計定型。

記者：我們緊張地聽完了全過程，不愧是一場背水之戰(zhàn)，一次突圍成功，一氣呵成，沒有反復。95式槍族的裝備使用還順利吧？

朵：我們一面小心地邯鄲學步，一面尋找石頭摸著過河。困難密集地排著隊。一方面沉住氣應對，一方面主動地逼自己，逼一逼，辦法就有了。困難面前全團隊每人都擔當起來，沒有人撂挑子，越戰(zhàn)越勇，大家挺住氣，高質量地把任務拿下來了。

只是在裝備使用過程中遇到了保守勢力的阻擊。長期以來，以臥姿為主的操作方式、以靜態(tài)瞄準的習慣一旦被打破，習慣勢力的代表，憑借他們占有的優(yōu)勢，從各個方面拼命地游說軍方高層領導，這多多少少地影響了裝備的使用和步槍發(fā)展的未來。不過，從本世紀初開始，我國為了盡到反恐的國際義務，不斷參與聯(lián)合國委托的各種國外反恐任務，健兒們配備的武器基本都是95式槍族。由于戰(zhàn)技論證的水平高及步兵學院專家的廣泛參與，95式步槍對陸地戰(zhàn)場有高度的融合。尤其是在國外環(huán)境下，國內(nèi)習慣的影響變小了，沒有幾年，維和健兒已掌握正確使用95式步槍的方法。

2017年夏季，我在北京市懷柔區(qū)某處開會，會上得到原國防部部長曹剛川要召見的通知。當我趕到時，北京理工大學的所有工程院院士早已到達，原來是曹部長舉辦的一次茶敘。我剛剛落座，曹部長就指著我說：“您設計的95式步槍是一支好槍，可靠、好使?！绷攘葦?shù)語，都擊中了我心中要害，我懸了好幾年的心，一下落到心窩里。因為曹部長不但是國防部長，也是輕武器專家，他說話的份量自然不一般。我在極度興奮下，斟了一杯茶，代表研制團隊向他致謝。不料，坐在我后面的卻是原全國總工會主席、兵器工業(yè)總公司總經(jīng)理張俊九同志，他也代表研制團隊向曹部長敬了一杯茶。原來，輕兵器的父母官也被請來茶敘。我立刻明白了，與茶敘有關的在座的人中，只有我和張總經(jīng)理與95式槍族有緣，籌建95式槍族研制團隊時，他還在兵器工業(yè)總公司任上。這次茶敘讓我們兩人相聚，必是有意安排的，表達了曹部長對95式步槍的肯定。

95式5.8mm自動步槍配裝白光瞄準鏡狀態(tài)

有的同志責怪我，這么重要的事情為什么不早點披露。那時，我只覺得95式步槍的危險已經(jīng)過去，沒有想到這一層。2017年過去兩年后，便是建國70周年大慶，有20多個步兵方隊的隊員手持95式步槍走過天安門，這對我國輕武器界是一個很大的肯定，我已是非常知足了。

記者：2021年5月29日，在慶祝中國共產(chǎn)黨成立100周年暨紀念人民兵工創(chuàng)建90周年“軍工記憶”盛典上，95式槍族研制團隊榮獲“銳意創(chuàng)新中國制造”獎，這是又一次對輕武器界的表彰，多不容易啊，我們也跟著高興！

朵：我非常懷念我的研制團隊，短短的4年，越戰(zhàn)越勇。想念國防科工委指導組，他們鼎力扶持團隊，及時撲滅了對團隊的所有干擾。想念老專家王志軍先生，那時，他是團隊中唯一的國家級專家，他始終是年輕人的引路人，也是團隊的粘接劑。非常感謝企業(yè)兢兢業(yè)業(yè)的員工，20多年來，95式步槍受到無窮的呵護，質量始終優(yōu)秀。

記者：對于95式步槍，您還有什么寄語？

朵：95式步槍（含95-1式步槍）已裝備26年，在更大的改革開放政策指引下，我國的材料和工藝已有很大變化，技術到了更新的時期，95式步槍需要開啟新征程。

95式槍族的槍彈，是老技術專家程爾康教授的巔峰之作，當前，最主要的是把內(nèi)外彈道進行修復，把新槍的彈道恢復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