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書百城
今年北京雨水特別多。
很奇怪,我明明沒在北京生活很久,竟然也能用上“今年”這種時間詞。過去這一年,我從城東搬到城西,從干燥、不會下雪的冬天,過渡到第二年潮濕、天天下雨的仲夏——
我換了一份工作,改了三次辦公地,搬了四次家。時間的流速變得難以感知。
由于我學(xué)不會斷舍離,始終也沒怎么扔?xùn)|西。無論走到哪里,一直是四個紙箱、一個背包和一只裝電腦的行李箱,家當(dāng)說多不多、說少不少,到第四次搬家才覺得,有點擠。
朋友幫我打掃衛(wèi)生,問:“收拾完以后,想做什么?”
我坐在那兒想了半天,說:“想睡一覺?!?/p>
她又問:“別的呢?”
我思前想后:“想曬被子。”
我的上一個“家”在西二環(huán),擁有帶陽臺的朝南臥室,出門騎車十五分鐘就能抵達(dá)什剎海。但陽光只有半年時間愿意入戶,過完冬天翻了年,就迎來北京無窮無盡的大雨與晨霧。一直到我跟平臺簽訂的租房協(xié)議到期,被子放在陽臺上,都沒能再邂逅令人心滿意足的大晴天。
我憂愁:“這很不合理。”
友:“天要下雨而已。”
我:“但傳聞不是說,沒有一場雨可以覆蓋整個北京城?”
友:“是呀。”
我:“就算要下雨,云總也要動一動?,F(xiàn)在這樣,好像一直在我頭頂下雨一樣。”
我已經(jīng)不是第一天有這種感覺了。
并不是傾盆大雨,下得人走不了路,相反這雨很纏綿,優(yōu)柔寡斷,但沒完沒了,渾身發(fā)潮。按理說北方不該出現(xiàn)這種天氣,朋友無可奈何,稱自己也沒見過。
在這種綿長的陰雨情緒里,我反復(fù)地過敏。北京很難掛號,又礙于疫情,我不想去醫(yī)院,只能一個人吃藥,一個發(fā)呆。一旦冷靜下來,腦子里就接二連三地冒出無解的問題:為什么脫敏完全沒有用,為什么等待看病的人這么多,為什么過敏體質(zhì)的人偏偏是我。
——為什么,我現(xiàn)在,會出現(xiàn)在這里。
剛畢業(yè)時,朋友們各奔東西。我站在人生小小的岔路口,問我爸:“你想讓我留下來,還是北上?”他說:“離開這里,去你能去到的最遠(yuǎn)的地方吧。”
然后我回到這里,開始漫長的“失重”。明明手上每一項工作都在照常進(jìn)行,明明生活也沒有什么變化,我還是住在二環(huán),認(rèn)真完成每一條績效目標(biāo),每天在擁擠的中關(guān)村安靜等車,周五早早溜走跟陌生同事碰頭玩劇本殺,周六騎車從恭王府旁穿過去后海的旮旯胡同里打卡隱秘的網(wǎng)紅店。
但只要一停下來,我就會立刻被巨大的茫然吞沒。好像在沒有參照物的宇宙里飄浮著,看不到自己的坐標(biāo)。
可能人本來就很難找到生活的意義。
進(jìn)入秋天,我仍然沒有平靜下來,但北京天晴了。我量好尺寸買了小號的金屬支架,將臥室窗臺打掃干凈,小心地將被子放上去曬。
日落時,我接到發(fā)小的電話。
這人很客氣,第一句話就問:“最近如何?”
我:“請直說?!?/p>
當(dāng)初站在同樣的小岔路口,我的朋友們大多數(shù)出國,或是繼續(xù)讀書去了,他也不例外。
我在北京因為掛不到號而苦惱,他在德國因智齒痛苦不已。果然只有在牙疼時,人類的悲歡才相通。
他說:“牙疼,就回國了,想找你爸看病。但我也確實想問問,最近一年怎么樣?”
我很難想象我們已經(jīng)這么久都沒見過面,這一年來,我的時間流速果然很快。
我說:“挺好的?!?/p>
他問:“怎么個好法?”
怎么個好法?我想起最近一次跟他見面,差不多就是去年此時。秋高氣爽,一樣的季節(jié),清晨天空很藍(lán),坐在國貿(mào)餐廳,能看到中國尊底下流動的車流以及央視招搖醒目的大樓。
這一年我沒再走進(jìn)過國貿(mào)三期,不寫書的時間里,見了很多人,妄圖從他們身上找到自己的坐標(biāo)。然后發(fā)現(xiàn),我這年紀(jì),同齡朋友有人還在考研,有人正在支教,有人剛剛靠數(shù)字貨幣得到人生的第一個一千萬。但事實上,其實誰的生活,都跟“我”沒有關(guān)系。
所以,我告訴他:“天晴了,我曬到被子了?!?/p>
盡管渴望得到答案的事情仍然沒有答案,但這的確是今年整個夏天,最讓我高興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