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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荷野之森

      2021-11-25 07:43:43肆北雲(yún)溪
      花火A 2021年9期
      關(guān)鍵詞:橘貓黎川大宅

      肆北雲(yún)溪

      契子

      滿園爭相斗艷的花草迷亂了她的眼,在干凈明澈的陽光下,他的眼睛溫柔中帶著微光。紫色的云蘿落在他的肩上,聽話地垂在那一側(cè),一動不動。只那一刻,時間仿佛靜止了一般,天邊流云水榭,飛鳥蟬鳴,都未及她眼前倚欄少年的半分生動,她從沒見過那樣的眼睛,孤泉傾涌的溫柔,以及久困迷霧林中小鹿般的憂郁。

      “這花開在朝暮間,易折損,和我一樣。”

      她問花的名字,他說,月半季,只此一株,枯了就再也沒了。

      她疑惑,怎么會再也沒了呢?這是他親自栽種出來的,如果愿意,還可以再栽種出第二株來。可是他只說,這花一年才養(yǎng)得出半指高的嫩芽,便不肯再多說了。

      花圃里永遠(yuǎn)陽光充沛,無邊無際的溫暖包裹住這些花草,似乎這樣,就不會有生命冰冷流逝,折損在這生機(jī)盎然的小小人間里。

      “這個世界有太多值得,比如你?!?/p>

      可是他沒有說后面一句話,他怕她傷心。

      “可我無福消受了。”

      易堂姑姑領(lǐng)著慶荷往南街走了很久,她一路都在四處張望,左看看右看看,眼里滿是新鮮好奇。街上人頭攢動,店鋪或文藝或古色古香,流蘇掛滿了一條街,顏色各異,打著千千結(jié),在風(fēng)中晃蕩著。

      “去了那里不用拘束,沒有人會為難你,小少爺脾氣好只是不愛說話,你只管做自己的事情,不說話、不弄出聲響,就保你待得長久?!?/p>

      慶荷垂著眼沒有說話,耳邊是熙攘人群的聲音,可形形色色的人從她身邊走過,卻無一個是和她一樣的人。南街富饒,這里是街也是區(qū),是像她這樣子的女孩子不敢來逛的地方。和任何一個擦肩而過的人相比,她都顯得灰頭土臉,格格不入。

      易堂姑姑是個知曉人心且寬和的人,她拍了拍慶荷瘦弱的肩輕聲說道:“你還在讀書,前途無量,又聽話肯吃苦,早晚會有出頭的那一天,苦日子鋪墊過去,說不定將來就是我依仗你了,你說是不是?”

      慶荷朝易堂姑姑苦澀地笑了笑,接著低頭走路,沒多久,就到了目的地。

      街尾老巷拐進(jìn)去,是一扇緊閉的紅木大門,易堂姑姑沒有敲門,直接推開門就領(lǐng)著她進(jìn)去了。干凈的礫石水泥地,有少數(shù)碎瓦鵝卵石綴面,存有幾分古韻。迎面是一棟小樓,混雜著中西元素,門檐下掛了一排風(fēng)鈴,風(fēng)聲不止、鈴聲不止,慶荷聽在耳里,覺得比街上的人語悅耳多了。

      她駐足抬頭望去,二樓大大的落地窗那里,即便被素白的窗簾擋住了,也還是能看見一個坐在椅子上的清瘦身影。易堂姑姑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說:“小少爺在畫畫,走吧,我先領(lǐng)你進(jìn)去?!?/p>

      易堂姑姑領(lǐng)她進(jìn)去,讓她在客廳等著,自己上去通報一聲再好安排讓她打掃哪里。她就老老實實站在沙發(fā)旁邊,掃視這屋內(nèi)的一應(yīng)掛飾、擺設(shè)。

      雖然家具擺件都很簡單低調(diào),但慶荷在書里看到過一些材料的來源及價格,她突然有些緊張起來,這屋內(nèi)隨便一樣,磕到碰壞都是她賠不起的。她低頭看向地面,潔白如雪的瓷磚和自己灰撲撲的膠底布鞋形成對比,似乎她就像一只臟兮兮的丑小鴨,哪怕她出門前已經(jīng)換上自己最得體的衣服,把鞋子刷了好幾遍。

      易堂姑姑很快就下來了,同她說了一堆話。

      “你一般只打掃一樓,尤其是每個房間的窗戶和床底,一點(diǎn)灰也不能看見,前院落葉多,你要在每天離開前把葉子掃到一堆,倒進(jìn)那個木桶里。對,就是進(jìn)門就能看見的那個木桶里,那是專門收集落葉的?!?/p>

      “小少爺是個愛干凈的,除了后院那塊種花種草的那塊地,這樓里樓外都比較干凈,你認(rèn)真一點(diǎn)就沒什么毛病,每個星期六、星期天下午,你過來打掃完就可以離開了,不用和誰打招呼。我還有事,你先適應(yīng)著,忙完離開即可?!?/p>

      易堂姑姑把慶荷帶到一間雜物間就匆匆離開了,慶荷望著一房間的抹布和拖把傻了眼,一面墻的抹布都可以拿去賣了,轉(zhuǎn)念一想,有錢人家就是買來給自己用的。

      慶荷拿著抹布站在客廳,突然覺得這里安靜得有些冷清,她想起了自己的家,爸爸媽媽和弟弟。雖然不富裕,但是每天晚飯后大家都圍坐在一起聊天,她說學(xué)校里發(fā)生的有趣的事,爸爸說工作的地方又遇見了什么有趣的人,大家一起捧腹大笑。她想家了,在異鄉(xiāng)異地求學(xué),沒有什么朋友,一個人吃飯的時候總會忍不住難過。

      樓上似乎傳來了鋼琴聲,隔著墻聽得不太清楚,但慶荷莫名覺得這曲子太哀傷了,不知這彈琴的人心里藏著多少不為人知的酸楚。這是慶荷的猜測,她不懂鋼琴,十指跳動在黑白鍵盤上的感覺,她只在夢里出現(xiàn)過。

      直到她認(rèn)認(rèn)真真一絲不茍把所有的窗戶都擦得干干凈凈,正準(zhǔn)備把手里臟兮兮的抹布拿去洗時,身后上方傳來一個慵懶溫柔的聲音:“不用洗,你直接扔到門口的垃圾桶里就好?!?/p>

      慶荷倏地轉(zhuǎn)身,但只看見半截上樓的身影,修長白皙的手指輕敲著樓梯扶手,腳下一雙布藝拖鞋,上樓是一點(diǎn)聲音也沒有。

      這是易堂姑姑口里的那個小少爺,說是叫夏于野,很好聽的名字。可慶荷覺得這個名字很孤獨(dú),廣而漫野的孤獨(dú)。

      “難怪,一面墻的抹布……”

      慶荷把地板拖完后便著手掃前院的被風(fēng)吹下的落葉,來時的陽光綿密灼人,此時已是斜陽傾掃,天邊是橘紅和蔚藍(lán)交融,渲染出一幅大油彩的美麗。落葉不多,不過三兩分鐘就打掃干凈了。不知是想起了什么,慶荷偏頭望向那二樓,依然是拉緊的窗簾,但窗簾后面空空蕩蕩,什么影都沒有了。

      慶荷失望地嘆了口氣,把掃起的落葉倒進(jìn)木桶里。

      連著兩個星期慶荷都沒有看見夏于野,似乎他就一直在二樓不下來。

      這天慶荷才到,就被候在門口的易堂姑姑拉過去說:“今天你得把樓梯和二樓的走廊拖掃一遍,記住樓上的房間沒有允許不能進(jìn)去?!?/p>

      慶荷乖巧地點(diǎn)點(diǎn)頭,目送易堂姑姑離開才進(jìn)去,她照舊抬頭看了一眼。

      一個坐在椅子上作畫的身影。

      她上二樓時小心翼翼,努力不發(fā)出一點(diǎn)聲響。樓上的房間比一樓多,大多緊閉著門,唯有一間房門半開半掩,慶荷低著頭拿余光偷偷去看,只看見里面掛滿了畫,只一眼五彩繽紛便入了眼,給她帶來了不小的視覺沖擊。

      真美啊這些畫。慶荷又一次覺得自己無才無用,什么也不會。她拖著地,開始胡思亂想。

      她正幻想著亂七八糟的東西時,一扇門開了,光影投在地上拉成一條直線,把走廊分割成兩半。一個人站在她面前,她快速抬頭看了一眼又低下了頭,小聲地叫了一句:“小少爺?!?/p>

      那人低低笑了一聲,依舊是溫柔的聲音。

      “我不叫小少爺,我叫于野?!?/p>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有一片星河,里面盛著驕傲的少年的意氣,和飄蕩不休的靈魂的寥落。即便只是一眼,慶荷也不自知的沉淪了下去。

      他說:“你叫什么名字?”

      “慶荷,慶祝的慶,荷花的荷。”

      夏于野沉默著沒說話,只在進(jìn)門的那一瞬輕悠悠地丟下一句:“是個好名字。”

      慶荷的手緊緊握著拖把桿,忍不住勾了勾嘴角,這個極淡極淺的笑很快就消失了。她接著低頭拖地。

      這次掃落葉的時候慶荷抬頭看了看是什么樣的樹,要把落葉一片不落地收到木桶里。她抬頭,映入眼簾的是一樹火紅的鳳凰花,結(jié)實地掛在枝頭,樹高蓋樓,她之前只顧打掃,沒注意到這火紅的鳳凰花開得絢麗奪目。

      花楹滿樹間,她想起了一句詩:“紅楹美艷藍(lán)楹秀,北國依稀南國賖?!?/p>

      樓上又傳來了鋼琴聲,這首她聽過,在學(xué)校校慶的時候。是貝多芬的《致愛麗絲》,她沉浸在鋼琴聲的美妙當(dāng)中,不知二樓的某個房間的窗簾拉開一半,彈鋼琴的少年彈著爛熟于心的譜子,側(cè)頭看著樓下掃地分神的女孩。

      慶荷坐最后一班巴車從南街回到學(xué)校時,天那一邊熟透了的紅色和鳳凰樹的紅一樣讓人沉醉,暖風(fēng)把人吹得快昏昏欲睡。她是學(xué)漢語言文學(xué)的,看見這些美景,哪怕日日可見,心里也是會溢出開心的,導(dǎo)師講過的那些詩詞美文她都用在了生活里,只有這些時候,她才會覺得人間美好。

      夏于野的影子在她心里冒了出來,看著來來往往的學(xué)生,她想,若是他在她的學(xué)校讀書,不知會吸引多少女孩子的喜歡,不用多久就能在這學(xué)校叱咤風(fēng)云。

      那樣溫柔優(yōu)秀的男孩子,她想不通為什么一直待在那凄清無人的小樓里。

      這年夏天慶荷大三,評選上了學(xué)校的優(yōu)秀學(xué)生。她把那筆獎學(xué)金給打到爸爸的卡上了,上次打電話時她才知道媽媽生病了,家里要一筆不小數(shù)額的錢。電話里爸爸讓她不要擔(dān)心,家里一切有他,不用她太掛心,在學(xué)校好好讀書就好了。

      “爸爸,你不要總是唬我,我在學(xué)校很好,周末打掃衛(wèi)生的那一份工作得到的薪酬可以用來當(dāng)作生活費(fèi),還能存下一些呢。弟弟還在讀高中壓力大,你要多多掛心他才是,我這么大了可以把自己照顧得很好了,你讓媽媽好好養(yǎng)病,多吃水果好得快?!?/p>

      爸爸在電話那頭一直點(diǎn)頭說是,可是慶荷還是不放心,獎學(xué)金一下來就全部打回家了。從小到大,她的愿望都是家人平安健康,她自己怎么樣倒是無所謂。

      易堂姑姑得空時和她講小少爺家里的事。

      “小少爺挺可憐的,早早就沒了媽媽,身體也一直不好,不然他和你一樣,在學(xué)校讀著書呢。先生有三個兒子,加上原太太死后先生又娶了一個,繼母對他不好,他也就不想和家里人住在一起。這小樓是小少爺?shù)膵寢屃艚o他的,也就是先太太,她人很好,只是命數(shù)不長,真是可惜了。”

      “小少爺隨了先太太,我看著他長大,只希望他現(xiàn)下開心一點(diǎn)就好,我想讓他多出去走走,可又勸不動他,小少爺是個好說話的,你有機(jī)會幫我勸勸他出去走走,這樣對身體也好?!?/p>

      慶荷應(yīng)下了,再到小樓打掃衛(wèi)生時,看見夏于野就多了幾分同情??墒撬遣桓液退f話的,哪怕于野破天荒給她切了一盤水果,她也不敢接。

      “我有那么可怕嗎?”夏于野看著她百思不得其解。

      慶荷還沒說話,他就把那盤水果放到茶幾上說:“那我走開,你記得吃。”

      他說完就上樓了,步子輕輕的,整個人就像是飄著的一樣,安靜來去。

      那天慶荷離開前吃了一片蘋果,脆香脆香的,甜到她心里去了。鳳凰樹難得掉落下幾朵花來,她拾起來夾到自己的筆記本里,在那一頁寫了一段話:“少年心性不知愁,哪知愁,遍地是。故事里外無人來,不是客,心上人?!?/p>

      慶荷再次去小樓時夏于野不再時時窩在樓上了,他不知從哪里找來一把小椅子坐在前院里,拿著一本書翻來翻去。慶荷拖地拖到門口時悄悄看了一眼書的封面,是她喜歡的一本書,當(dāng)初在書店看到過一眼,可惜回來絕版了,她怎么也買不到。

      出于對書的喜愛,慶荷已經(jīng)把那個地方來來回回拖了五遍了,第六次把頭探過去時,夏于野把書合上回頭笑著看她。

      被抓包,四目相對時,慶荷還沒反應(yīng)過來,眨巴著眼睛一臉無辜。夏于野含著笑意開口說:“你也喜歡這本書?”

      “啊?哦——”慶荷尷尬地笑了笑,“也算喜歡?!?/p>

      夏于野看人的眼神總是很溫柔,慶荷不敢多看,只拿手在那摳來摳去。她在這里做事也有個把月了,雖然一周只來兩次,但剩下那五天過得飛快,一下就到星期六了。

      “你是在林大讀書對吧?”

      慶荷點(diǎn)點(diǎn)頭。

      “易堂姑姑說你是個好女孩,讀書也很棒。你喜歡花花草草嗎?”他突然問了這樣一句。

      慶荷抬眼看他,少年的眉眼背著光,有些陰郁。她點(diǎn)點(diǎn)頭說喜歡,便又垂下眼看著地面。

      于是夏于野帶她去了后院,鐵門上爬滿了爬山虎,綠茵茵一片,陽光從隙縫間調(diào)皮地穿過,“吱呀”一聲,鐵門打開,她看見了鋪天漫地的花草,在陽光下勃勃生機(jī)。

      “這些是我的珍寶,它們給我?guī)砜鞓??!?/p>

      他溫潤如暖陽,提起這些花草時似乎藏著無限愛意。

      陽光覆在他的身上,才似有了生命。風(fēng)把花的清香吹到她鼻尖,她認(rèn)真看著他,想說什么卻什么也沒有說。

      夏于野看著那些花時眼里是有光的,他給她介紹那些花的名字,來自哪里,又該如何讓它分枝分盤生長。

      易堂姑姑說小少爺不愛說話,可是慶荷覺得夏于野是經(jīng)常一個人,太孤單了,在談起喜歡的事物時,他也可以滔滔不絕。

      她看見一盆粉紫色的花,是她沒見過的樣式,開得熱烈,像是要把自己的生命一次性綻放完一樣。

      夏于野看她看著那盆花許久,便給她介紹了一下:“這花是我自己培植出來的,我給它取了個名字叫霧華。早上大霧起的時候,她就開始綻放,一直到夜里霧重時分,就會悄悄睡去?!?/p>

      這些花草在他眼里是有生命的,會悄悄醒來也會悄悄睡去。

      “你真厲害,我連狗尾巴草都養(yǎng)不活?!彼芍缘刭潎@他。

      他笑,沒說話。

      臨近暑假時易堂姑姑問她要不要去大宅給太太的小兒子做家教,她疑惑不已,小少爺不是夏于野嗎,哪里又來的需要家教的小兒子?

      “這個你就不知道了,我喊小少爺是因為我最開始是跟著先太太的,現(xiàn)在這位太太在嫁給先生時早就有了一個兒子,比小少爺要大幾歲,我喊了十幾年的小少爺早就不想改口了,哪怕太太后來替先生又生了一個公子,我也沒改過口?!?/p>

      原來是這樣。慶荷覺得先太太應(yīng)該是對易堂姑姑很好,不然她不會這么多年待夏于野親厚至此。

      夏于野這么溫柔的一個人,先太太應(yīng)該也是溫柔大方的。她心想。

      她考慮了一下還是同意了,易堂姑姑說一周就三天去大宅,小公子鬧騰,再不濟(jì)也就上一天兩個時辰的課。況且大宅也不遠(yuǎn),離她學(xué)校。

      她沒有告訴夏于野她也要去大宅的事情,她想他應(yīng)該是不喜歡那里的,那里是他的家,可是除了那個一直不太親近的父親,那里沒有其他人還愛著他。

      大宅是真的大,富麗堂皇高大氣派,在陽光下發(fā)著光,散發(fā)著一股金錢的味道。她被帶到太太面前,低著頭不說話。

      那個一身華貴的太太很漂亮,只是說的話不太漂亮。

      “下次來麻煩換一身好看點(diǎn)的衣服,不要污了我的眼,一身酸臭味?!?/p>

      慶荷難受地咬著下嘴唇不說話,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強(qiáng)忍著不掉下來。

      待太太走后,易堂姑姑把她拉到角落小聲安慰道:“太太就是這樣,你且忍著,這宅里下面的人都受了她不少氣,都不太喜歡她??墒菦]辦法,她是主我們是仆?!?/p>

      小公子是調(diào)皮,可是慶荷從小到大帶弟弟,方法總是有的。她不惱不兇,耐心地教著,小公子也就不吵了。太太看過幾次她上課,看她也算認(rèn)真就沒有為難她。時間久了大宅底下的用人也就不避著她談話了。

      慶荷知道了夏于野很久沒有回過這個家了,逢年過節(jié)也沒有回來看過。

      太太落個開心,她本就不喜歡夏于野,還把家里屬于夏于野的那個房間給鎖了,不讓人進(jìn)去打掃。

      晚上慶荷偶爾看見他們一家子坐在一起吃飯,其樂融融,老爺似乎忘了自己還有一個兒子獨(dú)自住在小樓里。燈光下他們笑得幸福無比的模樣,慶荷看了覺得扎眼,她心疼那么好的夏于野沒人去愛,沒人去疼,一個人守著那些不會說話的花草挨過飄蕩著風(fēng)鈴聲的歲月。

      這次去小樓,夏于野抱著一只大橘貓在門口等她。他的臉上一直掛著笑,他說:“你來啦?!甭曇粢蝗缂韧臏厝幔痛禾斓娘L(fēng)一樣。

      不知什么時候開始,夏于野會在門口等著她,抱著一只突然出現(xiàn)的大橘貓。橘貓和它的主人一樣,安靜溫順,靠著他的手臂,偶爾“喵喵”地叫兩聲,不吵也不鬧。

      “這貓怪可愛的?!彼f。

      慶荷打掃衛(wèi)生的時候夏于野就抱著橘貓在門口看書,慶荷偷偷看過去,橘貓就會“喵”地叫一聲。然后她就不敢再看過去了。

      坐在光影下看書的少年也會看那位在擦欄桿的女孩,嘴角一直都是上揚(yáng)的,橘貓看著主人,又是一聲“喵”。

      拖完后慶荷去放拖把,夏于野抱著橘貓站起身說:“又有一株新的花了。”然后就抱著橘貓朝后院走去。

      她想看他新培植出來的花,匆匆放下掃帚拖把就往后院去了。

      鐵門是打開著的,被上了勾不會再自動關(guān)上。

      她看見夏于野站在紫色的云蘿下面,幾朵小花掉在他的頭發(fā)上面,又被風(fēng)輕輕帶落。

      瑣兮尾兮,流離之子。很像他的八個字。

      慶荷抱起在地上打滾的橘貓走近他說:“你的眼睛看人好像總是很深情。”她停頓了一下又說,“看花也是?!?/p>

      “天生的吧,但我見你同見這些花草一樣,心生歡喜?!?/p>

      慶荷猛然看著他,眼睛睜得很大,有些驚訝他會對她說這樣的話。他掠了她一眼又沒事樣換了一個話題:“你以后會留在黎川嗎?”

      黎川是這個城市的名字,可是她不會留在這里。

      她猶豫了良久說:“不會?!?/p>

      夏于野似乎笑了一下,可是慶荷沒有看清楚,她疑心是自己眼花看錯了,撇了撇嘴把目光移到他身后,驚喜地“呀”了一聲問:“這就是你說的新花嗎?真是好看?!?/p>

      夏于野便抱起那盆花走去秋千架那里,慶荷跟在他身后。

      “這花開在朝暮間,易折損,和我一樣?!?/p>

      后面四個字太小聲慶荷沒有聽清,她心里還在驚訝這花的獨(dú)特美麗。她問花的名字,他說,月半季,只此一株,枯了就再也沒了。

      怎么會再也沒了呢,既然是他種的,有其一便會有其二,怎么會再也沒有了呢?可是他只說,一年才長得出半指高。便不肯再多說了。

      他不想說,她也就不問了。

      那天回去前于野送了她一盆野歌子,也是他自己研究培養(yǎng)出來的。他說,這花的生命力很強(qiáng)的,只要有光就可以活。

      她把那花擺在了宿舍窗臺上,室友阿甜還打笑她說:“是不是心上人送的呀?”

      兩個人笑著推搡撓癢了一會兒,可至終她也沒有說那花是誰送的。

      結(jié)束了大宅的家教工作后,慶荷已經(jīng)是大四了,她的專業(yè)成績是班上第一,學(xué)校資深的教授欣賞她的學(xué)習(xí)能力,給她推薦了一個公司實習(xí)機(jī)會,沒有要求幾時就要去實習(xí),那邊不會催促,只要她愿意就好。

      那個公司不在黎川,倒是離她家比較近。

      她同意了,在大四下學(xué)期會過去。

      周末她依舊去小樓打掃衛(wèi)生,畢竟薪酬豐厚,比其他的短期工作掙的錢要多。易堂姑姑說她就要辭去大宅的管家工作了,她在黎川待了大半輩子,可她的家不在黎川,她老了,想回自己的家看看。

      “可能你也不會在小少爺那再做多久了,現(xiàn)在是沒個確切的日期,不知道多久那小樓就要空下來了。”

      易堂姑姑說這些話的時候是惆悵的,慶荷聽得出來,她問為什么小少爺要離開,易堂姑姑卻不回答了,她眼里的幾分混沌透出光亮,可那點(diǎn)光卻不是希望的光。

      她見過一次夏于野慘白著臉坐車離開了小樓,后來去小樓就再也沒有看見少年站在門口,懷里抱著一只橘貓,溫柔地對她笑著說“你來啦”。

      小樓空空蕩蕩,緊閉的窗簾后面沒有人坐在那里畫畫,她悄悄進(jìn)去夏于野的琴房看見那架鋼琴落了灰,她給輕輕擦去。

      有一次在學(xué)校外面她看見大宅的一個女傭抱著她的孩子在那買畫畫用的筆,慶荷去和她閑聊,才知道一些她不知道的事情。

      “你說那小少爺呀,他身體不好,先生這段時間到處找醫(yī)院呢。雖然先生這些年不太關(guān)心小少爺,但那畢竟是他的親兒子嘛,倒是太太在家里鬧,說花了那么多錢打水漂不值得。小少爺那個病是遺傳的,先太太也是因為那個病過世的,也不知道先生能不能治好了他,畢竟這一輩子才開始呢?,死了多可惜?!?/p>

      慶荷心里突然就陷下去一塊,回憶慢慢流出,生生發(fā)疼。

      阿甜好幾次問她:“你不對勁,快說,是不是有喜歡的人了?”

      她不說,不肯說,總是拿其他的一些話把阿甜搪塞過去。她不愿意承認(rèn)的喜歡,可早就把一個人的輪廓在心里描摹了好多遍,當(dāng)初那本夾有鳳凰花的筆記本下面,她早就寫了一句話:“2010年6月?15日,慶荷喜歡夏于野。”

      易堂姑姑在一個月后把她的薪資結(jié)算清,就買了車票離開了黎川。

      那天慶荷去送她,她抱著慶荷說:“你是個好姑娘,無論如何,我都得謝謝你?!?/p>

      慶荷不知道易堂姑姑要謝謝自己什么,只知道在這個城市夏于野是她最重要的人,夏于野也叫她姑姑?;蛟S是謝謝自己這段時間去小樓打掃衛(wèi)生給夏于野帶來了一些樂趣吧。

      可這些是她愿意的,甘之如飴。

      平安夜那天慶荷還是坐車去了南街,她不知道夏于野還在不在,可是她想去看看小樓。她從熟悉的小巷走進(jìn)去,站在那扇紅木門前,伸出手試著推了一下。

      那天的天是陰沉沉的,她推開了門,看見一個坐在臺階上抱著橘貓發(fā)呆的少年。夏于野瘦了,橘貓也瘦了。

      他朝她笑笑,聲音有了幾分沙啞,:“你來啦?”

      慶荷突然很想哭,夏于野幾乎瘦脫了相,不再是那個初見笑起來眼里有光的男孩了。

      “我以為你已經(jīng)離開了?!?/p>

      夏于野抱著貓站了起來,走到她的面前,橘貓一直看著她,走近時才朝她叫了一聲。

      “我等你來了再離開,我猜你會來的,我猜對了?!?/p>

      慶荷一直憋著眼淚,恰巧鳳凰樹掉了一片葉子落在她的肩上,她抬頭看看,才發(fā)現(xiàn)鳳凰樹的花葉都落光了,樹干光禿禿的,上面什么也沒有了。

      夏于野帶她到琴房坐下,什么也沒說,把橘貓放在她的懷里,就自顧自去彈鋼琴。是她第一次聽到的那首鋼琴曲,她不知道名字。

      音符流瀉到房中的每個角落里,慶荷閉上眼睛,懷里的貓不老實地動了動,她睜開眼睛把貓放到地上,看它慢慢走到夏于野的腳邊蹲下。

      一曲完畢,夏于野說:“這首鋼琴曲小時候我母親經(jīng)常彈的,叫《風(fēng)居住的街道》,應(yīng)該還有二胡伴奏一起的,我父親和我母親兩個人總是一起合奏,把我放在一旁坐著也不管我聽不聽得懂。我一個人彈了好多年,就好像她還在一樣,坐在旁邊陪著我?!?/p>

      這個她是他的母親,慶荷覺得以前他一個人彈完琴的時候,應(yīng)該很思念他的母親吧。

      “太太就在你心里,一直陪著你呢。”

      她不知道說什么安慰他,低了頭搓了搓衣角。

      夏于野轉(zhuǎn)過身來看著她,女孩低著頭在搓衣角,長長的頭發(fā)垂下來擋住她的半邊臉。他眼里是濃得化不開的哀傷,時隱時現(xiàn),他希望她看不到。

      “這應(yīng)該是我們最后一次見面了吧,我要出國去學(xué)習(xí)了,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進(jìn)過學(xué)校里面了,我得去補(bǔ)回來,再一個人到處旅游,就不回來了。他們一家很幸福,我不想留在這里打擾他們?!?/p>

      慶荷看著他,就那樣看著他,輕聲說:“你生病了。”

      不是疑問,是一句陳述句。

      夏于野的眼神躲閃了幾下,沒有否定,他抿了一下嘴唇說:“人都會生病的,這是常態(tài),我不騙你,我要治病,我也要讀書呀,醫(yī)生說要我多走走,活個七老八十就沒問題?!?/p>

      慶荷松了一口氣,她信了他的話,她以為他說沒關(guān)系就是沒關(guān)系,她以為他是不會騙她的。

      只要活著,在哪里都好。

      那天他們說了很多話,離開前夏于野把那本她很喜歡的書送給了她:“這本書應(yīng)該放在真正喜歡它的人那里才算值得。”

      在慶荷要踏出大門的那一瞬,夏于野喊她:“慶荷。”

      這是他第一次喊她的名字,她轉(zhuǎn)身看向他,眼里幾乎要淌出淚來。他上前輕輕抱了一下她,她聞見他發(fā)間淡淡的梔子香,是她也喜歡的洗發(fā)水味道。

      夏于野看著她說:“遇見你我真的很開心?!边€說,“這個世界有太多值得,比如你。”

      慶荷不敢確定他說的這話是不是對她的喜歡,無論怎樣,她和他的不般配卻也那么明顯,她差了那份勇氣對他說“我喜歡你”。

      兩個人似乎都還想說什么,卻什么也沒有說,只一份單薄的愛意橫亙在心底,未曾宣之于口的喜歡到最后也只化作兩個字。

      “再見?!彼f。

      “再見?!彼粗?/p>

      夏于野看著慶荷一步步離開,直到消失不見。他蹲下來摸了摸一直跟著他蹲在他腳旁的橘貓,小聲說:“她走了,你不許難過哦?!?/p>

      橘貓朝他“喵”了一聲,乖乖地蹭了蹭他的手心。

      那句話其實沒有說完,可是他不能說,他怕她難過,便閉口不言。

      “這個世界有太多值得,比如你,可我無福消受了?!?/p>

      2019年的春天桃紅李白,青楊的花開爛漫,雨過后更加艷麗。慶荷大學(xué)畢業(yè)以后就再也沒有去過黎川,只畢業(yè)前夕去小樓看了看,大門緊閉,那個抱著橘貓的少年應(yīng)該去了他想去的地方旅游吧。

      她把那盆野歌子帶回了青楊,放在靠東邊的那個窗戶邊,風(fēng)吹雨打也沒有枯壞掉。

      離家五十公里遠(yuǎn)的安普寺是她每年春天都會去一次的地方,四歲的小侄女聰明得很,拉著她的手說:“姑姑,爸爸讓我替你求姻緣,可以嗎?”

      小孩子的話她不會反駁,她溫柔地對小侄女說:“可以啊。”

      這天寺廟里人格外多,她抱起小侄女怕她走丟,人來人往里,她看見當(dāng)初在大宅做事的兩位阿姨。她們也認(rèn)出她了,過來和她打招呼。

      “這是你的孩子嗎?真是太可愛了?!?/p>

      慶荷忙說:“不是的,這是我弟弟的孩子,我還沒結(jié)婚?!?/p>

      年紀(jì)大一點(diǎn)的阿姨對她說:“這樣可不行哦,女孩子還是要早一點(diǎn)結(jié)婚才好,是沒有中意的嗎,我侄子和你差不多大啦你要不要考慮一下?。俊?/p>

      慶荷婉拒了,說自己不急一個人也挺好的,阿姨就也沒有再多說什么了。她們是特意從黎川過來的,因為聽說安普寺求愿特別靈。

      她們問她是來求什么的,她笑著說:“求平安?!?/p>

      隨便家常了幾句后,慶荷抱著小侄女上了樓梯,承德殿下的覺醒大和尚問她來求什么的,她說是求平安。

      慶荷拿著祈福紅帶發(fā)了一會兒呆,良久,她拿筆鄭重寫下“夏于野”這三個字,又在名字下面寫:“平安喜樂?!?/p>

      殿旁的那棵許愿樹掛滿了祈福紅帶,她拉著小侄女走下去,把手里寫著對她來說意義非凡的名字的紅帶掛了上去。滿樹飛舞的紅帶不知承載了多少人的心愿,它們輕輕飄著,卻也重重落在無數(shù)人的心上。

      慶荷沒有聽見的是,那兩位離開的阿姨的對話。

      “先生太太今年定居到美國去了,大宅也給賣了,聽說南街那邊小少爺?shù)男且步o賣了,好像是低價賤賣,真是可惜了?!?/p>

      “可惜的不是那小少爺嗎?就沒熬過那個冬天,你是不曉得那小少爺,模樣生得好,還不是一般的優(yōu)秀,要是沒病,現(xiàn)在不知比先生強(qiáng)幾倍?!?/p>

      這些話慶荷不會聽見,她年年來安普寺為他祈福,在她心里,他還活在世界的某個角落里,或許在未來某年某月他們還會相見。他抱著橘貓,站在光影里,對她溫柔地笑著說:“你來啦?!?/p>

      ——對呀,我來啦,來見你和你的花啦。

      小樓里的花還沒有枯掉,秋千架上一只橘貓在那打盹,扎著馬尾的女孩推開后院的鐵門,對站在紫色云蘿架下的少年歡聲叫道:“我知道那花應(yīng)該叫什么名字了,黛尾,黛色熏尾夢華濃,一日一期一言重,好聽嗎?”

      鳳凰樹的花依舊開得如熾焰一般,南街盡頭的小巷里,有鋼琴聲傳出,有二十一歲的慶荷和二十一歲的夏于野。

      而今安普寺不絕的鐘聲里,有三十歲的慶荷和二十一歲的夏于野。

      他不說話,他永遠(yuǎn)活在那聲不曾宣之于口的喜歡里。

      編輯/貓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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