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永烈筆下的葛正慧叔父

葛自清

葛正慧在上海圖書館舊館工作時留影（葛自清提供）

上海作家協(xié)會一級專業(yè)作家、上海市文史研究館館員葉永烈先生于2020年5月15日病故。6月1日，作為葛正慧的后人，我懷著崇敬而沉痛的心情參加了“葉永烈追思會”；在送他最后一程的同時，還到休息室探望葉永烈夫人楊惠芬，贈上一冊我自編的《徐家匯藏書樓告訴我一個故事》，以示慰問。

上海市文史研究館副館長、《世紀(jì)》雜志主編沈飛德曾在《編余瑣談》寫道：“審視介紹葛正慧先生傳奇人生的文章，首功當(dāng)推葉永烈先生?！贝搜圆惶摚~永烈早在1986年4月就寫出《“狄克”公案》（即《張春橋浮沉史》初稿）。葉永烈此后即成了采訪葛正慧的第一人。

1990年3月出版的第二期《書林》雜志（雙月刊）刊出葉永烈撰文《探索“文革進(jìn)行曲”》，其中概括地寫道：“我尋訪了曾被張春橋投入上海西郊秘密監(jiān)獄、受盡折磨的老人葛正慧先生。他在研究筆名學(xué)時，查出狄克是張春橋的筆名。當(dāng)時，張春橋不過是《解放日報》總編輯而已。在‘文革’中，張春橋成為‘中央文革’副組長，倒行逆施，成了上海的‘太上皇’。在‘炮打張春橋’的怒火爆發(fā)之際，葛正慧加入討張行列，道出了‘狄克攻擊魯迅、狄克便是張春橋’的秘密，為‘炮打張春橋’提供了一發(fā)重磅炸彈。張春橋把他投入獄中，盛暑不給蚊帳，使他飽受‘蚊虐’之苦……我走訪這位閉戶獨居的老人，幸虧他的工作單位的黨總支書記告訴我，一般地去訪問必然會吃‘閉門羹’。我給他去信，誠懇地說明來意。多日不見回函。忽地一天，他寄來一大包剪報給我，都是‘文革材料’，原來，他這些天在找材料給我呢！不過，他的獨居的房子，仍舊不許任何人進(jìn)去。他改為到我家做客，一次次地來，講述了許多重要情況，并為我提供很多采訪線索?！?/p>

2010年上海書展期間葉永烈夫婦在簽售現(xiàn)場（葛自清攝）

一、葉永烈初訪葛正慧：收到兩通回信

為編《葛正慧紀(jì)念文集》，我曾遍訪叔父老同事，其中包括原上海圖書館黨總支副書記狄華。她告訴我在1986年5月初的一天，曾向作協(xié)的葉永烈提供過葛正慧住址，還特別關(guān)照門口要留信條約見，葉才得以收到回信。去年夏天，我陪《世紀(jì)》沈主編到叔父舊居處走訪，他為我在樓下門口拍了照，留個念想。

叔父平日為人低調(diào)，因終生與書相伴，慣于獨善其身，竟至在“文革”蒙難之后也從未向家人透露內(nèi)中詳情，直到我讀了時代文藝出版社1988年8月版葉永烈著《張春橋浮沉史》一書后才恍然大悟，腦海里閃現(xiàn)出我親眼所見“上圖”門前馬路上刷有“打倒張春橋”的石灰大字和叔父家門口“上海市公安局”的封條，事后把這兩個看似互不關(guān)聯(lián)的場景串聯(lián)起來想：叔父果真做了“青史留名”事！

據(jù)葉永烈在《張春橋浮沉史》書中“主炮手安在”章節(jié)里，記敘葛正慧曾先回他一信：“我因高血壓多年，說話時間一長，血壓即升高，就頭眩。館內(nèi)我不常去，現(xiàn)抽暇參加編輯會刊《圖書館雜志》，有時出去組稿、看稿、就診（坐‘四人幫’黑獄多年的后遺癥、病較多），往往不在家。我準(zhǔn)備送一些參考資料給你，以便你寫作。但我手頭的一些剪報已散失了，這幾天我到親友處尋索?！睅滋旌?，葉永烈又收到葛正慧掛號寄來的一大包剪報，還附了一封熱情洋溢的信：“在波瀾壯闊的上海人民反‘四人幫’斗爭中有無數(shù)同志受到比我更嚴(yán)重的迫害，甚至犧牲生命（這都有待于你向各方面采訪）。我在上海人民反‘四人幫’斗爭中并無貢獻(xiàn)可言（因為不是我把‘四人幫’抓了，而是‘四人幫’把我抓了）?！?/p>

葛正慧在附信中又著重提到：“威廉·夏伊勒（William L.Shirer）的《第三帝國的興亡》，你一定早看過。他曾翻閱了紐倫堡審訊納粹戰(zhàn)犯時所集中的數(shù)十萬件繳獲的德國文件中相當(dāng)大的部分，才寫成此書。書前他引錄了桑塔亞那的一句話：‘凡是忘掉過去的人，注定要重蹈覆轍?！?/p>

“由‘四人幫’1976年垮臺至今，已十年了，曾為‘四人幫’主巢的上海尚未出版過那樣的巨著。倘無文字留鑒，人們是容易‘忘掉過去’的，后代也難吸取教訓(xùn)。此歷史著作之所以功德無量也。在黨中央明確要求‘徹底否定文革’的今天，我預(yù)祝你寫作成功?！?/p>

“全部剪報和報紙，是我贈送你參考的，不要歸還?！?/p>

以上葛正慧附信的三個自然段是當(dāng)代中國出版社2014年7月出版葉永烈新著《“四人幫”興亡》增訂版（全四冊）所增補上去的，與原單行本《張春橋浮沉史》僅摘錄一段附信相比，較能真實、完整地反映了葛正慧全力協(xié)助葉永烈“揚善懲惡、修史明理”的強烈心態(tài)。

二、葛正慧三訪葉永烈：指點“文”“獻(xiàn)”二字訣

早在十年前的2010年上海書展期間，我曾專候葉永烈簽售新書現(xiàn)場面交一信，向他簡述我為籌編《葛正慧紀(jì)念文集》期盼賜稿云云；次年書展我再給他遞上“求援信”時附加電郵地址，果然隔了一個禮拜不到就在我郵箱里收到葉永烈的電腦版大作《炮打張春橋的主炮手——葛正慧》，正文前還特別寫明：“2000年7月24日，一位76歲的孤獨老人在上海寓中安詳?shù)仉x開了人世。他沒有子女，養(yǎng)女萬建恒為他舉喪。為了永久紀(jì)念他，侄子葛自清為他編輯文集。”

在此文的第一章節(jié)“尋找‘炮打張春橋’主炮手”中，葉永烈增補如下：“在信中，葛正慧還寫明了他準(zhǔn)備到我家長談的時間?？戳怂男牛业哪抗馔断虬割^的三厚冊藍(lán)色封面的《第三帝國的興亡》。我也早已讀了這部巨著，引為寫作《“四人幫”興亡》的借鏡。我們的見解，竟如此不謀而合！”

下文就是葉永烈初識葛正慧時的印象，寫得形神兼?zhèn)洌骸拔移诖匆娺@位劫后余生、外冷內(nèi)熱的老人。暮靄降臨，我徜徉在我家附近的公共汽車站，注視著每一個從眼前走過的行人。一個頭已謝頂、戴著眼鏡的老人，雙腳邊走邊拖走來。盡管我從未見過葛正慧，但是根據(jù)鄰居們所說的特征，我猜想是他，上前問道：‘您姓葛？’果真是他！我領(lǐng)著他，來到我家。他前庭開闊，頭發(fā)灰白，熱忱而健談。他生于1924年，屈指數(shù)來已是六十有二。濃重的浙江寧波口音。葛正慧一口氣談到將近深夜十二時。未能談完，過一星期他又來了兩次。他花費很多時間向我介紹上海人民反‘四人幫’的斗爭。經(jīng)我再三懇求，他才談及了自己所遭受的迫害，他對‘狄克’的研究……”

葉永烈應(yīng)我信中的要求，在上文這一章節(jié)結(jié)束時特別注明：“在1986年5月11日、16日、23日，葛正慧先生三次來訪。我用錄音機錄下他20盒談話磁帶。至今，我仍完好地保存著這批珍貴的錄音磁帶?！比~永烈在增訂版《“四人幫”興亡》“他查出‘狄克’是誰”一節(jié)中也注明“1986年5月11日、16日、23日，葉永烈三度采訪葛正慧?！?/p>

2019年夏作者在叔父葛正慧位于復(fù)興中路583弄的舊居前留影（沈飛德攝）

那么葛正慧叔父三次光臨葉家長談，其中對葉永烈寫作說了哪些有助于拓展其思路之類的話呢？由于我未能及時復(fù)制叔父的訪談磁帶，只能現(xiàn)在從葉永烈著《姚氏父子》（大連出版社1988年7月版）和增訂版《“四人幫”興亡》兩書的“后記” “序言”中綜錄如下：“就在我大量查閱‘文革’檔案、資料之際，曾經(jīng)深受‘四人幫’迫害、以致被投入秘密監(jiān)獄多年的葛正慧先生的一席話，給了我莫大的啟示。他指點道：文獻(xiàn)是由文與獻(xiàn)組成的，文即檔案、史書；獻(xiàn)即口碑，是活的材料。《第三帝國的興亡》一書有很大缺陷，即作者重文不重獻(xiàn)。你要從兩個方面著手。特別要注意‘獻(xiàn)’，因為‘文’總在那里，一兩百年以后的作家要寫，也可以利用‘文’。如同姚雪垠寫《李自成》那樣?！I(xiàn)’卻要抓緊。一旦重要的當(dāng)事人死了，‘獻(xiàn)’也就沒有了?！比~永烈在文中說，“我聽從他的指點，從‘文’、‘獻(xiàn)’兩個方面開始采訪。”

三、欲知葛正慧余事如何，且到上圖“葉永烈專藏”

2014年4月29日葉永烈將采訪檔案、口述錄音帶連同手稿筆記和圖書資料悉數(shù)捐贈給上海圖書館。他在捐贈儀式的發(fā)言中動情地指出：“我在創(chuàng)作中，當(dāng)年曾經(jīng)得到上海圖書館黨總支書記陳雷、副書記狄華諸多幫助。尤其是深受‘四人幫’迫害的上海圖書館書目參考部副主任葛正慧老先生，多次到我家長談，給予指點，對于我完成長卷《‘四人幫’興亡》貢獻(xiàn)良多?！鄙虾D書館以此特辟“葉永烈專藏”，自此以后葉永烈“開講啦”：“我本來想，去世之后，在我的墓碑上寫一句話——對不起，我不能再為你回答為什么。后來我想想，覺得應(yīng)該改成——請到上海圖書館來找我?！?/p>

“凡作傳世之文者，必先有可以傳世之心。”（清·李漁《閑情偶寄》）葉永烈當(dāng)年在熒屏前觀看特別法庭審判“四人幫”時“萌發(fā)了寫作反映‘文革’長篇紀(jì)實文學(xué)的念頭”，葛正慧也在內(nèi)部版《歷史的審判》書中批注“萬惡‘文革’而無正史記敘，忍使此輩逍遙史外以欺天下后世耶！？”真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葉永烈以傳世之心始，終以一部200萬字煌煌巨著《“四人幫”興亡》而傳世，告白后人牢記共和國史上慘痛一頁！

二十年前我送別正慧叔時作挽聯(lián)：“正氣敢斗人間鬼，慧眼博覽天下書”；在此我撰一聯(lián)拜挽葉永烈先生：“海上文壇一葉永失傳世杰作，科普紀(jì)實兩翼難續(xù)烈士宏篇。” （2020年6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