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遙游》的美學(xué)建構(gòu)與道家思想

黃震云

《逍遙游》的名稱與關(guān)鍵詞

《莊子》比較難懂?！跺羞b游》列《莊子》篇首，說明是莊子本人十分看重的一篇，或者說精心構(gòu)思安排的一篇，歷來受到人們的注意，但解釋多不相同，也得不到人們的普遍認(rèn)同。司馬遷在《史記》本傳中說《莊子》就是寓言，后人或言吊詭哲思，玩弄矛盾，所謂吊詭哲思，就等于說沒有看懂，這樣的評論入虛弄玄，我們認(rèn)為，故意用奇詭的方式解讀《莊子》，沒有價值。一般認(rèn)為，《逍遙游》是莊子思想的集中體現(xiàn)，即追求沒有任何條件下的絕對自由。對《逍遙游》的認(rèn)識事關(guān)對《莊子》的整體理解，因此需要客觀把握。

逍遙一詞，按照漢代揚(yáng)雄的《方言》，不過是人的一個動作，為鄭衛(wèi)一帶人習(xí)用。揚(yáng)雄撰、戴震注《方言疏證》卷一說：“踏，古塌字也，他匣切。鞨遙，逍遙。”跳，“陳鄭之間曰遙”，近乎指上下跳躍。檢《詩經(jīng)·鄭風(fēng)·清人》說：“清人在消，駟介麃麃。二矛重喬，河上乎逍遙?！毖栽诤由闲凶叩淖藨B(tài)為逍遙。又《檜風(fēng)》中的《羔裘》說：“羔裘逍遙，狐裘以朝。豈不爾思？勞心忉忉。羔裘翱翔，狐裘在堂。豈不爾思？我心憂傷。羔裘如膏，日出有曜。豈不爾思？中心是悼?！币卜謩e形容羔裘的狀態(tài)，與“翱翔”互文。鄭注以為和“翱翔”同義。在《詩經(jīng)·小雅·祈父之什》中也有一處用到這個詞?！栋遵x》說：“皎皎白駒，食我場苗?？{之維之，以永今朝。所謂伊人，于焉逍遙。皎皎白駒，食我場藿?？{之維之，以永今夕。所謂伊人，于焉嘉客?！薄板羞b”表示人的行為，毛序以為《羔裘》：“大夫以道去其君也。國小而迫，君不用道，好其衣服，逍遙游燕，而不能自強(qiáng)于政治，故作是詩也?！备鶕?jù)《方言》，逍遙的“遙”又作“搖”。那么，“逍遙”的意思不難懂，指的是人行走的姿態(tài)休閑。比《莊子》略晚的楚國屈原寫作的《離騷》中也有“逍遙”的說法：“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遙以相羊。”“聊浮游以逍遙。”王逸《楚辭章句》指出：“逍遙、相羊，皆游也?！薄澳坑螒蛴^望以忘憂，有以自適也?！卑凑胀跻莸慕忉專板羞b”是通過游觀去除煩擾的方式，近似于現(xiàn)在說的走走看看散散心。由不同的行姿，借為游方的精神方式。那么，作為游的方式，《逍遙游》的關(guān)鍵詞是“游”，而“逍遙”是“游”的一種狀態(tài)。核之《莊子·逍遙游》另有一處講到“逍遙”說：“今子有大樹，患其無用，何不樹之于無何有之鄉(xiāng)，廣莫之野，彷徨乎無為其側(cè)，逍遙乎寢臥其下。不天斤斧，物無害者，無所可用，安所困苦哉！”莊子認(rèn)為，在大樹底下無憂無慮也是逍遙自在，這種自在主要好處是無害。所以莊子言“逍遙游”的關(guān)鍵不是逍遙，因為完全沒有必要鯤鵬互禪，借助海運(yùn)到九萬里高空去尋找逍遙，也不是因為南海太遠(yuǎn)，必須逍遙。中國的知識分子喜歡較勁?！盾髯印ふ氛J(rèn)為圣王沒，天下亂，因此人們忙于辯說。春秋以來，宗法制度崩潰，禮樂不施，因此知識分子以認(rèn)識水平深遠(yuǎn)相夸，后代的司馬遷則比拼后世，曹植、謝靈運(yùn)比誰更俠、更天才。雖都本之西周建立的道德文化，但各有新標(biāo)?！板羞b”是莊子認(rèn)識深遠(yuǎn)的自在方式。

又《莊子·大宗師》說：“夫若然者，又惡知死生先后之所在！假于異物，托于同體;忘其肝膽，遺其耳目;反復(fù)終始，不知端倪;芒然彷徨乎塵垢之外，逍遙乎無為之業(yè)。彼又惡能憒憒然為世俗之禮，以觀眾人之耳目哉！”

又《莊子·天運(yùn)》引老子的話說：“古之至人，假道于仁，托宿于義，以游逍遙之虛，食于茍簡之田，立于不貸之圃。逍遙，無為也;茍簡，易養(yǎng)也;不貸，無出也。古者謂是采真之游。以富為是者，不能讓祿;以顯為是者，不能讓名。親權(quán)者，不能與人柄，操之則栗，舍之則悲，而一無所鑒，以窺其所不休者，是天之戮民也?！?/p>

由上述我們看出，“逍遙乎無為之業(yè)”就是以游逍遙之虛，“逍遙”就是無為。那么“逍遙游”就是游逍遙，就是游無為。無為是莊子思想的本質(zhì)，也是“逍遙”的本義，與其主張的堯舜歸休思想吻合。對于古之至人，能夠假道于仁，托宿于義，以游逍遙之虛，莊子認(rèn)為是采真之游，但因其世俗化，因此一無所鑒。古之至人，即先王，求真為道家所重、儒家所輕，孔子看重的是盡善盡美，而不是求真，說明其王道也不是元貞。這里可以看出諸家思想的差異。

“游”在《莊子》中近百處，有游心、游物、游無端、游無極，一切都可以游，“游”是莊子哲學(xué)思想一個重要的表達(dá)方式和認(rèn)識思想基礎(chǔ)。因此，《逍遙游》的關(guān)鍵詞是“游”。逍遙只是游的一個方面，一個方式，不是全部。

游的概念由來已久。金文中《簋銘》《尊銘》寫法相同，都是執(zhí)旌旗而行的樣子?！墩f文解字》對“游”及“方人”做出的解釋是：“旌旗之流也?！薄痘茨献印び[冥訓(xùn)》：“鳳凰翔于庭，麒麟游于郊?！哒T注：“游，行也?！薄兑捉?jīng)·系辭下傳》第十二章說：“愛惡相攻而吉兇生;遠(yuǎn)近相取而悔吝生，情偽相感而利害生。凡易之情，近而不相得則兇;或害之，悔且吝。將叛者，其辭口，中心疑者其辭枝，吉人之辭寡，躁人之辭多，誣善之人其辭游，失其守者其辭屈。”這里的“游”就是游走，精神外移。

又《易經(jīng)·系辭上傳》第四章說：“易與天地準(zhǔn)，故能彌綸天地之道。仰以觀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是故知幽明之故。原始反終，故知死生之說。精氣為物，游魂為變，是故知鬼神之情狀。與天地相似，故不違。知周乎萬物，而道濟(jì)天下，故不過。旁行而不流，樂天知命，故不憂。安土敦乎仁，故能愛。范圍天地之化而不過，曲成萬物而不遺，通乎晝夜之道而知，故神無方而易無體?！本退郎裕ㄟ^變易，能夠知道鬼神的情狀。這也就是生生之化，游是為了觀天象道，因此神無方而易無體。游是莊子認(rèn)識世界、把握本體的方式。

早期的經(jīng)典如《詩經(jīng)》也是廣泛地使用游，與《周易》可以印證。《卷阿》說：“有卷者阿，飄風(fēng)自南。豈弟君子，來游來歌。以矢其音，伴奐爾游矣，優(yōu)游爾休矣?！庇帧稘h廣》說：“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游女，不可求思。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薄栋刂邸氛f：“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隱憂。微我無酒，以敖以游。”《詩經(jīng)》中的游很多，大致舉這幾個例子，我們看出，有表示距離的來游，有表示神話傳說的游女，有關(guān)于游的方式的遨游;另外還有優(yōu)游、出游、游龍、駕游、游泳等。既是姿態(tài)，也是距離、環(huán)境、性質(zhì)等。這說明在先秦，人們認(rèn)識世界的方式很重要的就是空間，而空間通過距離就構(gòu)成了時空，所謂物質(zhì)的存在方式。至春秋戰(zhàn)國時代，游士則成為一個階層，游成為生活方式，游的目的是認(rèn)識世界的存在哲學(xué)。

《論語·里仁》：“父母在，不遠(yuǎn)游，游必有方?！碧岢鲇蔚臈l件，如果游與孝道發(fā)生沖突，要考慮孝道的存在。但是，必須游的還是要游，也就是游必有方。孔子說的方，不是方位，而是生存之道，是自然和社會的方內(nèi)與方外。儒家學(xué)派的特點(diǎn)，主要針對人和社會的存在運(yùn)作，與莊子一樣，來自道德傳統(tǒng)。莊子通過兩次變化，強(qiáng)調(diào)的是游中有進(jìn)。《論語·述而篇》說：“子曰：‘志于道，據(jù)于德，依于仁，游于藝。”孔子將道作為最高的指向寄托，或者說目標(biāo)理想，要通過德來實現(xiàn)，依靠仁的方式，以游于藝。藝為六藝，詩有六藝，但是孔子的六藝并不是對詩而言，而是社會存在，因此應(yīng)該是禮、樂、射、御、書、數(shù)等六藝?？鬃油ㄟ^這六藝的游，提升自己的道德，形成仁的生存方式，最后以道為理想。德配天地的時候，道也就有了?！肚f子·田子方第四》：“孔子曰：‘請問游是。老聃曰：‘夫得是至美至樂也。得至美而游乎至樂，謂之至人?？鬃釉唬骸嘎勂浞?。曰：‘草食之獸不疾易藪，水生之蟲不疾易水，行小變而不失其大常也，喜怒哀樂不入于胸次。夫天下也者，萬物之所一也。得其所一而同焉，則四支百體將為塵垢，而死生終始將為晝夜而莫之能滑，而況得喪禍福之所介乎！棄隸者若棄泥涂，知身貴于隸也。貴在于我而不失于變。且萬化而未始有極也，夫孰足以患心！已為道者解乎此。孔子曰：‘夫子德配天地，而猶假至言以修心，古之君子，孰能脫焉？老聃曰：‘不然。夫水之于汋也，無為而才自然矣。至人之于德也，不修而物不能離焉，若天之自高，地之自厚，日月之自明，夫何修焉！孔子出，以告顏回曰：‘丘之于道也，其猶醯雞與！微夫子之發(fā)吾覆也，吾不知天地之大全也?！?/p>

在老子的視野里，游，如果達(dá)到至美至樂，就能夠成為至人。那么莊子在《逍遙游》中也提到至人，至人無己。至人代替大圣，大圣代替圣人。道德，與自然相融合，調(diào)和四時、太和萬物，萬物與我為一，當(dāng)然也就無己，不是說忘記了自己。顯然，老莊的游更注意超越時空，孔子的游立足現(xiàn)實，彼此出發(fā)點(diǎn)與目標(biāo)一致，但生態(tài)不同，可以互相補(bǔ)充，但并不排斥。

對于游，日本學(xué)者白川靜還有另外一種解釋認(rèn)為：這是古代氏族遷移或游居時常見的現(xiàn)象，旗子代表氏族的徽號。奉氏族之神出游，原因就在于真正能游者，其實只有神才能辦得到?！坝?，乃謂神之應(yīng)有狀態(tài)之語。畢竟能夠暢游者，本來就惟有神而已。神雖不顯其姿，然能隨處地、自由地冶游?！?/p>

根據(jù)《山海經(jīng)》和《國語》記載，古代人神雜居，所以人可以像神一樣行走、生活。有人提出當(dāng)時人們認(rèn)為人“一是得到神祗的眷顧，成為神的容器，讓‘意識的自我暫時假寐或離位，身軀被神靈充滿，變成暫時性的神，此時他即可得到神游的體驗。巫覡在宗教儀式中，透過‘降神，即俗稱神靈附體，所得到的，就是這種經(jīng)驗?！薄冻o》中就有這樣的例子。《九歌·湘君》說“駕飛龍兮北征，逭吾道兮洞庭。”《九歌，湘夫人》說“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余?！薄毒鸥琛ご笏久氛f“廣開兮天門，紛吾乘兮玄云，令飄風(fēng)兮先驅(qū)，使凍雨兮灑塵?！薄毒鸥琛ど偎久氛f“與女游兮九河，沖風(fēng)至兮水揚(yáng)波。”與《逍遙游》“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乘夫莽眇之鳥，以出六極之外，而游無何有之鄉(xiāng)，以處壙垠之野”“乘云氣，騎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很類似。又《莊子·大宗師》里“彼，游方之外者也;而丘，游方之內(nèi)者也。外內(nèi)不相及”，游與內(nèi)外的身份境界有關(guān)。莊子理想的游只是言與用言，實現(xiàn)的理想就是大，物之大、知之大、人之大、政之大、用之大，追求的是至大。

《逍遙游》的美學(xué)生態(tài)與思想寄托

老子對道的定義是字之為大，也就是說大是道的特質(zhì)和德性?！跺羞b游》充分詮釋了道其名為大的觀念，表現(xiàn)了大的五個方面，也就是道的五個方面。

（一）小大之物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鵀轼B，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鳥也，海運(yùn)則將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洱R諧》者，志怪者也?！吨C》之言曰：“鵬之徙于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去以六月息者也?！币榜R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其遠(yuǎn)而無所至極邪？其視下也，亦若是則已矣。

且夫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fù)大舟也無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則芥為之舟。置杯焉則膠，水淺而舟大也。風(fēng)之積也不厚，則其負(fù)大翼也無力。故九萬里則風(fēng)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風(fēng);背負(fù)青天而莫之夭閼者，而后乃今將圖南。蜩與學(xué)鳩笑之日：“我決起而飛，搶榆枋，時則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萬里而南為？”適莽蒼者，三餐而反，腹猶果然;適百里者，宿舂糧;適千里者，三月聚糧。之二蟲又何知！

莊子以鯤為例，說明依托海運(yùn)，經(jīng)過物化的方式，到達(dá)九萬里高空飛翔圖南。笑話二蟲的無知無能。鯤鵬物化的共同特征是大，具體表現(xiàn)為空間大、時間大、意象大，相比較的是小，小的本質(zhì)是無知。莊子通過鵬這一形象在蒼茫的天空中表現(xiàn)出來的自由自在，體現(xiàn)了道的表達(dá)過程和超越本質(zhì)。

（二）小大之年

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而彭祖乃今以久特聞，眾人匹之，不亦悲乎！湯之問棘也是已：窮發(fā)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魚焉，其廣數(shù)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為鯤。有鳥焉，其名為鵬，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摶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里，絕云氣，負(fù)青天，然后圖南，且適南冥也。斥鴳笑之曰：“彼且奚適也？我騰躍而上，不過數(shù)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間，此亦飛之至也，而彼且奚適也？”此小大之辯也。

莊子仍以鯤鵬互禪為例，說明小智不如大智，小年不如大年，但呵斥的對象是斥鷃。與蜩困惑不解的是斥鷃笑話鯤鵬，莊子這樣的表達(dá)是為重言方式，重新說，也是重點(diǎn)說。同樣是通過物化的方式，如蜩是蛹變化，鷃為卵生，但在大小、高遠(yuǎn)方面尚差距很大。與鯤鵬不同，鯤鵬主要表現(xiàn)的是空間，而小大之智體現(xiàn)的是時間。

（三）小大之政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鄉(xiāng)，德合一君，而徵一國者，其自視也，亦若此矣。而宋榮子猶然笑之。且舉世而譽(yù)之而不加勸，舉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內(nèi)外之分，辯乎榮辱之境，斯已矣。彼其于世，未數(shù)數(shù)然也。雖然，猶有未樹也。夫列子御風(fēng)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數(shù)數(shù)然也。此雖免乎行，猶有所待者也。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故曰，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

政治，是先秦諸子之學(xué)中一個繞不過去的話題，沒有離開政治的學(xué)者或者虛妄之學(xué)。將做人與政治和鯤鵬效應(yīng)比較，莊子發(fā)現(xiàn)彼此的共同，認(rèn)為成功的人亦若此矣，沒有完全自由的定數(shù)，只有借助天地六氣之正，自然發(fā)展的主流規(guī)律，才不需要什么待，才是絕對自由。由寓言的表達(dá)到重言的強(qiáng)調(diào)，落實到人與政治，未數(shù)數(shù)然也就是卮言，卮言日新，只有把握天地六氣之正，才可以應(yīng)對無窮?！肚f子》關(guān)于三言的論述在作品中都有著對應(yīng)的解釋。莊子肯定的不是某一種一時一地的能力，而是超越時空的能力，也就是道源。

（四）小大之人

堯讓天下于許由，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于光也，不亦難乎！時雨降矣，而猶浸灌，其于澤也，不亦勞乎！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猶尸之，吾自視缺然。請致天下。”許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猶代子，吾將為名乎？名者，實之賓也，吾將為賓乎？鷦鷯巢于深林，不過一枝;偃鼠飲河，不過滿腹。歸休乎君，予無所用天下為！庖人雖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肩吾問于連叔曰：“吾聞言于接輿，大而無當(dāng)，往而不返。吾驚怖其言猶河漢而無極也，大有徑庭，不近人情焉?！边B叔曰：“其言謂何哉？”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淖約若處子;不食五谷，吸風(fēng)飲露;乘云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癘而年谷熟?！蔽嵋允强穸恍乓?。連叔曰：“然，瞽者無以與乎文章之觀，聾者無以與乎鐘鼓之聲。豈唯形骸有聾盲哉？夫知亦有之。是其言也，猶時女也。之人也，之德也，將旁礴萬物以為一，世蘄乎亂，孰弊弊焉以天下為事！之人也，物莫之傷，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熱。是其塵垢枇糠，將猶陶鑄堯舜者也，孰肯以物為事！”宋人次章甫而適越，越人斷發(fā)文身，無所用之。堯治天下之民，平海內(nèi)之政。往見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陽，杳然喪其天下焉。

莊子通過堯與許由關(guān)于治理天下的討論進(jìn)一步表達(dá)了其對圣人治國、神人外游必須要立足現(xiàn)實的思想。圣人出天下治是堯讓許由的原因，但許由認(rèn)為自己不夠大，因此不接受委托，但他提出了人盡其用、歸休的美學(xué)思想主張。大而有當(dāng)也不行，如藐姑射山的神仙。只有萬物為一的運(yùn)籌，才能夠超越萬物，保全自己，即緣督以為經(jīng)，堯做到了這一點(diǎn)。

《逍遙游》的象形與寄托。莊子筆下的堯舜、吳王、肩吾、連叔等應(yīng)是歷史上的人物，但在這里就是寓言中的人，與動物鯤鵬、斥鷃、蜩、學(xué)鳩、鼴鼠，與植物樹木類瓠、樗，神人藐姑射山的主人一樣，都是莊子理論構(gòu)成的基本元素。我們可以用齊物的物化說來理解莊子關(guān)于形象的塑造與布局。但是，似乎用不著，因為莊子自己有說明：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淖約若處子;不食五谷，吸風(fēng)飲露;乘云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癘而年谷熟。吾以是狂而不信也。連叔曰：“然，瞽者無以與乎文章之觀，聾者無以與乎鐘鼓之聲。豈唯形骸有聾盲哉？夫知亦有之。是其言也，猶時女也。之人也，之德也，將旁礴萬物以為一，世蘄乎亂，孰弊弊焉以天下為事！之人也，物莫之傷，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熱。是其塵垢枇糠，將猶陶鑄堯舜者也，孰肯以物為事！”

姑射山上的神仙，一定程度是莊子思想的化身或者說應(yīng)身。莊子認(rèn)為至德至人才能做到萬物為一，修煉成不壞之身，這就是道，也就是自根自在。由小大之物表現(xiàn)的空間、小大之智構(gòu)成的時間、小大之政建設(shè)的行政，最后落實到小大之人，神人就是至人，能夠造福人類的觀音。這就是莊子思想的世界。而神游在四海之外，也就是方外。所以，游始終是莊子《逍遙游》的關(guān)鍵詞?！渡胶＝?jīng)》中《東次二經(jīng)》說：“又南三百八十里，曰姑射之山，無草木，多水。又南水行三百里，流沙百里，曰北姑射之山，無草木，多石。又南三百里，曰南姑射之山，無草木，多水?！薄胺病稏|次二經(jīng)》之首，自空桑之山至于（石+垔）山，凡十七山，六千六百四十里。其神狀皆獸身人面觡。其祠毛，用一雞祈，嬰用一璧瘞。”《海內(nèi)北經(jīng)>第十二說：“列姑射在海河州中?！备鶕?jù)《山海經(jīng)》描述的范圍方位，姑射山在魯南地區(qū)，藐是表示遙遠(yuǎn)，并不是說這個山叫藐姑射山。古代有后羿、射父皆因射得名，本處作姑射，那么姑應(yīng)該是女性身份。生前善射，死后成名。莊子描寫的姑射女神具有以下特征：一容貌清秀，皮膚白皙。二能乘飛龍游四海。這個四海指的是四方，已見《爾雅》注釋。三以神凝農(nóng)作物，沒有病蟲害。四是以風(fēng)露為食。漢代劉向《列仙傳》中記載有七十多位神仙，食風(fēng)的有一位，食雨雪水酒等的數(shù)量較多。沒有老態(tài)是仙的普遍特征，有金剛不壞之身。有的仙可以防止自然災(zāi)害，有的仙可以駕駛鶴等動物暢游。因此姑射山神人是人，具有神的特征與本領(lǐng)，也就是仙的身份。春秋以后人們更加注重長壽樂生，因此尋找不死之藥成為一種長壽的途徑，而仙因此產(chǎn)生。姑射山神祠毛，用一雞祈，說明山仙屬于炎帝系列神祗，而用雞則又出自鳳鳥氏族無疑。姑射女仙產(chǎn)生的原因就是之人也、之德也，將磅礴萬物以為一，與萬物同化為一，因此萬物不能傷。所以，莊子女仙形象的塑造體現(xiàn)了他的哲思。

關(guān)于歸休?！肚f子》言許由拒絕帝堯的邀請，不愿意稱帝，稱：“歸休乎君，予無所用天下為！庖人雖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币话闼坪跏虑橐呀?jīng)完結(jié)。其實許由還是向堯貢獻(xiàn)了自己的想法，就是歸休。

休是我國先秦時代很重要的一個美學(xué)概念。休在《爾雅》等字書中解作美，但是什么樣的美沒有說?！渡袝ざ喾健氛f，商湯希望“天惟時求民主，乃大降顯休命于成湯”?！渡袝ひ骛?說：“以昭受上帝，天其申命用休?！敝芪耐跸胱龅弁?，因此禱告上帝，申其美命，唯德是輔。又《尚書·大浩》說：“天休于寧王，興我小周邦?！薄渡袝ぢ搴啤酚洺赏醮鹬x周公，在洛邑營造了新的都城：“公不敢不敬天之休。來相宅，其作周匹休。公既定宅，仟來，來視予卜休恒吉。我二人共貞，公其以予萬億年敬天之休?！倍及研莓?dāng)成承擔(dān)大任的美好的天命。莊子的“歸乎休”有這樣的意思，就是全堯繼續(xù)承擔(dān)天命交代的大任，但也有莊子的哲學(xué)思考。莊子《天道》說：“夫虛靜恬淡寂寞無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故帝王圣人休焉。休則虛，虛則實，實則倫矣。虛則靜，靜則動，動則得炎?！o而圣，動而王，無為也而尊，樸素而天下莫能與之爭美。”莊子認(rèn)為帝王歸休就是一種無為，也就是道德之至。

又《刻意》篇說：“淡然無極而眾美從之，此天地之道，圣人之德也。故曰夫恬淡寂寞，虛無無為，此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質(zhì)也。故曰圣人休休焉，則平易矣，平易則恬淡矣。平易恬淡，則憂患不能人，邪氣不能襲，故其德全而神不虧?！鼻f子再次以重言的方式宣布，天地之道、圣人之德就是無為而體現(xiàn)出的休休。那么，無為是許由進(jìn)言堯的思想，同樣堯成為堯是無為的結(jié)果。這就是莊子的哲學(xué)命題。

（五）小大之用

惠子謂莊子曰：“魏王貽我大瓠之種，我樹之成而實五石。以盛水漿，其堅不能自舉也。剖之以為瓢，則瓠落無所容。非不嘻然大也，吾為其無用而掊之。”莊子曰：“夫子固拙于用大矣。宋人有善為不龜手之藥者，世世以湃游竭為事?？吐勚?，請買其方百金。聚族而謀之曰：‘我世世為湃澼，不過數(shù)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請與之?？偷弥哉f吳王。越有難，吳王使之將。冬，與越人水戰(zhàn)，大敗越人，裂地而封之。能不龜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于洴澼，則所用之異也。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慮以為大樽而浮乎江湖，而憂其瓠落無所容？則夫子猶有蓬之心也夫！”惠子謂莊子曰：“吾有大樹，人謂之樗。其大本臃腫而不中繩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規(guī)矩。立之涂，匠者不顧。今子之言，大而無用，眾所同去也?！鼻f子曰：“予獨(dú)不見貍狌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東西跳梁，不避高下;中于機(jī)辟，死于罔罟。今夫嫠牛，其大若垂天之云。此能為大矣，而不能執(zhí)鼠。今子有大樹，患其無用，何不樹之于無何有之鄉(xiāng)，廣莫之野，彷徨乎無為其側(cè)，逍遙乎寢臥其下。不夭斤斧，物無害者，無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莊子認(rèn)為無用就是用，如大樗，百無一用，但能免去災(zāi)難，當(dāng)然就是因為無用的原因了。事物，也不都是大好，大瓠大道沒法用，同樣就是無用。以大金買一技，能使氏族免于苦難那也值得。那么處理的辦法就是適其鄉(xiāng)野，得其自在，所以也就沒有了困苦。莊子通過取象言說，消解了人生價值實現(xiàn)的世俗情懷，構(gòu)成了自己的道，那么處理的辦法就是適其鄉(xiāng)野，得其自在，所以也就沒有了困苦。莊子通過取象言說，消解了人生價值實現(xiàn)的世俗情懷，構(gòu)成了自己的道的寓言方式美學(xué)生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