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立洲 牛玉亭
【摘要】 對問體發(fā)展到魏晉南北朝時期,結構發(fā)生新的變化。這一時期的對問體不僅在對問前加序言,而且出現(xiàn)多次對問和過渡句。除此外,結尾亦不再是單一的典故鋪排,其結構形式逐漸呈現(xiàn)駢化的趨向。究其原因,其結構新變與創(chuàng)作者個體自我意識的覺醒和文體相互融合以及滲透息息相關。魏晉南北朝是對問體發(fā)展過程中重要的過渡階段,研究其結構的發(fā)展變化對于對問體的發(fā)展脈絡探究有一定價值和意義。
【關鍵詞】 對問體;對問體結構;文體;新變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1)43-0035-03
一、對問體概述
(一)對問體源頭及定義。對問,既指文章的構造形式,又指古代的一種文體。對問體能夠成為一種文體為后人所悉知,不僅是因為其古老的形式—對問結構,更是因為其能滿足抒發(fā)內(nèi)心憤懣不平的情感需求。
劉勰《文心雕龍·雜文》認為宋玉的《對楚王問》是對問體的濫觴,多是因為后世的對問體作品都以其為參考進行創(chuàng)作。依劉勰所講,大致可以將對問體界定為一種以發(fā)憤表志為創(chuàng)作目的且極富文采的文體。明代徐師曾認為對問體的淵源應是先秦時期的史傳散文。如《左傳·隱公》《尚書》等文中的君臣問答,被認為是對問結構的濫觴。這里的對問體應是指有問對結構且就某一事件進行議論探討,并抒發(fā)自己見解的一種文體。與劉勰的不同之處在于徐師曾對其體制結構以及特征做進一步補充。他對對問體的認知基于形式與內(nèi)容的統(tǒng)一,利于更好地把握對問體的文體特征以及概念界定。
學界一般認為除史傳散文外,語錄體的先秦散文無論是在形式還是體例上對對問一體有導創(chuàng)之功,后來由于對文采的看重以及理論思想的發(fā)展,逐漸與先秦散文拉開差距,其本質(zhì)是發(fā)軔于先秦時期的諸子散文和史傳散文。當然,也有學者認為出現(xiàn)對問結構源于巫術、隱語,這一觀點其實僅是基于對問這一形式,這其中與對問體的情感內(nèi)涵以及創(chuàng)作目的相差甚遠,只能說是對問形式的起源,但并非是對問體的濫觴。由此可見,無論是上古的卜筮、隱語,還是先秦的散文,“對問”指的都是一種結構,而非文體。
因此,對問體應是以主客問對為形式,發(fā)憤表志為內(nèi)容兼具獨特思想且文采出眾的一種文體。至于其結構淵源可追溯至先秦時期,但是作為一種文體,如劉勰所講,《對楚王問》可作為對問體的濫觴。
(二)魏晉南北朝對問體的創(chuàng)作情況。劉勰所引錄的這一時期的“對問”的創(chuàng)作有蔡邕的《釋誨》、郭璞的《客傲》、曹植的《客問》(已佚)、庾敳的《客咨》(已佚)。其中劉勰贊揚的只有郭璞的《客傲》,而對于曹植以及庾敳的作品,只用“斯類甚眾,無所取裁矣?!雹俑爬?。由此可見,這一階段的“對問”體作品質(zhì)量并不是很高,上乘之作也很少。其他作品雖不如郭璞之作精良,但亦有可取之處。
現(xiàn)存魏晉南北朝對問體文章如下所示,因論說類對問文對研究這一文體的發(fā)展新變無法提供清晰直觀的比較且與對問體文章有所區(qū)別,因此僅選取除論說類的對問體文章。
二、魏晉南北朝時期對問體結構新變
魏晉南北朝時期對問體的發(fā)展在整體上比不過兩漢時期,但在結構形式、思想內(nèi)容以及表達技巧都發(fā)生新的變化。而這一時期對問體新變主要體現(xiàn)為結構新變,具體如下。
(一)對問前加類似背景介紹的小序。魏晉南北朝的對問體作品,在客問之前開始出現(xiàn)類似背景介紹的小序。就現(xiàn)存的魏晉南北朝對問體文章來看,皇甫謐的《釋勸論》、束皙《玄居釋》、郭璞《客傲》、曹毗《對儒》、郤正《釋譏》等都在對問開始之前都加了或是交代目的,或是交代主旨以及緣由的小序。
皇甫謐《釋勸論》在主客問對前加了大段序言:“相國晉王辟余等三十七人,及泰始登禪,同命之士莫不畢至,皆拜騎都尉,或賜爵關內(nèi)侯,進奉朝請,禮如侍臣……余謂上有寬明之主,下必有聽意之人,天網(wǎng)恢恢,至否一也。何尤于出處哉!遂究賓主之論,以解難者,名曰《釋勸》?!雹谶@一序言既介紹了創(chuàng)作背景,同時對作者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亦有詳細描述,雖然小序格式與正文略有相似,但是對于文意的理解有很大幫助。束皙《玄居釋》在主客對問之前亦有類似描寫:“束皙閑居,門人并侍。方下帷深譚,隱幾而咍,含毫散藻,考撰同異,在側者進而問之曰……”③相對于皇甫謐對問前的長篇大論,《玄居釋》的小序雖短,但簡潔而生動,不僅利于對問背景的理解,而且還使單一的對問體結構更加靈活。而在此前標準的一問一答或是兩問兩答的對問體作品中并未出現(xiàn)在對問前加小序的情況。至于《文選》中所選取的《答賓戲》,則是把史書中的背景介紹當作小序選了進來。這種選取方法雖然被詬病,但是不可否認的是,加了背景介紹之后,在一定程度上利于讀者對主旨的把握以及對內(nèi)容的理解。
綜上,在主客對問前加序,一方面使讀者了解文章創(chuàng)作的背景,把握文章主旨以及情感基調(diào);另一方面,使對問體文章結構更加靈活、完整??梢?,這一時期對問體文章在主客對問前加序是對問體結構的一大進步。
(二)對問次數(shù)增多且加簡短的過渡句。魏晉南北朝時期的對問體開始出現(xiàn)多次問對且加了過渡性語句。其實早在蔡邕的《釋誨》中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這樣的變化,因其創(chuàng)作年代接近魏晉時期,所以將其作為這一時期作品進行考察。其對問結構如下:
有務世公子誨于華顛胡老曰:“……” 胡老傲然而笑曰:“……”
公子謖爾斂袂而興曰:“胡為其然也?!焙显唬骸啊?④
從中可見,公子謖爾斂袂而興曰:“胡為其然也?!痹谥骺蛯柦Y構中起承上啟下的作用。胡老在面對務世公子的疑問與不解時傲然笑答,之后務世公子對其答謖爾斂袂曰:“胡為其然也?!边@一句既承接上述的問題,同時又引出下文胡老的回答,使整個對問的節(jié)奏放緩。而相較先秦兩漢時期比較嚴格的一問一答或兩問兩答,這一過渡句明顯使對問雙方顯得更加自然,結構更加靈活。
夏侯湛的《抵疑》,其文的對問結構如下:
當路子有疑夏侯潘者而謂之曰:“……”夏侯子曰:“……”
客曰:“敢祗以聽?!毕暮钭釉唬骸啊?/p>
客曰:“……”夏侯子曰:“……” ⑤
一方面,在對問之間加客曰:“敢祗以聽?!边M行過渡,將主客雙方的關系與人物性格描繪得更加真實可信。當路子對夏侯子“官不過散郎,舉不過賢良?!钡木硾r表示驚奇,夏侯子為此進行解答。在首次問答結束后,客曰:“敢抵以聽。”表明對上述回答的不解,之后又引出下文的回答,使文章銜接連貫,對問的節(jié)奏也得到適當?shù)恼{(diào)整。另一方面,先秦兩漢的對問體文章基本都是一問一答或是兩問兩答,至這一時期開始出現(xiàn)兩次以上的問對。夏侯湛《抵疑》由最初的“噫!湛也幸,有過,人必知之矣?!钡健耙源搜灾?,何待進賢!”再到“嗚呼!是何言歟!富與貴則人之所欲,非仆之所惡也。”可見其情感在一次次對問中遞進,將作者所要表達的憤懣不平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
總之,這一時期對問體文章的結構更加靈活,不再局限于單一的問答,而是有過渡的承接。同時,對問次數(shù)的增多使主客對問的層次更加清晰,使作者情感的表達更加完整細膩。
(三)文末不局限于典故鋪排且漸趨駢化。首先,這一時期的對問體文章結尾的方式也不再是單一的典故堆砌,而是出現(xiàn)了韻文詞。蔡邕《釋誨》:“練余心兮浸太清,漆穢油兮存正靈。和液暢兮神氣寧,情志泊兮心亭亭,嗜欲息兮無由生。掉宇宙而遺俗兮,眇翩翩而獨征?!?以韻文歌詞結尾,不僅能夠很好地表達作者的心志,而且更富有行情性和感染力。作者之所以采用這樣的韻文詞,其一是對楚文化的認同;其二是深感與屈原有共同遭遇。蔡邕在賦作以及文作中喜好援引楚辭中的語詞,有學者統(tǒng)計,單是賦作就援引46處,因此在文作中援引楚辭的語詞以及借鑒其“兮”進行情感抒發(fā)便再正常不過。而相較于兩漢時期對問末尾大量的典故鋪排,這種韻文詞更能表達作者的憤懣與不平。
其次,這一時期有作品結尾處不以典故鋪排為主,也非韻文詞?;矢χk《玄守論》結尾用“茍能體堅厚之實,居不薄之真,立乎損益之外,游乎形骸之表,則我道全矣?!?他認為只有將名利與富貴置之度外,保持自己的身體堅實以及德行深厚,那么自身道行便會完善。這種平鋪直敘的結尾方式相較于兩漢時期大量的典故鋪排更顯直接,表達情感也更為強烈。同時亦使作者心志的表達與情感的抒發(fā)深入人心。
此外,這一時期的對問體文章出現(xiàn)結構駢化的傾向,其中四六句與駢偶句增多,選詞用句更加嚴謹,注重形式美與情感美。如郭璞《客傲》,全文九百多字,篇幅不長,但通篇注重對偶,講究對仗。如:“渙互期于寒暑,凋蔚要乎春秋?!薄盁o巖穴而冥寂,無江湖而放浪?!薄扒f周偃蹇于漆園,老萊婆娑于林窟……”等。這些足以表現(xiàn)出郭璞深厚的文字功底與高超的文字駕馭能力。由此可見,這一時期駢文的發(fā)展對對問體的結構發(fā)展產(chǎn)生影響。
三、魏晉南北朝對問體結構新變的成因
魏晉南北朝時期對問體結構產(chǎn)生新變的原因,如下所述。
(一)個體自我意識的覺醒。兩漢時期對問體發(fā)展繁榮,至魏晉南北朝體制逐漸僵化。窮則思變,不同于漢末的固定僵化結構,這一時期對問體作者在前人基礎上加以變動,使其結構靈活,其文才性兼具。究其根本,影響其文體結構變化的是個體自我意識的覺醒。
首先,魏晉南北朝時期,處在亂世中的人們對于個人處境的擔憂早就超過對國家危亡的關注,而對問體的情感抒發(fā)也漸漸趨向于尋求個人精神解脫與救贖。如西晉皇甫謐《玄守論》:“貧者士之常,賤者道之實,處常得實,沒齒不憂,孰與富貴擾神耗精者乎!”他在面對修名廣交的勸誡時,依舊選擇潛心著述,并未像班固《答賓戲》那樣僅是抒發(fā)牢騷,而是十分明確自身處境以及人生追求。他渴望擺脫世俗的束縛專心著述,進而尋求精神的滿足與解脫。所以,這一時期的對問體作者在進行創(chuàng)作時,雖會沿襲前人的對問結構,但同時也在審視自己,力求新變。
其次,這一時期對問體作者在寫作對問體文章時,有意識緩和對問雙方的關系。如束皙《玄居釋》,主為束皙先生,客為門人,即弟子;夏侯湛《抵疑》,主為夏侯子,客為當路子;郭璞《客傲》主為郭生等等。比起兩漢時期單一的主客對立關系,這一時期主客的稱呼更加具體,且貼近生活。從對問體文章中主客對問的語氣變化以及對問之間的過渡句可見,這一時期主客關系有所緩和且逐漸呈現(xiàn)多元化的特征。其實,這是作者對主客關系進行重新審視,意識到主客關系多樣化的可能的結果。再加上諸多因素的影響,對問體的結構形式難免會發(fā)生變化。
最后,對問體文章會因創(chuàng)作者的三觀以及個性的影響,創(chuàng)作出風格各異且形式不甚統(tǒng)一的作品。創(chuàng)作者對于傳統(tǒng)觀念以及人生價值的追求發(fā)生變化,反映在作品中亦會有所不同。如郭璞的《客傲》對仗工整且趨于駢化;束皙的《玄居釋》篇幅適中、簡潔直接;夏侯湛的《抵疑》對問結構清晰、層層遞進等等。雖說都是對問體文章,但是在結構與風格上并非完全一致。
(二)文體融合與文體觀念的變化。漢代的文體觀念比較包容,到南北朝時期,文體受到空前重視,文體觀念相對嚴格,且出現(xiàn)文體細分的現(xiàn)象。范曄作《后漢書》,傳記中皆不再將對問體列入賦類,表明當時已視其為獨立的文體。晉代摯虞的《文章流別論》,從所輯佚文中可見對對問體作品風格的評述。后劉勰《文心雕龍》專門有對對問體的研究?!段倪x》也為對問體立目。這些都足以說明對問體在當時備受重視,蔚然成風。這一時期諸多學者對對問體進行了詳細界定,并且對其結構進行新的探索與挖掘,反映在作品中則是文體的互補以及結構的進化。此外,對問體在發(fā)展的過程中亦會受到其他文體的影響。
首先,受駢體發(fā)展影響。孫德謙《六朝麗指》云:“六朝駢體之盛,凡君上誥敕、人臣章奏以及軍國檄移,與友朋往還書疏,無不襲用斯體?!彼J為當時駢體興盛,各種文體都會受到影響,對問體亦不例外。如郭璞《客傲》全文加小序共34句,其中有24句含四六句,15句全為四六句。文中四六句的出現(xiàn)多采用排偶且嚴格對仗,其他句式也多用排偶,對仗工整。其次,對問體發(fā)展過程中有序體的滲透與融合。序體發(fā)展到魏晉南北朝時期,書寫力度強化且范圍擴大,注重抒情。這一時期序的功能與作用為“敘”和“抒”。皇甫謐的《釋勸論》在對問前加小序是基于序體發(fā)展的影響以及對序這一文體作用的認識。對問前加序使情感的表達更加富有層次且對問結構更加完整。最后,對問體發(fā)展受韻文影響,對問結尾不再是單一的典故鋪排,而是選取韻文詞,使情感抒發(fā)更加直接。由此可見,這一時期作者對文體的認知更加深入,對文體的運用以及融合更加得心應手。
一種文體結構的發(fā)展避免不了其他文體的影響以及滲透。從兩漢時期對問體的入賦、入論到魏晉南北朝時期的加序駢化等都是文體相互滲透與影響的結果。
綜上所述,魏晉南北朝時期對問體結構新變不僅受個體自我意識覺醒的影響,而且在發(fā)展過程中與其他文體相互滲透、融合。這一時期的模擬因襲風氣雖然對作品創(chuàng)新有所桎梏,但也正是因為文人競相效仿創(chuàng)作才使對問這一文體得以定型。況且魏晉六朝時期,文人騷客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與認知水平相較前人更進一步,再加上社會風氣的影響,這一文體結構發(fā)生新變并不奇怪。
注釋:
①(梁)劉勰撰、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雜文》,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第254頁。
②(唐)房玄齡等:《晉書·皇甫謐傳》,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1411頁。
③(唐)房玄齡等:《晉書·束皙傳》,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1428頁。
④(南朝宋)范曄:《后漢書·蔡邑傳》,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1989頁。
⑤(唐)房玄齡等:《晉書·夏侯湛傳》,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149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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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王立洲,男,吉林長春人,長春理工大學文學院,副教授,博士,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
牛玉亭,女,河南三門峽人,長春理工大學文學院,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