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夫

◇文/王均德 圖/段明

灰蒙蒙的天，下著鵝毛大雪。大半天工夫，街前街后、山上山下，到處白皚皚的一片。

穿著又臟又破半長棉襖的腳夫，佝僂著身子，在風雪中的山道上艱難地行走著。他將雙手籠進衣袖，懷中抱著根木頭扁擔，扁擔頭上系著的烏黑麻繩迎風飄擺。

腳夫在七里坪鎮(zhèn)上轉(zhuǎn)悠了一大天，沒有拉到一單生意，沒有掙到一個銅板，可心里并不生氣，也不憂愁。沒有拉到生意，無關(guān)緊要，緊要的是他摸清了鎮(zhèn)上敵人兵力的部署。他要回到天臺山里，告訴隊長，攻打鎮(zhèn)公所的計劃必須暫時放棄，隊伍給養(yǎng)問題再想辦法。出山時，他和隊長約定，沒有收到他的情報，隊伍就不出動。盡管他不用擔心隊伍會莽撞地攻打鎮(zhèn)公所，但眼看天快黑了，和他一起出來執(zhí)行任務(wù)的同伴又失去了聯(lián)絡(luò)，他必須盡快回到山里去。

山坳口的岔路處，風呼呼地吹，冷颼颼的，直往人骨頭縫里鉆?！案F怕年和節(jié)，冷怕坳口風”，腳夫捂緊了破帽的遮耳，攏了攏棉襖，加快了腳步。

轉(zhuǎn)過山坳口一會兒，他感到背后有動靜，剛想撒腿就跑，只聽見一聲斷喝：“別動，舉起手來?！苯又犚姌屗ɡ瓌拥穆曇?。腳夫知道逃不脫，舉起了雙手。木頭扁擔從他手上滑落下去，彈跳了一下，橫到雪地上。

腳夫慢慢轉(zhuǎn)過身來。

槍圍成了一圈，三支，槍口黑洞洞的。一個精瘦的士兵走近腳夫，前后上下仔細搜過后，兩手一攤，搖了搖頭。他們也就將槍收起來，有的背在肩上，有的籠起雙手，抱在懷中。

腳夫仔細再看。面前三個人，一個大個兒，一個精瘦，一個矮個兒。個個軍裝破舊，大條小洞的，臉上身上還隱隱有些干黑的血跡，看不清帽徽的帽子耷拉在頭上，胡子拉碴，蔫不拉唧，就像站立也能睡著的樣子，可一有動靜，一個個立馬變得就像一群剛逃脫獵人追捕的老狼，目光狡黠、動作機敏。

“嘿，挑扁擔的，送老子一腳，要得不？”剛放下?lián)拥陌珎€兒士兵，指著殘破的軍靴旁緊挨著的一擔籮筐，很有些興奮，話語里帶著濃厚的外地口音。

“啊啊”，腳夫嘴巴半張半合，發(fā)出含混不清的聲音。

“排長，是個啞巴！”

那個被稱為排長的大個兒臉陰沉沉的，撇著嘴，勾著鼻，瞇縫著眼睛，緊盯著腳夫，眼珠子一動不動。突然，他掏出手槍，對著腳夫，大吼一聲“游擊隊”。

聽是游擊隊，呼啦一聲，幾支槍立刻拉開了槍栓，槍口準準地對向了腳夫。腳夫腿腳發(fā)軟，腿肚子抽筋，癱坐地上，褲子上沾上雪泥，身上不住地哆嗦。

氣氛凝固。一會兒，排長首先笑起來，收起了槍，其他人接著都笑了起來。

腳夫望望幾張大笑的臉，訕笑著忙從地上爬起來，腳一滑，又再次跌倒。

“哦嗬嗬嗬，啊哈哈哈。”笑聲立刻連成一片。

“讓他挑吧，送出山，一個袁大頭。”排長滿是笑意地說。

腳夫不再害怕，伸出手，張開了三個指頭，嘴里依舊“啊啊啊”含混不清。他將手籠進衣袖，擦了擦鼻子，站著不動。

“跟他說，兩個袁大頭，不能再多了?！迸砰L拍了拍矮個兒士兵，笑著說。

矮個兒士兵將一擔籮筐擱到腳夫面前，端起槍，用槍管碰了碰籮筐后，槍口對準了腳夫。

腳夫一臉無奈，彎腰從地上撿起扁擔繩子，將籮筐重新系好。他看了一眼籮筐邊的山坡。山坡上，白雪覆蓋著茅草，幾棵低矮灌木的枝杈從雪中冒出來，他認得這是冬日映山紅的枝條。山坡下，一叢叢一蓬蓬黑白相間的灌木擋住了往下的視線。遠處，群峰連綿，溝谷縱橫，在風雪中更顯蒼茫與朦朧。

這一帶是腳夫的家鄉(xiāng)。山山水水，草草木木，他都十分熟悉。雞鳴數(shù)省之地，水分江淮之處。他只要順著山坡打一個滾，一瞬間就到了山下積雪覆蓋的泥洼地上，往密林一鉆，就是龍歸大海、虎入深山。

等近看籮筐時，腳夫馬上改變了回隊的主意。布袋封得嚴嚴實實，仍有不少的顆粒露在袋子外的籮筐里，零零星星，晶瑩透亮。籮筐里是上好的大米，這是根據(jù)地隊伍急需的。

擔子一上肩，腳夫感到擔子直往下墜，沉沉的。

三個士兵將腳夫夾在中間前行。山路狹窄，他不敢多看籮筐。憑經(jīng)驗，他斷定米袋中一定還有別的東西。從十二歲起，他就到處挑扁擔，賣苦力，練就了有如透視眼一樣的感覺。不管怎樣的包飾，只要一上肩，擔子里的東西，他就能明白個八九不離十。腳夫的主意更堅定了。

灰蒙蒙的天空下，一片片一球球的雪花孤寂而又執(zhí)著地落下。路邊，沒有落盡枯葉的樹枝，在風中不停地搖晃。他想到了隊長臨別時向他揮著的那黑瘦的手掌。

主力紅軍走了，敵人對大別山地區(qū)連續(xù)進行瘋狂報復(fù)。戰(zhàn)士們幾乎是天天行軍，天天打仗。大別山的山山嶺嶺、溝溝壑壑都留下了紅軍戰(zhàn)士英勇無畏的身影和殷紅的鮮血，回響著蕩氣回腸的怒吼聲。敵眾我寡，根據(jù)地差不多喪失殆盡。隊伍只得分散打游擊。大別山地區(qū)革命斗爭進入了最艱苦的日子。

缺槍，缺子彈，缺衣服，尤其缺糧食。隊上已經(jīng)斷糧三個月了，吃野果，吃樹皮，吃草根。眼看冬天大雪一結(jié)冰，吃樹皮草根都難。

游擊隊打算打下山前的鎮(zhèn)公所，偏偏敵人昨天又來了一個加強營。隊上百來個人前去攻打，無異于雞蛋碰石頭。打不能打，隊伍又嚴重斷糧，怎么辦？現(xiàn)在這個機會真是天賜良機。如果搞到這副擔子，隊伍的給養(yǎng)就能解決一陣子。

問題是這三個人對他防范很嚴，一時半刻，沒有任何機會。腳夫決定跟著走，見機行事。

走過溪谷，又上了石坡，穿過一片林子，就是一片狹長的開闊地帶。眼看雪越下越大，到處白茫茫的，可不一會兒，西北天空開始亮開一個豁口，豁口越來越大，慢慢地，風變小了，雪也停了。大山里的天氣，有時就是這樣捉摸不定。

瘦子拿出一大包牛肉干，一半送給了排長，也給了矮個兒些，然后，自己大嚼起來。

“有酒嗎？”排長問瘦子。

“有，有，有?！笔葑油Ｏ麓蠼?，在隨身的背包里掏出一個牛皮酒壺，遞給了排長。

排長打開酒壺，聞了聞，嘴唇碰了碰壺口，用舌尖舔了舔，然后喝了一小口。

“嗯，嗯，好酒！好酒！”排長用食指點了點瘦子，笑著說道，“你還算靈光。”

瘦子得了夸，笑著又給每人送了一些牛肉干，經(jīng)過籮筐旁時，看見腳夫的嘴吞咽了一下又吞咽了一下，也就順手給了他幾小塊。

“五月那麥兒沖啊，麥子那黃嘣嘣?！睅卓诰葡露牵砰L低聲哼唱起來。盡管聲音有些沙啞，可還是韻味十足。

“姐在那房中咧繡著花咧，”瘦子跟著幫起腔來，“想郎啊心怦怦?！?/p>

月亮從東山上云層里爬了出來，照得見行人拉長的身影。排長時不時從口袋里掏出牛肉干，放進嘴里嚼著，又小口喝著酒，吞咽下去。他繼續(xù)邊走邊唱道：“一繡那俏鴛鴦呃，嬉戲春水中?！?/p>

“排長，排長，有情況?！卑珎€兒壓低聲音喊道。

歌聲戛然而止。三個士兵迅速臥倒，拉開了槍栓，幾雙眼睛警惕地注視著周圍的一切。腳夫也隨即趴在雪地上。

這是野狼谷邊緣一片茂密的森林。月亮掛在樹杈上，透出一層暗色的光暈，樹影蒙蒙。林中明亮處，地上的積雪顯得一片慘白。野兔在眼前的雪地里急急地蹦跳著竄開，有拖著長長尾巴的動物在遠處一晃而過。

風在高高的樹頂輕輕吹過，樹林里發(fā)出細小的沙沙聲響。

排長罵了句“大驚小怪”，站起身，收起槍，狠狠地踢了矮個兒一腳。

一行人繼續(xù)前行。排長繼續(xù)哼唱起來：“五月那麥兒沖啊，麥子那黃嘣嘣。”他松了松領(lǐng)口，又往上扯了扯帽檐，神態(tài)悠閑地晃動著手腕，半癟酒壺上的系帶就旋轉(zhuǎn)起圈圈來。

“嗷……嗷……”遠處傳來了一兩聲狼叫。

也許是好長時間沒有歇息，也許酒勁兒有些發(fā)作，轉(zhuǎn)過一個隘口，剛下到半山腰，排長在一塊大石板上坐下，隨即又仰躺了起來。排長一躺，瘦子也找了塊小石板，抱著槍半瞇著。矮個兒用槍晃了晃，示意腳夫擱下?lián)?，自己抱著槍坐到腳夫身旁。

腳夫坐下，看了看四圍。高高低低的山，一座連著一座，一層疊著一層。近處，山峰陡峭，怪石嶙峋，苔蔓繞樹，草木森森。這里就是野狼谷。

腳夫清楚地記得，自己側(cè)面那塊石板旁，靠圓角右邊不遠的地方，有一棵遒勁彎曲的老松樹，挨著松樹根，往上半人高處，滿是雜草藤條，撥開雜草藤條，崖壁上有一個小小的石洞。一年前，紅軍反“圍剿”失敗，部隊被迫轉(zhuǎn)移。他所在的獨立團擔任阻擊任務(wù)。戰(zhàn)士們依托有利地形，浴血奮戰(zhàn)，阻擊敵人一天一夜。大部隊跳出了敵人的包圍圈，可獨立團被敵人緊緊咬住，傷亡慘重。他們在山里拖著敵人兜圈子。幾天后，隊伍還是被完全打散。他和團長也就是現(xiàn)在的隊長躲進了石洞，好幾天后才回到部隊。

“嗚 —— ——，嗚 —— ——”，尾音拖得很長很長，還帶有顫音的狼嗥聲一陣陣傳來，在山谷回響，格外凄厲幽遠。

目前，PC的最新治療措施包括單克隆抗體靶向治療和抗腫瘤血管生成藥物的使用等。外泌體參與腫瘤治療時，可直接以外泌體作為治療媒介，也可通過以阻斷外泌體介導(dǎo)的耐藥為目標，方法包括：(1)腫瘤細胞來源的外泌體可通過呈遞抗原，引起特異性免疫排斥反應(yīng)。(2)可作為基因治療的載體，具有能透過血腦屏障、低毒性及組織相容性高等特點。外泌體miRNA可通過改變細胞周期調(diào)控以及誘發(fā)抗凋亡程序來促進腫瘤細胞由耐藥表型向敏感型轉(zhuǎn)變；外泌體亦可有助于小干擾RNA(siRNA)跨越細胞膜。(3)阻斷外泌體釋放過程，抑制外泌體與靶細胞的相互作用。

腳夫感到有些心口發(fā)緊，不由自主地握住了扁擔。

一陣窸窸窣窣聲，陰風吹動處的草叢中，瞪著一對綠幽幽的眼睛。瘦子推了推排長，所有的人都站了起來。

一頭高大的狼露出頭，露出脖子，露出前胸和四腿。草叢里，有幾頭狼慢慢走了出來。緊接著，草叢里、石頭后、灌木旁，十幾頭狼快速閃出。不遠處，還有狼影在晃動。

狼群沒有繼續(xù)前進，而是在不遠處散開，一只只雙耳直立，咧嘴齜牙，眼睛里寒光閃閃。

瘦子、矮個兒端起槍，快速向排長靠攏，背靠背形成三角隊形。誰也不敢貿(mào)然開槍。腳夫背靠巖石，凝神屏氣，握緊了扁擔。

狼群沒有急于發(fā)起進攻，人和狼緊張地對峙著。

腳夫長期生活在山里，對狼的習性有較深的了解。狼進攻時，很能做到出其不意，藏匿、靜伏、裝睡，往往花樣頻出，等獵物稍稍放松警惕時，立刻閃電般撲向獵物，像人一樣直起身子，兩只前爪騰空，搭在獵物肩上，咬斷獵物喉管。狼群協(xié)作能力強，善于捕捉機會。群狼戰(zhàn)術(shù)往往是全面出擊，四面開花，互相掩護，聲東擊西。

狼蹲坐在四人面前，瞇起眼睛，好像打起盹來。再也不能猶豫了，腳夫小心翼翼靠向側(cè)面的圓角石板。

趁狼等待戰(zhàn)機，腳夫一瞬間閃電般地從石板旁邊溜下，快速爬上松樹，鉆進了山洞。洞口在石崖壁上，狼并不容易鉆進來。為了保險起見，腳夫還是搬塊大石頭掩住了洞口。剛才溜下時，他隱約看見有槍管指向自己，終究沒有聽到槍響。他擦了擦頭上的冷汗，深深地喘了一口氣。

挨著洞口的石頭，透過縫隙往外望去，幽藍的天上，寒星零落，月亮像個冰盤，又清又冷，側(cè)耳傾聽，除了遠處有貓頭鷹陰森凄涼的叫聲外，四周是死一般的靜寂。

“叭——”，忽然，一聲槍響，劃破了夜空的寂靜。緊接著，狼嚎聲、人吼聲、槍響聲、撲打聲、慘叫聲、撕扯聲，錯雜交匯，連成一片。聲音震耳欲聾、驚心動魄。

許久，一切歸于沉寂。腳夫摸不清上面的情況，他只能等。

呼呼的冷風，刮起陣陣松濤，時不時夾雜一兩聲寒鳥的哀號，更襯托出深山老林的靜謐與蒼涼，而這樣的夜晚也顯得格外的漫長。

天蒙蒙亮時，腳夫搬開洞口的石塊，用力搖動滿是冰雪的松枝。除了聽得見冰碴落地時輕輕的碎響外，確信再也沒有別的聲響后，他才挪移雙腳走出洞口，然后慢慢地爬上石坡。

一幅慘烈的畫面立刻呈現(xiàn)在眼前。凌亂不堪的雪地上、石板處、草叢邊到處都是血淋淋的痕跡。三個士兵不見了蹤影，只看得見到處都有散落的尸骨和衣帽的布片。幾頭狼的尸體橫七豎八，血水橫流。

仔細查看，散落在地上的還有兩桿斷裂的長槍、沒有子彈的駁殼槍、十一塊沾著血跡的銀圓、兩根金條、許多子彈殼和沒上過槍膛的子彈?；j筐處有狼爪的血印，布袋完好無損。

腳夫把布袋打開一看，果然，大米里面就是銀圓，整整兩百塊，還有六根金條。他重新封好布袋，小心翼翼地費了好大功夫把它搬進山洞，在最里邊角落處藏好，又用大大小小的石頭掩蓋住，藏得嚴嚴實實。他覺得即使有人偶然闖入，也不至于發(fā)現(xiàn)洞里的秘密。他輕輕地一根一根理順雜草藤條，遮住洞口，還往雜草藤條上撒了一層白雪。

一切妥當后，腳夫才找到扁擔，系好麻繩，扛在肩上，往山下走去。

東方的云層泛起了魚肚白，他看到低空中有幾只禿鷲在盤旋，尖嘴如鉤。

剛走百來步，腳夫似乎聽到有聲音。他趕忙握緊扁擔，靠到路邊的巖石后面。凝神細聽，一聲一聲的呻吟從附近傳來。腳夫用眼光四處搜尋，終于，在路旁一棵大松樹的枝杈處發(fā)現(xiàn)了矮個兒，衣衫破爛，滿臉血污，正用乞求的眼光看著自己。

“兄弟，救救我。”

兄弟？誰是兄弟？腳夫想到戰(zhàn)場上兩軍搏殺的情景，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不由得攥緊了扁擔。

“兄弟，救救我。”細若游絲的聲音痛苦萬狀。

腳夫站立了一會兒，還是爬到了樹上。矮個兒的臉和脖子被樹枝劃破，血跡斑斑，胸前的肌肉被狼舔去了一大塊，滲著血，血水和衣服連在一起，黏黏糊糊，左腳和左側(cè)大腿血肉模糊，右腳和右側(cè)小腿腿骨折斷，動彈不了。

腳夫用繩子系住矮個兒的腰身，費了好大功夫，將他救下樹來。聽了矮個兒的講述這才知道，昨晚，矮個兒他們打死了四五頭狼，后來狼越來越多，撲倒了大個兒排長和瘦子班長。矮個兒退到石崖邊，摔了下來。

矮個兒告訴腳夫，他的老家在黃河邊上，家里窮得叮當響。大前年，好不容易撿了個討飯來的媳婦，哪想到，剛兩天就被抓了當兵，部隊駐在江北。他們的營打了敗仗，營長降成連長。連長一受氣，他們小魚小蝦就成了下酒菜，挨打、挨罵、挨餓。實在受不了，三個人一合計，殺了連長，開了小差。一路上，摸了些大戶。有一個大戶，仗著兒子在北方的隊伍當大官，在當?shù)爻蔀橐话?，家里的錢多得很。三人搞到東西后，打算悄悄回到老家。路上，怕碰見共產(chǎn)黨的隊伍，也怕碰見國民黨的隊伍，盡走小路、山路、險路，晝伏夜出，走走停停。

腳夫背著矮個兒下了山。他把矮個兒送到了山下的獵戶二姑媽家，給了二姑媽兩塊銀圓。他反復(fù)囑咐二姑父：這也是個苦出身的人，等他的傷好得差不多時，就把他送出山，讓他回老家。

腳夫扛起扁擔，離開二姑媽家，邊走邊啃著紅苕，時不時抓起一把雪，塞進嘴里。他一路走一路欣賞山中美景。

雪后的群山，莽莽蒼蒼。漫山遍野的樹木掛滿了雪條和雪球，毛茸茸松軟軟，馬尾松、金剛栗、山毛櫸和一棵棵叫得出名字叫不出名字的樹木，像粉砌像玉雕一樣。路邊，白雪中有紅梅花在悄悄地開放。大山雀在樹林枝杈間穿梭跳躍。野兔在雪地一縱一縱，留下一串串深深淺淺的腳印。偶爾，還有野雞飛過，發(fā)出“撲楞楞”的聲響。

當看見雪中的桂花樹時，腳夫不由自主地哼唱起來。

“八月桂花遍地開，鮮紅的旗幟豎呀豎起來，張燈又結(jié)彩呀，張燈又結(jié)彩呀，光輝燦爛閃出新世界，光輝燦爛閃出新世界?！?/p>

當年，在鎮(zhèn)上許多桂花樹旁的土臺上，姑娘們跳著紅綢舞，他和幾個小伙子一起，背著紅布手柄的大刀，奮力敲銅鑼擂大鼓，聲音傳得好遠好遠，引來觀看的是人山人海。后來，準備攻打縣城，四鄉(xiāng)八鄰的人們背著大刀，舉著梭鏢、土銃，扛著鋤頭，也是在桂花樹那兒聚集。銅鑼響起，浩浩蕩蕩的隊伍向縣城進發(fā)，一路上，呼喊聲、“哦嗬”聲，驚天動地。那場面，那氣勢，至今讓人熱血沸騰。

回想起這些，腳夫的步子就特別輕快起來，腳下的積雪暢快地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響。

快到正午時，腳夫沿著山間溪流上行，拐到了一處緊靠后山密林的破舊院子前。院門上并排兩個銹舊的鐵環(huán)，一把鎖將兩個鐵環(huán)連在一起。從門縫看去，院子里的幾間瓦屋空空蕩蕩。

腳夫在門前臺階上坐下，過了好久，才看見隊長一行幾個人，還有和他失去聯(lián)絡(luò)的同伴一起從旁邊林子里走了過來。隊長打開門鎖，他趕忙跟進了屋子。

腳夫把所有情況一五一十向隊長作了匯報。他掏出九塊銀圓、兩根金條、一支駁殼槍和二十一發(fā)長槍子彈，齊齊整整地擺在桌子上，臉上的表情歡快而不無驕傲。

隊長面無表情，只是半瞇著眼仔細地聽著，始終沒有插一句話。等腳夫講完，隊長突然掏出槍，“啪”的一聲，拍在桌子上，大吼一聲：“來人，捆起來！”

呼啦啦，一下子，五六個游擊隊員快速沖了進來。盡管每個人都明白，小心無大錯，當下形勢，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可面對腳夫，他們還真的是不想動手。

“出去行動的人，脫離視線，就必須接受審查，這是紀律！”隊長對隊員眉毛一豎，“怎么回事，是要我出手？”

幾個隊員這才將腳夫捆了起來，帶到了后排角落的瓦屋里。

隊長對門口兩個隊員說：“我這就去野狼谷，你們，把他看緊啰！”說完走了出去。

“小小黃安，人人好漢，銅鑼一響，四十八萬，男將打仗，女將送飯?！蹦_夫晃著頭，哼起了歌兒，一邊哼一邊走到里屋墻邊。那里，有一大堆干干爽爽的茅草。他就著茅草堆，坐下去，接著又哼唱。

“十一月里來是冬天，校場崗上把天變，窮人當了家，富人完了蛋。從今往后鬧革命，天不紅遍不回轉(zhuǎn)……”

下午，隊長和幾個隊員帶著兩個布袋從野狼谷回來了。

當他們說笑著走到瓦屋門口時，早聽見里面鼾聲如雷，進屋一看，腳夫已深深地睡著了，頭發(fā)沾著茅草絲葉，臉上有茅草稈硌出的印跡，嘴角邊還流有一些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