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爾泰：微笑是最有力的武器

陳洪瀾

伏爾泰（1694—1778）愛笑。有個傳記作家說，伏爾泰從出生就給這個世界開了一個玩笑：他落地的時候像個死嬰，經(jīng)接生婆反復(fù)拍打才弄出一口氣來。父母共生了五個孩子，他是老末。兩個哥哥在他出生前已夭折，看著他那十分纖弱的小樣兒，父母擔(dān)心他也難活下來。不料，他卻挺過來了，并且瀟灑地活到84歲。隨著伏爾泰的玩笑越開越多、越開越大，巴黎的王公貴族們都被他“笑”怕了，因為他們的丑事、隱私會被文筆火辣的伏爾泰寫進他的詩歌、戲劇或小說里，隨著作品的傳播而成為全世界的笑料。也正是伏爾泰那富有創(chuàng)意和高強殺傷力的笑法，令他的人生變得起伏跌宕、豐富多彩。

伏爾泰生于巴黎，父親在法國財政部任職，身份是“國王顧問、夏特萊公證人”，母親是巴黎高等法院一位書記官的女兒。殷實的家境讓伏爾泰自幼獲得了良好的教育。他天資聰穎，幼年就有了神童的美譽。

面對災(zāi)禍一笑而過

伏爾泰并非一直得到幸運女神的眷顧，事實上，自幼年以來他也遭遇了種種不幸。7歲時失去了母親，年邁的父親對他格外嬌慣，讓他養(yǎng)成了一種放蕩不羈的性格，尤其討厭被約束。中學(xué)畢業(yè)后，為了選個可以立身的好職業(yè)，父親讓他去學(xué)法律——未來能當(dāng)一個有社會地位的法官，伏爾泰卻對父親說，他不喜歡用任何職業(yè)把自己拴住，只想當(dāng)個自由的詩人。父親認為當(dāng)詩人將是“生累父母，死于饑餓”、對社會毫無用處的人，還是執(zhí)意將他送進了一所法科學(xué)校。但伏爾泰依然陶醉于他的詩歌和劇本創(chuàng)作中，不肯把時間和精力花在功課上。

伏爾泰愛好廣泛，博聞強識。巴黎的燈紅酒綠既給這個天才少年帶來了創(chuàng)作的激情，也為他獵取寫作素材提供了豐厚的土壤。最難得的是他還有著得天獨厚的家庭文化資源：作為國王顧問的父親和作為皇室神父的教父都經(jīng)常出入王宮和官府，熟悉皇家及王公大臣們的各種掌故、惡習(xí)和笑話，這使伏爾泰有機會了解上流社會的各種生活狀態(tài)，為他的創(chuàng)作積累了堅實、可靠的材料。年輕的伏爾泰寫起來無所顧及，尤以揭露、諷刺和嘲笑權(quán)貴為樂事，因而也常常招致打擊和迫害。

1715年，統(tǒng)治法國半個多世紀的路易十四過世了。攝政王奧爾良公爵腓利普生活腐化墮落，他和自己的女兒在宮廷有了丑聞，伏爾泰寫了長詩諷刺這對父女的亂倫丑事。攝政王很惱火，把伏爾泰流放到巴黎東南的鄉(xiāng)村蘇里8個月，經(jīng)多人斡旋才得以回到巴黎。

1717年，伏爾泰又寫下諷刺詩《幼主》（路易十五5歲繼位，故稱幼主），影射宮廷的淫亂生活。攝政王大怒，把他關(guān)進巴士底獄監(jiān)禁了11個月。被關(guān)在陰暗監(jiān)獄里的伏爾泰也沒有學(xué)乖，他那部頗有名氣的悲劇《俄狄浦斯王》就是在巴士底監(jiān)獄里開始創(chuàng)作的。這部作品于1718年秋在巴黎連續(xù)上演45場，場場爆滿，打破了巴黎國家大劇院一個劇目持續(xù)上演場次的最高紀錄。由此伏爾泰在巴黎走紅了。

伏爾泰的走紅讓很多人羨慕嫉妒恨，特別是貴族騎士羅昂就見不得沒有貴族身份的伏爾泰在貴族圈子里受寵受敬、高談闊論，便指示扈從把伏爾泰痛打了一頓。當(dāng)伏爾泰提出與他決斗時，羅昂又動用關(guān)系先是把他關(guān)進巴士底獄，兩周后又將他驅(qū)逐出境，流亡英國，3年后經(jīng)人疏通伏爾泰才得以回國。面對這些遭遇，伏爾泰一笑而過：“被幾個蒼蠅咬幾口，絕不能羈留一匹英勇的奔馬。”依舊我行我素，不改本初。

浪漫情史

伏爾泰終身未婚，卻有著無比浪漫的愛情生活。他的初戀發(fā)生在19歲，當(dāng)時他隨出任荷蘭大使的教父兄弟來到海牙。剛到海牙3個月，他就遇到了流亡荷蘭的法國姑娘奧林坡·杜諾耶，兩人隨即墜入愛河頻頻約會，卻遭到姑娘母親的強烈反對。教父兄弟無奈只好將他遣送回國，斬斷了他們的情緣。

伏爾泰回國后先是在一家律師所任書記，后來干脆做了職業(yè)作家。當(dāng)幾個劇本相繼在巴黎上演后，他開始在巴黎文壇爆紅，成為著名詩人和劇作家。自古才子多寒酸，依靠寫作發(fā)財?shù)娜藰O少。伏爾泰也說他所從事的寫作是乞丐的職業(yè)，不能靠它賺錢。好在他出身于富有的中產(chǎn)階級之家，父親過世后又留下一大筆遺產(chǎn)。有了本錢的伏爾泰開始從商，在金融界朋友的幫助下投資債券、買賣軍用物資，很快就賺到了上百萬法郎。此時的他可謂才華與財富兩旺，加之他長相清秀、個性灑脫，所以無論走到哪兒都會受到熱捧，更不乏漂亮的姑娘圍追。

伏爾泰生平中遇到的最浪漫的愛情發(fā)生在1733年。巴黎才女埃米麗·夏特萊侯爵夫人經(jīng)人聯(lián)絡(luò)與自己的偶像伏爾泰會面了。兩人一見如故，相見恨晚，隨即墜入了情網(wǎng)。這一年伏爾泰40歲，埃米麗28歲——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這讓他們的愛有了一些顧慮。伏爾泰在《贈夏特萊夫人》一詩中說：“如果你還想讓我愛你，就請歸還我愛的年齡?！北砻鲪矍橐巡粚儆谒@樣的年紀，友誼才是對他最大的安慰。埃米麗才智超群，她不僅以自己獨有的魅力吸引著伏爾泰，還以高遠卓識來反駁世俗的非議：“有朝一日，他將為所有人愛戴，就像今天他為他的友人所愛戴?！庇纱丝芍麄兊膼矍橐呀?jīng)超越了年齡、超越了小我、超越了時空，成為歷史的絕唱。

出身名門的埃米麗幼年時長相并不出眾，但在數(shù)學(xué)和物理學(xué)方面造詣非凡；她還學(xué)得女孩們通常不肯涉足的馬術(shù)和擊劍，成為名媛中的奇女子。更為幸運的是，埃米麗還嫁了一個性情溫和、心胸開闊的好丈夫夏特萊侯爵。侯爵在軍界任職，少有時間陪伴夫人，但對于夫人的那些男友們并沒有醋意，這就使埃米麗得以在當(dāng)時還歧視女性的社交圈和學(xué)術(shù)界中自由馳騁。自從與伏爾泰相識并相處了幾次后，她就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各方面都很可愛的家伙，是最能為法國增光的人物?！狈鼱柼ΠＣ愐操澷p備至，稱她是“一個偉人，她唯一的錯誤就是做了一個女人”。從此兩人心心相印，形同夫妻，毫不避忌地出入于巴黎的各種社交場合。不過，這種開心的日子沒過多久，他們就得到消息，伏爾泰出版的《英國書簡》被法國當(dāng)局查封燒毀，出版商已經(jīng)下獄，正在通緝作者伏爾泰。伏爾泰再也不愿去住巴士底獄了，逃到哪里去呢？夏特萊侯爵有一處祖產(chǎn)位于法國與比利時邊境，名為西雷莊園，那里幽靜、偏僻，便于出逃國外。埃米麗便帶著伏爾泰躲進了西雷莊園。

有了埃米麗這個紅顏知己的悉心幫助和相伴，西雷避難所反倒成了他們兩人享受甜蜜愛情的安樂窩。盡管這里的生活環(huán)境無法與巴黎相比，可心靈上的安寧能把地獄變成天堂。伏爾泰出資修繕了莊園里的老城堡，在城堡的兩頭為埃米麗和自己裝修出兩套豪華的辦公室，建造了實驗室和擁有兩萬多冊圖書的圖書館，另建了會客廳和小劇院等配套設(shè)施，將這個避難所變成了從事文化研究的樂土。昔日的朋友們紛紛到西雷莊園聚會。伏爾泰有時放幻燈，有時朗讀自己寫的故事，有時將自編的劇本臺詞分發(fā)給大家，讓他們扮演劇中的角色，誰要是表演失誤就會引得哄堂大笑。這就是伏爾泰的生活主旨——“自己笑，也引別人笑”。當(dāng)有人嘲笑他的行為輕狂時，他總是振振有詞地辯解：“如果造化不給我們一點輕狂的天性，那我們就是最不幸的動物了。正因為還可以輕狂一下，所以大多數(shù)人沒有上吊。”“哲學(xué)家如果不能笑掉額上的皺紋，禍該臨頭。我視嚴肅為病癥?！?/p>

當(dāng)然，作為學(xué)者的伏爾泰和埃米麗并沒有完全沉湎于嬉戲的戀愛生活中。這對情侶各有自己的研究興趣和研究方向，他們惜時如金，總是忙于撰寫各自的論著，有時相互修改對方的作品，顧不上卿卿我我、談情說愛，以至于分別住在城堡兩頭的他倆還經(jīng)?？總鬟f紙條互致問候。他們在西雷莊園共同生活了15年，看看他們的研究成果便可知他們都忙了些什么：伏爾泰的理論專著《形而上學(xué)》《牛頓哲學(xué)原理》、戲劇《凱撒之死》《放蕩的兒子》《海羅普》、短篇哲理小說《如此世界》和中篇哲理小說《查第格》等，都是在西雷伏案的成果。1743年，伏爾泰當(dāng)選為英國皇家學(xué)會會員；1746年又當(dāng)選為法蘭西學(xué)院院士和俄國彼得堡科學(xué)院名譽院士。1744年，經(jīng)過蓬皮杜夫人斡旋，伏爾泰得到準(zhǔn)許回到巴黎，擔(dān)任宮廷史官，隨后又被任為侍臣。而埃米麗也將牛頓的《自然哲學(xué)的數(shù)學(xué)原理》由拉丁文譯成法文出版，為傳播牛頓的理論做出了重大貢獻，被譽為法國的第一位女科學(xué)家。他們獲得了愛情與事業(yè)的雙豐收。

1749年，埃米麗去世了，而她去世的前前后后又使這段稀世戀情有了新的高潮。埃米麗死于產(chǎn)褥熱，可她生的孩子既不是伏爾泰的，也不是她丈夫夏特萊的。那么這個孩子是誰的呢？原來是一位愛好詩歌、慕名來莊園拜訪的青年軍官德·圣朗貝爾男爵的。埃米麗與這位英俊的侯爵聊著聊著就愛上了。當(dāng)埃米麗發(fā)現(xiàn)自己懷上了男爵的孩子后，已經(jīng)釋懷的伏爾泰竟像戲劇導(dǎo)演一樣，他們設(shè)法叫回了夏特萊先生，夫妻倆一起愉快地生活了兩個月，然后就名正言順地生下了孩子。遺憾的是埃米麗得了產(chǎn)褥熱過世，這個孩子也沒能活下來。伏爾泰沒有因埃米麗的情感走神而怪罪她，還寫信給朋友述說了自己失去愛侶的悲痛：“我失去了我的另一半——一個與我天生相配的靈魂?！边@種奇異愛情成為作家們熱衷的創(chuàng)作素材，最有趣的是傳記作家奧里克斯的《愛的四重奏》，巧妙地呈現(xiàn)了伏爾泰和他們之間的友情、愛情及復(fù)雜的人際關(guān)系。

在伏爾泰的浪漫情史中，還有一個柏拉圖式的情人在文化史中也被廣泛傳誦。這位紅顏知己名叫夏洛特—索菲·彭丹克伯爵夫人，她出身于王室，但婚姻不幸，命運坎坷。她是伏爾泰的忠實讀者，讀過他的全部作品。她與伏爾泰見過兩次面，并在他的身邊短暫停留。直到伏爾泰去世前，他們一直保持著密切的通信聯(lián)系。牛津伏爾泰基金會在編纂伏爾泰全集時，發(fā)現(xiàn)了他倆在40年間來往的書信和便箋多達300余件。

藏在哲理小說中的嘲笑

哲理小說是法國近代啟蒙作家創(chuàng)立的一種新型小說體裁，始于孟德斯鳩的《波斯人信札》，隨后便涌現(xiàn)了伏爾泰、盧梭、狄德羅等一批哲理小說家。其中以伏爾泰的哲理小說數(shù)量最多、影響最大，如《查第格》《老實人》《天真漢》等，均被推為18世紀啟蒙文學(xué)的杰作。

《查第格》（1747）借助古巴比倫青年查第格的坎坷命運來嘲笑那些秉持迂腐愛情觀的人。主人公查第格是個品性高潔的英俊青年，他為了保護未婚妻而被打瞎了一只眼，不料他那摯愛的心上人被權(quán)貴搶去不久就變了心。查第格幾次無辜入獄、險些丟掉性命的不幸遭遇影射了當(dāng)局司法官員的胡作非為、草菅人命。故事中的國王專橫無道、寵信奸佞，后宮淫亂，導(dǎo)致國運頹敗，則是對法王路易十五專制暴虐、耽于聲色的暗諷。

伏爾泰在《老實人》（1759）中塑造的主人公就是老實人贛第德，另一個重要人物是家庭教師邦葛洛斯，他的言行深深影響了贛第德的人生觀形成。邦葛洛斯篤信德國哲學(xué)家萊布尼茲的樂觀主義哲學(xué)。然而，贛第德在四處流浪的跌跌撞撞中見到了各種天災(zāi)人禍和社會弊病，遭受了世間的冷漠、欺詐、陷害等種種磨難。這些苦難經(jīng)歷讓他知道了這個世界并非 “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這樣的說辭不過是維護舊制度和舊禮教的騙人鬼話罷了。而在故事中相信“一切皆善”的邦葛洛斯也沒有得到多少善待，其遭遇甚至比他的弟子贛第德更加悲慘。當(dāng)他們一次次死里逃生、受盡折磨后才明白，“地球上滿目瘡痍，到處都是災(zāi)難啊”。老實人贛第德終于醒悟了，他對哲學(xué)家大嚷道：“得啦，得啦，我不再相信你的樂天主義了。”在故事的大結(jié)局中，主人公苦盡甘來，過上了安逸、富有的日子，卻又覺得生活煩悶無聊，最終一位老農(nóng)給出了醫(yī)煩藥方：“勞動可以使我們免除三大不幸：煩惱、縱欲和饑寒?！庇纱丝芍腋５恼嬷B就在勞動里。

《天真漢》（1764）以一對年輕人的真摯愛情為主線，描述了天真漢怎樣擊退侵擾法國人的英國士兵；到王宮受賞時又怎樣遭到誣陷被投進巴士底獄；圣·伊佛小姐為了營救丈夫又怎樣屈服于權(quán)貴失去了貞節(jié)，最后羞憤死去。通過將天真漢純真、善良、勇敢的行為與法國教會虛偽、狡詐、殘害百姓的可恥行徑相比較，無情地揭露了法國教會對人們的愚弄和迫害。

伏爾泰的這些哲理小說看似虛妄離奇、荒唐可笑，卻在現(xiàn)實生活中有真實的指涉。朋友們都說伏爾泰是個喜歡記仇的人。他受過的那些傷害可以一笑而過，但沒有一笑了之。他把耳聞目睹的許多惡人、丑事和悲慘事件寫進小說中，以假諷真，指桑罵槐，肆意嘲笑和抨擊，因而法國和歐洲有不少統(tǒng)治者把他的書列為禁書。路易十六在法國大革命中被關(guān)進監(jiān)獄期間讀了伏爾泰和盧梭的書后，才發(fā)覺，他的王國就是被這兩個人攻陷的。

笑是最有力的武器

人們常把生活比作鏡子，面對鏡子，你哭它就哭，你笑它就笑。伏爾泰深諳這個道理，練就了笑對挫折的能力。不過，他早年身處逆境時就笑得很勉強，他說：“我狂笑，是為了防止瘋狂?！毙χχ?，他把笑演練成生活中的一種常態(tài)，每每遇到艱難曲折，總是一笑而過；笑著笑著，他的仁慈和寬厚提升了笑的溫度與熱度，給周邊的世界帶來了強烈的光亮與溫暖；笑著笑著，他的笑越來越有力量，如同神槍利箭，既可抵擋來自專制政府的迫害和打擊，也可驅(qū)逐來自世俗和宗教的魑魅魍魎侵擾；笑著笑著，他臉上的笑仿佛變成了一張人類交往的通行證，付出了善意，收獲了友誼。他由法國走到英國、荷蘭、瑞士、普魯士，無論走到哪里，他的笑容便會打開人們緊閉的心扉，腳下的道路也日益寬廣起來。他的作品傳播速度越來越快，對敵對勢力的殺傷力也越來越強。他說：“笑，可以戰(zhàn)勝一切，這是最有力的武器?！?/p>

伏爾泰的笑內(nèi)容很豐富。歐洲的作家們對他的笑進行了多樣化的描繪：慈祥的微笑、輕蔑的冷笑、譏諷的嘲笑、挑逗的大笑、示威的狂笑等。法國19世紀著名作家和文學(xué)評論家法朗士曾這樣描繪：“筆在伏爾泰的指縫里一面飛奔，一面大笑?！惫P下的文字連珠炮似的射向了他所嘲笑的各個對象，如專橫無道的國王、操弄權(quán)力的奸臣、草菅人命的法官、愚弄百姓的教會神職人員、戰(zhàn)爭販子、愚昧無知者等等都在其中。官府越是要查禁銷毀他的作品，他的讀者卻越多。

面對來自方方面面的敵對勢力，伏爾泰有時笑得也很艱難。法國文豪雨果說：“平靜是這位哲學(xué)家偉大的一面，平衡的心態(tài)在伏爾泰身上最終總會重新確立。不論他正義的憤怒多大，總會過去，惱羞成怒的伏爾泰總會讓位于心平氣和的伏爾泰。于是，從這深邃的雙目里露出了微笑?！狈鼱柼┑膫ゴ缶驮谟诋?dāng)他處于艱難困苦或遭受沉重打擊的情況下，總能從容應(yīng)對、化怒為喜，在輕蔑一笑中展露出頑強不屈。正如印度詩人泰戈爾所說：“當(dāng)他微笑時，世界愛了他；當(dāng)他大笑時，世界便怕了他?！?/p>

很久以來，伏爾泰一直推崇開明君主統(tǒng)治，認為有了聰明睿智的好國王就能創(chuàng)造出美好的社會生活。1736年，42歲的伏爾泰遇到了向他求教的普魯士王儲腓特烈。腓特烈崇拜伏爾泰的淵博學(xué)識和幽默文筆，伏爾泰喜歡腓特烈的聰明好學(xué)、志趣高遠。兩人一度視彼此為知己，建立了親密的通信聯(lián)系。1740年腓特烈繼位后大權(quán)在握，便多次盛情邀請伏爾泰到普魯士去。1750年，伏爾泰終于動身來到普魯士，住進了腓特烈二世建在波茨坦的無憂宮，成了這個所謂“開明君主”的座上賓。他原以為腓特烈能夠接受自己的治國理念，卻不料每天只是為愛好文學(xué)的國王修改詩文，似乎成了國王裝點門面的工具。他原以為普魯士有了腓特烈這樣才智杰出的好國王就能成為“北方的雅典”，卻不曾想腓特烈與其他封建統(tǒng)治者毫無二致，他窮兵黷武，急于擴張，反而把普魯士變成了“冰冷的斯巴達”。日子長了，腓特烈也失去了對伏爾泰的崇敬感，又討厭他身上那種法國文人固有的自由傲慢姿態(tài)。伏爾泰的處境越來越尷尬，他笑得也越來越羞澀，于是聲稱自己“贊賞普魯士國王的才智，但絕不是他的黨羽”，然后選擇了離開。

然而，他又被法國當(dāng)局拒于國門之外。年屆花甲的伏爾泰日暮途窮，卻不憂不懼，仍然笑對窘境。1754年，他來到了瑞士都城日內(nèi)瓦，在近郊普蘭京斯買地建房（名為“德利斯”，意為“快樂山莊”），打算在這里安度晚年。不料僅僅過了3年，由于他和百科全書派在新出版的《百科全書》中批評了瑞士的文化而遭到瑞士政府的驅(qū)逐。頻頻的打擊沒有讓伏爾泰氣餒，他依舊風(fēng)輕云淡地笑對，還幽默地說：“在這個地球上，哲學(xué)家要逃避惡狗的追捕，就要有兩三個地洞?！彼谌諆?nèi)瓦、洛桑以及法國與瑞士交界的費爾奈分別建造了三個住所，在這三處住宅中尤以費爾奈的家營建得最為成功。

伏爾泰64歲時在費爾奈買到一個廢棄的莊園，建成了第三個住所。如同蝶兒追蹤花香，各地拜訪他的學(xué)者、名流趨之若鶩。短短幾年間，他的小樓已擁擠不堪，只好擴建兩翼以納四方賓客，他戲稱自己是“歐洲旅店的老板”。這位年近古稀的老者還在費爾奈創(chuàng)建了制表廠、絲襪廠、花邊廠、學(xué)校、劇院、教堂、醫(yī)院等一系列生產(chǎn)和服務(wù)設(shè)施。他還自做廣告推銷產(chǎn)品，比如把他的鐘表賣給了正在作戰(zhàn)的雙方——俄國女皇和土耳其國王；把第一雙絲襪寄給法國的旭阿索公爵夫人，使他的絲襪成為歐洲貴婦和名媛們的搶手貨。由于他的成功營銷，費爾奈小鎮(zhèn)如同他小說中的黃金國一般富裕安樂。他在這里住了20年，把一個原來只有幾十口人的貧窮小村發(fā)展成為擁有上千人的繁華小鎮(zhèn)。人們親切地稱他為“費爾奈族長”，還把這個小鎮(zhèn)稱為“伏爾泰小鎮(zhèn)”。

伏爾泰自年輕時起就喜歡打抱不平，直到晚年他一直都沒有放棄對專制與暴政的抗?fàn)?。對于遭受暴政、酷刑、?zhàn)爭和宗教迫害的民眾，他都要施以援手。在費爾奈安居后，他笑著接收了瑞士臨近的一批難民，為他們重建家園，并給予法律和生活各方面的救助。1762年3月，伏爾泰聽說在法國圖盧茲城的新教商人卡拉斯涉嫌殺死了想皈依天主教的兒子馬克，被天主教法官判處車裂酷刑并沒收了所有家產(chǎn)?？ɡ狗蛉丝拊V無門，生存無著。伏爾泰覺得這是一種慘無人道的宗教迫害，他接濟了這個不幸的家庭，了解到其中的冤情，便不顧自己年老多病，歷時3年多親自搜集證據(jù)為其伸張正義、奔走呼號，終于使卡拉斯一家的冤情得到昭雪，家產(chǎn)得以返還?？ɡ乖┌傅钠椒?，影響了整個歐洲，很多人都找他尋求法律和道義上的援助，直到他80歲還在幫人打官司，并且贏得了“歐洲的良心”和“社會改革家”的稱號。

伏爾泰不只是個勤勉的學(xué)者與作家，他也是一個善于勸勉勞動的教育家。晚年的伏爾泰仍然忙著閱讀寫作、開墾荒地、種植花園、改造住宅、為居民們建造農(nóng)舍、改良動物品種等等，每天都要工作10多個小時。他一生以勞動為樂，勤于筆耕，共寫下了50多部悲劇和喜劇、2000篇（部）論著和小冊子，以及兩萬多封書信。截至2020年，后世學(xué)者們編輯出版的《伏爾泰全集》已增至220卷之巨，其中的《哲學(xué)通信》《哲學(xué)辭典》《查理十二傳》《路易十四時代》《彼得大帝在位時期的俄羅斯帝國史》《風(fēng)俗論》等哲學(xué)和史學(xué)專著在全世界享有盛名。

他笑到了最后

從出生到死亡，伏爾泰總是以多樣化的笑容面對世界。即便死神來敲門，他也忘不了開個玩笑，表現(xiàn)出對死亡的達觀態(tài)度。據(jù)說伏爾泰在費爾奈建造小教堂時，特意在教堂的后墻腳下為自己設(shè)計了一個墓穴，并囑咐家人說，在他死后將棺材的一半伸進教堂里，另一半埋在教堂外，若是上帝讓他上天堂，他就光明正大地從教堂里升天，如果上帝讓他下地獄，他就從另一頭悄悄地溜走。

伏爾泰在費爾奈住了20年，夢牽魂繞的卻還是巴黎。路易十五去世后，84歲的伏爾泰終于回到了闊別28年的巴黎，他像一個凱旋的英雄，沿途受到人們的歡呼和簇擁。1778年3月30日，伏爾泰出席了法蘭西學(xué)院大會并當(dāng)選為院長。當(dāng)晚法蘭西國家大劇院還上演了他的悲劇《愛琳》。當(dāng)伏爾泰來到劇院包廂時，全體觀眾起立為他歡呼，有一位演員還跑上來為他戴上了桂冠，伏爾泰笑了，說：“你是要我在光榮中死去么？”這句話竟成了他璀璨人生的結(jié)束語。遠途歸返的勞累與興奮讓伏爾泰病倒了，5月30日夜他永遠地睡去了。

伏爾泰愛笑，即便在他死后，他的笑容仍被作家和藝術(shù)家們爭相再現(xiàn)，其中影響最大的藝術(shù)品是法國雕塑家讓—安東尼·烏東為伏爾泰制作的雕像。1778年2月，當(dāng)烏東得知伏爾泰回到巴黎后就立即拜見了這位行將就木的老者，烏東捕捉到了伏爾泰當(dāng)時的表情特征：疲憊的臉，脫落了牙齒的嘴，低垂的脖頸，而他的微笑和強烈的精神活力從深邃的雙眸與揚起的眉毛間流露出來。憑借這次會見，烏東為伏爾泰制作了幾十款塑像，有胸像也有坐像。后來的藝術(shù)家們依據(jù)烏東的模型又創(chuàng)作出了各種多介質(zhì)的形象化作品，它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特征，就是突出了伏爾泰睿智、慈祥和含蓄的笑容。

雨果在《紀念伏爾泰逝世100周年的演說》中贊嘆伏爾泰的笑：“他以微笑戰(zhàn)勝暴力，以嘲笑戰(zhàn)勝專制，以譏諷戰(zhàn)勝宗教的自以為是，以堅毅戰(zhàn)勝頑固，以真理戰(zhàn)勝愚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