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崇東
知府吳敬清正廉潔,在位期間澄清吏治,輕徭薄稅,百姓稱他吳青天,政績聞于朝廷。
吳敬能獲得好政績,除了自己勤政廉政外,還得力于兩個幕僚的鼎力相助。這兩人一個叫章方,一個叫薛正,都是吳敬的同學(xué),經(jīng)過十年寒窗飽讀詩書,學(xué)問滿腹。后來,吳敬高中功名,章方、薛正時運(yùn)不濟(jì)名落孫山。
吳敬入朝初做小官,章方、薛正科場失意各自謀生。章方家貧不能繼續(xù)讀書,又無本錢經(jīng)商,只好給官員當(dāng)幕僚,歷練出一身治民理事的本事,對官司訴訟、田畝丁稅頗為熟悉;薛正家富,落榜后做生意,走南闖北廣見多聞,他為人謹(jǐn)慎,辦事細(xì)膩處處留心,諳知各地風(fēng)土人情。
吳敬在京城熬了幾年,放了知府的外任,便出重金聘章方、薛正來做幕僚。他們有同窗之誼,做事竭力同心,經(jīng)常同飲同榻親似兄親。
有一次吳敬陪眾官員飲酒,夸耀兩個幕僚精明強(qiáng)干,真心協(xié)助自己,堪為左臂右膀。眾官中有人嫉妒他在章方、薛正扶助下的赫赫政績,故意挑撥說:“恭喜大人得到兩個好幫手!不過,知人知面不知心,自古逢人且說三分話,不可全拋一片心,為官之人更要處處小心謹(jǐn)慎,再好的朋友,你也得防一手啊!有時候,越是知心貼己的人,越能壞你的大事?!眳蔷绰犃?,不由生起一絲疑心……
吳敬回來越想越覺得同僚說得有理,暗思官場爾虞我詐,今天的朋友,可能就是明天的敵人,章方、薛正跟我如此親密,對他倆我無秘密可言,萬一碰到哪個對頭挖墻腳,重金收買他們,他倆能不能堅持操守呢?
吳敬想試試章方、薛正,看他倆見財起不起貪念。這一天黃昏的時候,吳敬辦了桌酒席,請章方、薛正暢飲,酒后邀章方、薛正,學(xué)“劉關(guān)張”夜間同榻。睡覺時,吳敬悄悄拿出一張五百兩的銀票塞進(jìn)枕底,故意露出個票角。接著,吳敬假裝酒醉打鼾,半閉著眼偷看著章、薛有何動作。
吳敬雖有酒量,但一日飲了兩頓,還辦了些公事,人很疲勞,撐到半夜竟真睡過去了。
清晨起來,吳敬把銀票的事忘到狗頭國了,用過早膳后,忽聽堂鼓聲聲,想是有人告狀,就帶著章、薛上堂理事。理了一上午公事,吳敬十分疲憊,回衙門吃過飯又送老母親還鄉(xiāng)。
吳敬老母今年六十三歲,數(shù)月前被他接來衙門做壽。住了一段日子,老母思家,吳敬就安排轎馬送太夫人回鄉(xiāng)。他帶著章方、薛正,送母十里長亭,歸來已是日落西山。
直到睡覺時,吳敬才記起銀票的事,急挪枕頭,哪見影兒!這間臥室是知府辦公之地,里面放有公文、牘誥和各類文檔,因怕泄露機(jī)密,吳敬早就命令差人、仆役們,不得私進(jìn)此室。如今銀票不見,除章方、薛正,再無別人能進(jìn)此屋!吳敬想找章、薛二人問問,轉(zhuǎn)念一想怕是他們見床上有銀票,代我拾起不日歸還也未可知,就等章、薛送還吧。
過了兩天,章、薛沒有還銀票,吳敬有些煩了,想著銀票定是他倆中一人拿去,兩人中定有一人貪心!吳敬把章方、薛正傳到跟前,旁敲側(cè)擊地問:“你們前晚陪我同榻而睡,可曾見到一件要緊之物?”
二人齊說:“前晚同榻睡到天明,早晨隨兄上堂理事,沒見緊要之物!”
吳敬心里好笑,暗想到了這個時候,還不說真話,就把放銀票之事講了出來。見章方、薛正大吃一驚,吳敬笑說:“二位賢弟,哪位替兄撿到,歸還就是。”
章方、薛正面面相覷,都說:“沒撿到!”
見二人推得干凈,吳敬生氣地說:“二位人品,愚兄絕對相信,只是銀票是我親塞枕底,如今卻不見了。此屋是府衙重地,除了本官和二位,他人絕不敢私自進(jìn)來,難不成銀票自己飛了?”
章方、薛正一起跪在地上。章方向天起誓:“蒼天在上,我若拿了銀票,一月之內(nèi)暴死!”
薛正指地發(fā)愿:“地神聽好,我若拿了銀票,天打五雷劈!”
聽章方、薛正發(fā)毒誓,吳敬覺得有些尷尬,畢竟是自己不信任別人,拿銀票試探在先,鬧得他倆發(fā)此毒誓,自己也有不是,就打住話頭說:“好了,是愚兄開玩笑。你們二人的人品我心里有數(shù),不要放在心上了。”章方、薛正這才告辭而去。吳敬暗想:“果然知人知面不知心,他們中肯定有個人品行有虧。銀票丟了事小,留個貪心的人在身邊是個隱患,一定要查出來!”
吳敬悄悄安排心腹監(jiān)視章、薛二人,誰知半個月后,章方竟無疾暴亡,吳敬擔(dān)心章方是遭人謀害,便令仵作仔細(xì)驗尸。
仵作道:“驗得章方死前曾飲酒,上床入睡而亡,身上無中毒跡象,也無廝打傷痕,應(yīng)是無病而終!”
吳敬親自檢查,也沒發(fā)現(xiàn)他殺跡象。后來清理章方遺物,發(fā)現(xiàn)一張五百兩銀票,吳敬檢查票底,印有“蜀郡集賢錢莊通兌券”字樣,和自己丟的銀票一樣,看來,銀票是章方偷的,在自己逼迫下,他指天發(fā)毒誓,如今果然暴亡!真是舉頭三尺有神靈,誓愿不能隨便發(fā)啊!
吳敬想到章方往日給自己辦了不少事,就把他葬在了后山老柿樹下,吩咐知情人不準(zhǔn)再提偷銀票的事。
章方滿“頭七”的第二天,吳敬堂上審案卻不見薛正上堂,派人后衙去請,說薛正跌了一跤,摔得頭破血流,不能起床。吳敬急忙去看,見他頭上包著棉布,臉上一片青烏,身上傷痕累累,兩眼黯淡無光,通身瑟瑟發(fā)抖。薛正看見吳敬,哼哼唧唧不說話。吳敬想著剛失去左膀章方,右臂薛正又受重傷,這衙門的事兒,全落在自己身上了,不由悶悶不樂起來。
這幾天,天空一直悶雷聲聲、閃電道道,吳敬預(yù)感到有什么事要發(fā)生。到了黃昏,突然驚雷大作,瓢潑大雨傾盆而下,那雷、那電像響不完、閃不盡,在天空狂撕猛炸,颶風(fēng)似的要把衙門掀翻。吳敬帶衙役正檢查下水道,突聽后院幾聲驚叫,跑出個蓬頭垢面的人,喊道:“章兄,我錯了,我不是故意要害你———”
吳敬一看這人,正是受傷的薛正。他出門跟吳敬撞個滿懷,嚇得雙膝跪地道:“大人,薛正有罪,薛正有罪!”
見薛正瘋癲失常,吳敬叫衙役把他抬到后堂,再讓他講出來龍去脈……聽完薛正陳述,吳敬才知銀票之事另有玄機(jī)。
三人同榻的那天中午,章方獨(dú)自上街,薛正有朋友光臨,便留在房中午睡,他讓朋友睡自己的床,他睡章方的床,覺得章方的枕頭很硬,挪開枕頭見枕底有一木匣,打開木匣發(fā)現(xiàn)有一張五百兩銀票。
薛正愛捉弄人,見章方將貴重東西隨便放枕下,就藏在身上想讓章方回來著急一場,再還給他??梢贿B兩日,章方?jīng)]開匣子,薛正就暗藏銀票跟他耗著。
那一天,吳敬把他們找去,說出丟失銀票之事,逼得二人發(fā)毒誓表清白。
其實,薛正暗想銀票定是章方所偷,本想當(dāng)場揭露,可銀票現(xiàn)在自己身上,萬一章方死不承認(rèn)反咬一口,自己跳到黃河也洗不清。雖然吳敬后來說是開玩笑試探二人的,但聰明的薛正卻從他臉上看出,知府大人絕不是開玩笑!之后,薛正又發(fā)現(xiàn)知府大人差人暗中監(jiān)視,就明白大人懷疑他們了。薛正暗說大事不好,想把銀票偷還章方匣里,卻找不到機(jī)會……
薛正暗道:好不容易混出個好名聲熬出點名堂來,遇上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事,真夠煩惱!他知道吳敬不會善罷甘休,若在自己身上搜出銀票,惹官司坐牢事小,這輩子名譽(yù)掃地事大??!薛正是個把名譽(yù)看得比生死都重的人,豈肯忍受這種冤辱,得想辦法讓章方暴露,才能洗刷自己的清白。可銀票現(xiàn)在自己身上,怎么洗得清呢?回憶章方發(fā)的毒誓,薛正心里一亮,暗想知府深信神靈,何不在“毒誓”上動點腦子,讓章方無疾暴亡,再將銀票悄悄塞回木匣,自己不就清白了?但轉(zhuǎn)念一想:章方雖不該偷銀票,但罪不該死,自己卻想害他性命,豈不比他更卑鄙、陰毒?想到這兒,薛正又否定了這個想法。
幾天后,薛正發(fā)現(xiàn)差人監(jiān)視得更緊了,他怕知府突然襲擊,自己脫不了干系,這才痛下決心,置章方于死地———
薛正心細(xì)于發(fā),知道隨便弄死章方必被查出,他曾走南闖北見多識廣,當(dāng)年跟江湖郎中做過生意,得知有種叫“尸龜”的毒蟲,能讓人無疾而死,死者全身無中毒跡象,只眉間露出個小紅點,但很難發(fā)現(xiàn)。
薛正找到“尸龜”研成粉末,他知章方貪酒,就把藥偷偷灑到酒里。章方死后驗尸果然查不出緣由,雖眉間露出個小紅點,但誰也沒注意到,讓知府錯認(rèn)他是發(fā)毒誓受到的報應(yīng)。
薛正畢竟有點良心,跟章方平日親如兄弟,如今不得已害死章方,心頭慚愧萬分,時常痛苦不安。章方“頭七”,也是薛正最痛苦的日子,他就暗中買了些供品,夜間偷偷到墳上祭奠。
晚上,天空烏云密布,山頭陰風(fēng)陣陣,薛正一到章方墳頭,聽林中有聲凄厲如鬼哭,他心中本來就有鬼,自然心驚膽戰(zhàn)。剛跪下祭拜,聽得哭聲從林中往這邊而來,嚇得薛正忙磕頭哀求饒命!那東西又哭著爬上老柿樹,還沖他尖叫三聲!
薛正嚇破了膽,撒腿往山下跑,一腳踩空滾到崖下,摔得傷痕累累。他驚魂失魄地爬回家,倒在床上動彈不得,一閉眼就見章方來索命!
今日狂風(fēng)暴雨,閃電如刀,驚雷滾滾,朦朧間薛正又見章方站在床邊,他一睜眼,一道電光閃到床邊,炸雷像要把他打成粉末。
薛正記起自己發(fā)的“天打五雷劈”毒誓,嚇得失了心魂,從床上跳起來就往外逃,正跟吳敬撞個滿懷……
薛正謀殺好友,被判死刑押在獄中,不久暴亡。吳敬連失兩個朋友,十分黯然,由于心情不好抑郁成病,暫時不能理事,只好請假回家療養(yǎng)。
吳敬回家陪老母吃飯時,老母記起一件事說:“你太粗心大意了!”
那日,老母要回家鄉(xiāng),有點戀戀不舍,老早去看兒子,哪知兒子和幕僚早已上堂理事。她走到兒子臥房,守門差人認(rèn)識太夫人不敢阻攔。老母進(jìn)臥室見榻上零亂,就給兒子收拾,看到枕下露出一張銀票,撿起一看是張五百兩的銀票,暗想兒子四十多歲的人行事如此大意,這么大數(shù)額的銀票,隨便放在床上,萬一丟失了怎么辦。她收好銀票準(zhǔn)備交給兒子,便又回到后衙和兒媳帶一群丫鬟、使女一起收拾東西。
老母跟兒媳、丫鬟們忙了半天,竟把銀票之事給忘了,回家后才發(fā)現(xiàn),本想送還兒子,想兒子公務(wù)繁忙要少打擾,干脆等他過年回家再說……
吳敬接過銀票暗暗叫苦,原來章方偷銀票也是冤枉的!他后來才知道,匣中那張銀票,是章方幾年的薪水存于集賢錢莊,沒想到被薛正無意發(fā)現(xiàn),一場誤會導(dǎo)致他被毒身亡!
薛正到章方墳上祭奠,見到的鬼是怎么回事呢?原來,那山林鬼叫其實不是鬼,而是果子貍。果子貍的聲音凄愴如哭,就像鬼叫,章方墳邊有棵老柿樹,薛正夜間祭奠時,有只果子貍來吃柿子,見到有人,果子貍嚇得一陣凄號爬上了柿子樹……
沒想到只因自己一念疑心,害死了兩個好朋友,自己才是這案子的罪魁禍?zhǔn)?!吳敬想起章方、薛正的悲慘下場,痛苦萬分,他受不住良心折磨,將此案寫成折子上奏朝廷,請皇上降罪表示懺悔,并告誡同僚“疑人不用,用人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