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新文
數(shù)次探訪張壁古堡,每每驚詫于它那精致繁復的地下工事和高峻壁立的堡墻,以及略顯陰森、似聞刀兵之聲的北堡門甕城,這些建筑特色都十分明顯地指向一個結論,張壁古堡就是一座以軍事為目的修建的堡壘。然而,參閱百度詞條,僅見“張壁古堡是世界上頗為罕見的袖珍小城,其面積僅為0.12平方千米,卻具有完備的城市形態(tài),具有很好的軍事防御功能”等約略不詳?shù)慕榻B。筆者多年從事地方志研究,于是便對張壁古堡生出了許多的好奇心,更聯(lián)想到故土靈石“燕冀之御,秦蜀之經”的地理形勢,便欲探究秦漢乃至隋唐這段歲月中它們的前世今生。
秦漢及晉,介休地域存在過鄔縣、平周縣、界休縣,鄔縣在今介休縣城東北,平周縣在今介休縣城西,界休縣在今介休縣城東南。鄔縣建置于春秋晉頃公十二年(前514年)。我國現(xiàn)存最早的編年體通史《左傳·昭公二十八年》記曰:“魏獻子為政,分祁氏之田以為七縣……司馬彌牟為鄔大夫?!痹谶@之前,晉中一帶為晉大夫祁奚的食邑。晉頃公十二年,祁奚之孫祁盈因家事被晉侯所殺。不久祁氏之田被分為七縣,介休境內置鄔縣,封司馬彌牟為鄔大夫。清初顧祖禹著《讀史方輿紀要》記曰:“鄔城縣,東北二十七里。春秋時晉邑,魏獻子以司馬彌牟為鄔城大夫?!睋?jù)考證,鄔縣治所在今介休縣城東北三十余華里處的鄔城店一帶。鄔縣建置后,從秦初直到三國末都屬太原郡,西晉屬太原國。東漢班固所著《漢書·地理志》記曰:“太原郡,秦置……鄔,九澤在北,是為昭馀祁,并州藪?!蔽鲿x末年(313年后),戰(zhàn)亂頻仍,鄔縣一度廢置,到北魏太和十九年(495年)又重置,北齊廢置(550—577年)。北齊魏收所撰《魏書·地形志》記曰:“鄔,二漢、晉屬,后罷,太和十九年(495年)復?!薄蹲x史方輿紀要》記曰:“鄔縣,屬太原郡。晉及后魏因之,北齊廢?!惫?,鄔縣存世時間為公元前514年到公元577年前,約1090年。
張壁古堡
平周縣建置于春秋,具體年代不詳。西漢司馬遷所著《史記·六國表》記曰:“魏襄王十三年(前306年),秦攻取魏曲沃,平周?!薄妒酚洝の菏兰摇酚浽唬骸扒厝∥仪?、平周?!薄妒芳o正義》十三州志云:“古平周縣在汾州介休縣西五十里也。”以此論之,古平周縣當處于今孝義市與交口縣之間。
然而,現(xiàn)代考古發(fā)現(xiàn)卻對上述記載提出了質疑。1980年后,相繼在陜西省米脂縣官莊出土帶有“平周”字樣的東漢畫像石。同時,在陜西省榆林市榆陽區(qū)魚河鎮(zhèn)米家園發(fā)現(xiàn)的漢代古城平面呈長方形,南北六百余米,東西五百余米,城內出土了大量戰(zhàn)國至秦漢時期的繩紋瓦當、陶盆陶罐、鐵器殘片,城北兩公里處還有黑鷹梁漢代墓群。故而,不少研究者認為,米家園古城很可能即是漢代西河郡平周縣城。
平周縣廢置于何年不可考。《漢書·地理志》記曰:“西河郡,武帝元朔四年置……平周,鴻門,有天封苑火井祠,火從地出也?!卑喙痰摹稘h書》完成于東漢章帝建初八年(83年),史學界普遍認為平周縣廢置于東漢末期。故,平周縣存世時間為公元前306年左右到公元200年左右,約500年。
界休縣建置于秦始皇二十六年(前221年)。春秋末期晉置陽周縣,韓趙魏三家分晉時廢,秦以陽周縣故地置界休縣。清初顧祖禹著《讀史方輿紀要》記曰:“介休城在今縣東南十五里,漢縣治此?!薄斗谥莞尽罚ㄇ濉で”荆┯浽唬骸氨蔽航樾?,不復置漢故城?!边@就是說,北魏之后的介休縣城,和秦漢界休縣城不在一個地方。據(jù)考證,界休縣治所在今靈石縣靜升鎮(zhèn)旌介村一帶。
界休建置后,從秦到東漢末都屬太原郡,其間新莽曾改界休為界美,東漢復名界休。三國時魏黃初二年(221年)置西河郡,界休屬之。西晉改界休為介休,轄地未變,屬西河國?!蹲x史方輿紀要》記曰:“秦置介休縣……漢屬太原郡。晉屬西河國。”西晉末年311年,匈奴軍攻破晉都洛陽,俘虜晉帝,史稱永嘉之亂,隨后界休縣廢置。故,界休縣存世時間為公元前221年到公元311年前,約530年。
由此,提出本文第一個觀點:鄔縣、平周縣、界休縣是介休地域曾同時存在的三個縣,不存在承續(xù)關系。
界休縣于西晉末年廢置后,中國北方陷入戰(zhàn)亂,紛紛擾擾一百余年,直到北魏統(tǒng)一北方后,于太和八年(484年)復置,改界休為介休,仍屬西河郡。
北魏(386—534年)統(tǒng)治中國北方近150年間,仍屬于中國歷史上著名的“五胡亂華”時期,各國間征戰(zhàn)不斷,屬北魏西河郡的介休縣建置后,其縣城地址變幻不定,縣名也是朝令夕改。
《魏書·地形志》記曰:“西河郡,舊汾州西河民,孝昌二年(526年)為胡賊所破?!碧圃驮紫嗬罴ψ搿对涂たh圖志》記曰:“介休縣……本秦漢之舊邑,在介山西,因名之。后魏明帝時(516—528年)為胡兵所破,至孝靜帝(534—550年)更修筑,遷朔州軍人鎮(zhèn)之,因立為南朔州,但領軍人不領郡縣,其介休縣仍屬汾州。”《汾州府志》(清·乾隆本)記曰:“北魏介休,不復置漢故城,其所置者在今縣東南二十五里?!?/p>
這兩段話記述的歷史事實是:介休縣建置四十二年后,于526年縣城毀于戰(zhàn)火。又過了十余年,于東魏興和四年(542年)前,更換地址在清代介休縣城東南二十五里的地方重建了縣城(平昌縣析置于興和四年)。迫于戰(zhàn)爭形勢,從朔州調遣軍人南下鎮(zhèn)守,故稱之為“南朔州”,駐軍不介入地方行政事務。顯然,“南朔州”就是今天的張壁古堡,它在建立之初,更是一個軍事堡壘,但它的建立客觀上宣示著介休縣的存在。
這里透露的一個重要信息是:東魏期間,介休縣城從秦漢故址(今靈石縣靜升鎮(zhèn)旌介村一帶)遷移到張壁。
由此,提出本文第二個觀點:張壁古堡就是東魏時期的介休縣城南朔州。
從北魏到東魏,其歷史背景是:北魏大丞相、大將軍高歡把持朝政,引發(fā)孝武帝不悅,君臣矛盾一觸即發(fā)。公元534年,高歡從晉陽發(fā)二十四萬大軍南下,進入洛陽,迫使孝武帝西奔。高歡立十一歲的元善見為孝靜帝,北魏遂分為東魏和西魏。
在和西魏對壘的過程中,高歡把大量鮮卑軍人從北方遷到并州、汾州駐扎,先后在壽陽城(今壽陽縣西)、受陽縣(今文水縣東)、六壁城(今孝義西南)、張壁建立僑置州郡。僑置是南北朝時期一個比較特殊且突出的行政建置現(xiàn)象,其內涵就是州郡淪陷敵手后,遷民眾暫借別地重置行政,仍用舊名。
在介休故城被攻破到張壁成為新縣城的二十年左右時間里,還有一段插曲:介休縣曾于北魏孝昌二年(526年)僑置于平陽郡(今山西洪洞縣西南),屬僑置西河郡?!段簳さ匦沃尽酚浽唬骸拔骱涌?,舊汾州西河民,孝昌二年為胡賊所破,遂居平陽界,還置郡。領縣三,戶一千七百六十一,口四千九百九十七。永安孝昌中置。治白坑城。隰城孝昌中置。介休孝昌中置?!?/p>
南朔州(張壁)建成之后,東魏于興和四年(542年)設立平昌縣?!段簳さ匦沃尽酚浽唬骸岸柨?,興和四年(542年)置。領縣三,戶四百九十八,口一千九百四十一。平昌,興和四年置。”《讀史方輿紀要》記曰:“東魏析置平昌縣,兼置定陽郡?!币簿褪钦f,東魏于興和四年分原介休縣轄地設立平昌縣的同時,還設立了定陽郡的行政建置。換言之,這一時期,原介休縣仍在,平昌縣設立后又建成了新縣城,這就是現(xiàn)今的介休縣城?!蹲x史方輿紀要》記曰:“介休……今城東魏所置平昌縣也。隋改置介休于平昌,故城遂廢。”
平昌縣設立后,在東魏存續(xù)的最后八年中,平昌、介休兩縣一直保留建制。北齊取代東魏后,將名存實亡的介休縣并入永安縣,這個時間節(jié)點有學者考證為天保七年(556年)。《元和郡縣圖志》記曰:“高齊省介休入永安縣?!庇腊部h即后世孝義縣,《讀史方輿紀要》記曰:“孝義縣……后魏太和十七年,分置永安縣?!?/p>
北齊存世僅27年,這期間介休地域只有平昌縣和永安縣,沒有介休縣。北周武帝年間(561—578年),撤南朔州重設介休縣?!对涂たh圖志》記曰:“周武帝省南朔州復置介休縣。”張壁古堡這時成為真正意義上的介休縣城,但隨后北周又將定陽郡改名為介休郡,將新設的介休縣并入平昌縣?!端鍟さ乩碇尽酚浽唬骸昂笾芨目ぴ唤樾?,以介休縣入焉?!边@個時間節(jié)點應當是北周宣帝大成元年,即公元579年,《元和郡縣圖志》記曰:“宣帝改介休為平昌縣?!?/p>
北周宣帝即位后,其王朝僅僅維持了兩年就被隋朝取代了。隋開皇十年(590年),置靈石縣?!鹅`石縣志》(明·萬歷本)記曰:“隋開皇十年(590年),文帝駕幸太原,傍汾河開道獲一石,有文曰‘大道永吉,因以為瑞。遂于其地建設縣治,割介休西南地以益之,仍屬汾州?!薄鹅`石縣志》(清·嘉慶本)亦記曰:“開皇十年始割介休西南地置靈石縣,隸西河郡。山西通志、介休志、邑舊志同?!?/p>
隋開皇十八年(598年),改平昌縣名為介休縣。唐魏徵等所撰《隋書·地理志》記曰:“后魏置定陽郡平昌縣。后周改郡曰介休,以介休縣入焉。開皇初郡廢,十八年縣改曰介休。”
由此,提出本文第三個觀點:舊志所記靈石縣為隋開皇十年“割介休西南地置”是不準確的。因為隋開皇十年沒有介休縣,只有平昌縣,所以準確地說應當是:靈石縣為隋開皇十年割平昌西南地置。
靈石縣有高壁鎮(zhèn),猶如介休縣有張壁古堡,都是一個時期重要的軍事政治中心。唐蕭珙于咸通十五年(874年)所作《河東節(jié)度高壁鎮(zhèn)新建通濟橋記》云:“粵茲雄鎮(zhèn),實河東軍之要津,封接蒲城,當舜夏墟之舊地。有關曰陰地,有亭曰雁歸。固晉川之一隅,通汾水之千派。金城洶涌,林麓森沉。東控介巒,西連白壁,峰巔萬仞,壁峭千尋,足食足兵,有威有固,則代郡雁門何越之有!”又云:“伏會兵馬使清河張公領是鎮(zhèn),初有關城居人百姓等偕詣柳營,請創(chuàng)建長橋……”從這兩段描寫中我們可以看出,當年的高壁鎮(zhèn)范圍很大,軍政首領是兵馬使。唐《元和郡縣圖志》載,唐代全國分為十道四十七鎮(zhèn),高壁鎮(zhèn)是否為后期所設其中一鎮(zhèn)尚待考證。
靈石既有如此重要之關隘,何以在隋代之前一直未設縣的建置呢?追溯這段歷史淵源,應當先從“平周故地”這一說法論起。《靈石縣志》(1992年版)記曰:“靈石建縣以前為介休縣地域……韓趙魏三分晉地時屬魏國,曾在此置平周縣。”從本文前述可知,秦漢時的界休縣城就設在今靈石縣所屬靜升鎮(zhèn)旌介村一帶,也就是說,至少今靈石縣地域的汾河以東地區(qū)應當為界休縣屬地;而平周縣在介休縣西五十里,今靈石縣地域屬平周縣的最多也只能是汾河以西地區(qū)。
其實,無論是在靈石置縣前還是置縣后,靈石縣這塊地域的人文中心更傾向于河東地區(qū)。春秋有介之推歸隱,秦漢有界休置縣,隋唐有李世民進兵……近代,更有綿山、張壁一帶都屬靈石縣地域,20世紀末張壁村出土的金代墓志有“汾州靈石縣張壁村”即是明證。
由此,提出本文第四個觀點:在漫漫歷史長河中,靈石縣地域的人文中心更傾向于河東。與其說靈石縣為“平周故地”,倒不如說是“界休故地”更準確些。
關于靈石縣地域置縣前的有關記載,最為世人熟知的要數(shù)韓信墓的傳說了。韓信墓在古高壁嶺,即今韓信嶺,墓前舊建有廟,據(jù)《靈石縣志》(清·嘉慶本)記載:“韓侯嶺山勢奇拔,當南北之沖,為邑之咽喉也。本名高壁,相傳漢高祖征陳豨于代返駐嶺上,會呂后殺侯長樂宮之鐘室,函首送帝所,遂葬焉?!边@段文字記載的歷史發(fā)生在公元前196年,漢高祖劉邦帶兵征討代地的陳豨后返回,駐軍在高壁嶺,遇到呂后在長樂宮殺韓信后派遣來劉邦軍中送首級的使者,于是就將其埋葬于此。
劉邦駐軍的高壁嶺有秦晉古道,《靈石縣志》(清·嘉慶本)載元集賢學士歸旸撰《重修漢淮陰侯廟記》稱其為“自漢適趙之道也”,劉邦正是沿此道北來。由秦漢及隋唐,這條古道上熙熙攘攘,發(fā)生了太多戰(zhàn)事。比較著名的有韓信伐趙、北周武帝宇文邕伐齊、李淵南下破霍邑、劉武周南下攻唐、李世民進擊宋金剛,都是取道于此。其中除李淵南下破霍邑取道汾河以西的汾州到達秦王嶺外,其余戰(zhàn)役均取道汾河以東仁義至高壁嶺之間。值得注意的是,所有關于這些戰(zhàn)役的歷史記述,從來就沒有涉及靈石縣城的只字片語。
張壁古堡
《漢書·地理志》記曰:“鄔,九澤在北?!薄端鍟な池浿尽酚浽唬洪_皇三年(583年),詔“漕關東及汾、晉之粟以給京師?!闭f明秦漢及隋唐,汾河水量甚大,可以通航。北魏酈道元《水經注》記曰:“……雀鼠谷,數(shù)十里間,道險隘,水左右悉結偏梁閣道,累石就路,縈帶巖側,或去水一丈,或高五六尺,上戴山阜,下臨絕澗,蓋通古之津隘矣,亦在今之地險也。”這樣的地理形勢,自然不適合開辟驛路。換言之,那時靈石縣城所在的汾河河谷并非陸路通途。
至于秦晉古道的具體走向,史籍并無明確記載。但從前述劉邦駐軍等幾次較大的軍事行動可以看出一些端倪。首先,這幾次軍事行動或取道汾河以西,或取道汾河以東,唯獨沒有途經靈石縣城,說明秦晉古道不是從靈石縣城所在的汾河河谷經過;其次,從古高壁嶺的地理形勢看,其往北便是靈石縣城所在的汾河河谷,往東則是和高壁嶺一脈相連的摩天嶺,然后北向綿山腳下的綿延山地,直通介休縣地域。因此,秦晉古道的走向應當是仁義古鎮(zhèn)→古高壁嶺→摩天嶺→靜升盆地→介休縣往北。這一點,抗戰(zhàn)初期國民黨衛(wèi)立煌部在摩天嶺阻擊日軍激戰(zhàn)七天七夜的史實也可以佐證。
由此,提出本文第五個觀點:秦漢南北朝之際,靈石縣城所在的汾河河谷水勢洶涌,并不是適合置縣的區(qū)域。隋開皇十年靈石置縣后,作為地處汾河河谷的蕞爾小縣,也僅有縣城之名,而無縣城之實,靈石縣的軍事政治中心在高壁鎮(zhèn)。
綜上所述,史海茫茫,往事悠悠,無論是張壁古堡還是靈石縣城,在歲月的長河中都擔負了它們各自的歷史使命。對我們今天的人來說,弄清楚這段歷史,將有助于我們更好地熱愛家鄉(xiāng)故土,更加珍惜我們今天的幸福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