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裝里的情緒

陳驚雷

周睿Rui Zhou1994年出生于湖南衡陽，清華美院畢業(yè)后，繼續(xù)到紐約的設(shè)計名校帕森斯攻讀碩士。她的畢設(shè)大秀技驚四座，并于2019年成立個人設(shè)計師品牌，是史上首位入圍LVMH Prize決賽的中國設(shè)計師，最終捧得了Karl Lagerfeld Prize評審團特別獎。品牌成立以來受到全球明星的追捧，包括Dua Lipa、Lisa、Madison Beer、金泫雅、歐陽娜娜……其作品常圍繞服裝與身體之間的相互作用展開，通過皮膚與織物、身體與服裝、實體與邊界之間的不斷試探，使得兩者之間的空間結(jié)構(gòu)奠定了復(fù)雜關(guān)系，在細膩中傳遞出張力。

Rui坐在工作室中。她是2021 LVMH Prize青年設(shè)計師大賽獲獎?wù)咧形ㄒ灰晃恢袊O(shè)計師，也是有史以來的第一位，其身后整面墻貼滿了現(xiàn)階段的靈感素材和之前的作品。我們從中快速地定位她的標志性單品，那些如“第二層皮膚”的Body Suit——在照片里緊緊貼在模特的皮膚上，釘掛在那里，卻一時無法分辨是什么。

另一些是此前未曾見過的單品。一旦開始做品牌，進入買手店，Rui就必須面對拓寬品類的問題，不能再是“既不像外套、也不像內(nèi)搭，什么都不像的，只為秀而制作的東西”。她在保持自我特色的基礎(chǔ)上，設(shè)計裙子、襪子、鞋子，以及此刻手中擺弄的“物件”。稱之為“物件”，因為其未成形、未被命名，我們看著其誕生的過程。

這誕生的過程時而會被談話打斷，又或者恰恰相反，誕生的過程不斷地介入到對話中。

Rui將針織物纏繞在一個藍色的玻璃皿上，玻璃皿的形狀像一只海星，“觸角”朝四周攤開。Rui這樣試試，那樣試試，針織材質(zhì)收緊、放松，竟令人恍然覺得它正在進行某種神秘的生命運動。

Rui喜歡玻璃，它通透又脆弱，“脆弱，符合品牌想要表達的感覺”，“這一季的靈感跟‘家相關(guān)，像翻找老照片，回憶起曾發(fā)生的事，帶來片段式的回想”。

說話間，Rui又用專門的工具往藍色玻璃器皿上勾纏了幾根線。

1_家：溫暖又脆弱

住在上海，即便人人都抱怨的多雨季，Rui也喜歡?！澳硞€城市，如果下雨了，我就會覺得舒服、自在。不管大雨小雨，我都喜歡，我喜歡濕潤的感覺?！本科湓?，和她的故鄉(xiāng)湖南衡陽有關(guān)?！耙郧爸灰乱淮斡辏揖蜁G失一把傘，出去一趟便不知道把傘放哪里了?！?/p>

從藝考那一年開始，Rui就離開家鄉(xiāng)，先是在北京待了5年，之后去往紐約帕森斯設(shè)計學院讀服裝設(shè)計，畢業(yè)后落定上海，她再也沒在家鄉(xiāng)常住了。疫情過后，趁著給爺爺祝壽，Rui回去了一趟。

“剛好在玩膠片，就拿了臺傻瓜相機拍一拍。這些瞬間的記憶挺有意思?！边@是Rui拍照的方法，“多數(shù)時候我只是隨手一按，把眼前的事物記錄下來?！?/p>

約翰·伯格曾說：一張照片，在記錄所見的同時，卻總是天性使然地指涉著所未見的事物。它孤立、保存和呈現(xiàn)了一個從連續(xù)體中拿來的瞬間。

我們拍到的是瞬間，面對的卻是連續(xù)時間的一部分，回想起一段故事或一個場景，定格的圖片承載的其實是對于一段時間的回憶，然后“那個瞬間，你連味道都能回憶起來”?！懊總€人在他熟悉的環(huán)境里、信任的人面前，都可以聞到不一樣的氣味。像我，落地北京，就聞到北京是一種味道;落地紐約，聞到另一種味道——至于上海，我暫時聞不出來?？赡苋艘x開，再回來，才能感受到?！?/p>

回爺爺?shù)募揖褪请x開又回歸的旅程。

“雖然只有小時候在爺爺家住過一段時間，但會有一種家的感覺。爺爺家里都是木質(zhì)家具，質(zhì)感很沉、顏色很深的那種。他以前是木匠，年輕時什么都會自己做，現(xiàn)在腿腳不方便，但還是會刻點東西，比如在拐杖上刻花紋?！?/p>

長期在外漂泊的Rui也會想“家”，她承認，是想享受“在家”的狀態(tài)，享受一些熟悉的事物圍繞自己，“不是說一定在家才會有‘家的感覺，在某個熟悉的環(huán)境里，有你熟悉的人，突然就有了‘家的感覺?！币苍S這便是Rui要尋找的“家”的概念，溫暖且脆弱。

在爺爺家拍的照片，Rui想著回上海要洗出來，但那一卷膠片無論如何也找不著了，“總共兩卷，一卷掉了，另一卷還沒洗，可能那就是爺爺家的照片，也可能是別的地方的照片，我不確定—我是愛丟東西的人，丟傘丟手機丟膠片丟相機，什么都丟過……”在膠卷還未沖印出來之前，那些影像，及影像指涉之物，或許在，或許不在。一切未知，是薛定諤的膠卷。

2_故事：不完美是愛的本質(zhì)

2018年，Rui的畢業(yè)設(shè)計一經(jīng)發(fā)布，就掀起一陣熱潮，除了視覺上的沖擊，那些緊貼身體曲線的針織衣物對“Power Women”做出了全新定義。

“有一些品牌強調(diào)去塑造‘更完美的自己，強調(diào)‘修飾，強調(diào)變得‘對。比如墊肩設(shè)計或收腰設(shè)計。我對Power Women的定義可能跟它們不同，它們覺得有力量的人應(yīng)該看起來鋒利、強勢，讓人不可靠近。”Rui說話聲音很輕，幾乎察覺不到任何“銳角”存在，“雖然我們的衣服看起來非常先鋒、非?？鋸?，但穿上身后，你會感覺到它是溫柔的，它在表達你的皮膚、你的身體、你自己，表達你應(yīng)該去愛自己和你身邊的人。人本來就不會完美，不完美，對我來說是愛的本質(zhì)?！?/p>

Rui有一個姐姐，她和姐姐性格迥異?！拔倚r候很叛逆。別人說東，我偏要往西—所有事情都這樣，包括學設(shè)計，也是我的意愿，爸媽希望我能當一個記者。我姐則正好相反，個性比較溫柔?！?p>

雖然我們的衣服看起來非常先鋒、非?？鋸垼┥仙砗?，你會感覺到它是溫柔的，它在表達你的皮膚、你的身體、你自己，表達你應(yīng)該去愛自己和你身邊的人。

“小時候我太調(diào)皮了，會把毛毛蟲放在我姐的鉛筆盒里現(xiàn)在回想起來，如果我認識這樣一個小孩，都很想揍她一頓。我姐總說我小時候太討厭了，我倆天天吵，吵完又很快和好了?！?/p>

姐妹間的親密情感被融入設(shè)計之中：“關(guān)系只是一個影子，或者說，是我想要做的很多事情的原因。我真正要表達的是，人應(yīng)該去接受自己、表達自己。”

Rui邀請姐姐赴紐約參加了她的畢設(shè)秀，看過秀之后，姐姐對Rui說，她很感動。因她而生的設(shè)計，說的正是擁抱人生。

Rui將設(shè)計的單品送給姐姐，姐姐將一件鏤空袖套作為配飾，穿著去上班。

“這會是畢業(yè)設(shè)計背后唯一的故事嗎？”

“唯一的。”

3_關(guān)系：逐漸去理解的過程

畢業(yè)后，Rui在DKNY接了一份助理的工作。她偶爾會趁午餐時間跑出去送衣服，“因為有明星的造型師會臨時打電話借樣衣。

于是我就把樣衣干脆帶去公司，等他們來取”。同事們會好奇，為什么一個助理每天都在忙著出借自己的樣衣。

同事問她：“Rui，已經(jīng)有這么多明星來向你借衣服了，你為什么不做自己的牌子呢？”

其實，也并不只因為這么一句話，就讓Rui決心創(chuàng)立自己的品牌?！按蠹矣X得你的東西很特別，如果你不做的話，這個概念可能會被其他品牌稀釋掉?！敝螅缥覀兯腥丝吹降?，Rui的設(shè)計被Dua Lipa穿著上Rolling Stone 的封面，成為泫雅在MV Im NotCool 里的造型，還有蔡依林、歐陽娜娜、何穗、水原希子、Lisa……

Rui紅了。

Rui Zhou 春夏2020系列的靈感是“異地戀”，源于她和老公的經(jīng)歷，兩人戀愛8年，今年5月剛領(lǐng)了結(jié)婚證。有段時間，Rui在紐約，她的老公在國內(nèi)，兩人間除了空間距離外，還有12小時的時差。

“距離感似乎無法通過一些方式去緩解。兩個人的生活環(huán)境完全不同，比如，你今天跟他聊，在學校邊的一家星巴克，站在你前面的那個顧客牽了一只狗，狗長得特別可愛—他是沒辦法理解你的快樂的?！?/p>

“我白天起來，他正準備睡覺;我到了晚上，他又剛剛起床。很多時候遇到什么挫折都得我獨自想辦法解決?！?/p>

Rui似乎在講述自己的故事，與此同時，也道出某些共通的境遇。這個被吸收進她作品的想法，并非是完整的戀愛故事，只有片段，是“連續(xù)體中的瞬間”?！拔以谶@段關(guān)系當中，感受到一些事情，有一個逐漸發(fā)現(xiàn)、逐漸調(diào)節(jié)、逐漸去理解的過程。”

創(chuàng)立品牌，Rui有冷靜的認知：設(shè)計師不是每一季都需要一個Whole Story。

相比作品的大膽“裸露”程度，Rui更愿意隱藏自己：“我跟品牌是不一樣的—品牌的表達當然也是我喜歡的—我自己享受隱藏在人群里，降低存在感，不喜歡被發(fā)現(xiàn)，也不喜歡被打擾。既然做品牌，我沒必要持續(xù)消費我的內(nèi)心。我選擇了做設(shè)計，而不是做藝術(shù)。藝術(shù)家需要不停地挖掘自己?！?/p>

不愿被打擾的Rui將工作室隱于上海的汶水路上，遠離市中心。這里是一個由老電梯廠改造成的園區(qū)，還未有很多業(yè)主入駐。

Rui的工作室對面的空間正在裝修，面積約是她這邊的兩倍。

某天，她在走廊上遇到了對面工作室的男生，男生禮貌地問起Rui正在做的設(shè)計，他也許不熟悉“周?！边@個名字，但一看到那些叫人過目難忘的、充滿著個性表達的作品——

“Rui Zhou，”男生立刻說，“我知道你！”

永恒與一日

我是提前七天到巴黎的。按照巴黎防疫要求，我需要在酒店隔離，所以LVMH集團提前給我預(yù)約了接駁車，飛機一落地我就被送到了他們指定的旅館。

房間不大但有一個小陽臺，在那里可以望到遠處埃菲爾鐵塔的一點兒塔尖，我每天都會在那里待一會兒透氣。

在比賽前，主辦方負責人一直叮囑我們要控制演講時間，他們會計時，在十分鐘內(nèi)需要講完準備的所有材料，以及預(yù)留出一些評委提問的時間。現(xiàn)場也確實如此，所以比賽當天每一位設(shè)計師都非常緊張，況且九位評委每一位都是重量級的，在這之前我也從未見過他們本尊，這給我了非常大的壓力。

在最初自己演練的時候，光是想象比賽的畫面，我就緊張到無法正常說話……記得當時坐在正中間的是Delphine Arnault，LVMH集團董事長兼CEO Bernard Arnault 的女兒，也是集團執(zhí)行委員會的成員。她全程都在對我微笑，偶爾會輕微點頭回應(yīng)我，這給了我極大的鼓勵。

頒獎當天，當Isabelle Huppert念出我名字的時候，真的非常驚喜和意外，當時我也根本不知道有上臺說領(lǐng)獎詞的環(huán)節(jié)，所以沒做任何準備。但在那個瞬間，“Im from China”脫口而出。國內(nèi)很多朋友也給我發(fā)來賀信，他們告訴我當時直播看到這段發(fā)言時間，瞬間激動到流眼淚。Marc Jacobs和Kim Jones也過來恭喜并且擁抱了我。

獲得金獎的Nensi Dojaka，其實我在很早就關(guān)注到她和她的作品，我覺得我們兩個在美學的認識上有一些共通點。巧的是我們在后臺的fitting space也是相鄰的，在準備和等待的時間里我們分享和交流了一些故事，很期待之后會和她有機會再見面。

采訪結(jié)束后，Rui決定先回酒店，給電量不足的手機充電，然后趕去看《包裹凱旋門》，這是保加利亞藝術(shù)家克里斯托· 克勞德與妻子珍妮· 克勞德的藝術(shù)項目。從9月18日開始，凱旋門被可回收聚丙烯布料和繩索包裹起來，“消失”16天。這被包裹的凱旋門，對RUI來說，“它代表了某一部分的永恒，卻不是永恒的，它短暫存在，即將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