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沈晟,2002年生于上海金山,現(xiàn)居陜西西安。
1
當語言消失,腦中尚有圖像在閃爍:白日夢里移動的舞臺,被命定可以隨時置換背景。
我聽見一只落單的暮禽振翅,飛離了北斗星的注視。四下的空氣出現(xiàn)褶皺,有如無色的潮汐開始涌動,要將生活之海中難以降解的白色塑料鬧嚷嚷地一齊沖入每張木桌下的巖洞里。仿佛堆積在古池水下的枯木斷枝,正生長著花青色的苔蘚。
你要我等待一塊橡皮來擦去眉批,獨獨留下一串黑色的淺腳印,留它在每一頁夢游者曾筆耕過的田壟上。
2
對創(chuàng)造性工作的懈怠,等于壓抑創(chuàng)造力。不知他們何以能在一池死水里鳧游還自得其樂。當人處于無法自控的疲憊,拙于攖寧①時,他便沒有詩。
3
夏天會傷害時間,乏味、憂郁卻又迷人。只有火糾纏著我們的日子。與博納富瓦談心,僅需數(shù)杯小酌,午后的陽光便會如烈酒一般。若把被延長的暮光看作步向夜的曲折回廊,除了盡頭處的一片黑以外,我們將一無所見。但,“我們讓火活著”。
4
斜倚著花園的門欄。
凝神,我又聽見了你,傳來仿佛某個古老預言的回音。
最后一次聽見,你的聲音,是在夢里。
你借鴿翼,騰空遠去,徒留我們的意念相連,猶如兩臺收音機共享一個波段:
在這黃昏的頻道里,斷斷續(xù)續(xù)地,我的信號越發(fā)模糊了。
于是我看到了燈光,映出我悵惘的臉。夢有血有肉。
我卻因此被拖入你我回憶的銀色脈搏,驀然驚覺:
而今是我已漸行漸遠,離你而去。
5
是夜,柏油皮膚新鍍上了濕漉漉的橘黃色,可有誰曾認真一瞥。這并非從自然(natural)到自然(involuntary)的美好光彩。
是路燈黯然的醉態(tài),安詳如憩。隔了一堵鐵籬笆的校園內,一派森嚴清冷的白輝。
站得高,才知自己正身處光與顏色的迷宮里。
沒有翅膀的伊卡洛斯卻并不迎風以歌。
6
疲倦隱藏在眼皮的背面,如一朵溫柔的火焰,帶著夜不容置疑的力量。今天周日,大腦和心要休假。放縱口腹之欲,任唇與齒“咔嗞”“咔嗞”地交談,稍欠禮貌。比起溫和的牛奶曲奇,潑辣油膩的薯片更適合晌午而非夜晚。而我所謂的幻滅,不過是聽見白日喝剩的可樂,從易拉罐里自顧自地,低語出氣泡撞擊金屬壁的竊竊聲。
7
油燈下,我讀諾瓦里斯與策蘭??臻g無盡飛,而你不必執(zhí)著于飛。翅膀無法將我引離長滿苔蘚的回憶的碑柱。溫柔的涼泉,在溫柔的孩子熄燈后,安然進入溫柔的夢鄉(xiāng)里。披上了夜的罩衣,神明是否還會眷顧這被光熏染過的世界?“回去吧,請回吧——我實在無能為力。”
10
坐起身子,舉目唯有臺燈孤獨地醒著。我又一次失眠在凌晨,在床上輾轉。放任你平素鐘情的里爾克的腔調闖入我此時寡淡的耳道內,“誰若沒有睡眠,誰將永不復有……”,開口脆的未必先聲奪人。里爾克開口就鈍鈍的,但先聲奪人,像是裹在面團里的流心巧克力。而我已準備好,不再收聽你主持的頻道,因為收音機已徹底損壞。每個頻道都只剩下一團蚊音——我已準備好收聽你的沉默。寂靜會把自己哼成歌謠。
在這一抬頭就能看到鳥與星星的日子里,我的心將變成一座城堡,我自己將在城樓邊停歇,那里別無他物——仍是無言,仍是大千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