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還原與藝術重構：電影《赤壁》的文人形象

魏 爽

(哈爾濱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黑龍江 哈爾濱 150025)

作為以東漢三國時代史事和人物為主題的歷史電影，吳宇森導演的《赤壁》以藝術化的形式，重演了赤壁之戰(zhàn)的宏闊故事，影片以其場面宏大、制作精良而備受關注，同時也因視角的獨特、細節(jié)的重構而引起熱議。史詩巨作不等同于歷史正劇，觀影者不能帶著一味追求還原史實的心態(tài)去審視和評議，而是要挖掘和感受整部電影展現(xiàn)出來的價值觀念和藝術魅力。影片中出現(xiàn)的服飾、玉墜、書法等畫面，彈奏古琴、煮茶飲茶、賦詩、蹴鞠、投壺、劍舞等鏡頭，以及或隱或顯對仁、義、信、智、和、勇等民族精神的彰顯和倡導，都富含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致敬，影片也由此具有了特定的文化內涵。

電影《赤壁》分為上、下兩部，鴻篇巨制，創(chuàng)作者經(jīng)過藝術加工和電腦特效處理，為觀眾呈現(xiàn)了氣勢恢宏、悲壯慘烈的戰(zhàn)爭場面，塑造了眾多個性鮮明的人物形象。在歷史還原和藝術重構之間，影片主創(chuàng)者試圖尋找一個支撐點，既立足還原人物和事件的歷史本真，又適當通過敘述視角、事件細節(jié)和人物性格的藝術重構，來重新演繹這段波瀾壯闊的歷史故事，表達本片意欲傳遞給觀影者的情感和反思。

人物形象塑造是電影藝術的核心元素，每個導演都有其獨特的表現(xiàn)方式，歷史題材電影的人物塑造尤其具有藝術挑戰(zhàn)性。此類人物是歷史上真實存在的，正史典籍和演義小說對其所構建的外在形象和性格特征已深入人心，并且在一定程度上，諸多歷史人物是民族精神和文化內涵的表征。因此，基于電影創(chuàng)作并非紀錄片的藝術特點，電影《赤壁》一方面尊重史實、還原人物的本真，另一方面完成了對歷史人物認知視角的創(chuàng)新、拍攝手法及技術運用的創(chuàng)新和表現(xiàn)方式上的創(chuàng)新。相對于沖鋒陷陣、勇猛果敢的武將群像的趨同性，此片對漢末文人的刻畫更富于個性化。通過細膩的視聽語言、情感的碰撞和多重敘事手法，使文人形象非常立體和飽滿，凸顯了主創(chuàng)者在歷史還原和藝術重構過程中所傳達的價值觀?！拔娜恕币辉~，早在先秦文獻《尚書》和《詩經(jīng)》中就已出現(xiàn)，主要指道德高尚之人。漢末三國是社會昏暗、人民苦痛的時代，每個個體都一邊感受著動蕩，一邊被時代潮流裹挾著，浩浩湯湯，起伏跌宕，普通百姓如此，文人更無法掙脫時代的藩籬，不能把握命運的走向，真正做到行藏自如則是無比艱難。電影《赤壁》以赤壁之戰(zhàn)為藍本，繪制了大義凜然的英雄人物群譜，所塑造的文人形象則為數(shù)不多，但都在尊重歷史還原人物的基礎上進行了藝術重構，以不同的表現(xiàn)方式完成對各個人物形象的價值實現(xiàn)，表達對世俗的關注。

一、以激烈沖突、正面碰撞的短鏡頭處理塑造孔融的剛直文人形象

電影《赤壁》以曹操要挾漢獻帝出兵征討劉備和孫權，孔融在朝堂上極力反對而招致曹操怒殺的情節(jié)為序幕，因此在影片開始出現(xiàn)了孔融的鏡頭，雖只是短短幾分鐘，已是讓觀眾印象深刻。鏡頭之下，建安十三年的許昌宮殿內，昏暗壓抑，群臣肅立，隨著玉佩的叮當作響，帶著威猛和肅殺之氣的曹操走上大殿，漢獻帝和群臣皆現(xiàn)畏懼之色。曹操威脅漢獻帝下詔征討孫劉，在他的淫威脅迫之下，滿朝文武戰(zhàn)戰(zhàn)兢兢，默不作聲，只有太中大夫孔融挺身而出，厲聲請奏：“劉備乃陛下皇叔，孫權三代偏安于東吳并無反意，倒是你曹丞相，獨攬大權，還要舉全國之兵，實在是出師無名，丞相信誓旦旦說自己沒有篡奪漢室之意，焉難昭天下大信?！辈懿俦粡氐准づ吆簟凹榔臁?，此時影片給了孔融一個特寫畫面，孔融大義凜然地端起臨刑前一碗酒，仰頭笑道，“多謝丞相賜酒”，從容就死。

在影片中，漢獻帝稱呼曹操為丞相，孔融自稱官名為太中大夫，二人所任的官職暗含著深刻的政治內涵，代表著二人不同的政治立場和所分屬的兩級陣營。

在漢代，太中大夫是地位頗高的顧問官，于宮內任職，常為皇帝所信任和倚重，從文獻記載來看，漢獻帝與孔融關系比較親近，孔融是堅決反對篡漢的。丞相這一官名早在西漢末就不存在于職官體系之中，東漢也無丞相而設三公，曹操為把持朝政而自封“掌丞天子，助理萬機”的人臣之極位——丞相，此舉無疑昭示出他圖謀漢室之險惡用心。

電影《赤壁》用幾分鐘的畫面表現(xiàn)人物的沖突，帶給觀眾觀感的碰撞和內心的震撼，從而塑造了令人印象深刻的剛直文人孔融的形象，將其化身為匡扶漢室、勇于抗爭的漢末正統(tǒng)文人的代表。也借用孔融的斥責之言來表達影片的思想傾向，即曹操所謂的“掃蕩逆賊、光復大漢天下”只不過是他圖謀天下的借口，平定荊楚和吳越本身就是非正義的討伐?？兹诘拿\代表著中國古代一類文人的悲劇，他們懷有經(jīng)世濟民、輔政稟國之理念，卻無法深諳利弊權衡的官場保身之道，從而深陷現(xiàn)實政治的泥沼之中不能自拔。電影創(chuàng)作者意欲通過藝術重構孔融之死這一歷史事件，來反襯曹操的猜忌、狂妄和殘暴，從而在影片的開始將曹操亂臣賊子的人物形象進行明確定位。

二、以顛覆傳統(tǒng)、還原本真的藝術手法塑造諸葛亮的流寓文人形象

在電影《赤壁》塑造的諸多文人中，諸葛亮的形象最有新意。諸葛亮作為著名歷史人物，其形象不斷出現(xiàn)在各種體式的文學作品中，以各種藝術加工的形式演繹著“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賢相史事。此部影片顛覆了以往至高、至神的固有老者形象，丟掉神性的光芒，展現(xiàn)了他作為青年文人的風度與情致。影片中的諸葛亮氣概不凡，自信灑脫，具有卓越的外交才干和遠見卓識，同時也不乏真實可愛的一面，有時會不知所措、笨口拙舌，偶爾還會冒出一句冷笑話。

電影《赤壁》與《三國志》和《三國演義》的傳統(tǒng)價值觀不同，它是透過東吳的視角來重新詮釋赤壁之戰(zhàn)，因而周瑜替代諸葛亮成為故事的核心人物也是情理之中。歷史上的諸葛亮立志有恒，懷有濟世安民的政治理想，為蜀漢鞠躬盡瘁。諸葛亮本為徐州瑯琊人，天下紛亂，文人們?yōu)榍蟮冒卜€(wěn)的棲居之所，大多選擇背井離鄉(xiāng)，諸葛亮也成為流寓荊州的文人群體的一員，他學識廣博、文風質樸，著《諸葛亮集》傳于后世，《隆中對》《出師表》等政治文章的文學價值世所公認。諸葛亮是忠于理想的流寓文人，他的文人個體意識、具有社會責任感的憂患意識和歷盡險阻而精神不改的人格風范，在其作品中展露無遺，綻放出巨大的精神力量。影片沒有呈現(xiàn)諸葛亮“舌戰(zhàn)群儒”“三氣周瑜”等《三國演義》中經(jīng)典卻不符合史實的情節(jié)，一改“狀諸葛多智而近妖”的形象設定，而是更貼近歷史的實際，還諸葛亮一代文人和政治家的本真面貌。

電影《赤壁》還原于史實，所塑造的周瑜文武雙全、有勇有謀、心胸豁達、風流儒雅，并非《三國演義》中所虛化的嫉賢妒能的狹隘之人?！坝⑿坶g的相遇相知壓倒了傳統(tǒng)戲劇中周瑜和諸葛亮之間的爾虞我詐、鉤心斗角，無論孔明還是周瑜，都是磊落的漢子?！笨梢姡捌]有高舉英雄主義的旗幟，講的只是平凡人的故事，既還原了諸葛亮和周瑜等人的本真人物形象，又融合了藝術重構的手法，賦予他們鮮明生動的個性化特征。

三、以藝術演繹、鮮明對比的表現(xiàn)形式塑造曹操的建安文人形象

電影《赤壁》展現(xiàn)了曹操在赤壁大戰(zhàn)前夕，面對茫茫長江橫槊賦詩的場景，他意氣風發(fā)、慷慨激昂地吟誦《短歌行》：“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山不厭高，水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苯ò参膶W擺脫了兩漢具有政治色彩的文學思想的影響，注重探求和抒發(fā)內心真摯的情感，文學作品深處大多浸潤著英雄主義、生命意識的覺醒和對建功立業(yè)的不懈追求。曹操“雅好文學”，是建安文學的領袖和杰出代表，其詔策、表章文辭質樸，詩文創(chuàng)作呈現(xiàn)出慷慨剛健之風貌，直抒胸臆、情緒激昂。電影《赤壁》中曹操這組鏡頭的處理表現(xiàn)曹操抒發(fā)求賢若渴，希冀成就大業(yè)的豪情壯志。與在憂生之嗟中就此消沉的文人不同，曹操追逐于在亂世建功立業(yè)，大展宏圖，希冀立言、立功以求不朽。

歷史上真實的曹操“少機警，有權數(shù)”，以孝廉入仕，唯才是舉、膽識過人，陰險殘忍，好弄權術，雖然電影《赤壁》在個別情節(jié)上進行了虛構和演繹，但依然比較真實地刻畫了曹操的歷史本真形象：殘暴的本性、超群的膽識和剛健的詩文。通過影片開頭眾臣不畏獻帝畏丞相的鏡頭畫面，以及后續(xù)斬孔融、殺東吳使者、毒死蔣干、故意傳播瘟疫等情節(jié)，凸顯出了曹操的狂妄、猜忌、奸詐和殘暴，與周瑜和諸葛亮的君子風度形成鮮明對比，營造出正義和邪惡兩極陣營，隱含著正義終將戰(zhàn)勝奸邪的意蘊。影片也藝術地展示了曹操情感豐沛的一面，如提及自己小兒子曹沖時的哽咽動容，激勵將士時許諾“要把你們都帶回家，還要帶走這里的泥土，回去告訴家鄉(xiāng)父老我們贏了”，臨戰(zhàn)前溫情地對小喬說“等打完這場仗再喝你的茶”，小喬欲自刎，曹操輕輕說了句“別鬧”等，隨著鏡頭的穿插變換，曹操的人物形象越來越多面而立體。

電影《赤壁》所塑造的曹操并非臉譜化的，他的雄心壯志、軍事才干、求賢若渴、文采滔滔、情感細膩等不同的側面融合成了具有豐富層次的藝術形象，生動詮釋了曹操的亂世英雄本色。

電影《赤壁》極大地保留了史學典籍和文學作品里漢末三國文人的原始形象，以此出發(fā)，又通過浪漫主義的藝術加工和重構，使人物形象切切實實得到了立體的呈現(xiàn)，增強了現(xiàn)代性格，散發(fā)出不同類型文人的個性魅力。

作為一種藝術形式，電影在塑造歷史人物形象的考量時，既要全面了解人物所生活的歷史背景與時代特征，又要解讀人物的性格、命運等個性特點，同時也要考慮人性的復雜性和矛盾性，綜合多種因素來詮釋人物。歷史題材文學創(chuàng)作的核心地帶是藝術真實，原本的歷史真相是“歷史1”，歷史文獻是“歷史2”，而歷史題材文學中虛構的歷史是“歷史3”，藝術真實應是“歷史3”。電影《赤壁》于人物形象的塑造過程中，在歷史人物的歷史還原(歷史2)與藝術重構(歷史3)、時代解讀之間達到了完美的協(xié)調。同時，電影《赤壁》的人物塑造基本符合余秋雨所說的創(chuàng)作原則，“真人假事”要符合歷史的可能性以及“真人”的性格發(fā)展邏輯，“真人真事”不對其中有歷史價值的環(huán)節(jié)做任意改動。

歷史總是處在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的時間鏈條中，歷史題材的文藝作品最終是要與現(xiàn)實對話。童慶炳認為，創(chuàng)作歷史題材的文藝作品，歷史觀是創(chuàng)作的指導思想，既然是在寫“歷史”，就不能不對寫的那段歷史有一種理解和評判。以“大歷史觀”從長時間、遠距離、寬視界地審察和批判歷史，是可取的。歷史題材電影，其背景不是架空的歷史空間，而是特定歷史事件的再加工，也是民族文化的體現(xiàn)?！冻啾凇窋⑹鰵v史故事，關懷現(xiàn)實價值，很好地把握了歷史真實與藝術加工之間的關系，通過文人個性特征的立體化塑造、傳統(tǒng)文化的展現(xiàn)、民族精神的彰顯和電影語言的新意設計，對人物形象、歷史事件予以呈現(xiàn)和反思，深入挖掘了三國歷史和文化對于現(xiàn)代社會的價值，是歷史題材電影商業(yè)化和跨文化傳播的大膽嘗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