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中 王怡真
(陜西科技大學 設計與藝術學院,陜西 西安 710021)
《春潮》是由楊荔鈉導演在2020年于愛奇藝平臺上映的作品。故事通過對三個不同年齡段女性的不同的生活境遇的記錄完成敘述,片中的三個女性其實就是現(xiàn)代社會中不同階段的女性形象的代表,導演通過對她們的描寫,為觀眾構建了一個宏大的現(xiàn)實社會中人物生存現(xiàn)狀的圖景。在影片中,導演以一種真實客觀的視角對事件進行再現(xiàn),以一種詩意的、純粹的方式,將人們所面臨的困境、沖突、悲歡離合娓娓道來,去探究和反思現(xiàn)代社會中人們生存的現(xiàn)狀和生命存在的意義。
影片中,三個主角人生中所發(fā)生的一切,現(xiàn)實生活中每時每刻都在發(fā)生,她們的生活顯得是那么煩悶和平淡,但正是在這種破碎的日?;纳畋硐笾?,才潛藏著能夠表現(xiàn)出人性本真、震動人心的力量。這種力量所觸及的無疑是人們對于荒誕現(xiàn)狀、人類生存狀態(tài)以及生命意義的思考與探尋。20世紀興起的存在主義哲學為人們理解這些問題提供了一個很好的途徑。自誕生起,存在主義哲學就致力于對人的存在、生存、反抗等問題進行深入解讀。在這個日益浮躁和空虛的時代,世界顯得越發(fā)荒誕,在現(xiàn)實生活中,人們日益失去了安全感,陷入了一種迷惘、空虛的無望狀態(tài),生命的存在本身有沒有意義成為人們思考的焦點。影片《春潮》正是從存在主義的角度出發(fā),闡釋了一場祖孫三代的生存悲劇。
存在主義的基本觀點之一是“世界是荒誕的”。加繆認為“荒誕”是由于人單一的、合理的對于這個世界的期望與這個世界不按這種期望進行的矛盾所產(chǎn)生的。這種世界與人的對立正是荒誕感的源泉,也是造成人們生存悲劇的重要原因。
電影《春潮》中三個女性生存的悲劇無疑與當時荒誕的社會狀態(tài)有著緊密的聯(lián)系。紀明嵐年輕時與知青下鄉(xiāng)的郭建波父親相遇,為了獲得城市戶口與更好的晉升通道,她拋棄了真正的愛情,選擇和郭建波的父親在一起。但好景不長,不久后,社會環(huán)境的變化給她的生活帶來了天翻地覆的改變,為了保全自己和女兒,紀明嵐通過一封檢舉信和領導面前的哭訴同丈夫劃清了界限,但她沒有想到的是,這一舉動雖然保全了自己和女兒,卻也換來了家庭的破碎與女兒的怨恨。在她的生活中,從來沒有什么陽光大道和坦途,只有接踵而至的痛苦與磨難。紀明嵐度過的是悲劇性的一生,她的生存狀態(tài)揭示出了當時社會對人的異化以及人在異己世界中的孤獨。不論世人經(jīng)歷怎樣的苦難,世界仍將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以漠然理性的態(tài)度永恒存在。
另一位存在主義哲學家薩特將人的存在劃分為兩種:一個是“自為的存在”,即脫離了本質的人的主觀存在;另一個是“自在的存在”,即人自由進行選擇的權利。從邏輯視域出發(fā),存在主義哲學認為存在先于本質,如果沒有“自在的存在”,“自為的存在”便無法成立。在電影《春潮》中,世界的荒誕性還體現(xiàn)在“自在的存在”對于“自為的存在”的干擾和阻礙。由于世界的荒誕性,郭建波的人生充滿了意外和偶然。年少時,幸福美滿的家庭被母親生生拆散,敬愛的父親也被母親誣陷不知所終;成年后,被人強奸懷上郭婉婷,本以為走上正軌的人生,又回到了起點;接受了女兒的存在,回歸家庭后,又承受著母親日復一日的嘲諷和排斥。在她的一生中,“自為的存在”總是被“自在的存在”所阻礙,世界總是在她充滿希望之時予以重擊,而她所求的平淡生活也永遠如鏡花水月般一碰就碎。
人們在荒誕的世界中被剝奪了希望和自由,每個人都成為自身世界的局外人,一次又一次的反抗是僅存的自由。反抗,正是加繆所認為的“荒誕人”對待荒誕世界的正確態(tài)度,也印證了他“不求永生,竭盡人事”的生存哲理。
加繆在他的哲學著作中用西西弗來表現(xiàn)“荒誕人”的形象。在希臘神話中,諸神命令欺騙了他們的西西弗把一塊總會滾回原地的巨石推至山頂,希望通過這種無休止的重復勞動施與西西弗最嚴厲的懲罰。但西西弗沒有被壓垮,他在無盡的絕望中一次又一次地推著石頭,永遠不向命運屈服。西西弗是悲壯的,但也是幸福的,因為他的命運屬于他自己,所以他是當之無愧的“荒誕人”。影片中的郭建波同樣如此,她明知無休止的反抗給自己帶來的并不是幸福和坦途,而是折磨與痛苦,她認識到“自為的存在”在“自在的存在”下反抗的無能為力,但仍樂此不疲,這種反抗已經(jīng)成了她生活的一種方式,是支撐她存在的基石。盡管她的人生是痛苦的,但她的人生是屬于自己的,所以我們應當想到,郭建波同西西弗一樣是幸福的。
郭建波的反抗是孤獨的,但這種孤獨正是支撐她存在的意義。在影片中,郭建波與主編的一段談話令人印象深刻,主編讓她面對現(xiàn)實,放棄對拆遷、怒殺、暴力等新聞事件的報道。在扭曲的社會現(xiàn)實壓迫下,在大多數(shù)同事對社會的痼疾視而不見的時候,她勇敢地站了出來,與荒誕的世界進行對抗,這一刻她的形象與主編等向荒誕的社會現(xiàn)實屈膝投降的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她“荒誕人”的形象在這一刻被拔得無比崇高。盡管她在孤軍奮戰(zhàn),但是這種為了擺脫壓迫要求自由的欲望,不僅維護了她個人的尊嚴,也維護了整個人類的尊嚴。她“荒誕人”的形象,在與母親的對抗中更是體現(xiàn)得極為鮮明。在日常的生活細節(jié)中,紀明嵐召集老年合唱團來家里排練,亂糟糟的人群使得逼仄的空間更為擁擠,她故意放水,將人趕走;母親與她的相親對象聊天,她千方百計地破壞。就像她在片尾長達八分鐘的獨白所說的,“你想我找個好男人,有個家,過體面的生活,我不,我就要你看著我現(xiàn)在的樣子”。這是她對紀明嵐傷害她父親的報復,是對紀明嵐長期控制的報復,是對紀明嵐剝奪她母親權利的報復。但是,其實這只是她“自為的存在”向“自在的存在”所壓制的一種扭曲的反抗。
在《春潮》中,人物為了生存的自由所進行的一次又一次的反抗成為貫穿全片的線索。導演通過對郭建波的描寫,向觀眾展示了“荒誕人”反抗的本質和意義。人與自我、人與人、人與世界在片中所呈現(xiàn)的狀態(tài)一直都是對立的,而這種對立正是“荒誕人”反抗精神的凸顯。
薩特在《存在于虛無》一書中寫道:“世界是荒誕的,人生是痛苦的,生活是無意義的?!奔涌姷挠^點和薩特殊途同歸,他認為我們的生活中的虛無是由未來的生活總和造成,而未來的生活又是受“自在的存在”掌控的,是不屬于我們的。既然如此,那么生命存在的意義又是什么?這是存在主義向世人提出的一個嚴肅的哲學問題。《春潮》是一部探究生命存在的本質的電影,郭建波的一生毫無疑問是痛苦的,但并不是失敗的,她通過自己的反抗,在母親的壓制和掌控中、在充滿偶然性和荒誕性的世界中、在不可捉摸的命運中,創(chuàng)造了可能。
世界是荒誕的,人的生活是虛無的,但相信生命的意義也是一種價值選擇,這種選擇是“自為的存在”的充分體現(xiàn),也印證了薩特“存在先于本質”的命題。如果人沒有自由選擇的權利,那么存在便失去了意義,成為抽象的存在。因此“自為的存在”才是真正的存在,是生命的本質,其意義實現(xiàn)于意識的反抗與世界的永恒對立之間,在存在的自由與有限的命運之間。
在電影《春潮》中,三代女性的人生印證了存在主義的這一原則。在人生的每個階段,她們都處在愛情與現(xiàn)實、情感與理智的糾葛之中,為了更好地活著不斷做出選擇。對于紀明嵐來說,犧牲愛情與郭建波的父親在一起,換取城市戶口;檢舉丈夫與其劃清界限,以家庭的破碎換取自身的保全,這些都是她的選擇。郭建波與社會現(xiàn)實抗爭以換取情緒的宣泄,與母親互相折磨以滿足自己的報復欲望。郭婉婷生活在一個極度缺乏安全感的環(huán)境中,為了更好地生活,她不得不摒棄了童年的天真無邪,在母親和外婆之間左右調停,像個大人一般思考問題。
在影片的末尾,導演設置了一個長達十分鐘的超現(xiàn)實主義手法的紀實鏡頭。水從磚縫滲出,流經(jīng)醫(yī)院,流經(jīng)禮堂,來到學校,最后聚成淙淙溪流,匯入河流。郭婉婷帶著崔英子跟著水流自由地奔跑,在河水中歡快地嬉戲。這段旅程是一段凈化心靈的溯源之旅,在這里,郭婉婷所代表的不再僅僅是她自己,也是紀明嵐和郭建波的一種精神寄托。通過這段旅程,她們的人生得以回溯,所有的苦難和罪惡都被洗滌。郭婉婷笑著對鏡頭潑水的樣子,象征著一種解放,也是一種新生的宣告。薩特在《存在主義是一種人道主義》中指出,人是自由的,這種自由存在于人自身之中,與人的存在融為了一體。不同的生長環(huán)境導致每一個獨立存在的人在面對問題時都會做出不同的選擇,正是這種“自為的存在”使人獲得了自由,進而完成自我的塑造,為“自在的存在”賦予了真正的價值。在這個荒誕的世界中,每個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與殘酷、理性的世界進行抗爭,盡管紀明嵐、郭建波和郭婉婷的命運是荒謬的、結局是悲慘的,但她們就像西西弗一樣一次又一次站起來,以不斷的反抗證明了自我存在的價值與意義。最終,在導演營造的那個超現(xiàn)實主義的空間中,“自為的存在”終于短暫地戰(zhàn)勝了“自在的存在”,她們生命的意義也借此得以體現(xiàn)。
世界的“荒誕”,最終會導致三個結果:我的反抗、我的自由和我的激情。影片《春潮》為觀眾展示了一個荒誕的世界,在這個荒誕的世界中,對于人的存在的思考,以及對于生命存在意義的探索,貫穿全片的始終。導演通過對電影元素的運用,將抽象的存在主義哲學具象化,將“荒誕人”“自為的存在”等哲學概念物化為片中的角色,讓觀眾能夠更加直觀地理解存在主義哲學的理念。她們的生活平凡而普通,經(jīng)歷的磨難也是很多人隱藏在內心的傷痛;一次次的重擊,使她們墜入深淵,但是她們仍選擇奮發(fā)反抗。在這一過程中,生命存在的意義不再取決于上帝,而取決于她們自己,這就是生命本真的力量,通過她們命運的荒誕和對于自身存在的思考,人們必將獲得更多直面苦難的勇氣與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