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求歸屬的苦悶與抗爭
——再論奧尼爾筆下凱伯特的悲劇

■高蘭

尤金·奧尼爾被譽為美國文學史上最杰出的現(xiàn)代劇作家，也是美國第一個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劇作家。其作品充斥著對于探索人性的道德倫理和價值取向。他的出現(xiàn)，改變了美國的戲劇環(huán)境，使得美國戲劇走進了歐洲的視野，并因此獲得1936 年的諾貝爾文學獎。正是由于奧尼爾對人生悲劇背后神秘力量的不懈探索，他被譽為美國歷史上第一位有良知的劇作家。他的作品強烈譴責金錢至上的物質(zhì)主義和虛偽的道德準則，揭示現(xiàn)代西方社會的精神危機，表現(xiàn)出劇作家對理想的追求、對人生意義的探索，以及對這種追求與探索價值的肯定。

《榆樹下的欲望》是奧尼爾創(chuàng)作的一個極具古希臘悲劇色彩的現(xiàn)代劇本，其中的悲劇性主要表現(xiàn)在倫理上。故事發(fā)生在十九世紀美國東北部新英格蘭的一個農(nóng)場。農(nóng)場主伊弗雷姆·凱伯特已七十多歲，但身體健壯，為了響應上帝的旨意，他又要娶第三任妻子了。劇本故事的沖突就是以迎接年輕貌美、豐滿性感的新娘愛碧回家展開的。凱伯特的第一任夫人留下了兩個兒子：彼得和西蒙，他們厭倦了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農(nóng)場的艱苦生活，受夠了父親凱伯特的奴役，決定離開農(nóng)場去西部加利福尼亞淘金。凱伯特的第二任夫人也留下了一個兒子伊本，他已25歲，魁梧高大、英俊帥氣，但總是憤憤不平的樣子。他不愿意離開農(nóng)場，一是因為他決不允許別人，特別是后母愛碧爭奪他繼承農(nóng)莊的權利，二是他要為他的母親向凱伯特報復。故事就圍繞著這個農(nóng)場展開，后母愛碧想要將農(nóng)場收入自己的囊中，可伊本哪會同意，兩人各自施展本領展開農(nóng)場擁有權爭奪戰(zhàn)，但事情怎會那么簡單，對于視農(nóng)場為命的老農(nóng)場主凱伯特來說，他從未想過真正把農(nóng)場交出，于是三人之間因為農(nóng)場絞到了一起。伊本想要奪走凱伯特視為生命的農(nóng)場為死去的母親報仇，后母愛碧為了滿足占有欲和安全感想要獲得農(nóng)場，于是在激烈爭奪中兩人糾葛越來越深以至于在不知不覺中竟產(chǎn)生了愛情，而這樣的亂倫情況正重重掃了凱伯特的面子，于是伊本間接完成了對他的報復，伊本也從一個矇昧的占有欲機器蛻變成了一個有自己追求的人。悲劇由此產(chǎn)生，作為父親的凱勃特完全沒有對妻兒的愛，他自認為自己的所有行為都是上帝的旨意，他不過是個虔誠的教徒。到劇本結束時，他都沒有認識自己的過錯，依然在呼喚自己的幸福。

一、家庭生活的悲劇

在現(xiàn)實生活中，我們很難找到一個如凱伯特一般的丈夫。他有一個農(nóng)莊，不過在他還是個小伙子的時候，并沒有什么財產(chǎn)，如同一般的年輕人一樣。而到劇本開場時，我們可以說，他已經(jīng)是一個小地主了。他年老，但依然健壯。劇本中，他作為一個丈夫是缺失的，他也不認同這個身份，遂導致了讀者很容易把他理解成施暴者，可并非如此。由于老凱伯特的壓迫使得整個家都在一種十分壓抑的氣氛中，作為一家之主，他時常覺得家中寒氣逼人，覺得無人能交流溝通，甚至覺得家中的妻子兒子甚至比不上農(nóng)場中的石頭和牛棚中的奶牛，而且他時常在牛棚中對奶牛訴說那些從不和家人交流的東西。長時間如此，他也覺得越發(fā)孤獨，雖然娶了三個妻子，但他仍覺得孤獨。家庭責任感的缺失讓本劇悲劇的屬性早已注定。他只知道將家人作為勞動工具而不進行情感交流的凱伯特，勤勤懇懇勞作，卻不試著改變家庭失語狀況。而最終死掉的前兩任妻子和為了滿足自己占有欲，而嫁給凱伯特的愛碧，以及長久生活在壓迫和繁重勞作下的三個兒子。這樣的組合完全是一副悲劇，而且這種悲劇在這個家中隨處可見。如父親對待兒子，不是一種正常父親對兒子的關愛，反而是一種像古代君王對待奴隸一般，完全失去了德性，是一種赤裸裸的君主制式關系。父親把妻子兒子作為奴隸對待，妻子兒子在家中毫無尊嚴和地位，因為在凱伯特的眼中他們不過是自己的私有工具罷了！因此，建立在這樣的關系上溝通交流幾乎成了不可能的事情。加之，凱伯特是一個清教徒中的極端分子，他認為應該遵循上帝的旨意，一切按照上帝旨意來做，但作為不能接收到上帝旨意的妻子和兒子們無疑成了異教徒，這樣就更造成了交流障礙，間接又加深了整個劇的悲劇性。作為清教徒的極端分子，凱伯特是不屑也不愿與不能夠感知到上帝的妻子兒子交流的，甚至與農(nóng)場中的石頭草木奶牛交流，也不愿和他們交流，因為他認為農(nóng)場是上帝的旨意，其中的一切都是上帝的化身，和它們交流也就是和上帝交流。就在這樣荒誕的家庭關系中，每個人心理多少都被扭曲成了一種病態(tài)的欲望向往，感情是壓抑和缺失的，交流也是缺失的，因此造成了這樣一出家庭悲劇。

倍倍爾曾經(jīng)說過，要想了解一個人的思想，就需要了解他的經(jīng)歷，尤其要對其童年和青年時代有所了解。由于奧尼爾原生家庭的影響以及童年時的經(jīng)歷才造就了他對于家庭關系的思考，同時在劇中也不同程度的表現(xiàn)了他對于家庭倫理的理解和對當時那個時代的家庭理解。尤金·奧尼爾出生在一個演員家庭，從小他們一家就跟著父親的劇團一起四處奔波，過著居無定所的生活。尤其是他的童年，基本上是在火車上和旅店中度過的，記憶中都是那種臟亂擁擠的車廂和三教九流寄居的旅館，缺少母親和父親的關愛，甚至對于家的概念也是模糊的。也正是這樣的經(jīng)歷使得他在《榆樹下的欲望中》借愛碧表現(xiàn)出了一種對家的渴望。他非常羨慕那些擁有其他孩子想有的一個固定且穩(wěn)定的家，因為在他的記憶中他一直都在漂泊，從沒有一個固定的家，因此這種對于家的缺失也造成了他對家有種特殊的感受。而他對于家庭關系和倫理以及家人的認知和塑造也都來自自己的原生家庭，父親是個四處趕場的小演員，母親是個中產(chǎn)階級家的小姐，由于階級和思想不同，父親為了逃避貧窮，越來越吝嗇，母親也從一個開朗善于交際的富家小姐變成了一個整日沉醉于吸毒的女人，而母親的頹廢和吸毒也都是因為父親的吝嗇，而這也是他痛恨父親的原因，他認為父親將母親推向了深淵，也正是因為如此自己才沒享受到正常的母愛。這一點我們可以從《榆》劇中的凱伯特看出。因此原生家庭的不幸也就造成了他在創(chuàng)作《榆》時的悲劇性，《榆》承載了他對于父親的痛恨和對母親“俄狄浦斯”般的依戀，是他反思自己家庭關系和對于家庭關系的思考。

二、作為教徒的宗教悲劇

凱勃特心中一直有一個神的存在，但是是模糊的，他曾如此說：“我原本是可以成為一個富人的——可是我心里有個東西在攔著我——上帝的聲音在說：‘這兒對你毫無價值。你還是回家去吧！’我害怕這聲音，于是就回家了?！彼且粋€絕對忠誠的教徒，在他的世界里，在他的家庭中，唯有他聽從神的旨意，甚至于神相通，這是他的夢想，也是他感到孤獨的原因。他所希求的并不是單單的一個家庭，而是有神在場的家庭。他所代表的是被宗教思想所壓抑的一類人，同時他也將這種思想自我化。他可以不在乎所有人的眼光娶愛碧，也可以以七十多歲的父親身份去擁抱一個新生命。在這些基礎之上，悲劇就在所難免了。他強迫自己的妻子勞作，強迫自己的孩子勞作，這樣的手段似乎非常常見于農(nóng)業(yè)社會。若用現(xiàn)在的眼光去苛責一位十九世紀中期的人實在不該。

如果凱勃特是一個傳統(tǒng)的人，一個完全的教徒，或許悲劇還有余地，但他顯然違背了社會所公認的道德倫理。兩位妻子相繼離世之后，三個孩子也不堪忍受繁重的勞動，西蒙和彼得已經(jīng)出逃，凱勃特卻依然沒有意識到問題所在，愛農(nóng)莊中的動物勝過愛自己的孩子，哪怕當悲劇發(fā)生時，伊本和愛碧都入了獄，他也僅僅是說：“好吧，我去把牲口圈圈好。再見。”他完全丟棄了世俗的倫理道德觀念，僅僅投靠心中之神。

將他僅作為一個教徒來看，一生中過得也并不幸福，向著神的路是孤獨的，不會被理解的。傳統(tǒng)教派提倡禁欲，而凱伯特一生妻子就有三個，實際上，他也從來沒有完全投靠過宗教，就是那心中若有若無的“聲音”讓他困惑。其實，他最大的問題并不在于沒有認清這聲音是否真實，而是根本沒有找到自己本應該去接受的幸福。

三、英國農(nóng)業(yè)文明的時代之殤

凱伯特的世界是一個典型的農(nóng)業(yè)文明社會，與之對應的就是西蒙和彼得前往的加利福利亞。劇本中的加利福利亞是一個象征，劇本第一幕第一場就說出了故事發(fā)生的時間是1850 年。此時，英國已經(jīng)完成了工業(yè)革命，它憑借著自身的優(yōu)勢碾壓了殖民地區(qū)數(shù)以億計的處于農(nóng)業(yè)文明下的人。同樣，對于國內(nèi)還存在的對農(nóng)業(yè)抱有幻想的人來說，這也是一件致命的打擊。

凱伯特本來可以成為一個成功的商人，但是他回來了。究其原因，他可以自己說成是神的指引，但也可以解讀為被舊時代深深影響的人對商業(yè)時代工業(yè)文明的恐懼。不過他的行為正證明了世界已經(jīng)發(fā)生了巨大的改變，他沒有選擇屬于農(nóng)業(yè)文明的幸福，而是只積攢財富，并將他留給兒子，他還對愛碧說過不給她財產(chǎn)的話。這些舉動完全是早期資本主義的通病。

劇本名中有一個非常迷惑人的詞匯“欲望”，大多會被理解為伊本和愛碧之間的對愛的欲望。而就在那顆榆樹下的農(nóng)舍里，凱伯特沒有一刻丟失自己的欲望。從年輕時期對新世界的渴求，然后又在土地上編制自己的上帝夢，娶妻生子，并且想把自己的財產(chǎn)留給自己剛出生的孩子。

他的欲望拋棄了家庭本身，對于夫妻間的，父子間的愛，不加一絲一毫的關心。當代社會面臨著同樣的困境，因為諸多原因，有很多人成為了凱伯特，他們心中沒有神，但有金錢、地位、虛榮心……《榆樹下的欲望》在1924 年問世，在即將百年的現(xiàn)在，一個平凡的幸福家庭更多是被人稱贊而不是被人向往。

若是讀者能夠放下對劇本中悲劇色彩去看的話，會發(fā)現(xiàn)凱伯特根本沒有理由走上這樣的絕路。凱勃特在自己悲慘的一生中，無數(shù)次呼喚自己的幸福，他服從神。可神只是個飄渺的幻像，他把自己的服從轉移到了自然上，他敬畏自然，敬畏田莊上的一切，在這里他能感受到幸福的所在。沒有人理解他這件事，對他來說是一個殘酷的事實，窮其一生也未能如愿，在本應安享天倫的暮年還遭受著家破人亡的悲慘命運。他的悲慘比伊本、比愛碧更加真實，更加讓讀者觸目。在當前社會，迷茫的人會同凱勃特一樣，在一開始就沒有尋找到正確的能夠讓自己幸福的道路，以至于在這之后的人生中，自我麻醉，不得不面對更加悲慘的現(xiàn)實。他對傳統(tǒng)的背棄，將神私有化，無一不是現(xiàn)代人所做之事的樣板。幸?！粋€被人類所創(chuàng)造出來的，用以安慰自己的概念，已經(jīng)變得越來越難得。

結語

《榆樹下的欲望》被不少人認為是尤金·奧尼爾創(chuàng)作生涯中的一座高峰，這是一部多種因素交織的悲劇。奧尼爾的悲劇意識來源于自身遭遇。同時，作品也受到了時代的影響，社會環(huán)境被物質(zhì)化，清教主義的洗腦式灌輸思想，父權社會女性的苦難都是悲劇的根源所在。劇作中作者還運用了大量非現(xiàn)實手法表現(xiàn)了理性的世界，劇情動蕩不安，體現(xiàn)了命運的悲劇，與死亡的不可逆轉。他通過描寫一位反叛精神的女性的悲劇性結局，傳達了他自身的倫理觀，并希望以此引發(fā)一些人的思考。人心隱藏著世界的敗壞，一個權力越自由的人，越是擁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勇氣和自傲。因為權力越自由，他所擁有的東西就越絕對，所以他根本難以接受與之對立的權力。而阿比的出現(xiàn)，使得男性的權力自由得到了限制，我們看到了女性意識覺醒和努力取得了平等權益的曙光。尤金·奧尼爾對于戲劇的嚴肅性和生活的呈現(xiàn)，使得人從戲劇中思考生活和人類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