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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貓王

      2021-11-13 04:29:27吳昕孺
      雨花 2021年8期
      關鍵詞:曬谷小灰小花

      吳昕孺

      羅嶺村幾乎家家都養(yǎng)有一只貓。雞、鴨、豬,一養(yǎng)就是一窩,唯獨貓,每家僅養(yǎng)一只,沒見過哪家養(yǎng)兩只以上的。即便母貓生了一窩小貓崽,一出窩也是賣的賣、送的送,不會留在家里。究其原因,我琢磨著,貓是最古靈精怪的動物,懶的時候雷打不動,動的時候風馳電掣,上房梁,爬鍋灶,皆易如反掌;不養(yǎng)吧,老鼠成災,養(yǎng)多了,主家吃不消。

      我家養(yǎng)的是一只普通的灰貓。它是如何來到我家的,我都不記得了。姐姐叫它小灰,她去縣城上中學之前,小灰一直是她的專寵。不過,姐姐豬喂得好,喂貓卻受到了媽媽的嚴厲批評:

      “你不能像喂豬一樣去喂貓!豬是要殺了吃的,喂貓干什么?要它吃老鼠!你總是抱著它就算了,還把它喂得那樣飽,最近老鼠都把大衣柜給啃爛了?!?/p>

      姐姐最讓我佩服的是,她永遠能堅持做自己的事。媽媽的話講得很重,可進入她的耳朵里就變成了一陣風,她照樣一放學回來就抱著貓,照樣把它喂得飽飽的。

      小灰迅速長成一只大貓,頭圓身壯,油抹水光。它和女主人互相學到了對方的真本事。它叫起來慢條斯理,嗲聲嗲氣,讓人渾身起雞皮疙瘩。姐姐走起路來,后腳必和前腳在一條豎直線上,腳跟還要故意踮一下,讓身子在空中有一個聳起的動作。這樣,整個姿勢有如潮起潮落,在羅嶺村獨樹一幟,連我班學習委員李燕子的碎碎步都要遜色三分。在那個沒有電視,連收音機都是奢侈品的年代,媽媽不可能有任何時裝表演的知識,卻極為精準地鑒定姐姐走的是“貓步”,當然她用的也是極為嘲諷的語氣。

      媽媽拿姐姐沒什么辦法,其原因我當然心知肚明:姐姐的成績太好了。她考得最差的一次竟然是第二名,而我總徘徊在十名左右,拿過一次第二名還是“狗戴帽子碰中的”(姐姐語),她和我形成了鮮明對比。在外地當中學老師的父親,每個周末回來都要檢查我們的作業(yè)。他說,看姐姐的作業(yè)是一種享受,找不出一個錯別字,還寫得那么工整。一看我的作業(yè),他就蹙起眉頭,說筆畫都湊不攏,到處是墨砣砣,像一撮撮貓屎。這讓我在還沒怎么注意貓之前,就注意到了貓屎。貓屎細細白白,有的是條形,有的呈粒狀。雞屎是一攤攤的,牛屎是一堆堆的,狗屎是一抔抔的……還別說,相比之下,貓屎顯得緊湊而精致,父親用“撮”這個字真是妙不可言。他沒有用雞屎、牛屎和狗屎來形容我的字,獨獨用貓屎,我從父親恨鐵不成鋼的批評后面,又看到了“孺子可教也”的期待。

      父親每周在家只待一天時間,家里除了他親生的兩個孩子之外,其他如雞呀、豬呀、貓呀,他從來不過問的。當他每次不吝溢美之詞,將自己的女兒打造成“學習明星”的時候,他的寶貝女兒正將家里那只貓打造成羅嶺村最富態(tài)、最得寵的“時尚明星”。有天下午,我從山上撿柴回來,姐姐在門口堵住我,讓我把柴丟在階基上,她領著我躡手躡腳往后院走。我看著她那一踮一蹲的滑稽樣子,正要笑出聲來,她扭過頭嚴肅地將右手食指豎在嘴邊。我便收了笑,更加夸張地模仿著她的樣子。到了廚房通向后院的門口,姐姐像個女特務,緊貼門邊,示意我貼在另一邊,我心里涌起一股偵察兵的好奇。

      姐姐努努嘴,我們幾乎同時將頭伸出門,看到了更加喜劇的一幕:

      井邊上,小灰正在和兩只老鼠玩“貓捉老鼠”的游戲。我開始以為,小灰終于知道要逮老鼠了。不到一分鐘,我就看出了端倪,它哪里是逮老鼠,分明是在和老鼠玩游戲。它抓住一只,用爪子撓它的癢癢,老鼠樂不可支,在地上打滾,它放了這只,又去抓那只,同樣撓它的癢癢,讓它在地上打滾。兩只老鼠玩得興起,竟同時溜到貓肥實的背上,貓也樂得在地上打起滾來……姐姐得意地望著我,好像這臺戲她是導演似的。她移過來,捉住我的耳朵說,別告訴媽媽哦。

      我的成績比姐姐差遠了,但我心里清楚,如果家里的貓和老鼠建立了如此親密無間的友誼,那將會形成怎樣的局面。果然,沒兩天,媽媽早上起來就在發(fā)牢騷,說昨晚有只老鼠在她的枕邊挑釁,差點跳到她頭上了。我剛要張嘴說話,姐姐就用一種奇怪的表情盯著我,我知道她的意思,可我說的是:

      “媽,那肯定是一只每次考試拿第一名的老鼠。”

      一向比較溫柔的媽媽沖著我的頭頂就是一栗鑿,她的出擊速度遠不如父親,我從她的腋下輕松逃脫,溜之大吉?!澳愕臅菑钠ㄑ劾镒x進去的,老鼠都能拿第一名,就沒看你拿過第一名!”背后是媽媽的斥責,我們都習慣了。姐姐出來沖我做鬼臉,令人生氣的不是她的幸災樂禍,而是她幸災樂禍的時候也顯得那樣好看。

      姐姐考上了縣城的中學,一個學期才能回來一次。家里諸多領域,我便自動取得了話語權。姐姐平時負責的豬和貓都落到了我的頭上,我對喂豬更上心,對貓則采取不管不顧的態(tài)度。小灰也像姐姐那樣古靈精怪,它似乎明白換了主子,必須取悅新的主子。每次吃飯,它就圍著我的兩只腳轉圈,仰著脖子可憐巴巴地對著我“咪咪”直叫,有時還試探性地用爪子撓我的腳背。我裝作沒看見,一概不予理睬,不耐煩了,還對著它吹胡子瞪眼——它眼里都是光,水汪汪、亮晶晶的;我眼里噴得出火,嚇得它直往后退。

      我如此冷硬,一是想在它面前炫耀新主子的氣派,滅一滅它的威風,二是我對一只不吃老鼠的貓無論如何也提不起興趣。我不僅不寵它,而且不理它,為的就是逼迫它自己找食物,把它從寵物還原成一只逮老鼠吃的貓。小灰很快瘦了下來。它的頭小了一圈,耳朵因此顯得很長,像兩只牛角;平日高聳的背脊坍塌下來,酷似一堵被毀壞的墻;皮毛的色澤黯淡許多,無精打采地瞇著眼睛,活像扔在墻角的一塊抹布。即便如此,我也沒見它逮著一只老鼠,當然也沒再見它和老鼠玩過游戲,因為媽媽一氣之下,在屋里屋外各個角落都撒了五顏六色的老鼠藥,毒死了好幾只大老鼠,估計鼠輩們也沒多少心思玩游戲了。

      小灰形銷骨立,媽媽倒是不以為意,反正它不逮老鼠,少吃點還省了糧食。我瞧見它那副樣子,挺可憐的,便決定在它身上下點功夫。小灰太聰明了,只要聽到我多喊它兩聲,喊它的語氣變了,偶爾還扔出兩條咸魚、兩根骨頭,它立馬就開心、活躍起來。我小心地把控著局勢,既不過于冷落,又避免它黏著我。小灰似乎有些不甘心,它細婉的叫聲和柔順的姿勢有一種難以言說的媚態(tài),撓得我心里癢癢的,卻又讓我產生一種本能的抵拒。所以,我經常很不耐煩地瞪它、吼它,甚至有分寸地敲它個栗鑿,讓它明白,我可不是原來那個一味寵著它的主人了。就這樣,經過一段時間的訓練和適應,它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大多數時候自己活動,不來討我的嫌,但凡我向它示好,它都會熱烈而又頗有節(jié)制地予以回應,連叫聲都沒那么嬌氣了。

      小灰很快恢復了它壯碩的體形,而且比以前更加活潑和矯健。姐姐放寒假回到家里,她說,小灰變化很大,不像從前那只貓了。話語間不僅沒有責備,反而有點表揚的味道,我好生得意了一陣。不過,姐姐變化也很大,不像從前那個姐姐了。她仿佛揣著一件很重的東西,橫豎放不下來,不是在一個誰也不讓看的本子上畫畫寫寫,就是望著天上的鳥群或流云發(fā)呆。我好奇地觀察她,除了胸部那里突出了些,看不出其他端倪,可胸部能有多重,不至于讓她如此壓抑啊。我不懂,又不好問她。她也不太理小灰,更別說像以前那樣寵它了。

      父親在家里,只問我和姐姐的成績。姐姐的成績依然那么好,我吧,那次竟然考到了第七名。我估計姐姐又會像以前那樣,拋出那句口頭禪“狗戴帽子碰中的”,但這次沒有,她還在望著天空發(fā)呆。不知怎的,我心里很希望父親在問完我們的成績之后,再問問姐姐,為什么總是望著天空發(fā)呆。但他沒有。和成績相比,好像這不是大不了的事,我也就沒當回事兒了。

      返校那天,是姐姐整個寒假最開心的一天。她和我說的話,比假期前面加起來的還多??上?,講些什么我統(tǒng)統(tǒng)忘記了,只曉得,她那天依稀可見的“吳家公主”的風采讓我放下了心:她不會有事的。

      春天御風而來,地氣漸暖,萬物萌動。田間地頭那些被冬天剝得光零零的樹迫不及待地穿了新裝,一塊塊嫩綠在羅嶺山深厚的底色上像波浪般漫延,小河里的水也由流淌變成了喧嘩,白色的浪花和山坡上的紅杜鵑幾乎同時開放,山村里陡然熱鬧了幾分。

      每當深夜,我的耳朵里便會鉆進一連串像極了嬰兒哭泣的動物叫聲,仿佛近在家里的外墻邊,又遠在村邊的山谷里。我不知道究竟是我醒來才聽到那叫聲,還是那叫聲撓醒了我。有個晚上,我實在忍不住,悄悄爬起來,圍著房屋溜了一圈,斷定那叫聲不是從家里發(fā)出來的。

      接下來,我發(fā)現小灰晚上總不在家里。我問隔壁宋武,他家小黃在不,他說小黃晚上也不落屋,一斷黑就沒影兒了。上學時,我問李燕子。她跟我說過,她家養(yǎng)了一只貓,叫小花。

      “你真有閑心呀,我晚上十點多還在做作業(yè),哪有時間注意一只貓去哪兒了!”李燕子的回答懟得我差點岔了氣。

      于是,我留了神。吃晚飯的時候,小灰還在我腳下轉,撿拾我有意無意漏下的飯粒。我舉起碗,把最后一粒飯扒拉進嘴里,頭從碗里出來,感覺一抹陰沉的寂靜像霧一般蔓延開來。

      小灰不見了。我跑到階基上,瞅見它在菜園邊游蕩,一副漫不經心的神態(tài)。我也趕緊裝出收衣服而不是關注它的樣子。我拿著木杈正要取一件衣服下來,抬一下頭,它就不在菜園邊了。我跑過去,沿著出門的路一直望到隔壁宋家那端,都沒有它的蹤影;一扭頭,右邊一道田塍的深草間,它的尾巴晃了晃,像面小旗子。

      為了不驚擾到它,我立即跑到田塍另一邊,弓著腰向前疾馳。我跑過那丘田,看到它已在前面山坡上。翻過那道坡,就是曬谷坪。但當我跑到剛剛看到它的位置時,卻看不到它了。我加快上坡的速度,一直跑到曬谷坪。幽幽的月光照在曬谷坪上的稻草垛上,草垛倒是頗似一只只蹲伏在那里的巨貓。我在草垛間穿了兩個來回,都沒看見小灰。

      正要挪腳離開,仿佛從一堵墻上駁落下來幾片沙合土灰,一些怪異的聲響飄入我的耳郭。我左看右看,判斷不出聲音來自哪個方向。當聲響停頓,寂靜就像一只伸出的手,牽著我穿過層層暗黑,向曬谷坪上唯一的房子——臨時谷倉后面走去。我縮在墻角,腦袋幾乎不動,只把眼睛探出墻:

      谷倉長滿雜草的后坪里,閃動著十幾對像野果似的“燈籠”,綠的、黃的、藍的、紫的……“燈籠”后面都有高低、胖瘦、長短不一的柔軟軀體。全是貓。它們有的蹲著,有的趴在地上,有的蜷曲著身子。后坪與山林相接的地方,有一堵廢棄的土墻,約一米高,兩三米長。夏秋時節(jié),我們守谷子守得不耐煩了,喜歡在這里蹦上蹦下。宋武去年和匹超比誰跳得更遠,他站在墻上用手臂將自己“車”起來,不僅直接跌落在地,還崴了腳,敷了一個月草藥。

      在那迷離、鬼魅般的夜色中,我很快看到了小灰!因為它擁有那里最大的一對“燈籠”——它鼓得溜圓的眼睛射出一股我熟悉的淡綠色光芒,但那光芒里有一種我完全陌生的、挾帶著兇狠的精詐和果決。我懷疑它只是酷似小灰的一只貓,但那不可能不是它!它近乎直立地豎在那堵土墻上,“大燈籠”背后壯健的身軀和高高翹起的尾巴,都是它確定無疑的標識。土墻上有兩只貓,伏在小灰腳邊那只,白底色上分布著不規(guī)則的黃色和黑色斑塊,非常漂亮,是李燕子家的“小花”,我去羅嶺山撿柴時,在她家附近見過幾次。

      小灰的尾巴降落在小花身上,好像一只手臂摟著它。小花往小灰身邊貼緊了些,頭柔順地靠著小灰的腹部。小灰低頭拍了拍小花的頭,然后伸長脖子,對著下面的同類發(fā)出一聲桀驁而又低沉的嘶鳴,這哪里是貓叫,分明像要咬人的狗!

      當我又在懷疑它究竟是不是小灰的時候,下面貓群里猛然躥出一只黑貓,眸子里的黃色亮光像一簇燃燒的火焰。它正要跳上墻去,小灰瞬間撇開小花,背脊聳立如弓,背上的毛像水浪一般炸開,縱身一躍,將懸空的黑貓摁在地上。翻滾了三四個回合,小灰取得徹底的主動權,它的爪子使勁撲在黑貓身上。黑貓的抵抗?jié)u漸松弛下來。小灰繼續(xù)撲打了一陣,才放了它,又回到墻上,以勝利者的姿態(tài)摟著小花。

      良久,黑貓從地上爬起來,一瘸一拐地回到貓群里。其他貓發(fā)出“咝咝咝”的聲音,不知是安慰,還是嘲諷。它蹲下來,用爪子梳理著身上的毛,旁邊兩只貓起身踱到了較遠的地方,一只是宋武家的小黃,另一只好像是楊立生家的,它曾跑到學校來耍,被幾個畢業(yè)班的男生好好捉弄了一回。

      小灰和小花在土墻上跳起了舞。月色薄似刀刃,夜色濃如墨痕,它們像是在刀刃上跌蕩,又像是在墨痕里掙扎,歡快中夾雜著一種難以言說的邪狎和詭異。其他貓也在坪里跳著,姿勢不一,但都很難看。不一會兒,小灰松開小花,“喵嗚”一聲,它領頭跳下墻,朝山林里跑去。小花緊緊跟著。坪里其他貓,連那只受傷的黑貓也勉力跟在后面。

      我開始以為是我驚動了它們,左思右想,應該不是,它們很可能還有其他活動基地和活動項目?;氐郊依?,我還沒有從剛才那一幕中回過神來,那可是夢里都不曾出現過的場景呀:我家小灰暴揍匹超家老黑一頓,然后摟著李燕子家的小花跳舞……哭笑不得的是,我旋即沉入睡鄉(xiāng),夢見自己暴揍了匹超一頓,然后摟著李燕子跳舞,跳得不想松手,直到她把我的手打開。我醒了過來。

      清早,小灰照舊蜷縮在階基的墻角睡大覺。我走過去踢踢它,它睜了一下眼睛,翻轉身,又睡去了。那副懶洋洋的樣子,哪里覓得到一絲昨晚那樣的王者風范。

      一到學校,我幸災樂禍地問匹超,欲借此殺一殺他班長的威風:“你家老黑變成瘸子了吧?”他似乎沒聽懂我在說什么,仰著脖子像只高傲的公雞,大搖大擺故意走到李燕子桌邊,以班長的身份,跟她布置“學雷鋒”活動的任務。我恨不得像小灰對付老黑那樣,將匹超死死摁倒在地,抽打他幾下才解氣??傻诙欤コ坏綄W校,就氣勢洶洶地沖到我面前:

      “你怎么知道老黑瘸了?是不是你干的?!”

      匹超無疑是我們班上長得最高、最帥氣的,不過他生氣和驕傲的樣子都不好看。我沒見過誰生氣的樣子好看,如果硬要挑兩個,只有我家那位公主和李燕子。我有些后悔昨天逞一時之快,這回惹禍上身了;匹超本就不待見我,這樣一來我們間的嫌隙又要加深。看到班長怒發(fā)沖冠,范小軍、宋武、楊立生馬上湊過來,簇擁在匹超身邊。無論出乎本能還是基于情感,我都不愿也不會告訴他們事情的真相。我看著他們,淡定地答道:

      “根本不是我干的。我昨天在上學路上看到你家老黑,走路有點瘸,就跟你說了。信不信由你?!?/p>

      說完,我也仰著脖子像只高傲的公雞,大搖大擺地走開了,而且故意走到李燕子桌邊——走過去,才想起我連班干部都不是,無法和她談工作,便臨時對她扮了一個鬼臉,我喜歡看她掩著嘴笑的樣子。

      到了高年級,作業(yè)很多,媽媽也盯得緊,我不可能天天晚上出去。但我知道,小灰天天晚上不在家,白天卻和平時沒有兩樣。唯一讓我驚訝的一件事,是三天后我放學回來,提了竹筐準備上山撿柴,脧見在我家和宋家相鄰的那株大槐樹下,小黃嘴里銜著一只老鼠從宋家跑過來,恭謹地放到小灰腳邊。小灰上前貼了貼小黃的臉,叼著那只老鼠獨自鉆進樹林里去了。

      那晚,我借口去隔壁找宋武抄試卷,飛跑到曬谷坪,依然在那個老地方,偷看羅嶺村貓類的聚會。那是另一種隱秘而喧囂的村落,像個套盒,套在羅嶺村這個巨大的村落里。

      躍入我眼簾的是激烈的打斗場面。約有七八只貓扭作一團,還有四五只旁觀的。我開始以為它們在打群架,定睛一看,是好幾只貓在圍攻一只貓。被圍攻的正是匹超家的老黑,而打得最帶勁的是宋武家的小黃。每次老黑擊退來犯者,都是小黃率先沖上去,它無疑成了那個攻擊群的領軍人物。但看得出,老黑并不怵小黃這支隊伍,它且戰(zhàn)且退,瞅準機會反擊,基本上能和那群烏合之眾打成平手。這樣,就形成了一場你來我往的拉鋸戰(zhàn)。

      戰(zhàn)場的上方,小灰和小花比肩坐在土墻上,恰如一對清純可愛的袖珍人。它們壓根兒沒在欣賞戰(zhàn)事,而是互相凝望著,尾巴在背后交織豎起,仿佛兩條在空中蠕動的毛毛蟲。

      最不可思議的是,一坪的貓打架,除了肢體碰撞和與地面接觸所發(fā)出的微弱聲響,它們竟然能夠不發(fā)出任何聲音。我們打架可不是這樣,我們有沖天的怒吼和叫罵,有肆無忌憚的號哭,還會有抑制不住的抽泣??伤鼈儯髅髂敲磻嵟?、痛苦,卻是如此壓抑,仿佛發(fā)出一點點聲音都是一種巨大的羞恥。這種將自己的兇惡、暴戾嚴密包裹起來的做法,無形之中羞辱了我們的忍耐力。難怪它們只在夜里群聚、打斗,夜色應該是極好的掩護吧。

      我對那些旁觀者也非常不解。我們從不會旁觀打架,要不打在一起,要不勸成一團。大人們也是,打的打,勸的勸。場面雖然熱鬧甚至激烈,卻總不會惡化到哪里去。即便有不好勸或不想勸的,大家就遠遠地,站在自家門口或窗戶后面,忐忑不安地注視著事態(tài)發(fā)展,還會做好在局勢實在不好的時候挺身而出進行調解的思想準備——哪像其他幾只貓,優(yōu)哉游哉,像看電影似的;小灰和小花更甚,坐在墻上像對小情侶,下面發(fā)生的打斗好像與它們毫無關系……

      我的心情就像村口的羅嶺河,在碰到威武龐大的羅嶺山之后,發(fā)生了急劇轉向。我這個偷窺者猛然萌生出對自己的質疑和拷問。頃刻,在我小小的胸腔里,匯集了各種我無法控制的力量:激流、漩渦、浪濤、潮水……我覺得自己按捺不住即將爆發(fā),趕緊撤離了那個難以置信的現場。

      躺在床上,我預感自己會做很不好的夢,遲遲拖著不愿入睡?;秀敝校饷骓懫稹吧成成场钡哪_步聲,越來越密集,我起身下床,打開雙合門——我家的雙合門平時開關會發(fā)出很響的“吱呀”聲,這回卻像上了潤滑油一樣——走出門,過階基,到了前坪,那些腳步聲都消失了。

      難道是幻聽?我正納悶間,一伙人蜂擁而上,將我壓在地上,用爪子似的手臂使勁擂擊我。我認出他們來了:宋武、范小軍、楊立生……我兩腳亂踹,雙手亂撲,終于擊退了他們。待翻身而起時,一個巨大的黑影從屋頂上飛身而下,還在空中我就看清了匹超的那張臉,我張開嘴,想喊出“不要”,嘴巴卻在瞬間被捂住了。我用盡所有力氣,欲從那黑影中掙脫出來,不料,一骨碌滾到了床下。

      我躺在地上半天沒動,全身脹痛、乏力,像一顆被蟲蛀爛、從高高的枝丫上掉落下來的酸棗。

      放了學,去撿柴。一個空竹筐提在手里都覺得沉,我懷疑自己是不是生病了。在路上碰到宋武,想起昨晚的夢,我略顯尷尬,不知說什么好。他告訴我,他家小黃也被抓傷了,今天聽范小軍和楊立生說,他們家的貓都受傷了,楊立生家的花腳貓還被撕掉了一塊皮。

      “嗨,你家小灰受傷沒?”他忽然問。

      我像做了虧心事,不耐煩地囁嚅道:“我哪曉得……”

      “好奇怪,自從你那天跟匹超說,他家老黑瘸了,我們村的貓就接二連三地受傷。起初匹超以為是你干的,但他覺得,你連只貓都抓不住,干不出那樣的大事。”說完,他一溜煙沒影兒了。

      宋武走后,我又看見匹超的大哥匹勇、范小軍的二哥范湘軍、楊立生的堂哥楊中華,他們拿著一支銃在打鳥。三個人爭搶那把銃,但它始終握在楊中華手里,估計是他從家里偷偷拿出來的。他們看到我,舉起銃對著我作勢瞄準,沒等我露出受驚嚇的表情,就嬉皮笑臉地拐到山里去了。

      我無精打采地撿了半筐柴,回到家里,屋前屋后都尋不著小灰。我去隔壁,沒一個人,也沒看見小黃。我再去曬谷坪,匹超、宋武和范小軍在坪里抽陀螺,他們覷了我一眼,視若無物,繼續(xù)抽他們的。我在旁邊看了一會兒,兀自去了谷倉后面。

      那里寂靜得能聽到空氣緩慢流動的聲音,匹超他們在曬谷坪里發(fā)出的吆喝仿佛來自另一個星球。我不算費力地跳上那堵土墻。先是站在上面,俯瞰那塊雜草間夾著零星瓦礫的巴掌大的地方,頗有點亙古洪荒的味道,到底無法將它與晚上的畫面聯系起來。我又蹲下身子,仿佛攪動了空氣,加劇的流動里即刻生發(fā)出一種怪異的“咝咝”聲,與我昨晚聽到的群貓打斗時發(fā)出的聲音毫無二致。最后,我像小灰和小花那樣坐在墻上,鏡頭倏忽變換,雜草和瓦礫之上快速晃動著貓的影子,一只、兩只、三只……它們或糾纏,或撕扭,身形像霧一般,若隱若現。

      我實在受不了了,只想逃離,沒有意識到自己正站在一堵墻上,抬腳便直落而下,因失去重心而跌倒在地,右手掌磕到了一塊碎瓦片,滲出殷紅的血珠。

      坪里那幾個已經走了。我從谷倉里找出一把沾滿鐵銹的丁字鋤,一不做,二不休,將那堵土墻夷為了平地。晚上,我再次去曬谷坪,不出所料,后坪里一只貓都不見了,我下午砸爛那堵墻時沒有搗碎的一些土塊杵在那兒,像一只只貓的雕塑——它們在糾纏和扭打的某個瞬間,被不可名狀的神力凝固在那里。

      從此,我和小灰之間的關系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我們就像兩個知根知底、卻又有著解不開的死結的一對冤家。我們互相瞧不起。我不愿意搭理它,看著它那故作慵懶的神態(tài)和近乎妖媚的步姿,我惡心得想吐。它呢,似乎也清楚了我對它的了解,時常表現出一種被戳破真相的冷漠和惱怒。它湊上前來,當得不到要吃的東西時,眼里再不像以前那般平和乖順,而是露出仿佛浸泡了毒藥的兇光。

      三天后,宋武傳遞給我一個驚人的消息:老黑死了。

      “據說它的喉管被咬斷了,可能是遇到了一條瘋狗?!?/p>

      回到家里,我找到小灰,用憤怒的眼光質問它。雖然無法用語言進行溝通,我覺得,它應該明白我的意思。它的瞳仁里同樣噴得出火,以至那層本來晶瑩的淡綠奇異地變成了近乎渾濁的青灰色,與它的身體倒是很匹配。

      我不僅拒絕喂它任何食物,而且它一攏邊,就用腳狠狠地踢它,踢得它齜牙咧嘴,但它就是不出聲,連以前偶爾發(fā)出的“喵嗚”都使勁憋在嘴里。我更加氣惱,常常追著它踢,還一邊嚷嚷:看你不叫,看你不叫,看你還不叫!

      它一看到我,就躲。我一抬腿,它就逃。幾乎形成了一種條件反射。直到有一天我放學回來,發(fā)現前坪的正中央高高地矗立著一堆貓屎——這種挑釁可是從沒有過的,我無比氣惱,到處找它,卻找不著。第二天,還是沒有見到它。第三天,它依然無影無蹤。第四天……

      媽媽到村里各家串了一回門,她帶回來的唯一消息是,李燕子家的小花懷了貓崽,小灰丟了也不打緊,到時候我們去她家抱一只小貓回來。我嘟囔著,我家的貓不逮老鼠,還要份口糧,不養(yǎng)也罷。媽媽說,小灰是被你姐寵壞了,別的貓肯定會吃老鼠的。

      那個周日下午,我在羅嶺山上砍柴??持持?,忽然覺得眼前有只貓的身影,好像是小灰。我飛快地跟了上去。似貓,非貓。近點看,又像是一只因受到驚嚇慌忙逃竄的兔子。我彎著腰,跑過一道平緩的山坳,就快到匹超家的后山上了。即將落山的夕陽驀地閃亮,晃著了我的眼睛,那只貓或者兔子的身影,倏忽消失。

      我的前面是一棵高大的樅樹。在樹干約三米高的開叉處,掛著一只黑色的死貓。我一看就知道是老黑。雖然死了有上十天,但由于天氣還比較涼快,加上這些天都沒下雨,老黑的尸體并沒有腐爛,只是毛色黯淡了許多,掛在那里像一只臟污不堪的黑袋子。

      我爬到樹上,把老黑取下來,用一根棍子仔細察看它的尸體。致命傷在額頭正中,一個圓圓的小洞,上面結著貝殼狀的血痂。我想不出這樣的傷口是如何造成的。一般的彈弓,除非用鐵彈,而且要近距離瞄準,像對犯人執(zhí)行槍決一樣,才有可能。

      這時,楊中華手里那支銃躍入我的腦際,難道是他用銃打的?匹勇會允許他射殺自家的貓嗎?這一想,我便膽戰(zhàn)心驚:小灰究竟是從家里逃出去,成了一只野貓,還是也被他們……我連忙起身,把匹超家后山地毯式搜查了一遍,除了一隊正在搬家的螞蟻、幾只在空中尋找目標的黃蜂、一群百無聊賴的麻雀,啥都沒有。

      回到老黑身邊,我用手里的柴刀,在樅樹下挖了一個很深的洞,將老黑平整地放進去,再把土填滿,蓋上金黃的樅毛須。

      后來,媽媽果然從李燕子家捉了一只小貓回來,活脫脫小灰的翻版。媽媽也喊它“小灰”。

      我喂它,帶它玩,當然不會寵著它。我從不叫它小灰,而是喊它“貓王”,它長大后成了村里最會逮老鼠的一只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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