楓楊樹下的童年

蘭本君子

一

每當(dāng)聽到《灞橋柳》那充滿綿綿惆悵、悠悠離愁的旋律，我就會想起故鄉(xiāng)的楓楊以及楓楊樹下的我的童年。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楊柳作為寄托離愁別緒的意象，最早可以追溯到《詩經(jīng)》。年年柳色，灞陵傷別。一座古老的灞橋把折柳贈別定格成為一種亙古不變的永恒。與灞橋相隔萬里之遙的我的故鄉(xiāng)沒有垂楊柳，卻生長著一種俗稱“水麻柳”、“大葉柳”的楓楊樹。

二

我的故鄉(xiāng)座落在贛北幕阜山脈向丘陵過渡的地帶，一條無名的小溪從村前靜靜地流過，與之相向而行的是故鄉(xiāng)唯一一條通往外界的古驛道。古驛道上通湖廣下達九江，據(jù)方志記載是清朝順治初年朝廷為了圍剿九宮山一帶闖王李自成殘部而開辟的。小溪流至村頭拐了一個彎，沖積出一片肥沃的河洲。河洲水草豐美，一棵參天的楓楊古樹屹立在河洲靠近溪邊古驛道的位置。楓楊樹的樹干要三個成年人才能合圍，樹枝汪洋恣肆自由伸展，樹冠亭亭如蓋遮天蔽日。這棵古楓楊是窮鄉(xiāng)僻壤的小山村唯一的風(fēng)景，成了故鄉(xiāng)的地標(biāo)。遠遠望去，故鄉(xiāng)低矮的泥土房掩映在楓楊濃密的樹蔭里，宛如老母雞羽翼下的小雞雛。河洲地上、楓楊樹下便是我童年的樂園,比魯迅先生的百草園好玩得多。

三

驚蟄過后，沒有桃紅也沒有柳綠的我的貧瘠的故鄉(xiāng)，只有楓楊樹能讓童年的我感覺春天的到來。隨著第一聲春雷像沉悶的鼓聲一樣從天邊滾來，上屋場的瞎子叔公就會扯著喉嚨大聲地喊道：“雷公一打鼓，窮人難中出?！?/p>

瞎子叔公是十里八鄉(xiāng)傳奇式的人物，雖然自幼雙目失明，卻具有許多超乎常人的本領(lǐng)。上山砍柴下地耕作無所不能，他還有一門養(yǎng)蜂的手藝，十來箱蜜蜂足以讓他自食其力。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儼然村里的活神仙。鄉(xiāng)親們根據(jù)他的預(yù)報安排時令節(jié)氣的農(nóng)事，按照他的標(biāo)準(zhǔn)確定莊稼的疏密。更為神奇的他還是一位久負盛名的民間歌王，流傳于贛北幕阜山區(qū)的原生態(tài)山歌“鋤山鼓”，他能唱三天三夜而無一重復(fù)。村里大姑娘小媳婦是他的忠實粉絲。除了傳唱他還能即興演唱，他所創(chuàng)作的民歌大都圍繞楓楊樹展開:

楓楊樹上葉婆娑

房前屋后我唱歌

姣蓮聽后睏不著

寡婦聽后滿床摸

抱起枕頭當(dāng)情哥

......

楓楊樹上葉婆娑

肩扛斧頭去割禾

上晝看見牛生蛋

下晝看見馬抱窩

松樹杪上魚產(chǎn)子

急水灘頭鳥做窠

我從來不唱訛人歌

......

這就是瞎子叔公的即興之作。他的歌聲粗獷嘹亮、宛轉(zhuǎn)悠揚。多年以后，一些知名的聲樂教授、歌手紛紛慕名前來采訪他。是為后話。

雷公一打鼓，窮人難中出。瞎眼叔公的話音剛落，大人們便開始忙著播種紅薯、瓜豆之類的農(nóng)作物了。無憂無慮的我和我的小伙伴們就迫不及待脫去因打滿補丁而顯得特別臃腫的棉衣，光著腳嗷嗷叫著向闊別一冬的楓楊樹狂奔而去。

此時的楓楊嫩芽初吐，仿佛刻意換上了一襲綠意朦朧的薄紗迎接我們的到來。

河洲之上，我們盡情撒著歡，享受著走出寒冬的快感。微風(fēng)過處，楓楊樹枝搖曳，把宛如一枚蛋黃的暖融融的太陽攪得稀碎，然后溫柔的灑在我們皴裂的小手和紅撲撲的臉龐上。似乎是為了不讓楓楊樹專美于前，河洲地不甘示弱，敞開胸懷把鮮嫩的野菜饋贈給我們。水芹菜、香椿芽、紫云英、苦菜、小蒜、薺菜、黃花地丁......我們把春天采進竹籃帶回家交由母親做成香噴噴的日子。

清明一過，雨水就多了起來。楓楊樹上長腿白鷺優(yōu)雅地翻飛起舞，薄如蟬翼的新葉越來越大，一穗一穗的花兒開始綻放，倒垂在葉子下面，一如串起來的千紙鶴，又像是隨風(fēng)擺動的流蘇，非常好看。村前的小溪越來越豐滿，同樣豐滿的還有河里的魚兒，它們按捺不住地急于把躁動于母腹的魚卵排出來。

斜風(fēng)細雨，桃花流水，正是捕魚的最佳時節(jié)。此時的魚兒便慌不擇路地順著楓楊樹下那條連接小溪和稻田的排水溝，溯流而上尋找排卵的場所。這注定是魚兒一次悲壯的旅行，田野里縱橫交錯的圳溝就是它們有來無回的迷魂陣。白天，我和我的小伙伴們拿著撈網(wǎng)對誤入歧途的魚兒進行圍追堵截；晚上，我們結(jié)伴來到楓楊樹下，把一種用竹子編制的叫做“籇”的捕魚器具嵌入排水溝的水口位置，這是魚兒洄游產(chǎn)卵的必由之路，一旦進入就無法逃脫。第二天早上必有不錯的魚獲。

籇是一種古老的漁具，用竹篾編制而成，口大肚圓脖子細。大口是為了讓洄游的魚兒無障礙進入，細小的脖子處安裝有竹篾做的倒須，封鎖住魚的退路，而圓鼓鼓的大肚是讓魚兒有寬敞的游動空間，不至于掙扎致死。這種捕魚方式是一個我們叫保平叔叔的九江知青教給我們的，籇也是他用溪邊的水竹編制的。保平叔叔是村莊里最后一個知青，一口標(biāo)準(zhǔn)流利的普通話像村頭大喇叭里的聲音一樣好聽。他有一支非常漂亮的口琴，兩邊的不銹鋼蓋板光可照人，上面鐫刻著兩個衣袂飄飄的飛天。每到吃完晚飯，小村的夜空便灑滿了他那行云流水般的口琴聲，而此時上屋場瞎眼叔公的山歌就會戛然而止。村里美麗的紅蓮姐和我們這群孩子就是追隨他的聽眾。保平叔叔屋里有很多很多的書，懂得很多很多我們前所未聞的道理，經(jīng)常跟我們講故事，他是我童年崇拜的偶像。我八歲那年的古歷七月初七晚上，保平叔叔從楓楊樹下走了，離開了我們，從此杳無音信。我很懷念他。

保平叔叔離開小村時候的情景我至今記憶猶新。那年的古歷七月初七，十七歲的紅蓮姐應(yīng)父母之命，嫁給了比她大二十歲多的鎮(zhèn)上喪妻不久的食品站站長。七夕的夜空半爿弦月宛如一瓣干干凈凈的橘子孤零零的懸在天宇。白天喝醉了酒的保平叔叔趔趔趄趄來到楓楊樹下，仰面躺在河洲地柔軟的草甸上。初秋的河洲，一種我故鄉(xiāng)稱為烏鴉蒜的草本植物正蓬蓬勃勃盛開著血紅色的花。多年以后，我終于知道了這種花就是《法華經(jīng)》中的四花之一，有著神奇?zhèn)髡f的曼珠沙華，又稱彼岸花。保平叔叔吹著口琴，曲子是民謠《小白菜》，琴聲如泣如訴，凄婉動人。

楓楊樹下，小溪水微瀾幽咽；河洲地上，彼岸花倩影搖紅。凄婉的琴聲隨著溪水流向遠方。第二天保平叔叔就不見了。晨風(fēng)中，一朵冷艷的彼岸花靜靜地躺在河洲中央，失去了花朵的花枝孑然獨立，傷口處掛著一珠透明的汁水，像顆欲滴未滴的眼淚，在朝陽的映照下放射出奪目的光芒。

四

到了炎炎夏日，楓楊樹下的童年又是另外一番景致。烈日當(dāng)空，陽光毒辣，楓楊樹為故鄉(xiāng)撐起了一片蔭涼。勞作的父老鄉(xiāng)親、過往的樵夫走卒都愛聚在這里小憩。而作為這片領(lǐng)地的主人，我和我的小伙伴們早已在河洲地上把水牛喂飽，任由它們躺在楓楊樹下那一汪潭水里反芻。夏天的水牛必須與水為伍，一是為了消暑散熱一是為了躲避牛虻。完成了放牛任務(wù)的我們無事一身輕，頭戴用楓楊樹枝條編織的草帽，心無旁騖地向楓楊樹下休憩的大人展示我們的捕蟬絕技。

夏日的楓楊樹熱鬧非凡，成百上千的蟬兒首尾相接連成一線，匍匐在楓楊樹的枝干上知了知了的叫著。多年以后，我知道了蟬聯(lián)一詞由此而來。蟬兒很警覺，有個風(fēng)吹草動就集體噤聲，沒等人接近便噗的一聲逃之夭夭。大人們捕蟬失敗后，我們的捕蟬神器開始粉墨登場了。這種捕蟬神器也是保平叔叔手把手教我們做的——把一個竹圈固定在一庹長的竹竿上，再將竹圈粘上滿滿的蛛絲網(wǎng)，用來捕蟬手到擒來。即使有的蟬兒掙脫了蛛網(wǎng)的束縛，也會應(yīng)聲落地，因為蟬翼一旦粘上了蛛絲就根本無法張開。

蟬營養(yǎng)豐富，食蟬的習(xí)俗古而有之，《禮記》中就有食蟬的記載。在物質(zhì)匱乏的童年，飽滿肥實的蟬兒就是我和我的小伙伴們補充蛋白質(zhì)的重要來源。處理這種味美香甜的食材我們有最原始最簡單的方法。用楓楊樹的枯枝生起一堆火，然后把蟬丟在火炭上燒烤，不一會楓楊樹下便飄滿了令人垂涎欲滴的動物蛋白的香味，我們開始大快朵頤了。在我的童年記憶中，剝開蟬殼那一綹綹的精肉簡直就是人間極致美味。

小時候，幾乎所有的動植物都成了鄉(xiāng)親們果腹充饑的食品，但有一種動物是絕對不允許吃的，那就是鳥兒。至于為什么，少不更事的我們不知道因為也不知道所以。

山里人有著愛鳥護鳥的傳統(tǒng)。以前，故鄉(xiāng)的房子都是筑土為墻，當(dāng)土墻筑到一定高度時，都會錯落有致地嵌入幾根毛竹筒，為的就是在屋檐下留幾個墻洞，好讓麻雀等小型鳥兒有個遮風(fēng)擋雨的窠。而喜鵲、烏鴉、八哥、鷺鷥之類體態(tài)較大的鳥兒是無法在屋檐下安家的，它們棲息的鳥巢會筑在楓楊、香樟等高大喬木上。

有一年的初夏，青黃不接。我和我的小伙伴們饑餓難耐，就爬上高高的楓楊樹上把三個盤箕大的鷺鷥鳥巢給掏了。七、八只白鷺在我們頭上嘎嘎的叫著，時而盤桓時而俯沖，久久不愿離去。如今想起當(dāng)時情景，白鷺的叫聲是那么的凄厲、那么的無助、那么的絕望。掏下的三十多個鷺鷥蛋被我們放在火堆里煨熟吃了。沒想到的是，被我多吃了一個鳥蛋而滿肚子委屈的妹妹當(dāng)了王連舉（樣板戲《紅燈記》里的叛徒），把一切告訴了大人。晚上，我和我的小伙伴們集體遭到了嚴厲的懲罰，無一幸免。最慘的是帶頭大哥金石，他的雙腿自臀部以下被他當(dāng)隊長的父親用楓楊樹的枝條抽得像花蛇一樣。

在我的故鄉(xiāng)，小孩犯了錯，就會受到楓楊枝條的懲戒。別看楓楊枝條細小柔軟，但抽在身上火辣辣的疼。楓楊樹枝傷皮不傷骨，大人把它當(dāng)做體罰小孩的戒具，有著一個非常形象的名字叫做“掃條”。村里每家每戶的土墻坼縫中都插有一根掃條，更多的時候是一種威懾與警示，不到忍無可忍的地步，大人都不會將它派上用場。

那天，我也沒有能夠逃脫挨抽的厄運，我被祖母狠狠的抽了一頓。因為家境貧困加上姊妹眾多，父母無力照顧，我打小是祖母帶大的，鄰居都說祖母待我就像寵愛自己的晚崽（最小的兒子）一樣，要風(fēng)得風(fēng)要雨得雨。雖然家里墻縫中也有掃條，但祖母從來沒用過它，此前即使我所犯的錯誤足夠動用掃條，她也只是從茅棚上抽根禾稈(稻草)來打我。關(guān)于祖母用稻草打我的故事，至今仍然當(dāng)作溺愛孩子的笑談在故鄉(xiāng)流傳。這是祖母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用掃條打我。

五

當(dāng)楓楊樹第一片轉(zhuǎn)黃的葉子出現(xiàn)在枝頭的時候，上屋場瞎子叔公那句“斑鳩咕咕咕，菜油燜豆腐”便伴隨著寒露風(fēng)如期而至。村前的小溪此時已瘦成一線，又到了我們期待已久的鬧魚時候。我和我的小伙伴們爬上楓楊樹瘋狂捋下它的樹葉，楓楊樹默默無聞的忍受著我們的蹂躪。楓楊樹葉子對魚有很強的毒性，我們將捋下的樹葉放在河里的鵝卵石上搗碎，墨綠色的汁水好像是楓楊樹的血液緩緩流到河里擴散開來。頃刻之間，河里的小魚就被鬧翻了，亮出白白的肚皮，完全失去了反抗能力。

鬧魚是一年之中我們在楓楊樹下最后一場狂歡。此后的楓楊樹與河洲地褪盡繁華，歸于寧靜，寒風(fēng)中，楓楊樹落葉蕭蕭、河洲地一片枯黃，仿佛疲憊不堪的老人在回憶紅塵過往。沒有了頑童們的打擾，她們相互守望安然地休養(yǎng)生息，以待來年我們再次投入她們的懷抱。

六

少年不知愁滋味。楓楊樹下，河洲地上，我度過了我的貧窮而快樂的童年。

我的故鄉(xiāng)民風(fēng)淳樸、熱情好客，實屬禮儀之鄉(xiāng)。村頭的楓楊樹下除了是小孩玩耍的樂園外，還是一個迎來送往的場所。村前那條蜿蜒曲折的古驛道經(jīng)過楓楊樹后，距離另一個山頭的拐角處之間是條難得一見的直道，足有千米之遙。每逢有重要的客人到來，都會由德高望重的長者領(lǐng)著一干人帶上鞭炮早早來到楓楊樹下守望相迎。而貴客離去或親人遠行時，就手挽著手情意綿綿地送至楓楊樹下，然后抹淚話別。送者佇立在楓楊樹下目送著被送者遠去，直至消失在直道盡頭的山嘴。

對于楓楊樹下肝腸寸斷的送別，我有著刻骨銘心的記憶。我打小從未離開過祖母慈祥的羽翼，十二歲那年，我要到二十多里外的鎮(zhèn)上念中學(xué)，這是我第一次離開祖母，走出故鄉(xiāng)和故鄉(xiāng)的楓楊樹。上學(xué)那天早晨，父親挑著一只藤條箱（那還是父親上中學(xué)時祖母為他買的）和一些日用品送我去鎮(zhèn)上的中學(xué)。祖母牽著我的手把我送到楓楊樹下，淚水漣漣的重復(fù)著昨晚說過多次的叮嚀囑咐，要我千萬必須如何如何，千萬不能如何如何。依依不舍間與祖母分手，仿佛是生離死別，我心如刀絞，一步一回頭，只見祖母折下一根楓楊樹枝不停向我揮手......

漫長的一個星期終于過去了。禮拜六的下午放學(xué)回家，鎮(zhèn)上與故鄉(xiāng)二十多里路程仿佛縮短了許多。一進入故鄉(xiāng)的直道路口，映入眼簾的就是楓楊樹下的祖母。我連蹦帶跳地來到楓楊樹下，依偎在祖母懷里。祖母折下一根楓楊枝條為我拂去身上的仆仆風(fēng)塵。禮拜天下午是返校的時間，祖母又會把我送到楓楊樹下?lián)]動楓楊枝條看著我消失在路的盡頭。從此以后，祖母對我的迎來送往的場景就宛如一種儀式固定下來，幾十年從未改變，直至十年前祖母離我而去。祖母離世前為自己選擇的墓地就在故鄉(xiāng)的楓楊樹旁邊的山坡上，背山面溪、坐北朝南，正對著故鄉(xiāng)直道的路口。我的慈祥善良的祖母，您的初衷一定是為了方便迎接我，對嗎？

祖母雖然念過幾天私塾，但讀的都是我們鄉(xiāng)下田夫牧子所頌的《三字經(jīng)》、《弟子規(guī)》、《百家姓》、《增廣賢文》之類的村書。我想她終究不會知道灞橋，更不會懂得折柳送別的習(xí)俗。她那與灞橋如出一轍的送別方式只是一種歷史的契合，與灞橋無關(guān)，與柳枝無關(guān)，是她的原創(chuàng)。

七

如今，我與故鄉(xiāng)的聯(lián)系僅僅存在于幾座祖宗的墳塋之間，一年一度的清明祭掃無論如何也無法承受鄉(xiāng)愁之重。今年的清明，天朗氣清，惠風(fēng)和暢。祭掃完畢，在故鄉(xiāng)路口我驀然回首，仿佛又看見風(fēng)燭殘年的祖母依靠竹杖的支撐，顫巍巍地站在楓楊樹下?lián)]動著楓楊樹枝向我告別。懷念故鄉(xiāng)，懷念故鄉(xiāng)的楓楊......

面朝故鄉(xiāng)，冬暖夏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