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邊

于曉威

當初，這里還是一片荒丘，有一條大河從這里經(jīng)過。河水流淌得非常緩慢，雨季的時候，河水是灰色的，漂著一些從上游沖下來的水草。而到了晴天，河水會變得非常藍，藍得就跟杜哲和雷婷幾年前出差到上海，在黃浦江上看到的那些艦艇身上刷著的鋼藍色的油漆一樣。事實是，他們眼前的這條河，偶爾也會劃過一兩條小船，小木舢板，或是駁殼船。那駁殼船上，朦朧可見橫著衣桿，上面晾曬著幾件衣服，顯見是它們的主人已經(jīng)在河上走了幾天了，因為在這兵荒馬亂的時節(jié)，到處都是遷移或逃難的人群。

這條河變得越來越窄。這些年，城市在不斷擴大，樓群也不斷增多，這條河也似乎不再是大地上的一部分，而是成為了建筑的一種析出物，混合在城市外圍，顯得極不搭配，又那么令人艷羨。當然也有人過來垂釣，他們不在乎戰(zhàn)爭，他們開著車，帶著帳篷，也有攜著女友的，玩累了，釣夠了，在帳篷或是車里，睡一覺，或是做愛。

杜哲和雷婷沒有開車。他們離這里很近，他倆是步行來的。當初他倆買的是一輛二手車。他倆是在學(xué)車時認識并開始戀愛的。車學(xué)會了，自然就形影不離了。

雷婷今天穿著一件連衣裙，但是杜哲一點擁抱她的欲望都沒有。他們找了一處干凈的草地坐下來。遠處有一小片云朵，單純用目光測量，那云朵究竟是離河水盡頭的山更近，還是離他倆坐的地方更近，實在是說不好。此時，雷婷就盯著那片云朵，兩條胳膊向后支在草地上，雙腿搭在一起，漫不經(jīng)心地問杜哲：

“我知道你都知道了?！?/p>

杜哲沉默著。

“我知道你什么都知道了?！崩祖谜f。

“當然，我知道。你覺得你還有理了嗎？”杜哲說。

“咱先不說這個?！崩祖谜f。

“我倆今天要說的就是這個?！倍耪苷f。

“好吧。那有什么不一樣嗎？”雷婷說。

“你說呢？”杜哲問。

“好吧，不一樣?！崩祖谜f。

杜哲掏出了一根香煙，默默吸起來。

“我知道你打算跟我分手?！崩祖谜f。

“唔，我還怎么能跟你在一起？”杜哲說。

“就因為，我跟另一個你不認識的男人上過床，你就要分手？”

“什么認識不認識?！倍耪苷f，“我認識不認識無所謂，我不能接受這件事。”

雷婷說：“我們?nèi)甑母星槎紨巢贿^一個陌生男人？”

“沒錯。有些事，錯了一次，就無法挽回?！倍耪苷f。

“你別跟我講這種刻板的句子?！崩祖谜f，“咱們好好說話吧?！?/p>

“沒什么說的了。”

“我問你，你得老實回答我，就當是你跟我分手前的一次了斷。”雷婷說。

“好?！倍耪苷f。

雷婷的目光離開了那片云朵，開始看河對岸，河對岸的小路上，有一個少年在騎腳踏車。他的身后跟著一條小狗，雷婷看不清那是一條什么狗。

“你決定和我分手的這個念頭，是在知道我出軌前就有，還是在知道我出軌后才有的？”雷婷問。

“你出軌后?！倍耪苷f。

“我想問的是，你是怎么想的？我們已經(jīng)認識三年了，”杜哲說，“而且，你說了你要跟我結(jié)婚?！?/p>

“也就是說，你還愛我，但是我傷害了你?！崩祖谜f。

“沒錯。”

“如果我沒有出軌，你會和我分手嗎？”雷婷問。

“應(yīng)該不會?！倍耪苷f。

“所以唯一的問題就是，我和另一個男人上過床?！?/p>

“對?！?/p>

“你和我分手之后，你會找新的女朋友嗎？”雷婷問。

“這重要嗎？”杜哲說。

“很重要。”雷婷說，“如果你不再找女朋友，那這一切還可以理解。可是，如果你打算去找新的女朋友，你跟我分手的這個決定就會顯得很荒謬?！?/p>

“我以后的事，不用你管?！?/p>

“你還愛我。可是分手只是因為我和別人上過床?！?/p>

“呃。”

“但是我和你相處，已經(jīng)三年零一個月了?！崩祖谜f。

“你沒記錯。”杜哲說。

“你現(xiàn)在要重新找一個女朋友，問題是，你有可能知道她的過去嗎？”

“不知道。但是起碼，認識我之后，她不會做出對不起我的事?！?/p>

“如果她像我一樣，認識你之后，也做了對不起你的事呢？”

杜哲不作聲。

“好，我替你回答，你仍舊會像對待我的出軌一樣，你會跟她分手?！?/p>

“是的?！倍耪苷f。

眼前的這條河，據(jù)說在夜晚，尤其在月光下，是最美的。不過，杜哲和雷婷一次也沒有在夜晚的時候來過這里。來自遠處山谷的風，吹到這里的時候，會變得十分溫順，它們像霧一樣帶著濕氣。據(jù)說夜晚來臨時，會有蟲子鳴叫，月光從山巔后面露出來時，哪怕是夏天，河面上也會漂動著一層白亮亮的霜。這條河沒有名字，此時，雖然是白天，杜哲和雷婷四周也沒有人在垂釣，甚至沒有一個人。

“那你何苦……你找了新的女朋友，她不一定非常愛你，而我還非常愛你?！崩祖谜f。

“……”

“你只是用你現(xiàn)在的眼光，看你新的女朋友，你覺得她什么都是新的，但是你不知道她的過去。她的過去有可能經(jīng)歷過比我更不堪的出軌關(guān)系?！崩祖梦亲樱奶幙戳丝?。

“……”

“所以，結(jié)論只有一個，你拿跟我分手的現(xiàn)實，去賭一次未知的運氣。”

“是這樣又如何？”杜哲說。

“你也不想想，符合你要求的陌生女人，為什么至今單身等著你？”雷婷問。

杜哲熄滅了一支煙，又點著一支。

“以我對你的了解，你喜歡的女朋友，既得年輕，又得好看，還得善良，還得有文化和高級的趣味，但是你不想一想，這樣的人，怎么會單身讓你等到？”雷婷說。

“你繼續(xù)說?！?/p>

雷婷說：“我覺得，最大的可能是，她做過和我一樣的事，被人甩了?！?/p>

“那她背叛的不是我?！倍耪苷f。

“對于我倆來說，她和我，有區(qū)別嗎？對她自己發(fā)生的事來說，有區(qū)別嗎？”

“這個我搞不懂，也不想搞懂?！倍耪苷f。

“假設(shè)她之前出軌一次，在你眼里，跟一百次有區(qū)別嗎？何況，出軌一次，大概率還會有第二次或許多次。你能保證，她跟了你以后不會再出軌？”

“我只想重新開始。我相信她也會?！倍耪苷f。

一只鳥從河上飛過。白色的，像是一只鵲鴝。過了不多久，又有一只鹡鸰鳥飛過來。這兩種鳥杜哲都認識。

“你只想重新開始，你相信她也會——這意思就是，你寧愿給一個你剛認識的女人一次重生的機會，卻不肯給一個與你相愛三年的女人一次機會？”

“……”

“不可笑嗎？”

在河此岸的遠處，出現(xiàn)了兩個人。兩個男人，一個戴著草帽，一個沒戴。他們在那里走一走，停一停，也似乎向這邊張望了兩下。遠處還有一座大工廠，經(jīng)常會傳出“咣咣”的聲音，就像是巨型制砂機的主軸的聲響，或者是傳動齒輪在壓力過大時發(fā)出的有節(jié)奏的聲響。那兩個男人不知是從圍墻內(nèi)出來的工人，還是要翻進圍墻偷東西的小偷，總之有點破壞平靜的感覺。但是好在還有機器的聲音，并且是有節(jié)奏的。但凡有節(jié)奏的聲音，總是讓人感覺可靠和溫和。

雷婷和杜哲的目光幾乎同時從那邊挪回來?，F(xiàn)在，雷婷因為長時間保持的那種坐姿——兩條胳膊向后支在草地上，雙腿搭在一起，她有點累了，就正經(jīng)坐了起來。

“如果，你要離開我，你只消說，你厭煩我了，跟我上床也膩了，我立刻會離開你，不再耽誤彼此的生命?！?/p>

“那倒沒有。沒有?！倍耪苄÷暤卣f。

“所以，你是這樣的，你會覺得，一個你新認識的女朋友，哪怕她之前做過什么，你可以不介意，但是你賭她今后不會犯錯。所以，你等于是在藐視我，不相信我保證以后絕不出軌?！崩祖谜f。

“但是我知道你那個了，就算不分手，我心里也不會舒服。”

“你將來的新女朋友，在我們相愛的那三年里都做了什么，你心里可以不介意?！崩祖谜f。

“嗯，有些事情不知道比知道了好。”杜哲說。

“可你為什么要花好多時間和精力，跟蹤我和調(diào)查我，發(fā)現(xiàn)我跟別人那個呢？”雷婷反問。

“好吧，出不出軌是你的事，我決定跟不跟你分手是我的事。我不需要你批準，不需要你覺得合理?！倍耪車肃橹f。

“再說了，”杜哲想了一想，又接著說，“你覺得誰都像你一樣，可以背著男友跟別的男人上床？我現(xiàn)在需要做的，是離開你，至于我喜歡干嗎，都跟你無關(guān)，你也好自為之?！?/p>

“哦。”雷婷從杜哲手里奪過煙盒，抽出了一支煙。但是她從不抽煙。想了一會兒，她折斷身邊的一根草莖，把那支香煙豎插在草莖上。這樣，它看起來像是一根冰棒。

“我其實不怕你甩掉我?！崩祖谜f，“你把我甩了，你可以找新的女朋友，我也可以找新的男朋友?！?/p>

“嗯?！?/p>

“但是呢，我不會寫一張布條貼在腦門上，說‘我出軌被甩了’。你的新女朋友呢，自然也不會?！闭f完，雷婷仰臉看了看天空。

“所以呢，分手對你和我的后果都是一樣的。”雷婷說。

“我樂意?！倍耪苷f。

“只是你要問問你自己的良心?！崩祖谜f。

“奇了怪了！”杜哲終于一下子站了起來，指著雷婷說道，“你做錯事，要我問自己的良心干什么？”

“好好好，”雷婷說，“那么我就問問我的良心。”

遠處的那兩個男人，似乎又朝這邊看了一眼。杜哲只好坐下來。

“我先問問我自己的良心。我出軌了，我對不起你。你無論做出什么選擇，我都無話可說?！崩祖谜f。

“但是，你也問問自己的良……”雷婷欲言又止，“你說老實話，你離開我，是因為我出軌，還是因為你的面子受不了？”

“都有?！?/p>

“如果是因為面子受不了，那么，因為你開頭說過，你認識不認識他都無所謂。我現(xiàn)在要你選擇一下，你覺得你認識他對你打擊更大，還是不認識他對你打擊更大？”

“不知道。”

“你得回答。反正也要分手?！?/p>

“如果我認識他，對我打擊更大。”

“可是你不認識他，是吧？”雷婷說，“其實我也不認識?！?/p>

“你到底想說什么？”杜哲問。

“因為我出軌，你要甩掉我，可是你怎么確認她沒出過軌？”

“我確認?！?/p>

“哦，我讓你沒面子，你是屬于被動地沒面子；你找別人，她萬一曾出過軌，你就是主動找沒面子受?！?/p>

“……”

“我給你戴了綠帽子，你甩我；她給別人戴了綠帽子，你追求她——可笑不？”

“不是每一個女人都像你。你也不要用你的方式去評價別人?！倍耪苷f。

“對。你喜歡的女朋友，既得年輕，又得好看，還得善良，還得有文化和高級的趣味，現(xiàn)在又加了一條，忠誠度必須比我還高。”雷婷笑了一下。雷婷笑的時候是最好看的，杜哲承認。

“我們假設(shè)一下，情況有兩種：一，我重復(fù)多遍，不多說了，她比我年輕，比我好看，比我善良，比我有文化，但為什么會一直單身？很可能是因為犯錯，被人家甩了?！?/p>

“你盡管說。”杜哲說。

“二，可能是她男友比她和你更優(yōu)秀，把她給甩啦。如果是這樣，她會對前男友念念不忘。”

“繼續(xù)?！?/p>

“第一種你不想要吧？第二種，談何對你忠誠？”

杜哲努了努嘴。

“哦，還有第三種情況吧?！崩祖谜f，“是因為她男友犯錯，她甩了她男友?！?/p>

“那又怎樣？”

“沒怎樣。這當然是最好的結(jié)局了。不過呢，”雷婷說，“我說了你不要生氣——”

“我不會生氣?！倍耪芨杏X到雷婷仔細地看了他一眼。

雷婷說：“如果她如此優(yōu)秀，僅僅是因為她男友犯錯就甩了她男友，那么，她跟你戀愛時或結(jié)婚后，一定時時會對你不放心，給你設(shè)置更多障礙和考驗，讓你疲于奔命，你不得不花費更多的精力和時間，處處用心討好她?！?/p>

杜哲不作聲。

“而我呢，我因為知道自己不慎犯錯，很對不起你，起碼內(nèi)心有負疚感，會對你更好?！崩祖媒又f，“在一個充滿變數(shù)或者說是都不完美的情況下，兩個女人相比，我對你更好，讓你更輕松，你不選擇我？”

“呃?！?/p>

“我僅僅是一次不慎犯錯，你就要判我‘死刑’，連一次機會都不給。其實你也有很多缺點啊，但是因為我愛你，我從未想過離開你?！?/p>

似乎起了點風。開始他倆坐在這里時，也有一點風。這時候風更有力了些。眼前的那些雜草，被吹得搖來搖去。天灰蒙蒙的，在這種天氣下，任誰也不會來垂釣。杜哲隱約記起，好久之前，在一個有風而天空灰蒙蒙的日子里，他跟雷婷來垂釣過。他們一共釣了四尾還是三尾魚，裝在木桶里，桶里全是水，還漂浮著魚線上掛進來的水草。那種水草像是一顆顆小星星，大概就是一種菱草吧？

“因為我不想換一個我不認識的男人做男朋友?！?/p>

“那你為什么跟他那個？你和他很熟嗎？”

“不熟。我說了，我就是逢場作戲，我不想和他過日子，也不會為了他跟你分手?！崩祖眯÷暤卣f。

“但是我心里還是難受?！倍耪苷f。

“如果你實在難受，我是說，假如，不是出于報復(fù)，假如你不小心出軌了，那么——”雷婷在想。

“你會原諒我？”杜哲問。

“假如你不小心出軌了，如果你不想跟我分手，你一定會想辦法把我哄回來——像我現(xiàn)在哄你一樣?！?/p>

杜哲終于忍不住，一下子無聲地樂了。

“并且，你不可以再拿我犯錯的事來說我?！?/p>

“好嘛?！倍耪苷f。

“但你哄我的話，一定不要像我這樣跟你講道理，你要給我花更多的錢來讓我更漂亮?！?/p>

“好吧?！?/p>

“好吧。讓我抱抱你?！?/p>

“你明天就準備走了嗎？”杜哲問。

“對。我想我很快就會回來?！?/p>

“你記得，如果有什么危險和不測，你一定不要跟對方拼命，你要活著回來?！?/p>

其實，年內(nèi)的戰(zhàn)事已經(jīng)非常吃緊了。哪怕再不留心的市民，也會發(fā)現(xiàn)每日每夜的大街上，有川流不息的軍隊經(jīng)過，也有零散的卡車拉著笨重無比的輜重在行進。部隊在往南方遷移，但絕不是后撤。部隊隨時會跟不斷集結(jié)的日軍投入一場更無規(guī)律的戰(zhàn)爭。

雷婷主動應(yīng)征，在部隊里做一名傷科醫(yī)護人員。三年前，她畢業(yè)于無錫中等衛(wèi)生專科學(xué)校。

不久，杜哲接到前方一個同在部隊的遠房親戚的戰(zhàn)報。在離此地不遠的四行保衛(wèi)戰(zhàn)中，雷婷所在的部隊幾乎全軍覆沒。雷婷因不堪日軍侮辱，飲彈自盡，年二十四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