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枝花園

王麗君

春 天

春天正一步步地逼近了。

她很久沒這樣赤腳走在濕暖的田地里了。

清涼的風(fēng)吹散了她長長的頭發(fā)，披在粉紅色的春衫上，閃著褐色的光芒。從來沒有這樣美好的心情了，雖然她曾經(jīng)千百次走在春天，將自己的話語用歌聲表達(dá)出來。陽光愈漸熱烈起來，擁抱著她嬌小的身體，無由地，一陣暈眩襲來，她不由得閉上雙眼，而內(nèi)心似乎開啟了一條幸福的河。

她越過青花河，在對岸的一塊巖石上坐了下來，背后的小樹林也開始悄悄綠了起來，洋溢著一種喜氣洋洋的霧靄。

幾只紅色的小鳥還是唱著去年的歌。

可她想說的卻已然改變了，也不再那般喜悅。

那么，總是有什么憂傷吧？

她微笑的眼、微皺的眉，在這個春日的上午顯得更加空靈，像一片待化未化的冰，在陽光下漾出一個神奇的漩渦。她要離開這寧靜的地方了，可她的愛已然留在這里。

還有那一個剛開始的劇目，還未全然上演，就要化為一縷無影的風(fēng)了。

這一回，她沒有唱歌，似乎那歌是不合時宜的，總是顯得太過于輕盈。

她也是那林中一棵綠起來的樹，需要更多這樣的陽光、更多柔凈的雨……

可是，她要走了。

遠(yuǎn)遠(yuǎn)地，將愛的夢想也一齊帶走。

一枝花園

我一個人在月下獨行。

我要到一個無人看顧的花園里去。

穿過這片樹林還要往西走好幾百米的路。一路無人相擾，這樣的夜晚嘛，只有我輕輕的腳步和些許風(fēng)聲在月色中游動。

林子經(jīng)了水的洗浴，仿佛我也恍然在水中。地上鋪著軟軟的針葉，踩上去，讓人覺得幾乎要掉到什么地方——感覺里的空間。

我加快了腳步，當(dāng)月臨中天時，要有一朵花開放了。

那是多年來侍弄經(jīng)營的一個花的家園，芬芳馥郁的，淡雅清麗的，都在這里安了家。

我以自己的向往與想象為她們命名，有的時候，實在不知該叫什么，所以，其中好多仍是不知名的。然而不管怎樣，她們都是我的所愛，并成為可愛的一家。

我想著快點靠近它，卻不由暗自思忖：究竟是哪一個先綻放異彩于今夜的月色中？

當(dāng)然，這并不重要，無論哪個都會令人喜歡。

園子里，無論是哪一種色彩都是一次想象的創(chuàng)造，聯(lián)系著溫馨的回憶。然而，又實在舍不得走得太快，這樣的月色，這樣的心情，不是時時能擁有。這實在是太過美好，我在美中走，并且一步一步走近美，仿佛此境永無盡頭。

我的花園啊，無論你將最早在哪個枝頭開綻今春的消息，那于我，都是最美的贈禮。

彩 虹

盔甲裂開花紋一樣的縫隙，沒有暖風(fēng)吹入。

七彩電流，裝飾世界與每個人輕松的笑容。大雨之后，流水沖走了遍布思想的語言，一張張純樸的臉沐浴在古老的恩情中，眼睛里布滿生銹的銅線。

撕扯不斷的舊戀，在菊花叢中老屋的檐下珠玉垂落。采擷的手，使畫布潮濕了很久，永不能完結(jié)的一幅作品，懸掛于南天短暫的仰望里。

睜眼睡眠的人，看見內(nèi)心孤獨的倒影臨水。

整理濕雨記憶的過程，經(jīng)過的鐵軌鏗鏘有聲，清晰地目睹了顏色如何變淡，消失在目光所及的地方，從此將畫簿交付于混沌之界。

走過的大橋，聽見樹葉撞擊秋天的回音。

一方炭落地成樹，長出滿身墨綠的幻想。

雨水中，走來走去的人垂顧重新火熱后巖質(zhì)的云。天空下落，穿透群鳥的飛翔、梳妝的古鏡。

街道上，永遠(yuǎn)會碰到歡樂者飲虹啜露。

黃昏，終于被重生的色彩一再推遲；為了避免擔(dān)負(fù)異端的尊稱，望見彩虹欣喜的那個人，低頭不語，胸中盛滿了謙卑而甜蜜的柔情。

今天，晚霞的顏色真美。

雪 夜

冬夜的雪墜落的姿勢最是溫柔，仿佛要將眼光所有的冷都覆蓋。次日響晴，一夜月光普照，滿地瑩白如流淌的河水。

小路上的足跡都被覆蓋了，兩邊的丁香樹潔白，也有陣陣?yán)湎慊厥帯?/p>

人們坐在屋里，只將這寂靜而簡單的夜色交給行走的云光。

鳥雀的夢在哪個枝頭上棲息呢？心靈的鳴溪又在哪里潺潺？記憶系于每一葉飄落的花，冬天完整地保存著關(guān)于緣分的故事。

偶爾會有一個人踩上月夜的雪地，那么，便會有一顆心離星空出奇地靠近，可以伸手一掬夢寐的寧靜與驚嘆，或者還會有一抹淡淡的憂傷如輕云滑過。這種時刻，是否正含有誰不懂的詩呢？而內(nèi)心里繁華簇積的感受不正是優(yōu)美的吟誦嗎？

生命就是這么微小。一朵雪的經(jīng)歷，在掌心短暫的融化卻是那么久長而巨大的震動，很美。不要出聲，只需悄悄地從雪地里走過，就可見一世路途的情狀，幽邃而透亮。

每一個腳步都像雪落，無怨無悔。

海 水

雖然理由很充分，可是，并不能說明忘記你是容易的。

在清晨，看見一尾魚闖進(jìn)門來，這一天便開始暈頭轉(zhuǎn)向，總是能看見海藻密布于時間。

藍(lán)衣的人問我海水可曾來過？他的眼中盛不下的晶瑩淚水讓人心驚。

我卷起白雪一樣的袖管，向他說明冬天曾在我的世界留下怎樣的傷痕。

天空在一瞬間分解成灰暗的碎片，在那時，只有雷聲執(zhí)拗地穿過心臟。孩子們早早在打撈，夢想的童年已被刮遠(yuǎn)，海灘上依稀還有稚氣的腳印。

貝殼是誰的宮殿？海風(fēng)又是誰的歌聲？

你立于沙灘，只顧沉思。

咸澀的文字已將我弄得咸澀不堪，結(jié)晶的并不是瓊露，記憶的鹽體抹盡色彩，卻也是一程足味的旅途。

你有點笑的樣子。

你不曾留下什么。你走的時候，頭發(fā)披散如大云。夕陽落入海里，海水紅紅的，魚眼閃爍。

歌 聲

跟隨著你來了。

在寒冷的十一月，時光枯燥如枝頭懸掛的葉子，生命蝸藏于深深的冰地，看見人們在街頭移動著，像卡通人物。

雪花覆蓋了校園的每一個角落，也將記憶中的林榭樓臺遮蔽了，只留下一片純白的空間，來盛放新的聲音與畫圖。

你散開的頭發(fā)，多么像秋日的思索。你的眼睛更像一片荒野，使人生出諸多想象卻又無法聚焦，而你的聲音卻實在是太美了，亮若金石撞擊，柔似春風(fēng)拂柳。

你的步子很輕，沒有踩碎一瓣雪花，可人們卻分明聽見了那重重的跫音山響。

你說你要走遍世間每一個孤寂的角落，你背著吉他穿過世故的心臟，寒冷攔阻不了你的腳步，困厄也不能使你停歇。

你的背影多么像一團(tuán)明亮的火喲，將冬日荒涼的風(fēng)景點燃。

你說祝福很好，也很容易珍藏。你把它們放在歌聲里，帶給很多很多的心靈。

你的歌聲穿過黑夜，雪一樣地落滿夢境。

船

河水緩緩東流，就這樣執(zhí)槳，逆水而上。

遠(yuǎn)處，一點燈火可是夢中的歌源？

匆匆過去了，幾年，幾十年，輕松，簡單，如一樹花葉的榮枯開謝。

在一張笑臉、一顆眼淚的背后，可以拆解出多少個連環(huán)重疊的故事呢？

而斯時行舟悠悠，豈有憂愁浮云頻起？

美麗的影子，被時光千折萬疊。還原的面貌，還會是最初的熟識嗎？每一道波紋中都寫滿了不易丈量的距離，沒有一種語言可以跨越。

靠近平靜，便也遠(yuǎn)離了激情的美。

一個人的舟子是江上純美的風(fēng)景。沒有零亂的人聲，亦無炊煙的纏繞，自在，有些許凄涼。如臨清風(fēng)，賞孤冷之月。

雪 花

雪花落下來。一片，一片，又一片。

我伸出手來，看著它們在掌心融化，一片，一片，又一片。

快樂的心怎么能裝出傷悲呢？而痛苦的心又怎能強(qiáng)顏歡笑？雪花落在這個世界，灰暗的空間，一片，一片，又一片。

這六瓣的精靈又怎會懂得沉重呢？

她們在空中飄飛曼舞，自由自在。潔白的小手挽在一起，純潔的心連在一起，輕輕地歌唱著。

是不是雪花的輕盈對照斯時人心的壓抑？是不是心靈的束縛永無解脫？只有這不停的清音，只有雪花飛呀飛。

這一刻，周遭可算平靜一些，心里也稍稍舒服一點，不由為短暫的學(xué)習(xí)時間惋惜了，又被耽誤。

更可怕的是一種懷疑：是不是我所有的決定都是直接間接地為境況所迫，而根本不是出于意愿發(fā)自真心呢？如果真的是這樣，那不就是可怕可悲嗎？這時候，噢，是很快的，可能又要面對抉擇，我該怎么辦呢？現(xiàn)時的猶疑更多了，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為了逃脫還是真心？也不知道留與去哪一個更合理？

雪花將覆蓋一切，美麗與純白只是暫時的，陽光出來，所有該昭示的將盡皆暴露。

你的生活能像雪飄落嗎？

一片一片，用潔白的表面遮掩，而將更多的問題隱起，留于前路。

小雨星

你初來的時候，我還在這路途上奔波，沒有和你傾談。

雨星兒落了又落，宛然一首詩的吟詠。

你有很多夢的變形，掛在樹葉上，藏在花蕊中，融入泥土里，鑲在窗戶上……你像個冰糖小仙女，搖身一變，便化為冰冰甜甜的笑影。

你密密地落，雨絲兒裹起我，默默將清新一點點埋入我心底。

校園里樹木繁密，每一片葉子都爭著搶著接受洗浴，一陣風(fēng)兒吹過，滿樹都是玉片碰響的清脆。地面逐漸濕漉漉起來，隱隱有淡而純的香氣拂過，仿佛一瞬間有千萬只螢火蟲撲閃。

小雨點兒密密地落，你追著我，我趕著你，爭著搶著，從云朵的懷抱中跑開。像花朵一不小心歪歪頭，一滴露便從中滑了出來，趁機(jī)逃掉了。

那落地的姿勢還帶著些微的稚嫩。

我們已有太久沒在一起說話了，繁忙的生活早使生命巖層靈光剝落，只有在夢的夾縫中才能復(fù)見雨霽的晴明。

喲，我的小雨星，你終于使我重返天空。

馬 群

從燃燒的朝陽中奔出來，從縹緲的晨霧中奔出來，萬匹神駿，腳步噠噠踏過青草地。

炊煙仿佛清清的乳液，緩緩流向深遠(yuǎn)的天空，鳥兒的晨啼清新如洗，羊兒懶洋洋走出圈棚，汲水姑娘忙碌的身影美好而健康。

新的一天開始了。

馬群馱著幸運的光芒，進(jìn)入草原。

人們爭相走出家門，去用心體會這豐厚的饋贈，真誠感謝大化深深的恩惠。

孩子們光著腳丫奔跑在草地上，他們歡笑著，玩鬧著，將幸福的生活推向更美。

一年四季，馬群在草原上日夜守護(hù)，不幸與劫難被擋在外邊，從來不能靠近牧民心靈一步。

大地的歌

當(dāng)你將心靈安放在雨后的曠野，那時候，云還是很低，偶爾會有一個雨點打在臉上，你就盡情地用你的眼睛去望，用你的耳朵去傾聽。

這時候，你的內(nèi)心是不是一片澄靜的晴空呢？

整個世界忽然間一片寂靜，也沒有微風(fēng)的吹拂，多么像交響樂奏響前的寧靜呀！

不知是什么鳥先叫了起來，啁啾悅耳，接著，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秋蟲也開始鳴唱起來，更遠(yuǎn)處，不知哪家鳥雀兒嘰嘰喳喳地吵了起來。然后，孩子的聲音加了進(jìn)來，還有狗吠羊咩。不知什么時候，一只蜂兒嗡嗡地飛了過來。

你抬起頭來，看見一只鳥兒平展著翅，沿著灰色的天幕直直飛了過去。

你覺得自己也變成大地一個純樸的女兒了，像那些高矮不一的草，像那些美麗的小花，也像那些自由飛翔的鳥兒，那么快樂地任自己的心靈歡躍起來。

你想要站起來，迎著這清新的風(fēng)舞蹈，也想唱一首自己喜愛的歌。你發(fā)現(xiàn)你離自然的幸福那樣的近，仿佛滿心都是滴溜溜閃亮的星光。

大地以她廣博的胸懷，給了我們無盡的歡樂，化解了我們世俗的煩擾。

請不要忽略了她無止息的樂章。

水 族

世界無盡追迫我。

縮小的水域，奔逸的云朵，以及連根拔起的藻類，一齊在這時候變成緘默的厭世者。

在岸邊的田地，長滿了沉甸甸猜疑的糧食與思想，一支長蒿橫在壟頭，風(fēng)過時，搖搖晃晃。

總是為自己綁上枷鎖，心甘情愿到日暮時分的戈壁去好好懺悔。然后，往往是很快原諒了自己。

其實，日光只是微弱地活著，幾乎不再照見什么。

音樂自天空往下，脆弱神經(jīng)受到某種方式的激發(fā)，卻無以為報，只為這盲目的贈予而幽怨。

習(xí)慣于躲藏起來，內(nèi)心柔軟的觸覺探尋一點暖光，減弱的音響更覺得安全。

當(dāng)水盡化云，首先結(jié)束的，不是抗?fàn)帲呛ｉ熖炜盏膲簟?/p>

對鏡自覽，是什么時候有了這孤單雕刻的容顏？

在玻璃圍困的新世界，不知道距離是近還是遠(yuǎn)，也不知所處位置是里還是外?？偟膩碚f，不信任的氛圍愈來愈強(qiáng)烈。

從來沒有這么茫然，也從來沒有這么容易被刺痛。

第一次發(fā)現(xiàn)了力量的巨大，也意識到心底的脆弱，漫漫風(fēng)沙后，忽然不能承受一陣小風(fēng)的吹打。

鄉(xiāng)村之夜

暮色降臨。

透過西窗可見兩株高入云天的白楊，以及遠(yuǎn)處山坡黑魆魆的輪廓。

這是我所熟悉的夜，是我所喜愛的鄉(xiāng)村的夜。

冬日的黃昏靜寂無聲，散布于村莊的人家全都籠入溫暖的燈火中去了，炊煙混合著米香繚繞在半空，慢慢地散去。

羊群懶懶地在田野上移動，呼吸清新的空氣，自由自在。

這時候，大月亮便升起來……

整個世界，樹林，房屋，山巒，都被柔和的光芒撫照，滿目皆是清朗。

我沒有走進(jìn)這月下，卻能真切感受到那份舒心。

曾在檐下聽歌，曾在塘邊聽蛙鳴，也曾摸著夜路散步，鄉(xiāng)村的夜晚記錄過我成長的足跡，也將許多難言的惆悵化為一陣陣夜風(fēng)，遠(yuǎn)遠(yuǎn)飄走了。

真好！一路上，月色叮叮當(dāng)當(dāng)。

在溫暖的家里，清揚(yáng)的樂音飄浮，柔柔燈光下，有人在做活兒，有人在讀書，也有兩只貓仔在地上開始它們的快樂決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