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維與寄明

陳鴻潘

瞿維與寄明是我國音樂界令人欣羨的一對音樂家伉儷，他們在抗日戰(zhàn)爭烽火中奔赴延安，在魯迅藝術文學院的第一架鋼琴聲中結成伴侶，在55年漫長的婚姻歷程中琴瑟和諧、相得益彰，在音樂創(chuàng)作領域達到雙峰并峙、各有千秋的境界。他們用一生的努力譜寫了共產(chǎn)黨人純美的愛情樂章，嘉言懿行，令人敬慕。

有情人迎過延河來

1942年的早春，一對恩愛的新婚夫妻坐在延水河畔的一個小土堆上，相互依偎著望向前方，眼中充滿著幸福與堅定，他們穿著最簡樸的厚棉軍裝，卻又是如此地容光煥發(fā)，自然流露出藝術家特有的優(yōu)雅與從容。

瞿維，原名瞿世雄，是中國第一部歌劇《白毛女》的作曲者之一。1917年5月，瞿維出生于江蘇常州，16歲時考入新華藝術專科學校學習音樂、美術。1936年畢業(yè)后，先后在上海、湖北宜昌任中小學音樂、美術教師。1937年7月7日，盧溝橋事變爆發(fā)，在全民族抗戰(zhàn)的時代熱潮中，瞿維積極參加抗日救國歌詠活動，“人民音樂家”冼星海成為他亦師亦友的引路人。瞿維下定決心將自己個人的藝術追求融入到民族救亡的歷史使命當中。1938年5月，瞿維在湖北宜昌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

寄明，原名吳亞貞，1917年6月出生于江蘇蘇州，是中國少年先鋒隊隊歌《我們是共產(chǎn)主義接班人》的作曲者。1933年，吳亞貞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入上海國立音樂?？茖W校。1937年8月13日，日本帝國主義悍然發(fā)動八一三事變，剛剛畢業(yè)回到蘇州城的吳亞貞親眼目睹家鄉(xiāng)被戰(zhàn)火蹂躪，在家仇國恨中，她先后輾轉(zhuǎn)貴州、四川、重慶各地，在川東師范、達縣中學及重慶教師服務團任音樂教員。她熱情地宣傳、推廣聶耳、冼星海等人的抗戰(zhàn)救亡歌曲，以音樂藝術為武器，投身于全民族抗戰(zhàn)的洪流之中。

1938年晚秋，吳亞貞在國民政府音樂教育委員會任干事，這時瞿維也在中共湖北省委的安排下，赴重慶國民政府所屬的中國電影制片廠合唱團擔任鋼琴伴奏。一天夜里，瞿維在院子里聽到耳邊傳來悠揚的鋼琴聲，是賀綠汀創(chuàng)作的鋼琴曲《牧童短笛》，他興奮地循聲而去，只見一位留著齊耳短發(fā)、品貌端正的姑娘正在專注地彈琴。他靜默地注視著眼前這個姑娘，仔細聆聽著她指尖敲擊琴鍵發(fā)出的每一個音符，但沒有貿(mào)然搭訕。后來，瞿維了解到這位女子叫吳亞貞，畢業(yè)于上海國立音樂?？茖W校鋼琴專業(yè)，他對此戀戀不忘，期待著有機會能與她相見相識。

1939年9月，經(jīng)音樂家任光介紹，瞿維奔赴陜西宜川第二戰(zhàn)區(qū)民族革命藝術學院任音樂系主任。幾個月后，閻錫山在山西制造了震驚全國的十二月事變，第二戰(zhàn)區(qū)的共產(chǎn)黨員和進步人士身處險境，民族革命藝術學院即將停辦，西面不遠的中共中央所在地——延安是他們最理想的去處。

經(jīng)過數(shù)月的艱難跋涉，在1940年2月24日的夕陽中，瞿維一行人終于見到了那令人神往的滾滾延河水、巍巍寶塔山。在冼星海的建議下，瞿維在魯藝擔任音樂系教員。令人驚奇的是，后來他在魯藝意外遇到了依然未忘的鋼琴女郎吳亞貞。而吳亞貞早在半年前就抵達延安了。

原來，吳亞貞在重慶感到國民黨政府不能讓她看到對未來的希望，便決計要沖破阻礙、尋找光明。1939年8月，吳亞貞經(jīng)人幫助，到達革命圣地——延安。

處處散發(fā)著蓬勃朝氣的延安讓吳亞貞對人生有了新的期待，為了表達“寄希望于明天”的信念，她改名為寄明。她后來回憶到：“延安，這是多么使人難忘的地方！在這里，我受到了革命的洗禮；在這里，我親聆過毛主席的教導，使我從一個深受資產(chǎn)階級美學觀點熏陶的人，變成革命文藝隊伍中的一名戰(zhàn)士。每次想到這里，心情總激動得不能自已！”

就這樣，兩股青春的音樂激流在時代的推趕和理想的牽引下匯合于陜北延安。

千古姻緣一琴牽

在中華民族漫長的文明歷史中，“琴”一直有著對男女愛情的寓意。霧鎖山城，琴聲的牽引，讓瞿維與寄明第一次邂逅；琴音岑寂，炮火的催逼，讓他們輾轉(zhuǎn)人海，不解的緣分，等待著在琴音中得到接續(xù)。

到延安后，寄明進入中國女子大學高級班，主要學習理論知識，離琴聲越來越遠。瞿維雖被安排到魯藝教授樂器，也同樣見不到心心念念的鋼琴，因為當時的延安物資貧乏，根本不可能找到哪怕是半架鋼琴。直到1941年春天，魯藝的師生們忽然得知一個好消息：重慶的一位愛國民主人士送給周恩來一架鋼琴，很快就要從重慶運到延安來了。40年后瞿維和寄明回憶起這件事時說：“過了一些日子，這架鋼琴終于用汽車翻山越嶺運到了延安。這是一架古老的德國琴，琴鍵已很松散了。但不管怎樣，我們總是有了一架鋼琴了，恐怕延安的深山溝里也是第一次響起鋼琴的聲音吧！這在今天看來雖然是無足輕重的事，可是在當時卻可以算作是一件‘頭號新聞呢！”

這架唯一的鋼琴，被安放在橋兒溝魯藝禮堂的左側(cè)小屋，為了使它在促進教學、演出、創(chuàng)作活動中發(fā)揮作用，音樂系決定只允許少數(shù)學習過鋼琴的同志使用。吳玉章院長不知道從哪里得到消息，親自與女子大學協(xié)商，把寄明調(diào)到魯藝音樂系，進行鋼琴演奏和教學工作。于是，當時的延安只有音樂系的教師瞿維、寄明和周楠三人被“批準”使用鋼琴，后來又增加一位學琴的小同學。

就這樣，一對身世相近、情趣相投的青年一起練琴、參加演出，瞿維獨奏貝多芬第十首鋼琴鳴奏曲和肖邦夜曲第二首；寄明獨奏韋伯的《邀舞》、門德爾松《e小調(diào)回旋隨想曲》，當然還有那首飽含中國民族特色的鋼琴曲——《牧童短笛》。有時候，他們四手聯(lián)彈，和聲中的五度，對位中的卡農(nóng)，當手指敲擊琴鍵，兩顆心伴隨著音樂怦怦跳動。

而為了表達自己的愛意，滿腹浪漫才情的瞿維為寄明創(chuàng)作了自己的第一首鋼琴曲——《蒙古夜曲》，這首曲子的主旋律來自于電影《塞上風云》創(chuàng)作中的采風。作為對這赤誠愛意和美妙琴音的回報，寄明用延安的土羊毛紡了線，親手為瞿維織了一件抵御陜北高原嚴寒的厚毛衣，作為定情紀念。1942年2月的一個夜晚，他們在延安東山坡的一孔窯洞里結為夫妻。千古最美“琴緣”在瞿維與寄明這里從傳說變成了現(xiàn)實。

在音樂創(chuàng)作的天空翱翔

瞿維與寄明之所以能成為我國音樂界有口皆碑的伉儷，不僅是因為他們鶼鰈情深的恩愛關系，更是因為他們能互相鼓勵、互相支持以成就彼此共同的事業(yè)。這對在1942年延安文藝座談會上聆聽過毛澤東主席講話的革命伴侶，始終堅持以“深入群眾、扎根生活”為藝術信條，并為此努力學習工作。寄明回憶說：“尤其使我深為感動的是，他（毛主席）舉出了自己情感上變化的例子來教育我們，使我們看清楚一個知識分子改造自己的必經(jīng)之道。他的話像明燈一樣照亮了我們前進的方向，使我們獲得了無窮的智慧和力量?！?/p>

1945年抗戰(zhàn)勝利后，根據(jù)中共中央的部署，魯藝組成三個文工團分赴山西、東北和華北開展工作，師生們分批離開延安。11月，瞿維與寄明跟隨彭真、陳云領導的東北干部團前往東北工作。自此之后的14年里，二人因為工作上的頻繁調(diào)動等原因而聚少離多。在一個又一個異地相思的夜晚，他們通過書信相互傳達情誼，激勵對方將彼此最大的生命熱情投入到為人民創(chuàng)作音樂的偉大事業(yè)當中。

瞿維從事音樂創(chuàng)作數(shù)十年來，一直堅持“生活是唯一的源泉，人民是藝術家的母親”的理念，努力創(chuàng)作了大量各種體裁的音樂作品，代表作有鋼琴曲《花鼓》、交響詩《人民英雄紀念碑》、歌曲《工人階級硬骨頭》、電影音樂《革命家庭》、舞劇音樂《白毛女》、大合唱《油田頌》等等。作者以深沉、熱情的音樂筆觸，通過豐富多彩而又簡潔精湛的創(chuàng)作技法，深刻地反映了中國人民的斗爭生活和思想情感。

而堅韌的寄明，在操持家務，教育培養(yǎng)自己四個子女的同時，懷著“寄希望于明天”的信念關心少年一代的健康成長，在新中國電影音樂、兒童音樂創(chuàng)作方面作出了重大的貢獻。她寫的《好阿姨》、《臺鐘的聲音多么奇妙》、《新中國少年進行曲》、《浪花親著我的小腳丫》、《我們是新世紀的主人》、《少年少年祖國的春天》曾多次在全國性的評比中獲得優(yōu)秀獎。她為影片《英雄小八路》所寫的主題歌《我們是共產(chǎn)主義接班人》于1978年10月27日，被共青團中央確定為中國少年先鋒隊隊歌，感染教育了一代又一代的祖國花朵。

“共產(chǎn)黨人從不相信命運之說”

寄明是這樣一個錦心繡口的才女，她是這樣地充滿生機與活力，聽著她創(chuàng)作的一首首歡快的兒歌，我們似乎已經(jīng)在腦中設想好了晚年的她會擁有怎樣一副堆滿笑容的面龐?？墒翘煊胁粶y風云，人有旦夕禍福，退休后不久的寄明竟被阿爾茲海默癥病魔摧殘。

開始時寄明還能走動，瞿維經(jīng)常拉著她的手，出門散步、曬太陽。有時候，寄明體力不支，瞿維就輕輕地摟著她在家里散步，仿佛在走慢步舞。瞿維嘴里不停地哼唱：“寄-明-同-志-叮-格-咚，寄-明-同-志-叮-格-咚……”，此時寄明的臉上顯出安詳?shù)奈⑿?。寄明的病情加重后，瞿維每天早晨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走到妻子床邊，把她輕輕抬到特制的椅子上，用溫熱的水給她洗臉，用柔軟的小毛巾為他擦洗口腔，捧著她的臉，拍拍她的雙頰，然后深情輕吻。寄明的一日三餐，都要由瞿維和阿姨配合完成。

古稀之年的瞿維無微不至地照料著病痛中的妻子。有一天，有位老同志前來探望，看到不醒人事的寄明和不辭辛勞照顧病妻的瞿維，不覺哀嘆他們夫妻的命運不好。而瞿維絕不愿意埋怨命運，作為一個共產(chǎn)黨人，他認為自己必須在實踐中去承擔所有應盡的責任，第二天他給這位老同志寫了一封措辭嚴肅的信——× × 同志：您好！

我和寄明同志是在政治上、藝術上都有共同的追求而結合在一起的。我們以馬克思和燕妮、周恩來和鄧穎超的崇高而純潔的愛情作為楷模，努力在生活中去實踐，以期達到此種理想的境界。不幸的她身患重病，但這并不是命運不好。共產(chǎn)黨人從不相信命運之說。這只是人類尚未掌握自然的奧妙，目前還不能醫(yī)治這種病。我目前的任務就是盡可能減輕她的痛苦，為此而探求最佳方案。

昨晚你的談話是不適宜的，不符合我們的情況。當然，我們也能諒解。我們共產(chǎn)黨人在任何情況下，都應該關心政治、關心人民的利益，力所能及地以我們的力量（不管這力量如何微弱）去推動社會的發(fā)展和進步。希望我們?yōu)榇硕餐Α?/p>

共產(chǎn)黨人從不相信命運之說，他們永遠主動地在實踐中進行著主觀世界、客觀世界的改造，他們愛情的堅定、純潔都是在現(xiàn)實的具體行動中體現(xiàn)的。鋼琴之戀與琴瑟之戀的區(qū)別，不僅僅是琴鍵區(qū)別于琴弦，更反映著革命伴侶之無私大愛與傳統(tǒng)小農(nóng)社會下纏綿悱惻的兒女情長之不同。他們有著最浪漫而高尚的靈魂，他們是藝術家中的革命者，是革命者中的藝術家！

1997年1月13日，寄明永遠地離開了，瞿維含著熱淚說：

她的目光多么遠大！她始終注視著充滿希望的明天，注視著光明的前途。她看得多么遠，多么深！她既有詩人般的浪漫主義激情，又有著哲學家那樣的清醒頭腦。

“寄希望于明天，寓理想于現(xiàn)實”，這是我獻給她的告別詞。同時也表達了她一生為之奮斗的美好理想和對革命前途的堅定信念。她不僅是我心愛的伴侶，而且是革命征途上的戰(zhàn)友和藝術事業(yè)中的合作者。她的親切形象，她的閃光思想，她的鼓舞人的作品，將永遠在我的心靈中占據(jù)一個崇高的地位。

但在瞿維個人來說，他是多么希望能和親愛的寄明攜手走完這“寓理想于現(xiàn)實”的人生道路??！1992年，這是瞿維與寄明結婚的第50個年頭了，他們本該有一場特別的金婚紀念，可惜這時的寄明已完全喪失了知覺和意識。為了紀念延安文藝座談會50周年，瞿維應邀回到他和寄明相知相戀的地方——延安。觸景生情、思緒萬千的瞿維，按照以前的慣例給妻子寫了一封信——親愛的明：

離開延安47年后又回到延安，感觸良多?？上悴荒芤煌瑏恚蝗?，該有多好！

楊家?guī)X中央辦公廳的會議室一度被毀，現(xiàn)在原樣恢復。進去后使我回憶起我們二人所坐的位置（參加延安文藝座談會）以及毛主席和我們握手的情景。橋兒溝魯藝舊址也去看過了，已變得面目全非。教堂仍很完整。左側(cè)放鋼琴的小間仍在，門不見了，現(xiàn)在用磚塊堵住。我們住過的窯洞仍在……

昨天又和夏妹（保姆）通話，知道我走后你很好，就放心了。但愿有一天你能恢復知覺，能讀到這封信。

祝好！

維

1992.5.13

這封信從延安賓館（楊家?guī)X中共七大會址）出發(fā)，穿過千山萬水，最終到達上海復興西路34號的家里，信封上的收件人是寄明。

寄明睡著了，希望“睡美人”能在夢中讀到這封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