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柯麟
或許大多數(shù)人的人生亦如此,過了一定的年歲,總要攤開手,將曾經得到的東西一件件地交還回去。
美國有三千八百萬人生活在貧困線以下。
在法學院讀書的時候,我選過一節(jié)名為“貧窮”的課,教授讓我們做了一個類似《人生選擇題》的網頁游戲:在美國做窮人,是一種什么樣的體驗?
開局有一千元,目標是保持到月末都不破產,否則便出局。在游戲里,我是個單親媽媽,做著廉價的體力工作——搬運工、清潔工、服務生,窮人大多受教育程度不高,所以可選擇的工種很有限,還隨時有被炒魷魚的危險。每個月房租和交通費大概就要花去八百元,還要負責孩子的吃喝拉撒。
游戲由一道道選擇題組成:我的孩子被選上了足球校隊,但買球衣需要200元,是否該讓他退出?孩子正在長身體的時候,但有營養(yǎng)的果蔬蛋奶,價格居然是垃圾食品的好幾倍。貓咪生病了,做手術需要一千元,安樂死三百。工作、住房、交通、養(yǎng)娃,處處都是陷阱,稍有差池就全盤皆輸。最后,我的角色逼著孩子放棄了足球夢想,因付不起洗衣費而每天輪換著穿臟衣服,牙痛得發(fā)抖也不看醫(yī)生、吞幾片止痛藥了事,母親病了也咬咬牙不出錢支援,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貓痛苦死去,終于挨到了月末。即便這樣,也背上了好幾百元的債務,下個月一開頭就要破產。
“原來做窮人這么難??!”我們這些法學生,平日里叫囂著要掃平世間的貧窮與不公,但也紛紛接受了商業(yè)律所拋來的橄欖枝,多數(shù)都不曾切實擔心過溫飽,此時忽與貧窮的慘淡臉孔迎面相對,都蔫蔫著沉默了。
法學院的最后一年,我參與了學校的法律援助項目,無償幫窮人申請破產。指導我的教授是個慈眉善目的紅發(fā)老奶奶,名叫珍。她70多歲了,日常穿或白或棕的老式西裝,透著些質樸的精氣神。她是我們哈佛法學院1970屆的畢業(yè)生,50年來一直帶著學生在波士頓替消費者維權。
我的客戶名叫喬安娜,是個70來歲的老太太,退休前在市政府做助理,安安穩(wěn)穩(wěn)工作了一輩子,到老卻需要靠領救濟金過活——她每年退休金和救濟補貼加起來,一共兩萬四千元(稅前),連波士頓個人年收入中位數(shù)的一半都不到。她因為無力償還3685.56元的信用卡貸,只得申請破產。
我和珍第一次去喬安娜家是在三月里一個雨天,我們已提前將冗長的法律文件撰寫完畢,只等她過目、簽字。珍開車載著我穿過海底隧道,駛入城市邊緣,雨敲在窗上,被雨刷抹到一邊去,又緩緩淌下來;不遠處有飛機在跑道上滑行,轟隆隆地起飛又降落,在水霧中變成一架架馬賽克淺影,揉進藍灰的天色里。
車彎彎轉轉地駛進喬安娜的小區(qū),那是一簇簇一模一樣的棕黃色三層公寓群,共有14棟,鱗次櫛比地排列成方形,是政府搭建的廉租房,專供貧困老人們居住。我們出發(fā)前,喬安娜已經千叮嚀萬囑咐過,讓我們千萬不要在小區(qū)里繞來繞去,也不要將車停在她門口——這里人多嘴雜,狹窗里長滿一雙雙眼睛,墻壁發(fā)出窸窸窣窣的唇齒聲,大家早清楚凡有陌生人來,一定沒什么好事,喬安娜不愿鄰居們知道自己在辦破產??墒敲織澖ㄖ际欠椒秸呐f磚房,像搬遷走的工廠遺留下來的職工宿舍,毫無個性地一致。珍抓著手機向喬安娜詢問位置,電話那頭的喬安娜不耐煩起來,粗礪的嗓音催促著:還沒找到嗎?她下午還要洗衣服。
洗衣是喬安娜每周的頭等大事。她和小區(qū)里的85戶人家共用一臺投幣洗衣機,機器很小,只能勉強塞進一條被單。窮人們因為吝惜一塊二毛五一次的洗衣費,常常要把臟衣服攢一大堆,將機器塞得緊緊實實,還得分批次洗好幾輪。每次洗衣,喬安娜都要排幾小時的隊,有時還要動用武力。即便已經將衣物悉數(shù)投入,也絲毫不能松懈——如果不全程緊盯著,有些住戶就會將她的衣服掏出來丟在屋外、鳩占鵲巢。
終于找到了喬安娜的住處,我們摔緊了車門,向樓道沖去,卻看到喬安娜已經在屋檐下迎接。她頂著白而蓬松的波波頭,穿一件泛白的淡粉色針織衫,下身是駝色絨褲,真人比電話里和善多了。她家在二樓,一室一廳的格局,剛打開門,她的貓就湊上前來,弓起身子蹭我們的腿。那是一只灰黑相間的貓,是喬安娜從巷子里撿回來的,據(jù)說當初發(fā)現(xiàn)它的時候瘦得皮包骨頭,全身上下只看到一顆削尖了的腦袋,現(xiàn)在竟也被喂養(yǎng)得圓滾滾的。我剛坐下,它就跳到我身上踩來踩去,打起呼嚕來。
喬安娜家明亮干凈,擺著簡單的幾樣家具。麻省法律規(guī)定,破產者可以留下一定數(shù)額的個人財產,以保證日常生活,超額部分則要被收走拍賣。我們上交給法庭的幾百頁文件里,就有喬安娜的個人資產明細:她有一張25年前買的床,20年前的桌椅和沙發(fā),已經變得幾乎一文不值了,另外有一臺三年前花140元買的電視。她所有的衣服都是沃爾瑪購置的打折貨,有些單價甚至不到十元,悉數(shù)加起來不超過三百塊。
她日常開銷的大頭是房租和吃飯,雖然政府補貼了2/3,每月仍需要向房東上繳517元。她的食物大多是從門口加油站的便利店買來的廉價快餐,一個月會點一兩次Panda Express中餐或披薩外賣,解一解饞。她在跟我們說起這些的時候,羞赧地吐了吐舌頭。
喬安娜患有腦癌,隔三岔五要到市區(qū)的麻省總醫(yī)院放療,去的時候搭公交,回程因為副作用,虛弱得走不了路,需要乘醫(yī)院的專車回家。這樣一筆筆開銷,雪花一樣層層積壓下來,凍結成信用卡賬單上的一行行數(shù)字。銀行早將她的債務轉賣給了數(shù)家收債公司,它們派來兇神惡煞的催收專員,每天電話、信件來回轟炸。我之前為了索取債務信息,跟這幾家公司通過電話,對方聽說我是給人辦破產的法律實習生,馬上推三阻四起來,將電話轉接了好幾次,讓我一連聽了幾個小時的廣告音樂。
喬安娜給我們講起她的癌癥。她之前身體很健康,連感冒都很少,可以一口氣沿海岸線走三小時,沒想到平生第一場大病,竟是絕癥。那天她在市區(qū)漫步,忽然覺得天旋地轉,路上疾馳的車靜默了,耳朵里傳來血液在血管里摩擦的聲音,對面的高樓在視野里歪斜、翻滾和對折,她旋即倒在地上。
很快她就清醒過來,好像被恐懼攥住了,踉踉蹌蹌奔向最近的小賣部,求店員幫忙打電話叫救護車,順便通知她兒子——她自己連手機都沒有。到醫(yī)院一檢查才發(fā)現(xiàn)腦部有腫瘤,已經很大了,長在不好做手術的位置,只能保守治療,減緩它長大的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