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子落在你身后

文 洪忠佩

一

樹的笑聲，是山風(fēng)撩撥的，簌簌簌，柔而輕快。這樣的笑聲，在通天塢的樹與樹之間仿佛是傳染的，一陣陣，不絕于耳。笑得歡的樹，會落下幾片葉子——飄飛的樣子，如比翼的蝴蝶追逐。若仔細(xì)去聽，松樹杉樹紅豆杉與泡桐香樟楓香櫧樹栲樹荷樹櫟樹，都是有區(qū)別的，針葉的要細(xì)密些，闊葉的則粗獷些，好比是一群人竊竊私語之后發(fā)出會心的笑聲。

在通天塢，樹是村莊的鄰居。生活在山村的人，不僅能夠聽到樹的微笑，一眼望去也能見到樹的笑容。那山巒，一層層地疊起，只有中間一塊平敞的地方，好比蓮花座中生長的村莊，最高的山峰便是觀音頂了。即便觀音頂，也是婺源常見的山巒，如巨人頭戴箬笠，又披斗篷，峭拔，聳立。山與山擠出的溝壑、峽谷，一條斜線垂下，縱深而狹長。三四十戶的村莊，水口緊閉，民居錯落，夯土墻的，砌磚的，粉墻的，混搭在一起，周邊古樹呼應(yīng)，宛如以山巒為背景的油畫與水墨畫合展。一到春天，卻是另一幅景象了，桃花、梨花、李花、玉蘭點(diǎn)綴著，樹木蔥蘢，有濕潤新發(fā)的意象，像水彩。

山路逼仄，蜿蜒，嫩綠的苔蘚，以及車前草鋪滿一路。犁頭草，禾鐮草，并不是婺源鄉(xiāng)村的專屬草種，而在缺少田地的通天塢能夠看到，我覺得還是有幾分驚喜。通天塢偏于一隅，人口也少，卻是能夠讓我安心自在的地方。閩楠、楓香，香樟、香榧樹，還有路亭，像伸向村莊的楔子。一路上，偶遇的是黃雀、斑鳩、白頭鵯、灰樹鵲、紫嘯鶇，以及黑枕黃鸝與紅嘴藍(lán)鵲的靈動身影，它們有的站在茅草、灌木枝頭，有的站在喬木樹丫上，身體輕盈，叫聲歡快，似乎在向樹的笑聲發(fā)生呼應(yīng)。鳥的叫聲，仿佛能夠讓香樟的體味變淡，淡到若有若無，那絲絲縷縷的清香便在鳥聲中消散了。而裸露的香樟樹根包裹著一塊光緒五年（1879）三月立的山林禁碑，內(nèi)容是約族示禁，禁止砍伐。顯然，香樟樹的年齡要比禁碑大得多。許是樹根箍得太緊，長著“石花”的禁碑有了明顯的裂紋。

四周滿目蔥郁，只有樹底一塊禁碑在獨(dú)自蒼老。

一年的春分，我與新溪從通天塢徒步去觀音頂，路邊除了庵堂的殘基，舉著粉拳的山蕨，垂直而生的雙鉤藤，彎來轉(zhuǎn)去的檵木，含苞待放的高山杜鵑，一對頭部長著羽冠的鳳頭麥雞竟然在眼皮底下悠哉悠哉地散步。新溪走近了，掏出手機(jī)準(zhǔn)備拍下視頻，想必是踩斷枯樹枝的咔嚓聲，驚擾了這對夫婦，鳳頭麥雞才噗噗地飛走了，消失在前方的密林之中。

那天天氣晴朗，仿佛白云就在頭頂上飄。我登臨觀音頂，周圍連綿的群山盡收眼底。即便，斜對面藏在山塢里的蘭谷也依稀可見。由近及遠(yuǎn)的山巒，無論外表，還是內(nèi)里，都應(yīng)是一個繁茂的世界。譬如滿山樹木在吐出新芽，竹林下呢，竹筍在噌噌地破土而出。

二

樹多，林密，山就深了。山里秋天像鳥兒一樣牽引目光的，是一片片的落葉。樹底的落葉，厚厚的一層，踩上去窸窸窣窣，十分松軟。草，荊棘，以及灌木，在林中做客的機(jī)會都沒有。這樣的樹林，老吳有個形象的叫法——脫褲林。在我看來，一片“脫褲林”中，不僅藏著山脈的地理，藏著鳥獸的秘密，還藏著每一棵樹與每一片落葉的故事。

而最吸引老吳的是林中的松茸蘑、青頭菇、雞腳菇、羊肝菇。想必，菌類是落葉的一種新生，腐生的，寄生的，都有。腐殖土上，落葉間，那一朵朵的蘑菇，長得圓乎乎的，探出頭來，聚族而居，甚是好看。

采蘑菇、摘野菜、采野果，都是山里人的一種癖好，嘗的是鮮，是口福。老吳青年時以狩獵為生，養(yǎng)獵狗，裝弓，放野豬炮，都是他的絕活。野兔、野雞、野豬，通天塢的山林曾給他無數(shù)的欣喜。前些年開始禁止狩獵，老吳像丟了魂似的，一天天心不在焉的，連獵狗都送給了租山種香榧的“福建佬”。好在，鳥兒在樹上筑巢，蘑菇在樹下生長。一到春秋兩季，老吳找到了采蘑菇的活兒。不然，他真的要閑出病來。山上尋?？梢姷哪⒐?，是老吳心目中的寶。家里嘗個時鮮，多的就用竹匾曬干，賣給上門收購的山貨販子，剩余的呢，給兒子媳婦帶去浙江。前年谷雨的時候，我去通頭塢買茶，在老吳家嘗過他現(xiàn)炒的蘑菇，確實(shí)好吃，鮮香無比。問題是，我有所擔(dān)心，告訴老吳野生蘑菇不容易采，有的是有毒的，而且是劇毒。老吳放下筷子，晃了晃手，笑著說：“你放心，我采了這么多年，這點(diǎn)還是有數(shù)的，顏色鮮艷的不去采就是了?！?/p>

在村里，老吳家有兩棟房子，一棟是幾年前兒子結(jié)婚時蓋的，兒子媳婦常年在浙江金華生活垃圾焚燒發(fā)電廠打工，大門一年四季都鎖著，他和老伴跟母親還住祖居屋，老屋煙熏火燎的，偏暗。吃完晝飯，老吳撅著屁股，就蹲在堂前的天井磨刀，動作嫻熟，嚯嚯嚯，肩膀一聳一聳的，說老屋住慣了，懶得挪窩。再者，年底殺只豬過年，熏個臘肉也方便。他抬起頭，用拇指試了試刀刃的鋒利程度，準(zhǔn)備下午還要上山去挖竹筍。老吳勤快，通天塢的山場就相當(dāng)于他家的菜園地。

瘦瘦的老吳，卻是個急性子，在村里是出了名的暴脾氣。據(jù)說，一次村長把老吳安在觀音培的木弓砍了，他提把斧頭去村長家門口發(fā)飆，嚇得村長躲在家中不敢出門。俗話說，赤腳的怎么會怕穿鞋的呢？想想也是，那個時候，老吳父母年事已高，兒子還在讀書，全靠他打獵賣給鎮(zhèn)上的野味餐館以添補(bǔ)家用。前些年，婺源禁止狩獵了，鎮(zhèn)上的野味餐館招牌也改成了姆媽私房菜。也就是說，老吳少了一條掙錢的門路。

“新安別無奇，只有千萬山?！贝_實(shí)，走遍了徽州山水的人都有山屋老人類似的感受。從徽州脫胎而出的婺源，更是如此了。通天塢人，祖祖輩輩靠山吃山。山上木竹、竹筍、茶葉、木耳、蘑菇之外，中藥材豐富得很，什么黃梔子、金櫻子、金銀花、半邊蓮，什么艾草、靈芝、白芨、益母草、仙鶴草、何首烏、七葉一枝花，什么半夏、鉤藤、吳茱萸、黃精、蔓荊子、菟絲子，山中都有。這些植物，老吳還是比照上世紀(jì)七十年代出版的一本《江西草藥》手繪圖譜才對應(yīng)上的。圖譜都發(fā)黃了，不清晰，有的看著是模棱兩可，還不敢確認(rèn)。恨只恨自己大字認(rèn)不了幾個，識得的中草藥更少。不然，也可像鄰村的老江一樣，靠在山中挖中草藥就好過日子。

有時，舌尖不是為了品味，是用來嘗生活之苦的。在老吳眼里，能夠變成現(xiàn)錢的草木，都是好草木。父親當(dāng)年一場大病，讓他借債無門，真的，窮怕了。偏偏，兒子同老吳一樣倔強(qiáng)，在鎮(zhèn)上與收山貨的發(fā)生了爭執(zhí)，仗著年輕，打了一架，結(jié)果進(jìn)了拘留所。從拘留所出來，免不了父母的一頓數(shù)落，他一負(fù)氣，就去浙江打工了。

人呀，經(jīng)不住時間和事的消磨。多年接觸下來，發(fā)現(xiàn)老吳年紀(jì)大了，脾氣反而小了。

三

陽光在墻角折下，形成一個銳角的陰影。老吳枯坐在門口的木椅上，頭稍微偏一下，就進(jìn)了陰影區(qū)，而身體依然暴露在陽光下?？瓷先?，他的目光是憂郁的，一臉傷心欲絕的樣子，嘴上像貼了封條似的，眼眶里還含著淚花。究竟老吳經(jīng)歷了什么，又在等待什么，鄰居都心知肚明。只不過，不好去把話題挑起，生怕在他傷口上再撒把鹽。一個禮拜，就七天呀，他的母親誤食毒菇中毒身亡，老伴和孫子還住在縣中醫(yī)院ICU病房。

與其說老吳是枯坐，不如說他蜷縮著更準(zhǔn)確些。那房屋戧角，在陽光的折射下，像怪獸撲在他胸前。仿佛影子很重，壓得他喘不過氣來。荷花嬸瞥了老吳一眼，話到嘴邊又憋住了。想想，老吳的兒子媳婦好說歹說，把他從殯儀館勸回家兩天了，仍不吃不喝的，萬一再憋出個什么事來，這個家真的就散了。唉！她實(shí)在憋得難過，忍不住嘆了一聲氣。

“太僥幸了，毒蘑菇也敢吃。這不，吃出禍了吧?！闭驹谝慌哉f話的，是原村長的兒子扁嘴華。

老吳像沒聽見似的，連眼睛都沒瞪一下，倒是蓮花嬸聽不下去了。

“你傻呀，放什么狗屁！誰知道尿床還上床？”荷花嬸白了他一眼，嘴巴不饒人，放下臉說，“你也就是那種洗臉不洗塵，光嘴講別人的人，去去去，死一邊去。”

鑼鼓聽聲，聽話聽音。扁嘴華討了個沒趣，哼了一聲，悻悻地走了。

如果不是聽荷花嬸一五一十地說起老吳家吃野生蘑菇中毒的事，我懷疑是坊間的謠言。那一天，老吳從山上采蘑菇回來，就去幫荷花嬸家做酸棗糕了，他逃過了一劫。其實(shí)，通天塢隔壁的十畝段村去年春天就發(fā)生過吃野生蘑菇中毒事件，差點(diǎn)出了人命，老吳不可能不長記性。再說，誤食了野生毒蘑菇身體會出現(xiàn)頭暈、惡心、嘔吐、流涎、腹痛、煩躁不安等癥狀，應(yīng)及時送去醫(yī)院呀。問題是，中毒事件不僅發(fā)生了，還沒當(dāng)一回事，只是自己用鹽水肥皂水去催吐、導(dǎo)瀉，拖延了。結(jié)果呢，一位喪生的老人已經(jīng)送去了火葬場，還有兩位躺在醫(yī)院的ICU病房。看到荷花嬸央求的目光，我愣了一下，嗓子直發(fā)緊。說什么呢，怎么去勸，怎么去安慰，都覺得不合適。

此時，應(yīng)是老吳最需要人陪伴的時候吧。我沒說話，端了一面小凳，只是默默地陪著他坐著。

一只狗嗚嗚地趴在老吳的腳底，抬頭，望了望我和荷花嬸，甩了甩尾巴，又伏下了。老吳呢，像被什么嗆著了，連續(xù)咳了幾聲，眼淚都咳了出來。很明顯，老吳的臉是僵著的，一咳就在光影區(qū)的明暗之間晃動，仿佛臉都咳變形了。緩過神來，我分不清楚他是在咳嗽，還是在抽噎。

蜷縮在椅子上的老吳，比面對的那棵棕櫚樹還孤獨(dú)。

四

漫長的過程，莫過于這七天了。老吳心中的傷痛，可想而知。傍晚，老吳的“老人機(jī)”響了，兒子在電話里說，母親和他兒子都轉(zhuǎn)危為安了，生命體征已轉(zhuǎn)向正常。如果不是政府和醫(yī)院領(lǐng)導(dǎo)出面，及時請省里的專家會診，后果真的不堪設(shè)想。

憋在心里的傷痛，終于決口了。老吳渾濁的老眼淚如雨下，嚎啕大哭起來。一位上了年紀(jì)的老人的哭聲，令人動容，我心中顫了一下，也禁不住跟著他流淚。

“我……我……我這是披蓑衣救火，引火燒身吶。好端端的母親，轉(zhuǎn)眼就變成了一把灰……真的是叫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鳴。腸都悔青了，能把母親悔回來嗎？鬼惑著，是的，肯定是鬼惑著，我采的蘑菇與平常沒有什么兩樣呀……”老吳邊泣邊說。

“嗯，怎么說呢，行船坐車都有三分險，何況蘑菇也是會變異的。古話一句，泗洲菩薩沾不得。以后，野生蘑菇千萬不要去碰了?！蔽冶亲铀崴岬?，喝了一口茶說。

老吳剜了我一眼，沒好氣地說：“泗洲菩薩沾不沾得我不知道，灶司老爺我是每年春節(jié)都拜的。你呀你，還說我會不會有以后，我這是燈蛾撲火——找死?！?/p>

不過，我看他眉頭還是緊鎖著，沒有一絲舒展的跡象，而額頭的黑痣，好比一點(diǎn)凝墨，枯枯的，脫了一小塊皮。

“咕咕，咕咕咕”。山斑鳩的叫聲低沉，仿佛離老吳的屋前越來越遠(yuǎn)，最后消隱在水口的密林之中。

哭過之后，老吳仿佛猛然哭醒了似的，不管不顧，急匆匆地走到村口，他“嗷”地狂吼一聲，開始向著黑夜奔跑，就像一部默片，一部隨時被黑夜吞噬的默片。誰知，沒跑幾步，又停了下來?；蛟S是體力不支，他跑跑，又停停。我生怕老吳想不開，只好亦步亦趨，尾隨著他。

山風(fēng)呼呼地吹，推著林濤涌動、擴(kuò)散。內(nèi)里，混合著溪聲、竹聲、松聲，以及夜鳥與蟲豸的叫聲。這一夜，我參與了一片片葉子的飄落。只不過，那一片片葉子都落在老吳的身后。

不知過了多久，落葉，我，老吳，還有身后的村莊，都被黑夜吞沒了。沒有燈火，能夠照亮回家的路的，只有天上的星光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