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興
鄉(xiāng)聲祭
◎李興
我生長的小村從不寂寞,除了山高谷深的東河劈山開路晝夜不息的濤聲,還有間或生發(fā)的各種哭聲、笑聲、歌聲以及別的一些聲音。這些聲音,在這個形似音箱的偏僻村落形成了美妙的和聲。小村是和聲忠實的聆聽者,而村里的人們則是和聲虔誠的演唱者。小村的和聲伴我生長、別離和歸來,會時時明晰地回響在心里。
人類是以哭聲首次叩開世界之門的嗎? 我始終在臆測中無法確定。我能夠確定的是,以哭聲表達喜悅和悲情,是人類存活于世間的重要存在方式。生命降生的首次喜哭、壯年喪子的切膚慟哭、送嫁愛女的殷殷囑哭、老人辭世的別離哀哭,都深刻地詮釋了人們的喜怒哀樂,以及親情的無邊浩瀚。如果沒有哭聲,世間不知有多乏味。包括我生長的貧瘠荒涼的小村,在缺了哭聲的情況下會雜蕪成什么樣子。
七十年代的農(nóng)村醫(yī)療條件較差,接生只能依賴老婦的經(jīng)驗,我的大妹將在早春二月降生。一大早,母親就腹痛難忍,一陣陣慘叫傳遍了整個村子。奶奶滿頭大汗地伺候著準備接生。母親生命終結(jié)般的哀嚎,使門外的父親同樣滿頭大汗,焦急得來回踱步,我與同樣幼小的兩個哥哥六神無主地蜷曲在門外一個陰暗的角落里。一陣尖厲的嬰兒啼哭聲突然傳來,母親旋即停止了嚎哭。“生了, 生了,是個大胖閨女呢!”奶奶喜悅中向門外的父親報喜?!巴迌核龐屧趺礃樱俊备赣H第一時間問奶奶?!澳概桨?!”奶奶邊清理接生現(xiàn)場邊回頭答話。松了一口氣的父親一屁股坐在門前的臺階上,顫抖著點燃了嘴上的紙煙,喜笑著的臉上淚雨如注。我幼小的心靈便萌出了這樣的判斷,在我降生的時候,母親也是經(jīng)歷了這樣的哀嚎,而父親也應(yīng)是這樣的表情吧!
嬰兒降生的哭泣是對這個世界的告知, 而父親的哭泣則是真正意義上的喜極而泣。還有一些時候,這種喜哭也會體現(xiàn)為人們獲取巨大收獲后對實現(xiàn)熱望的釋放和宣泄。在仲秋一個酷熱難耐的午后,我看見鄰家的堂兄曉東在河灘上那顆碩大的麻柳樹下嚶嚶哭啼,眼淚嘀嗒在手中的一張紅紙上,心想他是受到了別人的欺負還是遭到了父母的責(zé)罰。晚上,我將所見告訴了父母?!皷|娃考上了大學(xué),他那是高興的哭?!蹦赣H說。父親緊接著補充說,這可是全鄉(xiāng)的第一個大學(xué)生啊, 聽說還是一所名牌大學(xué)呢,你馬上就要上學(xué)了,考不上大學(xué)中專,就只有回家務(wù)農(nóng)這一條路。當時我還無法明白上學(xué)讀書對人生的意義,但我認為高興的事該笑才對。那時, 我想不明白的事很多,如同饑餓時不知可以在什么地方覓食。
當然,哭聲更多的體現(xiàn)為對悲情的表達,涵蓋著傾訴、送別、緬懷或者別的傷悲。1976 年那場全民意義上的哭聲撼動著中華大地,而我們所在的小村也有很長時間沉浸在那場聲勢浩大的哭聲中。那是一個多災(zāi)之年, 既發(fā)生了唐山大地震,共和國的三位締造者又相繼離世。特別是領(lǐng)袖的去世無異于晴天霹靂,國人似乎感覺天塌下來了,這是自古以來最大范圍的全民悲慟。這個人們每天在上工前都要集體祝愿萬歲的人,就這么撒手走了,所有人六神無主如喪考妣,每家每戶都能聽到人們從心里流出的哭聲。順應(yīng)全國形勢,小村也在稍微開闊一些的燕家院子搭設(shè)了靈堂,開展了為期十天的祭奠活動。生產(chǎn)隊規(guī)定,無論男丁婦孺,必須人人披麻戴孝,在那個食不果腹衣難保溫的困難時期, 這個問題難住了很多家庭,但人們毫不猶豫地剪開了床上的被子和床單。哭能最大程度地表達悲傷,也是對逝者最高禮儀的祭奠。對于神一樣存在的偉大領(lǐng)袖,無論如何也要哭得隆重哭得有規(guī)模。生產(chǎn)隊長采納了村里幾位德高望重的長者的建議,要求所有社員每天分早中晚三個時段集中到靈堂哭別,而且每次哭的時間不能少于一個小時。農(nóng)事繁忙已然不顧,每天投入地哭上三次就是大家的活計。盡管住居分散,但平時拖沓散漫的人們都能一個不落地準時到達。沒有人在低徊的哀樂中無動于衷,男人們不停地抹著眼淚,女人們則哭天搶地大放悲聲,領(lǐng)袖微笑著欣慰地看著堂前一眾白素素的人群。在哭祭活動最后一天晚上,哭聲撕碎了小村的夜空,天公與悲者熱烈地進行了呼應(yīng)和互動, 電閃雷鳴伴著暴雨傾盆而下,哭聲雨聲雷聲混響為悲壯的和聲,揪著黑壓壓百余人的心。我親眼看見生產(chǎn)隊唯一的黨員、參加過抗美援朝戰(zhàn)爭的老兵成梁大爺哭暈在靈堂前。村里大多數(shù)婦女哭啞了聲帶,以至于使我無法聽見母親喚我回家的聲音。那時尚小,我只是整個活動的圍觀者,還無法感受一個人的去世會如此牽動著這么多人的心,但那種壯觀的陣勢迄今再未聞見。
我生于斯長于斯的村子位于嘉陵江重要支流東河的米倉山麓,在河邊一面陡峭的山上,零零星星地擺放了千余號人。在這個現(xiàn)在看來風(fēng)光旖旎的地方,當年卻是嚴重缺糧。剛剛包產(chǎn)到戶的 20 世紀 80 年代,這塊貧瘠的土地上已經(jīng)無法安放太多的精壯勞力了, 很多年輕人便去了鄰村的采石場和其它鄉(xiāng)鎮(zhèn)的小煤窯務(wù)工。這些管理不規(guī)范安全無保障的小廠小礦,奪去了村里很多年輕人的生命, 那個灰色時段多年來一直在我心里揮之不去。據(jù)老人們講,短短幾年因安全事故死去的年輕人比任何災(zāi)荒之年還多。在上初中那年一個周末的回家途中,鄰村向陽一陣陣凄厲的哭聲吸引我走了過去。在渡口幾間低矮的瓦房前,我看見黑壓壓人群中間,擺放著五具已經(jīng)燒焦了的尸體,肉體焦糊的味道消散于悲憫的空氣中,善后的政府工作人員正安排人們運送遺體?;丶液笪业弥?,村里有三人在這次事故中死去,一位表叔也在這次事故中撒手人寰,事故原因為瓦斯爆炸。表叔年屆28 歲,表嬸比他年小兩歲,孩子還不足一歲, 父母不到 60。頂梁柱的離去使這家彌漫著絕望的氣息,哭暈過去的表嬸醒過來就要投河, 失去兒子的表婆一夜白頭,多次服毒被人奪下了藥瓶。老年喪子的表爺,在表叔入土?xí)r用頭撞擊冠冢撕心裂肺的嚎哭更是讓人揪心不已。我曾多次詛咒過河對岸的采石場,就是那個僅能安排二三十個人務(wù)工的地方,工作苦累工價低廉不說,幾乎每年就要掠去村里一個年輕的生命。每每路過采石場,我就感覺那里陰魂不散,就會隱約聽見那些喪身于滾石中熟悉的年輕人的哭泣。據(jù)老家人說, 采石場在政府的安全和環(huán)保整治中已被永久關(guān)停,我沉重的記憶突然從心霾中晴朗開來。
小村是中華龍脈秦巴山麓的因子,而在這里生長了上千年的族群,則是它滲出的濃濃汁液繁衍滋養(yǎng)的生靈,散落在山間河谷的人們,終年聆聽著嘉陵江綿延奔流的歡唱。其實,村前嘉陵江支流的東河,有時也會露出它猙獰的面目。這條玉帶一樣清澈晶瑩的河流時時潛伏著殺機,突如其來的山洪會猝不及防地卷走正涉水而過的耕作者,我熟知的幾個年長或年幼的鄰居就被它掠走了生命, 一些試圖與柔波凈水肌膚相親的游泳者,也將生命沉到了河間的深潭。在呼呼迎面的河風(fēng)中,我常常聽見他們的哀怨和啼哭。河殤, 揮之不去,那個發(fā)生于我出生前幾年的重大沉船事故至今陰郁并晦澀著村里每個人的記憶。時值春夏之交,隔壁幺爺家置辦酒席, 要將三女兒嫁往河流下游十多公里以外的縣城附近。滿載著嫁妝和送親隊伍的碩大木船, 在鞭炮、鑼鼓和嗩吶聲中劈波斬浪向下游駛?cè)ァS茡P的鑼鼓和喜慶的嗩吶并沒能夠取悅上蒼,閻羅貪婪地將利爪伸向了這些生靈。在一個名為侯家澗的險灘,木船撞上了河中的巨石,船體被巨浪撕成了碎片,紅紅綠綠的嫁妝漂浮在波浪間,除那些會游泳的青壯年僥幸生還外,七八個女性全部葬身水下, 一些人的尸首一直沒有找到。出嫁者是我堂姑,送親者都是她的閨蜜,這些閨蜜都有了婆家而待字閨中。陰晴圓缺悲喜無常,舉村送喪的情景何等悲涼?很長時間,這條綿長的河灘都會傳來父母招魂的啼哭。母親每每講起此事,都令我周身發(fā)麻毛骨悚然。
更多的哭聲來自于老人的故去,將喜喪操持隆重會在四鄉(xiāng)八里贏得好的名聲。喜喪的隆重,不在于置辦了多少桌酒席,上了什么硬菜,更多的體現(xiàn)于哭喪的規(guī)模和水平。哭喪的效果甚至高于悲傷的意義,哭的效果好與不好,人們很快會給出結(jié)論。鄔爺去世的時候我剛上小學(xué),由于在當?shù)赜泻芨叩穆曂?,鄔爺?shù)脑岫Y自然會引起很多人的關(guān)注和圍觀。下葬的當天下著大雨,當十來個壯漢將裝著鄔爺?shù)墓撞姆胚M墳塋時,墓前的跪臺上便響起了數(shù)十個后輩們撕心裂肺的哭聲。一陣嚎哭之后,便是各自帶有抒情意義的哭詞,以哭詞表達哀思和送別就可以看出各自哭喪的水平了。“我的爹啊,您這一走撇下兒女孫娃,鄔家沒有主心骨了,遇到大房小事,誰給我們拿主意,我們今后咋辦嘛?啊哈!”鄔爺三兒媳秀林的哭詞鶴立雞群哀婉動人,引來圍觀者的嘖嘖稱贊?!拔业牡?, 一生走南闖北做生意啊,忍饑挨餓節(jié)衣縮食含辛茹苦啊,養(yǎng)育孝子賢孫三四十啊。啊哈!” 雖然大家都知道秀林在幾個兒媳中最為不孝, 但她華麗的哭詞和唱歌一樣的哭腔還是深深感染了在場的人。鄔爺是個雞蛋里能夠挑出骨頭的倔強老頭,生命的最后幾年很不招人待見,但是在秀林哭訴的追憶和懷念中,鄔爺?shù)某删捅粺o限放大,從陳年往事中梳理出來的每一個細節(jié)都那么楚楚動人?!拔业牡?, 辛辛苦苦一輩子,沒有享過一天福,天都在流淚啊。啊哈!”人多勢眾烘托了哭喪的氛圍, 秀林不會對旁觀者的好評熟視無睹,一臉入戲銷魂的悲傷表情,哭得更來勁了?!拔业牡?,一生孝老愛幼善待近鄰,都念您的好, 功德照后人啊。啊哈!”旁邊的哭聲低了下來,慢慢變成了秀林表嬸的哭場秀。秀林表嬸的哭喪專注動情,悲傷在淚水中逆流成河, 我質(zhì)疑她的淚腺就是一條江河的源流。這是主喪者希望達到的預(yù)期,也是離世者的待遇, 在場者對秀林的表現(xiàn)給于了十二分的默贊。按輩分我該叫秀林表嬸,長得漂亮而且很會哭喪,使她在當?shù)睾苡忻麣狻.敽闷娉蔀檎T惑, 我便自然成了秀林表嬸哭喪現(xiàn)場的追隨者,那是現(xiàn)今看來屬于我對一種藝術(shù)的朦朧初識。秀林表嬸與近鄰和遠親的關(guān)系都很差,所以很不招人待見,大多數(shù)時候,她是睦鄰友好的局外人,也蕓蕓眾生的孤獨者。即便如此, 村里卻離不開她,誰家老人去世,只要秀林表嬸到墳頭一領(lǐng)哭,現(xiàn)場絕對哭意盎然眾聲喧嘩,葬禮也肯定會提高一個檔次。當年偉大領(lǐng)袖去世大祭的十日,生產(chǎn)隊的婦女們停工在靈堂前的每天三次哭別是要記工分的, 別的婦女每天九十或者一百分,隊長卻要破例給擔(dān)負領(lǐng)哭職能的秀林表嬸一百二十分, 沒有任何人提出異議,就是高度肯定。別的生產(chǎn)隊也有不少哭喪高手,但秀林表嬸是公認的高手中的高手。秀林表嬸已經(jīng)過世多年, 在我現(xiàn)在看來,她隨口就來的哭詞很有文理很具詩韻,清潤悠揚的哭腔也達到了很高的演唱水準,可她偏偏大字不識一個。換個時代, 或許她就是一個大詩人大歌唱家。
哭聲已消失在鄉(xiāng)愁里,這是不爭的事實。當年最尋常的哭嫁也已淹沒于高檔嫁妝和高額彩禮的笑容里。就連老人離世的哭別,也更多的體現(xiàn)于禮節(jié)形式的層面上了。近年來, 我參加了家鄉(xiāng)幾位老人的葬禮,從太過內(nèi)斂簡潔的哭喪上,我看不出那些晚輩的太多悲傷,人們對于陰陽隔世的殘酷和疼痛顯得麻木不仁,親情因漠視而清冷。村里六十多歲的富國因車禍去世,遺孀和兩個孩子哭了兩嗓子便將其草草掩埋,送走參加葬禮的人們后,兄弟倆就迫不及待的商量著分配父親用生命換來的撫恤金,據(jù)說還差點動手。
在經(jīng)歷了生不如死的三年癌癥晚期之后, 父親在疼痛中凄然離世。考妣故去乃終極之痛,雖然明知這是不可逆轉(zhuǎn)的現(xiàn)實,但全家人還是悲痛到了極點。父母繁衍出來的二十多個后人形成了龐大的哭陣,高分貝的哭聲迅速擴散在村子仲秋凝重的空氣里。經(jīng)過推算,父親要在設(shè)在家里的靈堂停放六天才能下葬,這就要求子女和兒孫要不間斷的守靈六天。親戚朋友前來吊唁,均要行跪拜之禮, 我們便以哭聲彰顯悲痛的情狀,那些至親至戚的女性們也會附和著隨我們哭上一陣。三天之后,兩個妹妹已經(jīng)哭啞了嗓子,我和兩個哥哥在守靈和跪拜中也耗去了大量體能, 哭力已明顯減弱。素愛面子的母親很是不滿而且?guī)状伪г梗f我們哭得不熱鬧沒氣勢, 我們只好又去靈堂前嚎上幾嗓。平心而論, 我是五個兄妹中哭得最少的一個,而我哭得最少的原因,除了因為父親在生病期間,我們傾盡全力帶他到很多大醫(yī)院進行了救治, 在輪流進行精心陪護的同時,帶他去了很多他一生最想去的地方。當然,更重要的是他的離世從此真正擺脫了病痛折磨。想到他病入膏肓后的瘦骨嶙峋之軀,我無法用哭聲對生不如死的父親作出毫不現(xiàn)實的挽留,而我的淚腺已經(jīng)生產(chǎn)不出眼淚的根本原因是在父親病中就已干涸。鄉(xiāng)俗如此,我理解母親很重名聲、想讓父親走得體面的想法,我不想哭給人看,但又必須迎合母親的心思。父親在家里停的時間太長,而哭喪也超過了子孫后輩的耐受能力,再說還得應(yīng)對下葬時哭喪的強大陣勢。操持葬禮的司儀在靈堂外安放了音響設(shè)備,以便在我們哭力不濟時,讓磁帶里的錄音幫著哭上一陣,偶爾也會插播一段父親生前最愛聽的川劇、秦腔和鄉(xiāng)戲。對于音響設(shè)備的幫哭,其他兄妹沒有異議,我也就沒有排斥和拒絕的理由了。事實上,在九年前的當時,用音響設(shè)備代哭的形式在鄉(xiāng)村已經(jīng)盛行。據(jù)說,城里還誕生了專業(yè)的哭喪行業(yè),只要價錢到位,保準哭陣強大哭效隆重。
父親的葬禮如期舉行。濃厚的烏云密不透風(fēng)地籠罩在村子的上空,壓在我們心上。長長的送葬隊伍在冷涼的秋雨中一步一滑地扶靈前行,細密的雨珠滴落在我們的麻衣和父親的靈柩上,鑼鼓和嗩吶遠遠蓋過了兄妹們的哭聲。咸淚夾雜著冷雨洶涌而下,我甚至聽不見自己細微弱小的哭聲,但我感到自己灌了鉛一樣沉重的心快要撐破胸腔。父親在我手中的水晶相框里微笑著注視我,我不停地用衣服擦拭著滴落在他面頰上的淚水和雨珠,力求使他的笑容不被水霧凝固。到達陵園,雨也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兒女們匍匐在墳前潮濕的泥地里大放悲聲,與父親作陰陽兩隔的訣別。人們不忍心讓雨水打濕了父親的冠冢,便加快了下葬的進度。當最后一鍬泥土覆上墳頭,就必須停止所有的哭聲。哭喪雖然沒有成為葬禮的重頭戲,但父親依然走的隆重和體面,因有蒼天涕淚相送。震天的鞭炮炸裂了濃厚的云,鏗鏘的鑼鼓叫醒了沉默的山,父親就這樣與我們正式告別。
哭聲是村里固有的聲音,這聲音是村子不甘平靜的彰顯,更是對人情冷暖的表白。在這些哭聲里,我聽見了悲情以外的聲音, 那是村子亙古永恒的生長的聲音。
村前的河灘會根據(jù)潮漲潮落演繹出激昂和舒緩的韻律,所以村子從來不乏音樂。那么, 有點歌聲呢?不用擔(dān)心,村里也從不乏歌聲。
沒有親歷,就不知蜀道的艱難,走出大山是很多人無法實現(xiàn)的憧憬。到了 20 世紀 70 年代,這種憧憬便逐漸成為可能,因為川北通往陜南的秦巴公路已經(jīng)修通。盡管如此,汽車依然是這條通道上稀罕物,人員往來和物資運送還得依賴村前這條河流的航運。冬春之際是這條河流最為忙碌的時段,各種船筏滿載著下游所需的土特產(chǎn)和上游所需的油鹽醬醋交匯穿行。船工們的歌聲會隨時飄蕩這條河流上,這些歌聲豐富了沿岸人們的精神生活,也賦予了這條河流人文氣息?!皟蓷l木漿蠻開大船,穿云破霧出廣元。到了南充卸完貨,運回鹽巴蠻掙大錢。”這是我們兒時聽到的最多的一首山歌。我家門前水流稍緩的河灣是往返船隊過夜的地方,每到晚上船篷前掛滿的馬燈星星點點,酒足飯飽之后,船家子們有的會打幾圈川牌,有的也會吼幾腔激蕩情欲的山歌?!霸聝郝湮鲘{啊, 我在想撩家(相好,城里人所說的情人), 行船回來割了肉啊,還給你買了絲褂褂,早些溫好酒啊,天黑了我就來你那榻榻。”唱完就會傳來大家的叫好聲?!懊客硐朊盟幌拢?卸完貨啊我調(diào)轉(zhuǎn)船頭就往回劃。包谷酒啊勁兒大,和妹妹擺擺知心話。瞄見你身上的紅肚兜啊絲褂褂,就想那個啥?!庇腥嘶貞?yīng)著唱幾句后,馬上會引來笑罵和起哄。逆流而上波急浪高,河灘上便會出現(xiàn)一串串吼著川江號子光著膀子拉纖的人。拉纖是這條河流的航運中最苦的差事,不分酷暑和冬寒,只要往上游走就必須面對太多的逆流險灘。纖夫們排成縱隊合力牽引,整個身體因為竭盡全力幾乎要與地面平行,人們的小腿上青筋暴突,纖套幾乎要勒進上身的骨肉,一人踩滑眾人都將被帶進水流湍急的河流。父親和二叔常常會躋身于這樣的隊伍,在聆聽激昂優(yōu)美的纖號中,我的內(nèi)心也常常隱匿著擔(dān)心。船工號子都是以歌的形式,帶著凝聚力量的節(jié)律,一人領(lǐng)唱多人附和。領(lǐng)唱者位于纖首, 如果他唱一句“過激流哦”,后面的所有人就會專注于腳下的用力并附和著哼上“嘿喲、嘿喲”。號子通常是這樣的內(nèi)容:“過激流哦, 嘿喲嘿喲;使足勁哦,嘿喲、嘿喲。涉險灘哦, 嘿喲、嘿喲;腳莫滑哦,嘿喲、嘿喲。娃兒放學(xué),嘿喲、嘿喲;回了家哦,嘿喲、嘿喲。婆娘在家哦,嘿喲、嘿喲;溫好了酒哦,嘿喲、嘿喲。還有幾步,嘿喲、嘿喲;就過完了灘哦, 嘿喲、嘿喲?!庇土恋暮怪樵谒麄兛嚲o的脊背上滾動,在太陽下發(fā)出晶亮的光。過完一灘, 被今人稱為船長的船家子會招呼大家停下來抽支煙,天冷的時候會讓大家喝幾口燒酒暖暖身子。
20 世紀 30 年代初,民怨極大的國民黨軍隊已經(jīng)征不到兵員,川北便成了國民黨川軍“抓壯丁”的重災(zāi)區(qū),村子里十余個青壯年就被他們強行抓進了軍隊遠征。在這里,隨處可以聽見人們用山歌傾訴苦難和哀怨。“兵災(zāi)戰(zhàn)亂家國破,日子難過蠻年年過。久旱無糧將斷炊,偏偏又要蠻遭橫禍。不治國來蠻不安邦,強抓壯丁不嫌恥。恨不完你個劉文輝, 罵不死你個蔣該死(蔣介石)!”這是一首上了年紀的老人都會唱的本地山歌。從村子順水而下 15 公里的縣城,就是當年紅四方面軍的總部,張國燾、徐向前、陳昌浩在這里親自指揮了著名的百丈關(guān)戰(zhàn)役。雖然徐向前在村里住過一夜的說法無從佐證,但紅四方面軍西征時村里確實有幾個艄公自愿參加了紅軍?!巴黄破D險出深山,誓死追隨徐向前。打倒土豪和劣紳,共同建立蘇維埃,干完革命分良田?!边@些至今還在傳唱的山歌里還存留著深深的紅色烙印。
當快捷的公路運輸盛行起來的時候,水運也就慢慢消失了,一起消失的,還有那些船只、船工和他們的歌聲。但我相信,村里不會從此沒了歌聲。文革的后三年,我已經(jīng)可以隨伙伴們到處玩耍。最喜歡去的,莫過于村里的鄉(xiāng)完小,因為那里隔三差五就要排演《紅燈記》《白毛女》《智取威虎山》之類的樣板戲,幾個英俊漂亮的男女老師總是深深吸引著我。雖然當時還聽不明白那些抑揚頓挫的唱詞,但我已經(jīng)能夠從扮相上判斷誰是好人誰是壞人。學(xué)校放假了也沒關(guān)系, 因為家兵表叔能讓我們聽到歌聲。家兵表叔是生產(chǎn)隊掃盲班的教員,他是周圍幾個生產(chǎn)隊中唯一能識譜的人,教群眾識字的同時, 還教大家唱一些革命歌曲。家兵表叔通常是教一句譜再教一句詞,那樣子簡直帥極了。我一個旁聽的三四歲孩童早已滾瓜爛熟, 可那些社員笨得硬是學(xué)不會,家兵表叔總是不厭其煩地反復(fù)教唱。簡陋教室里傳出的歌聲愉悅著我,同時也感染著窗臺上像孕婦一樣挺著胸脯悠閑散步的不知名的鳥雀。其實,那個年月翻來覆去也就那幾首歌, 但人們始終百唱不厭。后來,家兵表叔嗓子壞了教不了歌了,但絲毫沒有影響歌聲在村里的綿延和傳導(dǎo),公社安裝的高音喇叭每天播放的歌曲全村都能聽見,很多歌曲家兵表叔都未聽過。
上學(xué)以后,有了固定的音樂課,整個學(xué)校除了一個還擔(dān)負著主課的音樂老師,便是一臺老掉了牙的腳踏琴。并非科班出身的老師教著很不標準的歌曲,伴我走過了小學(xué)時光。但《少先隊歌》《紅星照我去戰(zhàn)斗》《我們是共產(chǎn)主義接班人》《讓我們蕩起雙槳》等歌曲還是溫暖了我們的童年。因為隨處可以聽到歌聲,我的童年也是不寂寞的,即便是放暑寒假和伙伴上山放牛打柴,也能聽到村里老人們的山歌對唱。傳寶表爺和四爺是村里山歌界的高手,對起山歌可以信口就來, 這與他倆都讀過私塾,有一定的文化功底密不可分。記憶尤為深刻的是我小學(xué)快畢業(yè)時聽到他倆的一次對歌?!胺排5搅肆琢海?牛在蠻吃嫩草,我在蠻啃干糧。四老頭兒你在哪,跨過山頭蠻過來耍。”這是傳寶表爺在與對面山包上的四爺打招呼。“傳寶你整天蠻沒球事,只是放個牛蠻,還揣個小書蠻識識字?,F(xiàn)在蠻天還早,我先蠻放完牛,還要去地里砍包谷草。”傳寶表爺緊接著用歌聲回應(yīng)“四娃蠻你苦球了一輩子,難道真要累到死?土都蠻埋到了大半身,認真蠻想想值不值?兒孫蠻自有兒孫福,應(yīng)該蠻讓他們自己去苦飯食?!睂γ嫔桨R上傳來了四爺?shù)母杪暋皼]有蠻什么放不下,兒子蠻打工又不在家,兒媳蠻忙了地里又忙娃,我也不能閑著嘛?!边@些既有人情味又有詩意的山歌啊, 總會唱響在我的記憶里。
包產(chǎn)到戶是一個劃時代的抉擇,其意義在于從根本上改變了農(nóng)村的生產(chǎn)方式,更大地激發(fā)了農(nóng)民的活力,實現(xiàn)了農(nóng)業(yè)由規(guī)模型向效益型的轉(zhuǎn)變。沉入記憶的大集體時代一去不返,只能在茶余飯后回想了,而大集體時那些在歌樂中火熱的勞動場面總會撩動我記憶的味蕾。在每年六月包谷鋤二道草的時候,每個生產(chǎn)隊都要搞大會戰(zhàn),也就是薅鑼鼓草。在記憶中,那是這個季節(jié)最熱鬧的時段。整個一面山的大村有十個生產(chǎn)隊,地處河谷地帶的兩個生產(chǎn)隊就是我家所處的小村。薅鑼鼓草必須舉大村之力,要在一天之內(nèi)鋤完一個生產(chǎn)隊包谷地里的草。在那個青黃不接的季節(jié),盡管每個生產(chǎn)隊都面臨缺炊斷糧的困境,但對于數(shù)百人的突擊戰(zhàn),都表現(xiàn)了山里人的豪氣,都會傾其所有把當天的伙食搞好。通常中午是白饃,晚上會在隊里的公房擺上臘肉和燒酒慶賀一番。當然,更加值得回味的是數(shù)百人揮汗如雨,鑼鼓聲中伴有唱詞的勞動場面。鋤草前所有人一字排開, 隨著一聲鑼響,人們就開始進行緊張的鋤草, 既要將草鋤干凈還不能掉隊。大村是遠近聞名的鑼鼓之鄉(xiāng),多次在縣里組織的鑼鼓節(jié)比賽中獲獎。在薅鑼鼓草這樣重大的農(nóng)事活動中,鑼鼓隊自然派上了用場。鑼鼓隊的職能是既褒揚先進又鞭策后進,既詼諧幽默又不失分寸??傊詈图ぐl(fā)有關(guān)。我們村的傳德、傳清、煥明就是鑼鼓高手,我熱衷于聽他們敲打鑼鼓和隨口而出的唱詞。記憶非常深刻的是那次在大毛坡薅鑼鼓草時他們的表演。眼見李成新被大部隊落下了,打馬鑼的傳德邊打鑼邊唱上了:“我說你個李成新,薅起個草來不使勁。別人已甩下你八丈遠, 你還在后邊慢騰騰。”唱完叮叮當當在屁股后邊敲了十幾下,李成新?lián)]動著手上的板鋤, 很快就趕上了大部隊。見年輕的康懷生薅到了隊伍的最前面,打大鑼的煥明恨恨地敲了三下鑼便唱上了:“你看人家康懷生,鉚足干勁最用心。眼明手快鋤生風(fēng),野草蠻它就斷了根?!甭犕瓿~,大家明顯加快了鋤草速度。打鼓的傳清是生產(chǎn)隊的搞笑高手,見侯秀蓮人在前面去了而身后的草卻沒有鋤盡, 有些沒有鋤到的地方她還用土偷偷蓋了起來。傳清馬上就唱上了:“這個侯秀蓮,鹽去了湯不咸。鋤草貓蓋屎,糖多蠻包子也不甜?!?調(diào)侃和幽默的唱詞引來大家的開懷大笑?!澳銈€死驢日的?!焙钚闵忂呅χ亓艘痪淞R邊尷尬地回過頭來返工。偌大的隊伍碾過雜草, 人們在禾苗的目送下征服一面面坡地。有唱有笑有鑼鼓,這樣歡快的勞動場面只有在當年大集體時代的農(nóng)村才能見到。
農(nóng)村有了錄放音樂的設(shè)備后,歌聲便只能在音樂里升起。上初中時,村子里已經(jīng)開始流行錄音機,這是嫁進村子的少婦們必要的陪嫁,沒有迎娶的家庭也不甘落后的很快購置了錄音機。每天傍晚時段,每家的窗戶就會飄出優(yōu)美的歌聲。從歌聲中,我們認識了李玲玉毛寧楊鈺瑩解曉東崔健以及港澳臺風(fēng)靡內(nèi)陸的四大天王和小虎隊。時髦讓我們跟風(fēng),歌聲讓我們瘋狂,我們唱他們的歌, 模仿他們的動作,甚至學(xué)習(xí)他們的做派。他們的外在形象引領(lǐng)我們穿起了喇叭褲、蓄起了八字胡,甚至還會在蓬松的頭型上刨開一條排水溝。但是這種時尚如我們的青春期一樣短暫,因為卡拉OK 來了,緊接著KTV 也來了。我們?nèi)コ抢锏母鑿d唱歌跳舞,那些音響設(shè)備不但為我們伴奏,還可以將我們的歌聲調(diào)整到歌星的水平。如果去城里跳舞,熒屏上的歌星們還會不知疲倦地為我們唱到夜半三更。
再后來,命運將我遷徙到了一個遙遠的省會城市,在當時尚難維持生計的情況下, 我自作主張購置了一套近萬元的音響設(shè)備, 家人和朋友很是費解。理由很簡單,我之所以斥資購置這套音響設(shè)備,因為我的生命里無法承受沒有音樂和歌聲的寂寞。在進入城市的前幾年,盡管冗繁喧鬧清苦勞累,但一聽到自家媧居小屋的音箱里飄來的激昂舒緩的各種歌聲,疲乏和困惑便很快消隱無形。
村子的和聲眾音相溶,人們在哭聲、歌聲和笑聲中生生不息永續(xù)生長。特別是那些從心里流淌出來的笑聲,總是真實地彰顯著他們內(nèi)心的潔凈澄明和外表的樸素憨實。在我的印象里,這是一個非常健忘的村落,無論經(jīng)歷多大的悲情和苦難,傷痛總會短暫得讓人難以置信,眼前奔涌的東河會吆喝他們從絕望的陰霾中觸底反彈并振奮起來,笑聲很快會漾開他們對生活的憧憬。那些自然節(jié)制的笑聲以及開懷得沒心沒肺愜意到毫無遮攔的笑聲,可以無縫焊接和彌合人們生活中一些家長里短雞零狗碎引發(fā)的瑕隙與隔閡。笑聲,在這里具有良藥般的滋養(yǎng)和保健功能, 村里老人普遍的長壽莫非也與此有關(guān)。
家有喜事和逢年過節(jié)是笑聲彌漫的日子。守望相助是這里千百年來的傳統(tǒng),誰家有喜, 全村過節(jié),大家不用動員都會放下手中的活計,主動上門幫忙并隨上禮品。嫁娶都很講排場圖熱鬧,這與人們歷來普遍愛面子有關(guān)。喜事豈能無酒?置辦酒席要耗費大量的白酒, 因為酒精能烘托現(xiàn)場的氣氛,會灼熱人們的情緒。在外地功成名就的人們也會帶回一些高檔的瓶裝酒,但本地人對那些溫柔得寡淡如水的酒并不買賬,唯獨鐘情于幾乎可以烤熟食道的本地高度烈酒。酒桌上,年輕人的猜拳行令必將引來人們的駐足觀望。我常??匆娋谱阑\罩在一種喜慶的薄光中,在這樣的氛圍,人們會用葷腥的笑話打破慣用的語境,圍觀者都會隨笑聲旋轉(zhuǎn)或流淌?!耙粡埓残U二人睡,三更半夜蠻四條腿……”。這些俗中帶黃的拳語會引起大家的哄堂大笑。當然,猜拳行令者中必有人醉得一塌糊涂, 半夜間也會聽到墻角傳來的嘔吐聲和囈語中傳出的笑聲。被年輕人搶走了猜拳行令風(fēng)頭的 50 歲上下的男人們,三五成群地擠坐在火塘邊,在短暫的相互問詢后,便開始翻出陳年往事,添油加醋地講一些在座者當年的笑話,說到高潮處,也會引發(fā)大家開懷大笑。在廚房幫忙的婦女們,洗刷完餐具打掃完衛(wèi)生已經(jīng)很晚了,下半夜要準備次日凌晨的早席使她們的休息時間很短,所以干脆就不回家了。主人通常會為她們溫幾壺酒,烤幾個白饃,或者端來一些下酒菜,別小看村里這些嬸娘,有幾個還酒量奇大,經(jīng)常會撂翻那些自詡酒量很大的壯漢。這些年歲四十上下的婦人們精力正盛,灶房的火苗映照著她們紅彤彤的臉,酒精的熱能撩撥著她們的情緒, 也不知在聊一些婦人之間的什么秘事,總之常常會看到有人的粉拳在擂向?qū)Ψ胶蟊车臅r候,人群中會爆發(fā)出一陣陣野性的笑聲。
嫁出去的姑娘們常常會在村里遇婚喪嫁娶時回來,她們通常圍坐在一間相對安靜的小屋里聊到很晚,不外乎分享一些兒時的往事和婚后的經(jīng)歷,說到高興處會發(fā)出低低的如小鳥般尖細的笑聲。難得聚在一起的老人們,語調(diào)平緩而深沉,生命中浪漫的夏日和難熬的冬日都被光陰帶給了后人,分享眼下知足的日子,他們也會發(fā)出蕩漾在心里的低低的笑聲。當然,在一間亮堂的屋子里,通常會聚著三兩個孩子在寫作業(yè),屋外的笑聲無法讓他們專注于眼前的書本,作業(yè)本上的文字便像蚯蚓一樣爬出了格子。
改革開放讓我們見證了太多的變化, 村子的巨變也在其中。村里的人們總是愛笑,笑聲活泛在每個人的骨子里,那些笑聲也始終在引領(lǐng)大家在希冀和熱望的路上執(zhí)著地前行。
村子是遠近聞名的貧困村,根本原因是土地貧瘠人多地少,20 世紀 90 年代初還沒有解決溫飽問題 , 與全國的形勢同向不同步同頻不共振。發(fā)春表哥當上支書是村子告別貧窮的分水嶺,剛上任就叫響了“寧愿苦干不愿苦熬”的口號,決心將改良耕地作為解決溫飽的突破口。已經(jīng)包產(chǎn)到戶分地到家,加之每家每戶的耕地面積不等肥瘦不一,再將所有土地集中起來統(tǒng)一改造的難度很大。酒是做好農(nóng)村工作的良藥,發(fā)春表兄酒量奇大且口才上佳,他將難以說服的幾個“釘子戶” 逐一請進家門,推心置腹曉之以理豪之以酒, 直至那些進門前還陰郁著表情的人們噴著酒氣微笑著在他爽朗的笑聲中被禮送出門。炮聲此起彼伏,勞動的口號漫山遍野,六個生產(chǎn)隊所有勞動力集中向亂石叢生的大毛坡宣戰(zhàn)的場面何其壯觀。經(jīng)過三年千余天的開膛破肚攻堅克難,兩千多畝高產(chǎn)土地在荒石坡上破繭而生,糧食產(chǎn)量整整翻了三倍,后來被確定為“全市有機農(nóng)業(yè)示范基地”。村前的東河歡快地流淌著,清脆的濤聲迎合著從貧困中走出來的人們的歡聲笑語。一名不文的山村從此洞開了外向的視界,依靠自身力量改土造田脫貧致富的經(jīng)驗引起了世界糧農(nóng)組織、國家農(nóng)業(yè)部和省市領(lǐng)導(dǎo)的關(guān)注,央視贊其為“大毛坡精神”,被農(nóng)業(yè)界譽為“四川最美梯地”。領(lǐng)頭人發(fā)春表兄也因此大紅大紫,由一個不起眼的村支書直接被推選為中共中央十四大代表,對于這個村子以及閉塞了千百年的人們,這意味著什么?老人們說,這是祖墳上冒了青煙。在 1993 年底一天, 已在省外工作的我接到了老家發(fā)小的電話, 說發(fā)春表兄上了四川電視臺的新聞聯(lián)播,讓我在重播時看一下。黑白電視的轉(zhuǎn)播效果不好,視頻上閃爍著斑點還夾帶著雜音,我屏聲靜氣地等待著表兄粉墨登場。隨著短暫的音樂牽引,屏幕上出現(xiàn)了主持人和發(fā)春表哥, 在清麗潔雅的主持人隔著一張茶幾旁邊的沙發(fā)上,發(fā)春表哥穿著一身黑色的西裝,潔白的襯衣上還打著領(lǐng)帶,瘦小的身體被拘謹?shù)匕诜蚀蟮囊路?,略微緊張的表情使我為他捏了把汗。事實證明我是杞人憂天,改土造田的深遠影響使發(fā)春表哥經(jīng)歷了不少大場面,一旦進入正事,那個風(fēng)風(fēng)火火大大咧咧的支書就能回到正題,對于主持人提出的問題他都能對答如流,回應(yīng)得嚴絲合縫,特別是他每每在言語間自信的哈哈一笑,更加親和地松弛了訪談氛圍。在梯地顯眼位置一面墻上的宣傳畫上,人們老遠就可以看見這位被屏蔽了爽朗笑聲的“改土支書”的光輝形象。
村前這條悲情的河流更多時候也是一條笑的神經(jīng),它會以歡快的流聲提醒村后大毛坡茁壯蔥蘢的黃松以及正在揚花的莊稼綻開笑臉。因此感染,笑容便舒張了人們的生活, 笑聲便溫潤人們的心情。
站在高處環(huán)視村子,我成了生養(yǎng)之地的陌生人。眼前那條澎湃洶涌的河流已在過多引流以及建筑用料的過度采挖下濤聲不再, 連形狀都被人為改動。房屋分散在無精打采的村莊里,青瓦房和吊腳樓已被小洋樓取代, 被裁撤的學(xué)校孤寂地站在蕭瑟的寒風(fēng)里,靜默的村子被濃濃的河霧包裹著。偶然間傳來的雞鳴狗吠,表明村子還活著,可那些美妙的和聲呢?
城市化已使農(nóng)村不能堅持原來的生產(chǎn)方式,新的生產(chǎn)方式既改變了農(nóng)民與土地的關(guān)系,還改變了農(nóng)民計算土地產(chǎn)出的方法。年輕人都出去打工,孩子們都進城上學(xué),村子里只剩下為數(shù)不多的老弱鰥寡。這些關(guān)門上鎖的小洋樓只能表明擁有者的戶籍和身份, 他們大多數(shù)人在城里購置了商品房。一只懶洋洋的流浪狗從我身邊慢慢走過,大搖大擺地在村子里的房前屋后覓食。尚無炊煙,何以有食?我看見了它的孤獨和失望。
村子因聲音而生動,沒有聲音的村子是寂寞的。人是聲音的制造者,人跡已經(jīng)稀少, 人們?yōu)檎l而哭為誰而歌為誰而笑?沒有對象沒有標的,人們哭給誰聽歌為誰唱笑給誰看? 生存條件的巨變已鮮聞哭聲,因為現(xiàn)實的人們認為哭并不能解決問題。我為什么常常憶及村里的那些哭聲呢?撼動我的恐怕是那種鄉(xiāng)里人的真情傾訴,喜極而泣抑或悲慟而哭, 都蘊含著純粹和深刻。當年購置的音響設(shè)備用了不到兩年就被擱進了雜貨間,后來也偶爾跟風(fēng)邀約三五好友去歌廳吼上幾嗓,但很快興致索然。在我看來,那些具有流行意義的歌曲只能算唱歌,而注滿鄉(xiāng)音鄉(xiāng)情的歌謠才是真正的歌唱。心情好的時候,我常常愜意地哼唱幾句家鄉(xiāng)的山歌,妻女的眼里也隨之流露出驚詫不解的夸張表情。鄉(xiāng)里的笑是一種簡單到直抒胸臆的笑,人們可以用笑聲拉近彼此的距離,和諧相互間的關(guān)系。而在城市,我必須有意識地控制自己的情緒,保持嚴肅觀察的距離,盡可能笑得有分寸有戒備,因為真誠的笑聲往往會引來對方的誤會和嘲笑。當然還有一些人的笑聲里藏有兇器, 我懼怕那些欲望的笑聲里隱匿著世故與狡黠。所以干脆不笑,長時間不笑也就變得冷漠和孤獨。
時間往前走,記憶就向后退。在我的生活中,城市和鄉(xiāng)村、廣廈與森林都必不可少, 我從不覺得鄉(xiāng)下落后,但必須知道,沒有鄉(xiāng)村就沒有城市,在追溯歷史的時候不能只關(guān)注結(jié)果而忘記道路,那些越古老的事物,越具有存在的必然和必要性。有新生就有消失, 任何事物都誕生于傳統(tǒng),消失于改變。城鎮(zhèn)及大中城市都從眼前這些村落演變而來,城市誕生了,村落便消失了,隨之消失的還有人們千百年來血緣關(guān)系沿襲的地緣關(guān)系,包括這些關(guān)系衍生出來的各種哭聲、歌聲和笑聲。我曾對那些稍稍富足就遠離土地的鄉(xiāng)人抱有成見,當我也走了出去的時候,這些成見便成了偏見。在不需要律法和秩序的情況下,人們都有喜歡什么追求什么的自由,比如有人竭力追尋繁華都市中的物質(zhì)生活和精神生活,喜歡在城市的 KTV 里縱情高唱。所以, 我沒有理由冒犯這個在變化中前行的時代, 更沒有必要懷著道德的重負去背負過往,在現(xiàn)實主義的傳統(tǒng)里,執(zhí)意與正在發(fā)生的現(xiàn)場短兵相接注定會敗下陣來。在城市和鄉(xiāng)村的話題上,僅憑個人意愿還達不到建設(shè)性談話的維度。懷念鄉(xiāng)村的緣由,并非只是掙脫城市生活按部就班的牢籠,因為這里有我難以割斷的骨血溫情及敝帚自珍的縈懷。渴望回到鄉(xiāng)村,回到千山萬水窮鄉(xiāng)僻壤的故鄉(xiāng),能夠吮吸鄉(xiāng)間的粗糙與樸實,聆聽人們自然生發(fā)的各種聲音,靜靜地觀摩秋風(fēng)為禾苗梳頭。
改變總是勢不可擋猝不及防,我在憂郁中祈望改變來得緩慢一些,擔(dān)心迅速的改變會留下太多的漏洞和遺憾。城市有限的土地已經(jīng)擠滿了高樓,該有的路橋都已暢行無阻, 沒有了活計的鄉(xiāng)里人將陸續(xù)回到村子。鄉(xiāng)村振興會在國家政策的扶持和人員的逐步回流后得以實現(xiàn)嗎?那些美妙的和聲會重新傳來嗎?我在憂傷的詰問中等待小村生機重現(xiàn)。
李興 云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掛職于騰沖市政府副市長,現(xiàn)為省政協(xié)提案委干部。各類文學(xué)作品百余萬字見諸于《人民日報》《光明日報》《中國青年報》《解放軍報》《人民政協(xié)報》《文藝報》《中國藝術(shù)報》《云南日報》《云南政協(xié)報》《邊疆文學(xué)》《滇池》《影響力》等報刊。獲各類征文獎二十余次,其中報告文學(xué)作品《山戀》獲軍種報年度頭獎。著有作品集《行旅微音》《村莊的肖像》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