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二題

◎彭躍輝

小說二題

◎彭躍輝

祭湖

一

天剛蒙蒙亮，次仁和他的師傅就向著山谷出發(fā)了。

次仁背著一個雙肩包，包里是此行的干糧和祭湖所需的物品，另外還有一只裝滿河水的塑料桶。河水是次仁昨天從山腳下的大河里背上來的，師傅說，去雪山下的央吉湖祭湖求雨，要把大河之水倒進(jìn)湖里，求雨才會成功，圣湖才會賜給村莊甘甜的雨水。

在這之前，旱情已經(jīng)持續(xù)了很長一段時間。為此，村長帶著一幫人來到寺里，找到師傅后獻(xiàn)上哈達(dá)說：“上師啊，就像嬰兒剛出生，母親就斷了甘甜的奶水。這包谷剛長過膝，就再也見不到雨水啦。請您無論如何， 也要到央吉湖走一趟，為四鄉(xiāng)八寨的生靈祈求甘霖?！?/p>

村長說這話時，次仁望向經(jīng)堂一旁的菜地，菜地里的辣椒被太陽曬得垂頭喪氣，沒有一絲精神。

次仁沒有去過央吉湖，央吉湖在次仁的眼里既清晰又模糊。

次仁和師傅出門之時，看見包谷葉還在打著卷兒瞌睡。山谷里沒有風(fēng)，次仁和師傅沿著日漸干涸的溪澗逆流而上。次仁記得， 往年這個時候，山谷里會開滿粉白的碎米花， 一簇簇、一片片，鮮艷奪目。而今，在太陽的暴曬下，只剩下一些枯干的花瓣還掛在枝頭上。

次仁跟在師傅身后，開始一步一步向山頂進(jìn)發(fā)。

次仁今年 18 歲，師傅六十多歲，他們在一起生活了將近 5 年的時光。

次仁是 14 歲那年入寺的。那一年，他即將初中畢業(yè)，準(zhǔn)備參加中考時，父親因一場意外事故去世了。從那時起，次仁成了一名孤兒。出殯那天，村長請來了師傅和附近村子里的幾個喇嘛，為父親念經(jīng)超度。等一切事了，他就跟隨師傅來到了如今的寺廟。

寺廟像一座四合院，建在離村不遠(yuǎn)的半山上。正房是一棟經(jīng)堂，兩旁的廂房是伙房、僧舍和儲物間。通常，寺里只有他和師傅。聽師傅講，寺里原有不少出家人，還有一個活佛，活佛圓寂后，寺廟就一年比一年冷清了。

次仁入寺后一直跟隨師傅，在寺里，師傅教會他念誦經(jīng)文，使用法器、制作酥油花和朵瑪，并讓他學(xué)會了諸多的法事儀軌。清早，他就起來為佛像點(diǎn)上酥油燈、供上凈水， 然后開始洗臉?biāo)⒀?、燒水打茶。吃過早點(diǎn)， 師徒倆要念一個多小時佛經(jīng)。然后，他就開始為寺里唯一的一塊菜地澆水種菜。他會種很多蔬菜：青菜、洋芋、番茄、芫荽、黃瓜， 應(yīng)有盡有。冬天的時候，他還會在菜地一角搭上塑料溫棚，種上白菜、菠菜、蘿卜、大蒜等耐寒的蔬菜。這里海拔不到 2000 米，氣候溫和，只要有地，人們都會種上包谷、青稞、大麥和蔬菜，一年下來，大都會有一個好的收成。

次仁入寺頭兩年，大凡有村人相請，師傅都會帶他去念經(jīng)祈福。這兩年，隨著師傅年事漸高，除了在寺里念經(jīng)，就是閉關(guān)，一般的法事只是讓次仁前往，次仁覺得師傅已經(jīng)越來越脫離俗世了。

二

天越來越亮，一聲聲清脆的鳥鳴打破了山野的寂靜。走過一段松樹和櫟樹交混的山梁，次仁和師傅駐足回望山下，見河水環(huán)繞村莊，高大的核桃樹掩映著青瓦白墻，村莊上空升起了一縷縷淡藍(lán)的炊煙。

“這里真是一個殊勝的地方！”師傅說。

次仁沒有接話，次仁看見了西姆家的房子。西姆家房頂上的經(jīng)幡是次仁用竹竿插上去的。

次仁記得那天西姆的爸媽為西姆舉辦成人禮，師傅和次仁應(yīng)邀前往祈福。在師傅的帶領(lǐng)下，西姆一家來到大門外，首先面對神山敬香祈福，然后又踩著西姆媽媽從松樹上撕下的松針走進(jìn)家門。在溫暖的火塘旁，西姆的媽媽為西姆穿戴新衣：先穿水紅的大襟短祆，再穿寶藍(lán)的絲綢坎肩；先系蠶絲紡織的腰帶，再穿綾羅縫制的黑褶裙；先配腰間的銀墜飾，再掛胸前的護(hù)身符。最后，穿上代表成人的高跟鞋，系上象征待嫁的紅頭帕。穿戴一新的西姆站在一袋新米和一塊琵琶肉上面，仿佛一朵初綻的紅玫瑰。誦經(jīng)聲后， 桑煙升起，親朋們給西姆掛上了潔白的哈達(dá)， 唱起了祝福的歌謠……

次仁想起西姆，眼前總會出現(xiàn)一朵帶露的玫瑰。

不一會兒，太陽出來了，太陽照在雪山頂上，雪山金黃一片。

想起央吉湖就在金黃的雪山下面，次仁的心里充滿了期待。

次仁問師傅：“師傅，我們真的會求到雨嗎”

“會的！”

“為什么？”

“因為心誠則靈！”

這話師傅說過多次，師傅說，一個出家人，面對佛陀、面對佛經(jīng)，身、語、意虔誠， 才會有所獲、有所悟。

太陽慢慢升高，金色的雪山慢慢變得潔白，次仁的臉上也滲出了密密的汗珠。

“凡事欲速則不達(dá)！”看到次仁走路時快時慢，步伐凌亂，師傅說，“要想抵達(dá)目標(biāo)， 需要凝神靜氣，勻速前進(jìn)?！?/p>

越往上走，樹林越是茂密。長時間的干旱， 雙腳踩在落葉和枯枝上，發(fā)出“咕嘟、咕嘟” 的聲音。

“師傅，祭湖為什么要用河水，不能用其他的水替代嗎？”次仁問。

“這是祖輩傳下來的，具體為什么？我也不清楚。但世間萬事萬物，有果必有因， 有因必有果，因果之間，變化萬千，這就是所謂的因緣和合?！?/p>

次仁似懂非懂，卻也斷了繼續(xù)提問的念頭。

一只鷹停在半空，靜靜俯視著山林河谷。

這時，次仁的電話響了，是遠(yuǎn)在城市的張先生打來的。張先生先是詢問師傅和他的近況，次仁一一回答，末了，張先生告訴次仁， 他想過段時間到寺里住上幾天，問次仁需要他帶點(diǎn)什么？

次仁用眼神詢問師傅，師傅搖頭，次仁說不用了。

張先生一年當(dāng)中總會抽幾天時間跑到寺里，和師徒倆同吃同住，師徒倆念經(jīng)的時候，他會在一旁默默坐著。閑暇之余，便和次仁一起挑水種菜。他還和次仁一起種樹，蘋果、梨、石榴、紫李，張先生希望能把自己親手栽種的蔬果帶回城市。次仁喜歡玫瑰，他們便在房前屋后的空地上栽滿了玫瑰。

有時，張先生也會像師傅一樣，總會講一些讓人費(fèi)解的話。張先生喜歡比喻，講起城市的生活，說高樓是鋼筋的叢林，地鐵是奔跑的蚯蚓，馬路是孤獨(dú)的河流，燈火是失眠的眼睛……張先生說他很羨慕次仁的生活， 希望退休以后常住寺廟，過擔(dān)水種菜、飲馬劈柴的日子。次仁記得曾經(jīng)有一次，他和張先生坐在屋檐下，一邊看星星，一邊聽師傅念誦經(jīng)文，次仁看見張先生的眼里噙滿了淚水——

三

氣溫越來越高，樹蔭下散發(fā)著一股腐葉的霉味。走到一個山脊，師傅提議休息一下。次仁拿出包里的礦泉水遞給師傅，自己也拿出一瓶喝了起來。

森林寂靜無聲，一只松鼠伏在一棵冷杉的枝椏上，一動不動望著他們。突然，又一躍而起，落在另一棵冷杉上，倏忽不見。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來，一只紅腳雞從面前的一棵麻櫟樹下剛露出身子，又匆匆忙忙竄向深林。

次仁想起入寺前，總是喜歡來到寺后的草叢里，用下扣子的辦法去捕野雞，師傅看見了，不僅會放走野雞，還會收走繩扣。

“師傅，您還記得您放走的那些野雞嗎？ 其中有我布下的扣子——”。

“記得！每次見你們鬼鬼祟祟的樣子， 我就知道準(zhǔn)是要干壞事了。”

“為什么要放走它們？”

“佛祖在未成佛前尚能舍身飼虎、割肉喂鷹，為師作為一個修行之人，如果視而不見， 不去搭救，那修行還有什么意義？”師傅說， “世界上的花鳥蟲魚都是生靈，都有它存在的意義和價值。修行的目的不僅僅是會背誦多少的經(jīng)文，還在于對大千世界懷有慈悲之心?！?/p>

一縷陽光穿過樹林，在師傅身上投下斑駁的樹影。

次仁望著師傅，眼神有些迷離。

“遠(yuǎn)離貪嗔癡，遠(yuǎn)離一切執(zhí)著……”耳邊似乎又響起了師傅的聲音。

就像內(nèi)心無法抑止對一把弦子琴的喜愛， 次仁覺得自己始終無法像師傅一樣離垢修行。

弦子琴是阿爸留給次仁的禮物，一直掛在僧舍的床頭。每次看見它，總會想起阿爸在閑暇之余又唱又跳的情景。

次仁的阿媽去世早，阿爸從小把他拉扯大，不僅把一身的琴藝傳給了次仁，還教會次仁很多唱詞和舞蹈動作。次仁每次拿起它， 歌聲總是不由自主想往外飛：

對面江岸之上，

有只仙鶴落腳。

仙鶴翩翩起舞，

宛若仙女下凡——

……沒有風(fēng)，山林悶熱難奈。次仁記得小時候每到夏天，總會背著大人到大河邊游泳，次仁喜歡在大河的波峰浪谷里起伏沉降的感覺。每次去，他總會在腦海里設(shè)定一個上岸的地點(diǎn)，然后劈波斬浪朝著既定的目標(biāo)奮力游去……累了，就把自己用沙埋起來， 看藍(lán)天白云，想山的外面。大山阻擋了次仁的目光，有時，他真想順流而下，看看山外的世界。

有一年夏天，西姆跟著次仁去大河里游泳，不料被河里的漩渦裹住，卷向水底，是次仁拼了命把她從水底拖出來的。那一次，他們都喝了不少水，也幾乎同時被河水卷走。次仁和西姆一起長大，一起學(xué)習(xí)跳舞。

西姆跳舞的時候像一只天鵝，總會引來人們的贊嘆。在一次學(xué)校舉行的聯(lián)歡會上，他倆一起為全校師生表演了一段弦子舞。那天， 在學(xué)校的操場里，次仁拉動弦子，西姆舞動長袖，邊唱邊跳，引來了師生如潮的掌聲和喝采聲——

四

越往上爬，次仁的腳步越來越沉重，僧袍似乎也成了一種負(fù)擔(dān)。無數(shù)次機(jī)械地邁動雙腿之后，村莊已被他們遠(yuǎn)遠(yuǎn)地甩在了身后。陽光在樹林間飛舞，天空沒有一絲下雨的痕跡。次仁甚至懷疑，持續(xù)不斷的旱情是不是他冒犯了天神造成的——幾個月前，他擅自打開了寺里常年緊閉的一間廂房，把廂房里朝向大河對岸陰山的石頭陽具翻轉(zhuǎn)過來， 擺成了朝天空堅挺豎立的造型——他曾經(jīng)聽師傅講過，陽具對準(zhǔn)陰山，是過去村里為祈求一方陰陽平衡、風(fēng)調(diào)雨順而專門請石匠雕鑿而成的……

一朵白云從對面的山頭上冒出來，又牽來了另一朵白云。

山坡上，樹林里，到處是五顏六色的杜鵑花。山下雖然干旱酷熱，但因這里臨近雪山， 杜鵑花還能蓬勃開放。在這里，次仁終于聞到了一股潮濕的味道。

看到如此迷人的風(fēng)景，次仁掏出張先生送的手機(jī)，對準(zhǔn)眼前的杜鵑和山林拍攝起來。次仁想：要是張先生在這里，看到這樣的景致，會不會激動得手舞足蹈？

張先生喜歡攝影，有各種長短不一的鏡頭。次仁司空見慣的東西，到了張先生的鏡頭下，總會充滿美感和新意。有時，張先生也會手把手教次仁攝影：“看，這是光圈， 數(shù)字越小代表光圈越大，數(shù)字越大代表光圈越小；這是廣角，使用廣角可以達(dá)到前景大遠(yuǎn)景小的效果……”在張先生的指導(dǎo)下，次仁初步掌握了遠(yuǎn)景、近景、特寫的拍攝技巧， 也逐漸對攝影產(chǎn)生了興趣。每次用手機(jī)拍到自己滿意的作品，次仁都會用微信發(fā)給張先生，張先生也會不厭其煩地給予指導(dǎo)。張先生每次來，都會把拍攝到的事物用數(shù)據(jù)線連接到隨身攜帶的電腦里，一張張?zhí)暨x，又一張張刪除，上百張照片，有時只會留下十幾張保存起來。

張先生也曾拍攝過西姆，有穿盛裝的， 有唱歌跳舞的，張先生說，在他拍攝過的所有人物里，西姆是一個最為靈動的人。

五

吃過一些干糧，師徒倆再次振作精神朝著央吉湖的方向爬去。

越往上走，海拔越來越高，空氣越來越稀薄，每走一步都讓人氣喘吁吁。次仁看著師傅穩(wěn)健的步伐，心里頓時充滿了敬佩之情。密林掛滿了密密麻麻的樹胡子，如紗似幔，一層層，一道道，縱橫交錯。師傅一邊撩開那些樹胡子，一邊尋找前進(jìn)的方向。

次仁記得西姆也有一條潔白的紗巾，是西姆在城里的表姐給她買的。去城里的演藝公司跳舞之前，西姆曾經(jīng)系著它，找到次仁， 希望次仁能跟她一起到城里跳舞。

西姆說：“次仁，跟我一起去城里跳舞吧，你的舞跳得那么好，一定會成為一個明星的。”

“我不能去，我已經(jīng)是一個出家人了?！贝稳收f。

“你還年輕，不能在寺里呆一輩子。”

“我不能就這樣離開師傅，他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親的人了?！?/p>

“為了師傅，你愿意放棄自己一生的幸福嗎？”西姆的眼里溢滿淚水。

次仁褪下手腕上的一串香柏念珠遞給西姆：“留作紀(jì)念吧，我們是兩個世界的人了?！?/p>

西姆接過來，又使勁擲還給次仁：“我不要，我只要你跟我一起去城里跳舞……”

六

穿過一片草灘和灌木林，師徒倆終于來到了雪峰之下。

曾經(jīng)無數(shù)次仰望的雪峰，此時在次仁的眼里顯得寂寞而又骨感。白雪在太陽的照耀下反射著炫目的光。

央吉湖靜臥在雪峰下的一個山坳之中， 融化的雪水汩汩流過礫石灘，流過青草地， 流進(jìn)湖里。

西斜的太陽照在湖面上，湖面云蒸霞蔚， 靜謐安然。

按照師傅的吩咐，次仁先從雙肩包里拿出經(jīng)幡，順湖拴在兩棵堅實的灌木上。接著， 他折了一些高山落地柏的青枝，又檢來一些干柴，堆在湖邊。一切準(zhǔn)備妥當(dāng)，次仁拿出藏香，一支支點(diǎn)燃后插在湖邊，然后拿出水果、糕點(diǎn)及一些奶酪放在藏香周圍。擺完祭品， 他點(diǎn)燃從寺里帶來的松明，架上干柴，再把青柏枝覆在干柴上面。不一會兒，桑煙裊裊升起，次仁又從包里拿出一袋裝有青稞、稻谷、玉米等代表五谷的袋子。打開袋子，次仁用手抓出五谷，灑在青柏枝上。隨后，他從湖里掬來湖水澆在上面，青煙越發(fā)濃重起來， 筆直地升向高空。這時，師傅一面高聲念誦經(jīng)文，一面把桶里的河水倒進(jìn)湖里……

不一會兒，湖面上開始聚攏起一層雨霧。雨霧越來越大，漸漸覆蓋了整個湖面，并向四周漫去，隱沒了雪峰。突然，一道閃電刺破雨霧，接著，一聲驚雷在頭頂轟然炸響—— 雨來了，雨終于來了！先是急促的雨點(diǎn)，然后又變成瓢潑大雨。冰涼的雨水順著頭發(fā)鉆進(jìn)脖頸，師徒倆趕緊把僧袍舉過頭頂……

回去的路上，久旱的山路開始變得濕滑起來。

暮色四合之際，次仁看到了煙雨籠罩的村莊。

就在這時，師傅踩到了一塊松動的石塊， 身子不受控制朝下摔去……

次仁急忙伸出手，卻不料抓了個空。

——師傅的腳被摔斷了，但他還是忍著痛不吭聲。次仁把師傅背起來，艱難地向村莊走去。

臨近村莊時，背上的師傅說話了。

“次仁，等我的腳好了，你就去城里找西姆吧！”師傅說。

“不，我要跟師傅在一起?！?/p>

“你俗念難斷，塵緣未了，走出去闖一闖，也許對你對我都是一件功德——”

“師傅，請您不要再講了！”

……

漆黑的天空下，雨淅淅瀝瀝地下個不停。

一頭悲傷的牛正在老去

如果一顆念珠代表了一種煩惱，那么人的一生是否真的要經(jīng)歷 108 種煩惱？

聽到二兒子說要把那頭老牛賣了的時候，扎西爺爺一天的煩惱就開始了。煩惱開始的時候，正是扎西爺爺捻動念珠早禱的時候。扎西爺爺覺得，一個人的一生要經(jīng)歷千千萬萬個煩惱，如果每捻動一顆佛珠，就能消除一種煩惱，扎西爺爺愿意每天捻動千遍萬遍，讓 108 種煩惱中的千千萬萬個煩惱在手指的一次又一次捻動中悄然溜走。

扎西爺爺每天早上起來，洗過臉，第一件事就是往佛龕上的酥油燈加滿酥油，點(diǎn)上燈，再往凈水碗里添滿凈水。點(diǎn)上燈的佛龕漸漸地明亮起來，屋子里開始升騰起一股家的味道。這個時候，扎西爺爺坐在佛龕邊他專屬的位子上，二兒子一邊打著酥油茶，一邊回過頭來跟他說話。

“牛販子明天要上門來看牛了?！倍鹤诱f。聽到這話，扎西爺爺?shù)氖譄o由地抖了一下，他的手指偏離了剛剛捻動的念珠的位置。

“賣了也好，早就不中用了?！痹鳡敔敶衾懔似滩艕灺曊f。

就像手中的念珠捻動了一輪又一輪，賣牛的話題也已經(jīng)說了一遍又一遍。每一次說到這個話題，大家都要不歡而散。扎西爺爺有一次甚至對二兒子說，除非我死了，不然你想也別想。說過這話以后，他的心里又非常后悔，他想他不該用這么重的口吻跟二兒子說話，他能理解二兒子的苦衷：家里只有四個人，他、二兒子、二兒子媳婦和小孫女寄在家里的一個還不滿周歲的重孫小扎西。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很多時候確實忙不過來。有一次，二兒子跟他商量，說家里那么多地， 種一半都吃不完，干脆荒一部分就算了。他一聽，立刻黑了臉就對二兒子吼：“這是一個農(nóng)民該說的話嗎？說這話是要遭報應(yīng)的?！?從那以后，二兒子再沒有說過撂荒的事。很多時候他就是這樣，口硬心軟，好像吼叫聲才能維護(hù)他在家庭里的權(quán)威。

二兒子沒有說動父親，就打電話給城里的大兒子和三兒子。大兒子和三兒子的話更讓他煩心。他們說種地又苦又累，一年到頭也找不了幾塊錢。他們說地不要種了，牛也不要養(yǎng)了，家里一年的糧食和肉錢由他們分擔(dān)就行了?！澳拖硐砬甯０?！”他們說。聽到這些話他就生氣，他依舊在電話的一頭使勁吼：“你們這些忘恩負(fù)義的東西，沒有這些地養(yǎng)活你們，你們還能在這里說這些風(fēng)涼話？”

扎西爺爺正在郁悶地喝茶的時候，二兒子媳婦就抱著他的重孫小扎西進(jìn)來飯廳了?？吹竭@個虎頭虎腦的小扎西，他的心情開始慢慢好了起來，煩惱也好像拿走了一半。他的大兒子和三兒子跑城市里去了，他的孫男孫女也全都跑到城市里去了。他們偶爾回來一趟，還沒能講上幾句話又跑了。還好小孫女的兒子小扎西在城里無人看管，抱回家來讓外公外婆帶。自從小扎西來了，沉寂了多年的家也慢慢恢復(fù)了一個家該有的生機(jī)。

小扎西在家里所用到的一切都是小孫女購置下的。奶粉是進(jìn)口的，必須要按照規(guī)定的時間喂。水在一個玻璃瓶里用電插座恒溫著，不能燙也不能冷。他還有自己專用的臉盆、澡盆、毛巾，還有專用的奶瓶、飯碗和湯匙。有一次扎西爺爺想用自己的茶碗喂小扎西酥油茶，小孫女看見后馬上制止道：“爺爺， 孩子小，不能用大人的碗，也不能讓小扎西現(xiàn)在就吃鹽。”他想不通，他養(yǎng)大了三個兒子， 個個都健健康康，怎么就輪到小孫女來指手畫腳？再說，他也沒有傳染病??！

吃過早飯，扎西爺爺就朝著牛棚走。趁著太陽剛剛升起，露珠還沒有從草尖落下， 他想把牛牽到河邊草多的地方去放一放。他來到牛棚里，給牛鼻子套上繩，一邊撫摸著牛脖頸一邊跟牛說話：“扎西，今天我們出去走一走，呼吸一下外面的新鮮空氣?！痹魇撬o牛起的名字，和他也和小扎西的名字一模一樣?！艾F(xiàn)在小扎西來了，我這個老扎西不中用了，你這個中扎西也得走了?！?扎西爺爺和牛在一起的時候總是絮叨個沒完?！跋乱皇滥阋欢ㄒ渡谝粋€牛多的家庭里， 這樣你就再不會寂寞了?！迸７路鹇牰怂?的話，甩甩頭“哞”地叫了一聲。

扎西爺爺把牛從牛棚里牽出來的時候， 他感到人和牛一樣都老了。他覺得“家有一老，如有一寶”這句話簡直就是一句屁話， 人一旦老了，也就成了累贅。人老了不值錢， 牛老了還可以賣點(diǎn)錢。他想牛和人的區(qū)別可能就在這里。他已經(jīng)記不清牛在牛棚里關(guān)了多少日子，他想它一定忘了外面的天和地是什么樣子了。自從那年家里的拖拉機(jī)代替它耕作以來，它就再也沒出過牛棚了。

扎西爺爺在牛棚里拿了一根竹竿當(dāng)拐杖， 一人一牛慢慢地朝著村外的河邊走，拄杖落地的聲音和牛的腳步聲在村巷里清晰可聞。他記得他的小孫女曾經(jīng)給他買過一根拄杖， 拄杖上還有電筒可以照明。他雖然不常用它，但家里有老人來的時候，他都會拿出來給他們看。村子一如既往的冷清，不再是過去牛嘶馬叫人喧鬧的那個出工的場景了。大一點(diǎn)的年輕人跑到城里打工去了，小一點(diǎn)的孩子都去了集中辦學(xué)校點(diǎn)，寄宿在學(xué)校里?，F(xiàn)在， 村里既沒有人養(yǎng)牛，也沒有人養(yǎng)馬，酥油和菜都是從鎮(zhèn)里買來吃?！鳡敔斢X得，這世道真是變了，變得他越來越看不清這個世道了。

這世道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變化的，扎西爺爺想破了腦袋也沒有想起來，只記得家里最早的變化是從火塘開始的。那個他的阿爸阿媽坐過的火塘，那個延續(xù)了一輩又一輩的火塘突然之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他記不清是在哪一年了，二兒子說家里也要改革了， 改革要從火塘改起。二兒子說火塘灰燼多， 第二天起來打掃麻煩，家具和炊具都要擦上半天。二兒子就把扎西爺爺?shù)臓敔斨孟碌蔫F三角扔到了牛棚邊，換上了嶄新的鐵皮爐子。鐵皮爐子關(guān)上閥門就看不到火苗，看不到火苗就仿佛缺少了溫暖。二兒子說盤腿坐著吃飯不舒服，把火坑也拆了，換成了木質(zhì)的藏式沙發(fā)，換上了嶄新的褥子。扎西爺爺覺得別扭，但他什么都不說，盡量讓兒子折騰?？伤恢闭J(rèn)為，喝茶時還是盤著腿踏實，但兒孫們都不喜歡盤腿，他們說盤腿連喝茶都要噎著似的。最讓他不能忍受的是二兒子說要把茶桶也換了，換成攪茶機(jī)。他喝過攪茶機(jī)攪的酥油茶，那是在大兒子城市的家里喝到的。攪茶機(jī)里攪的酥油茶很均勻，但他總覺得缺少了什么。是柏木的清香？還是城市的酥油不地道？后來他想明白了，那是缺少了歲月積淀的一種味道，那味道無形無色， 但它真真實實地存留在你的心里，始終攫住你的心，讓你欲罷不能?！澳氵B茶桶都要換，要不要把我也換了?！彼@樣對二兒子說。從那以后，二兒子就沒有再提過換茶桶的事， 茶桶也保留了下來。

扎西爺爺知道二兒子對他有很多怨言和不滿，最大的怨言是小時候不讓他繼續(xù)讀書一事。他讓大兒子和三兒子一直讀書長大， 然后跑到城市里去上班，而讓二兒子只讀到小學(xué)三年級就讓他輟學(xué)去放生產(chǎn)隊的牛。二兒子很喜歡讀書，輟學(xué)以后一直跟大兒子識字，大兒子進(jìn)城讀書以后跟三兒子學(xué)習(xí)識字， 三兒子進(jìn)城讀書以后跟村里的老師學(xué)，還學(xué)算術(shù)。他發(fā)現(xiàn)二兒子喜歡讀書，就對二兒子說： “書讀多了容易傻，不讀書還不是活得好好的。”二兒子什么都沒有說，只是用一種無法言明的目光看著他，看得他的心像被什么東西扎了一下，連續(xù)疼上好多天。

扎西爺爺有時覺得二兒子的改革是專門針對他的：他辛辛苦苦一輩子置下的東西二兒子都要改革掉。房子換成了大玻璃的，廚房和操作間也被隔離起來。家里的石磨不見了，木碓不見了，牛犁地時候的犁鏵也不見了， 統(tǒng)統(tǒng)換成了冷冰冰的機(jī)器。這些機(jī)器就像一個個魔鬼，開動它的時候仿佛會被它吞噬。后來扎西爺爺看到村里其他的人家也換上了機(jī)器時，他的心才慢慢平和下來。

邊走邊想，一人一牛就走到了村口。村口的石頭上，老鐵匠還是坐在那里曬太陽。老鐵匠坐在村口的石頭上已經(jīng)好多年了，見到有人來，老鐵匠灰暗的眼神才會露出了一絲亮光。扎西爺爺記得，他年青的時候曾經(jīng)請老鐵匠打制過犁鏵，用了多少年都不曾磨破。老鐵匠打制的鐵具像老鐵匠一樣灰暗、粗糙，漸漸地，村子里再沒有人請老鐵匠打制過鐵具了。失業(yè)后的老鐵匠整天坐在村口的石頭上，人們也仿佛忘記了他曾經(jīng)是一名鐵匠。老鐵匠看到一人一牛，激動地叫了一聲： “扎西”。一人一牛聽到叫聲，立馬停下腳步。老鐵匠尷尬地笑了笑，說：“我喊牛呢！ 好幾年沒有看到這頭牛了，以前它可是出了名的頂架高手，也是犁地的一把好手?！痹鳡敔敾仡^看看牛，覺得牛有些得意。“誰都有年少英雄的時候！”扎西爺爺似乎在回答老鐵匠的話，又似乎是對牛和自己說。

扎西爺爺把牛牽到河邊。河邊的草灘上， 青草綠得發(fā)亮?？吹桨l(fā)亮的青草，牛有些迫不及待，牛加快了步子。牛超到扎西爺爺前頭的時候，扎西爺爺就罵：“扎西，你這個老不死的，想把老子拖死啊！”牛沒有理睬主人。自從牛被關(guān)進(jìn)牛棚以后，夏天，它吃從地里割來的還沒有成熟的燕麥；冬天，它吃曬干了的玉米稈。春天和秋天的時候，它就和人一樣吃地里的青菜和白菜，牛都快記不清青草的味道了。

走上河邊的田埂上時，扎西爺爺仿佛看見了自己的老太婆。老太婆還在世的時候， 常常走在河邊的田埂上，割上一籃自家地里的燕麥或者白菜給牛吃。此時，扎西爺爺仿佛又看見老太婆躬著腰，背著一籃燕麥一步一步向他走來。扎西爺爺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揉了揉眼睛，眼前的情景又消失了。老太婆在世的時候，扎西爺爺很煩自己的婆娘，看不懂電視要問他，聽不懂漢話也要問他?，F(xiàn)在， 他的老婆子再也不來煩他了，他覺得這個世界清靜得有些過分。

扎西爺爺把牛放在草灘上，自己也在草灘上坐了下來。河風(fēng)輕輕地吹著，陽光在草尖上跳來跳去。河對岸的公路上車來車往。他看著公路上各式各樣的車輛，默默地計算著他遠(yuǎn)在城市里的兒孫們回來的時間。他曾經(jīng)跟隨兒孫們到過不少的城市，在他眼里，每個城市都一模一樣：高高的房子、擁擠的車流，以及飛機(jī)里、火車上、商場里對他皺眉頭的人。開始的時候他不知道人們?yōu)槭裁匆獙λ櫭?，是他大兒子的孫女一語道破了玄機(jī)：“祖爺爺，您身上的酥油味太重了 !”是的，這輩子，他身上的酥油味是怎么洗也洗不清了。他想不通，兒孫們也是從小喝酥油茶長大的，身上流淌著相同的血液， 怎么他們身上沒有，而他就有？直到老的一天，他才突然明白，原來，他和他的兒孫們在不知不覺間，已經(jīng)成了兩個世界的人?，F(xiàn)在，村里人越來越少，很多父母都搬去了子女生活的城市。二兒子和二兒子媳婦也想去， 只是因為丟不開他才沒有去。他記得二兒子曾經(jīng)隱隱約約地跟他說過，當(dāng)時他想也不想就對二兒子說：“你們想去就去吧，我只想老死在這個家里。”他不明白那些沒有人情味的城市怎么就有那么多的人想去，在城市里頭破血流也依然堅守著。他想起城市里那些滾動的電梯，有好多次，他哆哆嗦嗦地想踏上去卻始終沒有成功。他覺得這是他一生中唯一的恥辱和遺憾！

……扎西爺爺發(fā)覺自己越來越喜歡沉溺于往事了。扎西爺爺知道，喜歡沉溺往事的時候，就是人最衰老的時候。當(dāng)他想從往事的河流中清醒過來的時候，一條毒蛇悄悄地抬起頭來，憤怒地瞄準(zhǔn)了他的身體。這時， 一直在扎西爺爺身邊吃草的牛看見了，牛大叫了一聲，牛頭狠狠地向毒蛇甩去——毒蛇被驚走，扎西爺爺也被牛的叫聲驚醒：他看見一條毒蛇正匆匆忙忙向草叢深處躥去……

第二天早晨，扎西爺爺依舊在飯廳里捻動念珠，二兒子抱著小扎西送走了那頭也叫扎西的牛。

彭躍輝 1967年 8月生于維西塔城。24歲前曾有過一段短暫的創(chuàng)作期， 有小說、詩歌、散文在《西藏文學(xué)》《邊疆文學(xué)》等省內(nèi)外刊物發(fā)表， 24 歲后主要從事新聞采編和行政工作，曾任迪慶州政協(xié)秘書長、迪慶日報社社長，2019年10月退休后，重新開始文學(xué)作品閱讀與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