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分析視野下的女性身份認同
——以《你好，李煥英》為例

郭甜甜

（寶雞文理學(xué)院 陜西 寶雞 721013）

作為2021 年春節(jié)檔最大的黑馬，截至2021 年10 月19日，電影《你好，李煥英》的票房已突破54 億，位居中國電影票房排行榜第二名。這部帶有強烈個人情感的電影充分體現(xiàn)了創(chuàng)作者對于女性身份認同的思考。

一、夢境重構(gòu)中的女性身份認同

電影從賈曉玲的視角開始展開，講述了一個女兒為了彌補“自己從未讓母親高興”的遺憾，穿越到過去與年輕的母親意外相遇的故事。觀影者可以從后續(xù)劇情得知，影片的設(shè)定是“雙穿越”。如果視角轉(zhuǎn)換為李煥英，那么這一切便是一個母親在臨終前為女兒特意編織的夢境，她在彌留之際重返青蔥歲月，只是為了撫平女兒的自卑與自責(zé)，讓女兒放下心結(jié)。

其實導(dǎo)演已經(jīng)煞費苦心地暗示過觀影者，這僅僅是一個夢。在賈曉玲“穿越”之前，有一段從老舊電視機中播放的節(jié)目聲音：“彩色膠卷在中國還沒有廣泛應(yīng)用，但是那些巧手的攝影師會用顏料給那些黑白照片添加一抹色彩?！迸c此同時，賈曉玲看到的場景由黑白漸變?yōu)椴噬?，剛好呼?yīng)了攝影師將黑白照片加工為彩色照片的行為。與之相對應(yīng)，影片的結(jié)尾，賈曉玲慢慢退出李煥英的夢，“巧手的攝影師”耗盡了最后一點力氣，場景也從彩色褪回到黑白。

故事的設(shè)定是李煥英的夢境，她的夢透露出自己的潛意識，其中最為突出的一點就是夢境重構(gòu)中李煥英對自我的女性身份認同。在弗洛伊德對夢的解釋中，夢的工作通過濃縮、一致、具象化、二次加工四種機制得以完成。李煥英在夢里，對買電視、打排球等一系列過往回憶進行濃縮“處理”，加之一些對女兒參與自己青春時代的二次加工，使其連貫地呈現(xiàn)在夢境中的“故事場景”里。在對夢境二次加工時，李煥英完成了作為少女與母親的雙重女性身份認同。

以賈曉玲的視角回憶，“打我有記憶起，媽媽就是個中年婦女的樣子。所以我總忘記，媽媽曾經(jīng)也是個花季少女”。這樣看來，李煥英在有了女兒之后，就是一個為女兒付出而犧牲自我的慈母形象。但在夢境中的李煥英，雖然擁有四十多歲的記憶，卻是一個敢拼敢闖、自由爛漫的少女。這是她拋開刻板單調(diào)的生活，完成對自我追溯與重構(gòu)的表現(xiàn)。當(dāng)李煥英向張江介紹賈曉玲是自己的表妹李樂瑩時，不僅給了曉玲一個合理存在的身份，更在內(nèi)心完成了自我身份認同。而在完成了自我身份認同后，李煥英所做的一切充滿了自覺性與創(chuàng)造性。比如，李煥英與王琴爭電視時寸步不讓，打排球時化身不服輸?shù)蔫F娘子，自己裁剪鮮艷且款式新穎的連衣裙，處處顯現(xiàn)著少女煥英打破了之前庸常的生活。除此之外，李煥英與曉玲試衣服，和曉玲一起為排球隊員解決困難，與她一起體驗新鮮事物，這體現(xiàn)出的主要是閨蜜情而非母女情。雖然是為了解開女兒的心結(jié)而編織的夢境，但李煥英也在這一過程中找尋到了屬于少女的自我女性身份認同。

而李煥英對母親這一女性身份認同，更是在點滴細節(jié)中情不自禁地流露。母親身份是一種女性獨特的身份形式，而“這種身份的獲得是角色培養(yǎng)的結(jié)果而不是天生的，性別社會通過家庭這一機制使女性充當(dāng)母親這一角色并使形象固定化”。李煥英對母親的女性身份認同，是在做了十九年母親的過程中一點點建構(gòu)的。夢境中的李煥英雖然身體只有二十幾歲，卻在與賈曉玲的相處中不自覺地重構(gòu)起對母親身份的角色認同。母親身份意味著關(guān)心、照顧、保護、撫育等品質(zhì)。電影里有一個細節(jié)，李煥英把曉玲臉上貼的黃瓜片收起來做菜，把雞蛋都夾給了曉玲，而自己吃敷過臉的黃瓜片。從象征意義上看，這里是以犧牲奉獻為核心的母性流露，此處的黃瓜與雞蛋象征著對欲望的重新調(diào)節(jié)，在影片中李煥英又一次流露出對母親身份的認同。整體來看，李煥英在夢境中認同自己母親身份的過程，是一個以愛喚醒愛的過程，她在給予曉玲母愛、感受女兒的愛，同時也在教曉玲如何愛自己。

二、自我寓言中的女性身份認同

《你好，李煥英》作為一部包裹在喜劇外衣之下的親情電影，它講述了母女之間含蓄的雙向奔赴，對女兒而言，這是一次心理治愈，同時帶有拉康自我寓言的意味。

如果將整部影片看作拉康的自我寓言，影片中的賈曉玲則在不斷地追求鏡像里的理想我——成為一個能夠讓母親驕傲的女兒。賈曉玲進入母親的夢境，是想要改變母親的命運，又何嘗不是在與自我對話、找尋自我？

值得一提的是，近年來“雙姝”模式的電影屢見不鮮，兩位女性通?；殓R像，在關(guān)系破裂而又和解中實現(xiàn)自我的重構(gòu)。但《你好，李煥英》卻有所不同，與賈曉玲互為鏡像的不是少女李煥英或中年李煥英，而是賈曉玲自己?，F(xiàn)實中的賈曉玲以夢境中的賈曉玲為“他者”來認識“自我”，從而構(gòu)建新的理想化的“自我”，完成剔除“外貌凝視”的女性身份認同。

在傳統(tǒng)的性別視角中，“女兒”這一角色往往意味著美麗脆弱、需要被保護，但賈曉玲進行了突破——無須用外貌定義少女之美，也可以成為“被依賴者”。不得不說，這部電影雖然是“雙女主”電影，卻不涉及現(xiàn)實生活中的女性議題，甚至以角色的形象為“梗”表現(xiàn)了男性話語中心對女性角色的種種期待。

在賈曉玲進入李煥英的夢境之前，她是自卑的，“你說我當(dāng)你一回女兒，連讓你高興一次都沒做過”。在賈曉玲剛進入李煥英夢境的時候，她也受到了“外貌凝視”，比如張江說她是大胖丫頭，玉梅問煥英“聽說你被隕石砸到了”。但在之后的故事里，其他角色再也沒有提到賈曉玲的外貌，特別是作為小混混出場的冷特，為王琴打抱不平而找茬時也沒有提及長相。已知一切都是李煥英的夢境，曉玲作為夢境的唯一闖入者，是有自己的獨立意識的，而其他人物不具有獨立意識，即故事中其他人物所說的話、做的事都受李煥英或賈曉玲影響。從以外貌為梗到擺脫外貌評價，是曉玲自身在追求鏡像里的理想我中，通過努力建立起來的對自我魅力的重新認知。她擺脫了對“外貌凝視”的焦慮，獲得了一種女性不必以容貌為評價標(biāo)準(zhǔn)的身份認同。

如果說曉玲對自我魅力的發(fā)現(xiàn)使她實現(xiàn)了剔除“外貌凝視”的女性身份認同，那么讓她完成女兒這一女性身份認同的，是與李煥英的酒館對話以及得知的煥英夢境真相。

作為女兒的女性身份認同，是指在酒館對話之前，曉玲不認為自己是符合社會評價標(biāo)準(zhǔn)的“女兒”，曉玲認同的“女兒”身份，是以沈婷婷為標(biāo)準(zhǔn)的：精致美麗，事業(yè)有成，為母爭光。也正是由于這一標(biāo)準(zhǔn)，曉玲希望煥英改變自己的婚姻選擇，即使以自己消失為代價。這種只有優(yōu)秀才值得被愛的認知是不成熟的，但在酒館里，當(dāng)煥英說出“我的女兒，只要她健康快樂就行”“我攤上了我也不怕呀”的時候，曉玲初步找到了作為“女兒”本身就值得被愛的心理能量。在故事的尾聲，曉玲知道了母親夢境的真相——不是她在彌補母親的遺憾，而是母親在解開她的心結(jié)，母親一直小心翼翼地呵護著她。那段成年曉玲旁觀幼年曉玲與煥英的回憶，像一場微縮的重生儀式，曉玲在雙向的愛中奔向自我和解。母親所做的一切無非是想告訴她，不要苛求自己完美，每個女兒都是母親的摯愛。自此，曉玲完成了作為女兒的女性身份認同，撫平了內(nèi)心的自卑與自責(zé)。

三、大眾集體無意識中的女性身份認同

電影取得如此之高的票房成績，與其情感內(nèi)核契合了大眾集體無意識密切相關(guān)。

榮格認為，人格由意識、個體無意識和集體無意識三部分組成，“集體無意識是一個儲藏所，它儲藏著所有那些通常被榮格稱為原始意象的潛在的意象。原始指的是最初或本源，原始意象因此涉及心理的最初的發(fā)展”。而影片中所蘊含的大眾集體無意識體現(xiàn)在對“李煥英”角色的共情、對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女性集體記憶的認同和對“祖國母親”的依戀三個方面。

首先，“李煥英”這個角色是“女性理想”的母親原始意象的具象化，“母愛無私”作為恒定不變的集體無意識，是一種原始性心理能量，促成了觀影者對“李煥英”的認同。觀影者在為李煥英與賈曉玲雙向奔赴的愛而感動時，內(nèi)心投射的是自己與母親相處的種種情景。正如榮格所說，“不是人支配著情結(jié)，而是情結(jié)支配著人”。對母親的愛與依戀是每個人生命的初體驗，觀影者在電影的催淚效果中觸發(fā)了這種情結(jié)，喚醒了與原始本能相關(guān)的集體無意識。

其次，對“李煥英”的認同，更是對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女性集體記憶的身份認同。李煥英”們身上有著對女性蓬勃生命力的認同，她們在勞動生產(chǎn)、家庭關(guān)系與社會發(fā)展中起著越來越重要的作用，“婦女能頂半邊天”也慢慢成為典型經(jīng)驗的積淀。不僅是李煥英，電影中塑造的女性配角也顯示著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女性整體的精氣神。如包玉梅，心直口快、樂觀幽默，雖然經(jīng)常掉鏈子，但為人仗義。又如王琴，張揚、強勢、有野心、凌厲，卻也因好勝心強而閃閃發(fā)光。這些貼近現(xiàn)實生活的女性角色，擺脫了“符號化”“臉譜化”的女性身份。隨著影片的熱映，人們憶起女性在擺脫上千年的封建枷鎖后的偉大創(chuàng)造力，內(nèi)心深處關(guān)于婦女自我實現(xiàn)的集體無意識亦被喚醒。

最后，“李煥英”在一定程度上也觸及對“祖國母親”的精神依戀。電影在天性的血親之愛中加入了中國文化傳統(tǒng)所賦予人們的價值思考。影片的孝悌觀念、內(nèi)斂深刻的親情關(guān)系、兩難的人生選擇以及充斥的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回憶，都烙印著中國特色，外柔內(nèi)剛的“李煥英”，實則是祖國的潛在化意象。觀眾在觀影過程中，不知不覺地受到集體無意識影響，完成了對其文化因素、價值觀念、社會背景的認同。

截至2021 年10 月，《你好，李煥英》的票房已突破54 億，超過《神奇女俠》。如果說《神奇女俠》為觀影者詮釋了英雄主義的女性力量，那么《你好，李煥英》則更關(guān)注大眾的集體共鳴，影片中的“她們”召喚了大眾的時代記憶，也折射出當(dāng)下女性對自己的性別身份的深刻認同感。

注釋：

①(奧)弗洛伊德.釋夢[M].孫名之,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17.274.

②劉巖.母親身份研究讀本[M].武漢:武漢大學(xué)出版,2007.60.

③霍爾.榮格心理學(xué)入門[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7.40-41.

④霍爾.榮格心理學(xué)入門[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7.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