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韻晗
“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是王國維“境界說”的靈魂之所在,該理論的誕生引起了文壇的震蕩,朱光潛、顧隨、饒宗頤、佛雛、周振甫等大家均對此進行過評議。朱光潛先生認為“無我之境”即為“同物之境”,“有我之境”實為“超物之境”;顧隨先生曾談到“無我”乃莊子“忘我”“喪我”之意;周振甫先生也曾發(fā)表過“有我”是意余于境,“無我”是“重于寫景”的評論。而筆者認為要想探討“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應先從“意境”開始。
“意境”指的是于抒情型作品中體現(xiàn)出的情景交融、虛實相生的形象系統(tǒng)及其開拓衍生出的審美意象空間。它的形成最早可追溯至先秦時期?!吨芤住は缔o上》曾提出:“圣人立象以盡意。”《莊子·外物》篇也曾談道:“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妄言?!睍r至魏晉,因玄學的興起和發(fā)展產生了“言意之辯”和“形神之爭”。陸機在《文賦》中提出了“意不稱物”“文不逮意”的概念。劉勰也曾在《文心雕龍·物色》篇中談到了構成意境的元素以及相互之間的關系——“隨物以宛轉”“亦與心而徘徊”。及至唐代,王昌齡在《詩格》中首次提出“意境”一詞,“詩有三境:一曰物境、二曰情境、三曰意境?!别ㄈ灰苍凇对娛健分刑岢隽恕叭【场币徽f,講明了提煉“詩境”的具體方法。中唐劉禹錫受禪宗影響提出了“境出象外”的理論。到了晚唐,司空圖又提出了“象外之象”“味外之旨”的重要概念,展現(xiàn)出詩境的不同層次,并對概念進行了深刻的理論闡釋。宋代關于“意境”的理論大多承襲唐人沒有做出過多突破,但值得一提的是嚴羽在《滄浪詩話》中談到“意境”的創(chuàng)造要給予詩人的興發(fā)感動,才能創(chuàng)造出“羚羊掛角,無跡可求”的空靈超脫之意境。明清時期,“意境”理論已在文藝領域內廣泛應用,王世貞在《藝苑卮言》中把境的審美性質分為“妙境”“實境”“佳境”“化境”。清代葉燮則在《原詩》中提出了有才學見識的作家基于現(xiàn)實則“有境必造,有造必能成”的觀點,糾正了前人將“意境”神秘化的謬誤。而到了近代王國維,在繼承傳統(tǒng)的“意境”理論基礎上,結合西方美學提出了“境界說”,將“意境”理論帶到了新的發(fā)展階段。
“境界”的本意指土地的界限、邊界或疆界,或者指事物所達到的程度或表現(xiàn)的情況。在文藝作品中的“境界”則指情、景和事物交融所形成的藝術高度。而“意境”一詞則完全屬于文藝范疇。王國維本人對“境界”和“意境”的概念幾乎不加區(qū)別,他曾在《〈人間詞乙稿〉》序中完整地論述過“意境”問題:“文學之事,其內足以攄己,而外足以感人者,意與境二者而已。上焉者意與境渾,其次或以境勝,或以意勝。茍缺其一,不足以言文學。原夫文學之所以有意境者,以其能觀也。出于觀我者,意余于境。而出于觀物者,境多于意。然非物無以見我,而觀我之時,又自有我在。故二者?;ハ噱e綜。能有所偏重,而不能有所偏廢也。文學之工不工,亦視其意境之有無與其深淺而已?!?/p>
同時,在《人間詞話》開篇,王國維就提出:“詞以境界為上。有境界,則自有高格,自有名句。北宋、五代之詞所以獨絕者在此?!蓖鯂S認為詞優(yōu)劣的標準在于“境界”的有無。主觀融合客觀有真景物、真感情才叫有境界。在此看來,“境界”其著落于景情關系的內涵,使其與“意境”的概念不謀而合?!耙饩场迸c“境界”的形成都建立在主體與客體情景交融的基礎之上,也同樣對形式美有所追求。劉任萍在《境界論及其稱謂來源》中提道:“‘境界’之含義,實合‘意’與‘境’二者而成?!保哿钟耆A在《論王國維的唯心主義美學觀》中提出:“可以說,‘意境’或‘境界’,是藝術形象及其藝術環(huán)境在讀者心中所起的共鳴作用;‘意境’或‘境界’又是讀者藝術欣賞時的心理狀態(tài)?!狈痣r在《“境界”說辨源兼評其實質——王國維美學思想批判之二》中談及:“在詩詞中,境界(意境)指的是,通過為外物所一剎興起的抒情詩人的某種具體的典型感受,以此或主要凝為‘外景’(造型形象)或主要凝為‘心畫’(表現(xiàn)形象),反映出生活的某一實質方面或某一側面的一種單純的、有機的、富于個性特征的藝術結構?!边@些觀點皆言于此。
關于對“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的討論,王國維 《人間詞話》 第三則中提出:“有有我之境,有無我之境?!薄皽I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庇形抑骋?。“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薄昂ㄥeF?,白鳥悠悠下?!睙o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古人為詞,寫有我之境者多,然未始不能寫無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樹立耳?!庇钟诘谒膭t中補充道:“無我之境,人惟于靜中得之;有我之境,于由動之靜時得之。故一優(yōu)美一宏壯也?!?/p>
王國維指出“有我之境”是用自己的眼光看待事物,“物”“我”都帶有“我”的主觀色彩。這與西方“移情說”理論有異曲同工之妙?!耙魄檎f”是指把“我”的情感移植于天地外物,使天地外物也獲得像人一樣的生命與情感?!皽I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保ā兜麘倩āねピ荷钌钌顜自S》)“我”眼含淚水試問落花可知道“我”的心意,落花沉默不語,分落凌亂地零落在秋千之外?!翱煽肮吗^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保ā短ど小罚┤绾文苋淌艿昧嗽谶@春寒料峭時節(jié),獨自一人旅居在驛站,黃昏時分,杜鵑聲聲啼血哀鳴。無論是沉默零落的“落花”還是“杜鵑”聲下的哀景皆為“我”主觀情思之真實寫照,把“我”之悲情融于萬物,萬物皆著我之色彩由此而悲,是為“有我之境”之真實寫照。
而“無我之境”則忘記了自我,用物去看待物,所以不知道自身是什么,也不知道外物是什么,這與老莊思想異曲同工。老子提出“滌除玄鑒”,要求人們排除主觀欲念和主觀成見,保持內心的虛靜,以期實現(xiàn)對“道”的觀照。莊子提出“心齋”和“坐忘”,要求人們從自己內心徹底排除利害觀念,才能達到“無己”“喪我”的境界,在這種境界里才能對“道”實現(xiàn)觀照。物我兩忘,天人合一,“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 胡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無我之境”的創(chuàng)作特點是主體“隱”在客體中,“客觀”描寫,從作品外表看不出主體的身影,但卻達到了高度的“物我同一”。“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即為“無我之境”。菊花、籬笆、南山等幾個意象輕描淡寫地勾勒出了一幅田園風情圖,“我”之“出世”心態(tài)完全隱晦地化入對象,“羚羊掛角,無跡可尋”。
王國維在 《叔本華哲學及其教育學說》中談道:“今有一物令人忘利害之關系而玩之而不厭者,謂之曰優(yōu)美之感情。若其物直接不利于吾人之意志,而意志為之破裂,唯有知識彌想其理念者,謂之曰壯美之感情?!倍@里關于“優(yōu)美”“壯美”的論述則與康德《判斷力批判》中的“崇高”與“優(yōu)美”概念相對應?!坝形抑场眲?chuàng)造于作者由心潮澎湃轉為平靜之后,誕生于“欲望的壓迫”與“和平的靜觀”兩者的“相互交替”與“對立”之中,故曰宏壯。“無我之境”于作者心思寧靜時所得,“物”與“我”之間無利害對立之關系,是舒緩的、平穩(wěn)的,趨于靜態(tài)的優(yōu)美?!坝形抑场币椎?,但“無我之境”得之者稀,詩人對宇宙人生,既要能入乎其內,還須做到出乎其外,才能向更高的境界靠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