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晨潔 夏 雨
“灰姑娘”作為文學作品中極具代表性的形象,承載了人們對真善美的向往。張恨水《啼笑因緣》中的主人公沈鳳喜就有濃重的“灰姑娘”色彩。只是沈鳳喜不同于以往的灰姑娘們,她沒有迎來自己與王子的幸福生活,而是在精神的折磨中痛苦著,最終走向了毀滅。
沈鳳喜身上有著“灰姑娘”的影子。在“灰姑娘”的故事中,她們生活條件簡陋,還要面對后母的虐待,但她們并沒有因此而墮落,仍懷抱溫暖和善良,也正是這份善良和純真感動了仙女教母,幫助灰姑娘參加王子的舞會,并最終過上幸??鞓返纳?。沈鳳喜和灰姑娘一樣,有貧寒的家境,沈宅“門是很窄小的,里面有一道半破的木格扇擋住,木格扇下擺了一只穢水桶,七八個破瓦缽子,一只破煤筐子,堆了穢土,還在隔扇上掛了一條斷腳板凳”。但她生得漂亮,大鼓詞唱得也好聽,吸引了“王子”樊家樹,他資助鳳喜上學讀書,給沈家換房子,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發(fā)展。但是當樊家樹探親歸來后,兩人的命運都發(fā)生了轉(zhuǎn)變。沈鳳喜嫁給劉將軍后被家暴,被折磨至精神錯亂,樊家樹也無法再尋回曾經(jīng)的愛人。“灰姑娘”沈鳳喜沒有獲得應(yīng)有的幸福結(jié)局,逐漸走向墮落的深淵。
無疑,沈鳳喜身上有著“灰姑娘”的貧寒和美麗:“一個十七八歲的小姑娘,穿了淡藍竹布的長衫,雪白的臉兒,漆黑的發(fā)辮,清清楚楚,齊齊整整的?!狈覙浼彝l件優(yōu)渥,人也儀表堂堂:“他穿了一件藍湖縐夾袍,在大襟上掛了一個自來水筆的筆插。白凈的面孔,架了一副玳瑁圓框眼鏡,頭上的頭發(fā)雖然分齊,卻又卷起有些蓬亂,這分明是貴族式的大學生?!闭菢藴实摹巴踝印蹦??;夜媚锿ㄟ^仙女教母給她的幫助進入舞會,和王子共舞互訴愛意。沈鳳喜沒有仙女教母,王子樊家樹擔任了仙女教母的責任,資助她上學,讓她離開了在街頭唱戲混亂且沒有出路的環(huán)境,搖身一變成為社會中上層的女學生??墒欠覙鋮s沒能帶她走向故事的美滿結(jié)局,劉將軍打破了這一切。他以輝煌的財富地位把鳳喜娶了回去。沈鳳喜看似是被劉將軍娶而來的,但這實際上也是她自己的選擇。當關(guān)秀姑等人想要去援救鳳喜時,她們以為會看到鳳喜在劉將軍的脅迫下委曲求全,想逃跑而沒有出路,卻沒想到是另一番光景?!傍P喜道:‘唉!真是膩死我了。我就接過來?!f著,不覺嫣然一笑。”沈鳳喜是自愿跟隨劉將軍的。從此之后她的命運也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轉(zhuǎn)變。不是王子和公主幸??鞓返慕Y(jié)局,而是走向了悲劇。
古希臘哲人赫拉克利特曾說過:人的性格就是他的命運。性格與生俱來伴隨一個人的終身,如同命運一樣不可擺脫,性格決定了一個人在此生此世的命運。沈鳳喜身上的這種性格悲劇十分明顯。她出身條件并不好,家庭并不富裕,只能靠天橋唱大鼓維持生計。雖然樊家樹喜愛靈氣自然的鳳喜,愿意把她拉出整天在天橋唱戲的泥潭中而供她去上學??墒区P喜不能完全理解樊家樹的深意,她只以為是樊家樹喜歡她作女學生的樣子,她要盡可能發(fā)揮她相貌上的優(yōu)勢抱緊樊家樹這個依靠。他們的愛情從一開始便是不純粹的:“樊家樹迷戀的是沈鳳喜的樸實、清秀的自然美,而沈鳳喜及其家人驚喜的是樊家樹慷慨解囊的金錢,一個愛自然美,一個愛臭銅錢?!鄙蝤P喜對樊家樹更多的不是平等的愛意,而是依附于他的感激之情。在樊家樹回家探望母親時,沈鳳喜“聽到家樹要走,要哭,很不好意思,不哭,又覺得心里只管一陣一陣的心酸。”她的震驚,并不全都是兩人即將分居異地的失落,更多的是對生活來源可能沒有保障的驚慌,所以她才會催促樊家樹一定要快快回來“什么話也沒有,只是望你回來,快回來,快回來。”也正是在這種沒有生活保障的擔心中,給了劉將軍乘虛而入的機會。雖然中間有娶的成分,但沈家尤其是沈鳳喜是愿意的,以至于樊家樹回來要帶她離開時,沈鳳喜也拒絕了,一句“對不起”就把她和樊家樹之間的愛情畫上了句號。對于灰姑娘來說,已經(jīng)有了“更好的”王子、“更好的”歸宿,她便沒有必要“退而求其次”而回到樊家樹的身邊。但劉將軍并不是她的“王子”,真正適合灰姑娘的王子應(yīng)該了解她,不只是她的外表,更應(yīng)該是她的內(nèi)心,她的精神世界。樊家樹送她去上學也有想和她有更多共同話題的意愿,而劉將軍只是把她看作一個“物件”,并沒有給她為人的平等。沈鳳喜沒有看到這點,她只看到了光鮮亮麗的未來。在命運的岔路口,沈鳳喜朝著看似金碧輝煌實則黑暗的那條路不回頭走了,走向人生的終點。是她的貪婪、短淺、懦弱最終毀了她自己。
波伏娃曾斷言:“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被塑造的?!痹谥袊饨ㄉ鐣?,父權(quán)制的性別體系自古以來就為兩性界限了分明的性別角色。女人們自出生以來,就被看作是男人泄欲的對象,有隨時被丟棄的命運。沈鳳喜生于一個社會層次分明且極不平等的軍閥混戰(zhàn)的時代,在這個權(quán)錢強勢的時代中,女性只是處于喑啞的從屬地位,無論是樊家樹或是劉將軍,他們與沈鳳喜之間沒有真正的平等。
沈鳳喜出身卑賤,在遇見樊家樹之前沒有自己獨立的話語權(quán),看到樊家樹慷慨地給了一塊大洋以為是可以依靠的金主就要去好好“招待”,沒有人問鳳喜是否真的喜歡樊家樹,也不管沈鳳喜和樊家樹在一起是否真的會幸福,只知她搭上樊家樹這棵大樹以后生活就有了保障,一家子以后都不用那么辛苦地生活。這其實是沈鳳喜這個“灰姑娘”向命運妥協(xié)的一種表現(xiàn)。在那個年代,沈鳳喜憑自己的能力根本走不出貧窮的泥淖,面對樊家樹這樣她一輩子都接觸不到的人物,尤其是在她感到樊家樹對她的愛慕之心后,自然會選擇抓住這根帶她逃離困境的稻草。但劉將軍一出手便是千元的珠子,沈鳳喜靠向劉將軍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樊家樹和劉將軍實際上都是沈鳳喜想要改變現(xiàn)狀、跨越階層的工具,樊家樹帶這個“灰姑娘”觀賞了水晶鞋,而劉將軍則直接給了“灰姑娘”水晶鞋。
樊家樹與劉將軍對沈鳳喜的態(tài)度看似不同,實則也有相似之處。劉將軍對沈鳳喜的占有清清楚楚,他可以有好幾房姨太太,但沈鳳喜絕不可以背叛他。對他來說,沈鳳喜不過是他一時喜愛的玩物,待他哪一天不喜歡了或者厭倦了便可以隨時丟棄毫不憐惜。而樊家樹對沈鳳喜看似情意綿綿,其中也摻雜了一些“不純正”的因素。沈鳳喜對樊家樹來說,就像一個養(yǎng)成游戲。樊家樹認出沈鳳喜是“灰姑娘”,相信她總有會發(fā)光蛻變成真正的公主的那一天。他一步一步安排著兩人的進展,不僅體驗著作為游戲主人公的快樂,更體驗著游戲操縱者的快感。樊家樹是典型的中國士大夫,他有著中國傳統(tǒng)男人都有的特質(zhì):虛榮、要面子,想要被認可、被依賴。他把他和沈鳳喜的愛情當作是扶貧,當作是養(yǎng)成,他來提供金錢,沈鳳喜來滿足游戲成功的成就感。他寧愿撒謊也要湊出來錢給沈家,為了穩(wěn)固住他在沈家人心中這個“依靠”的地位。此外,供沈鳳喜上學也是他潛意識里認為沈鳳喜的文化層次太低,那股清純之色缺乏相應(yīng)的文化內(nèi)涵,滿足不了男人潛意識里膨脹的虛榮心和優(yōu)越感?!胺覙溆饤夐T戶觀念而愛戀沈鳳喜,但又要抬高沈鳳喜的身份;他能憐憫和幫助下等人,但又有居高臨下的恩賜思想。”他表面動機是為沈鳳喜著想,實際上他的潛在動機是使他所嗜好的“色”披上一層文化的外衣,以期顯得更華麗而光彩一些。
我們所了解到的“灰姑娘”往往是憑借自己的真善美,以及對命運不服輸?shù)膭蓬^打動王子,最終贏得美滿人生。而沈鳳喜這個同樣擁有真善美特質(zhì)的“灰姑娘”,卻迫于生計,向命運低頭,缺少了命運安排的“緣”,也就注定了“灰姑娘”的悲劇情節(jié)。更何況在書中那個動蕩的年代,在百姓都行色匆匆為生計奔波的時候,通過真善美來跨越階層已實屬不易,又如何能夠盼望用愛情換來的幸福呢?在命運的安排下,一切不過是“啼笑因緣”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