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玉潭
十月,家鄉(xiāng)的稻子熟了。
國慶放假,我回老家小住幾天,陪陪父母,也讓自己呼吸幾天清甜的空氣。
走進(jìn)老屋庭院時,已是傍晚,夕陽在長滿梨樹的小院里灑下斑駁的疏影。父親站在院子的中心,清瘦,頭發(fā)花白,正拿著一條抹布使勁地拍打打稻機的灰塵??匆娢?,笑了,說你回來正好,明天一起去割稻。我問不雇人幫忙嗎?父親說不雇人了,自己慢慢割吧,總共也就一擔(dān)秧,年輕時我?guī)淄矡煹墓し蚓透钔炅?。我心中就涌上一絲感慨,我的老爸喲,那是“年輕時”呀,現(xiàn)在不僅你老了,連兒子我也快要退休了。但我不想反駁父親,嘴里說,好。
稻子是父親種的,父親今年84歲。
父親一輩子都在地里忙活,7歲開始放牛,10歲開始跟爺爺下田干農(nóng)活,一直到80歲還在田里種作。這幾年,村里種作的人越來越少了,青年大多外出務(wù)工,老年體弱多病的也不再上山,田地大片大片的荒蕪,父親卻沒有停歇的意思,播種、除草、打蟲、收成,一年一年樂此不疲。遠(yuǎn)離村莊的田地不能種了,山上到處是野獸,野豬、山兔、豪豬,成群結(jié)對,個個是糟蹋農(nóng)作物的能手,因而村人種作的范圍就收縮到村莊的周圍。父親靠近村莊的田地不多,就去種別人空置的土地。我勸父親不要種了,父親總是說,再種一年,現(xiàn)在還有力氣,過兩年想種也種不動了。
80歲那年,父親挑著一擔(dān)肥料去種稻,經(jīng)過一條田埂,田埂窄,泥松軟,腳一滑,身體失去平衡,人像木頭一樣硬梆梆地翻到田里,幸好肥料已甩出去了,沒壓著人,老半天才從田里爬出來,從頭到腳粘滿爛泥,人沒什么大礙,卻把母親嚇得不輕。我接到母親電話趕回家時,父親正坐在走廊的竹椅上,悠悠地吸著煙。我說,怎么了?這次怎么就摔倒了呢?父親感慨起來,說老了,腿腳不便了,過去擔(dān)這么幾斤東西,就像吃大蒜放個屁一樣。現(xiàn)在真的不中用了。我說老了就不要種了吧。父親看看我,嘆了一口氣。
之后父親就將水田送給遠(yuǎn)房的侄子,真的不再下田種作了。但空閑下來的父親顯然有點無所適從,東轉(zhuǎn)轉(zhuǎn),西摸摸,不知道自已干什么好,有時莫名其妙扛著鋤頭到山上轉(zhuǎn)悠一圈,誰也不知他去干什么。話語也少了,有時大半天不說話,坐在走廊慢慢地抽煙。
今年春節(jié)剛過,父親對我說,今年還是種點水稻吧,要不家里的雞都沒東西吃了。我知道雞沒東西吃是假,真的是父親種田癮又上來了,再勸也沒用,就說好,少種點。父親笑了,說當(dāng)然,就種一丘秧地,多了我也種不動了。
清明節(jié)前幾天我回老家,父親上山了。我問母親,父親干什么去了?母親說,這兩天你父親都在山上翻地呢。我趕到山上,父親正在翻一塊旱地。這塊地不大,本來是水田,三年前父親排干水用來種菜。現(xiàn)在父親又引進(jìn)水,改作水田重新種稻。我到田邊時,父親已筑好田埂,開始平整田里的泥土,他高高卷著褲腳,揮動釘耙將高處的泥土耙到低處,再用雙腳踩平。身上臉上都濺滿泥巴,背部的衣服早已濕透。見我去了,放下釘耙,沖著我笑,說你怎么來了,路不好走呢。我說,不是說就種一丘田的嗎?父親說,反正是種,這丘田也近,就附帶把它種上好了。我說80多歲的人了,這樣翻地太吃力了。父親說還行,馬上就好了。我望著父親,也只好搖搖頭。
以后的日子里,我們父子電話就多起來,內(nèi)容大都與稻谷有關(guān)。什么時候雇人犁好田了,什么時候插秧了,什么時候耕田了,什么時候除蟲了,我勸父親多雇人,但父親總是說不用,這么一塊地,除了家里沒牛不能犁田外,其余的自己都能做。我也只好聽之任之。現(xiàn)在農(nóng)村種田也越來越圖方便了,田不犁了,秧就插在老稻頭的中間,田草也不撥了,就用田圈推幾下。我也勸父親簡便點,父親卻不同意,說那是種什么田呢?那是糟弄土地??!前幾天父親打電話來很興奮,說今年年時好,稻谷出奇得好,過幾天就可收割了。
第二天,陽光很好,天高氣爽。父親又叫來姐夫幫忙,但三個人也頂不了一個正經(jīng)勞力了。父親老了,姐夫也是60多歲的老人,我還算壯年,但長期沒勞作,半個勞力也算不上。站在田埂上,我發(fā)現(xiàn)自己處在美景的中心了,整個山彎滿是黃燦燦的稻谷,高低起伏,一直延伸到目光的盡頭,天地間一片靜謐,遠(yuǎn)處幾個人正在一起一伏地收割,一群小鳥在田園中飛過,它們也在分享著豐收的喜悅。
父親催我下田了。姐夫在那邊田頭,我與父親在這邊田頭。我干過的農(nóng)活不多,但稻卻割過很多次,因而一下田就嗖嗖嗖割起來。不想剛開個頭就被父親嫌棄了。農(nóng)家自有農(nóng)家的美學(xué),插田講究又快又直,秧行豎看橫看都要成一條線;種番薯,窟要打得整齊均勻,時大時小也就被人笑話。割稻呢?也有很多講究,稻茬要割得平整,割把要用稻葉繞得結(jié)實,四個稻把放在一起,要放得整齊有序。父親是農(nóng)家美學(xué)的忠實守護(hù)者,我在他眼里滿是缺點,鐮刀握得不對,稻茬時長時短,稻把松散不齊。面對固執(zhí)的父親,我只好一一改正。
父親動作雖然規(guī)范,但速度卻明顯慢了一拍。在水田割稻,要將稻把放在田埂上,里面人離田埂遠(yuǎn),送來送去耗費時間,就需要兩人配合。兩人并排,里面的將稻把遞給外面的人,外面人兩把合成一把放在田埂上,這樣就要求外面的人割稻比里面的快,這樣才不會浪費時間。小時候,我站在里面割,父親站在外面接把,常常催我,快點,快點?,F(xiàn)在我站在外面,等我割好一把站起身時,父親還彎著腰在割后半把。父親頭埋得低,一手拿鐮刀,一手握住稻桿,“嗖”得割一棵,再“嗖”得割一棵,再沒有年輕時行云流水的感覺了。割好一把,用稻葉緊緊繞實,慢慢伸起腰,長吁一口氣,才將稻把遞給我。我說爸你先休息,讓我姐夫兩人割吧。父親卻說,不要緊,慢慢來,總共才這么一個田。說著又彎下腰割起來。
花了大半天,我與姐夫終于勝利會合,望著田埂上一溜兒的稻子,心里有說不出的高興,心想一項重大工程已基本完成了,接下來三人打完稻就大功告成。
想不到打稻才是艱難開始。父親在田頭的上面找到一塊平地,三個人鋪開油布,擺好打稻機。姐夫負(fù)責(zé)打稻,我與父親背稻。父親顯然還沒緩過氣來,背了兩趟,就差一點坐到田埂上。我說,你去幫姐夫打稻,余下的我來背。這一次,父親同意了,站著給姐夫打下手,我明白,這次父親輕易同意我的建議,一是體力實在吃不消了,二是對姐夫有點不放心,姐夫做事大大咧咧,谷粒沒打干凈就將稻把丟了,因而父親說是幫忙,其實還有點監(jiān)督的意味。
背了幾趟,我才發(fā)現(xiàn),背稻并不輕松。稻繩放在地上,將稻把搬到繩子上,然后彎下腰將肩膀抵在稻桿上,雙手抓住稻繩,用力往上提,嘿地一下,將稻子翻到背上,這真是一項花力氣又講技巧的活兒。稻子在背上,稻葉割得頭頸橫一條豎一條的,又癢又痛。田埂滑,我只好從田里走,深一腳淺一腳,踏得泥漿四濺,背得眼冒金星。幸好稻把越背越少,我咬咬牙,終于背完最后一堆稻把。
最后一個任務(wù)就是擔(dān)谷了。一堆谷,500
多斤的樣子,分成四擔(dān),姐夫腰部有傷,不能擔(dān)重?fù)?dān),擔(dān)一擔(dān)輕的,父親挑了一擔(dān)重的,剩下兩擔(dān)由我來挑。我送回一擔(dān)回來,父親與姐夫已打完稻谷收拾完畢,父親挑起稻谷,我說,能行嗎?父親說,行,我年輕時都能挑300多斤呢,百來斤東西,沒問題。但說歸說,住下走時,腳下已飄浮不定,我說,不行,田埂你肯定過不去,還是我來吧。父親也意識到自已不再年輕了,只好將擔(dān)傳到我的肩上,這一擔(dān)比前一擔(dān)重多了,壓得肩膀生疼,我咬緊牙,拼命往前,晃晃悠悠地邁過田埂。腳剛踏到路上,就一屁股坐到地上。幸好朋友聽說我在山上割稻,跑來幫忙,要不真說不好,那一天我是否能將幾擔(dān)稻谷搬回家。
第二天,我全身酸痛,起床時,父親已將稻谷曬在陽臺上,黃燦燦的稻谷在陽光下散發(fā)著光彩。父親拿著谷耙來回翻弄著稻谷,臉上寫滿得意與滿足,再也沒有半點勞累的影子。我望著父親,心想,種作雖然辛苦,但豐收的確是一件幸福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