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游者（組詩）

吉候路立

[宿 主]

我推開身體的門

接納悲傷的、荒誕的、沉默的

所有熱愛我、附庸我或唾棄我的

都是客，敬之以酒

還有一些抽象、模棱兩可的

不可命名的，深邃的

他們都需要堅(jiān)硬的軀殼

我并非肩負(fù)神的指示和使命

但我深知宿主的命運(yùn)

我一次次呈上自己悲憫的良心

成全突如其來的，迷茫的訴求

這一切，令我感到完整和充實(shí)

那些長久在我的身體中陳舊的事物

成為我的親人，成為我的呼吸

我用多數(shù)獨(dú)處的時光擁抱他們

令他們在喧囂的市井中保持安寧

宿主的命運(yùn)，是接受萬物寄生的命運(yùn)

接受踏風(fēng)而來，也接受摔門而去

[洪 水]

雨下緊了，變成河流

推到我身體的墻，破門而入

輕浮的事物漂出表面

唯獨(dú)你的面孔，沉入河底

你將屬于大海，你本屬于大海

無論你是海底的珍珠或游魚

你終究需要回到這樣的自由

擺動你身上的鰭或發(fā)出你的光

洪水過境，這狼藉的空間

曾愛惜過你，也困住過自己

[蕎麥地里的歌聲]

蕎麥飽滿的顆粒放松了戒備

在落日的余暉里低聲歌吟

一只迷路的松鼠走進(jìn)了蕎麥地

在六月的海里，忘記自己的姓名

麥地里的歌聲如此委婉動人

收割的女人們也情不自禁唱起

微風(fēng)如此清爽，我們?nèi)绱诵疫\(yùn)

背上熟睡的孩子，在夢中分享乳汁

一只鳥在樹梢，輕吻自己的愛人

他們咬文嚼字，傳遞蕎麥地里的歌聲

越過山岡，越過河流

在更遠(yuǎn)的遠(yuǎn)方，安撫失聲痛哭的人們

六月的蕎麥地里

我們更喜愛自己普通的身份

忘記那些不值得我們怨恨和妒忌的事物

我們拿起鐮刀，歌唱豐收的喜悅

[母 親]

她是一個平凡的女人

陳舊的家譜中沒有她的名字

但她依舊把家譜倒背如流

她叫曲嫫露羅，她叫曲嫫露羅

在簡單的生活世界里

跟她生命有關(guān)的事物寥寥無幾

無非是土地、柴火、家畜、孩子和男人

這些重復(fù)的事物，耗盡了她的時光

如今，她已兩鬢斑白

因過往勞累過度，現(xiàn)已疾病纏身

年過五十后，她才空閑下來總結(jié)生命的意義

健康地活著，只要健康地活著

便能更好地關(guān)心土地、柴火、家畜、孩子和男人

同時，母親喜歡嘮嗑她揣摩了半輩子的經(jīng)驗(yàn)

吉祥的日子，才能出門、理發(fā)、揭瓦……

她知道簡單的祝詞，也信仰瑣碎的日常忌禁

這是我母親啊

如今，她還無法習(xí)慣和忍受在繁華的街市過夜

無法習(xí)慣和忍受汽車和飛機(jī)的顛簸

她依舊固執(zhí)地?zé)釔壑嚼锏娘L(fēng)，眷顧山里的水

她緊挨著，背靠著故鄉(xiāng)潔白的雪山

輕輕講述著動人的故事，唱著一個女人的生命史

這是我母親啊，給了我偉大的生命

想起她生下我后，我可憐的母親只來得及疼痛了三天

便又匍匐爬進(jìn)那圍困了她多年的三分自留地

我想，當(dāng)年剪掉我身上臍帶的應(yīng)該不是剪刀，而是天上的彩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