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 路

◇夏梓言（湖北）

一

我家有一只花貓，夜里睡在柴房。冬天一過它睡覺就開始打鼾。而且時不時要出去私會另一只貓。

爹坐在門檻上望望它，又望了望田野。目下即將立春，家里只有一點(diǎn)點(diǎn)谷種，肥料也沒有，可怎么下種呢？爹蹙著眉，愁得很呢。

“過些時哩去關(guān)沙賒點(diǎn)谷種，再去抓個豬兒回。”我們那時候還住在落梅咀，那是全鎮(zhèn)窮得出名的村子。不過，爹是個老實(shí)人，從不賴賬。所以總能賒到東西。

鎮(zhèn)上有三個商埠，從走馬嶺到竹瓦街再到關(guān)沙。關(guān)沙呢當(dāng)然是最小的商埠。爹派我出去抓豬，“豬兒大了賣了錢吶，那新衣裳啊零食啊新書包啊，隨便買嘞?！闭f出來你可能不敢相信，我兒時所有的夢想全是在豬身上實(shí)現(xiàn)的。我一想要什么，我爹就說：“趕緊喂豬去，豬賣了就有錢買啦！”

我背著蛇皮袋子到關(guān)沙四處打探哪家有豬兒的消息。最終在老供銷社下面的裁縫店里找到一窩豬兒。裁縫店老板是個瘦高瘦高的老頭，戴著眼鏡很儒雅，他是落梅咀的親家。我喊他貴生爹。

他笑嘻嘻地問：“賒賬嗎？”

我點(diǎn)點(diǎn)頭，要賒賬的。

“行，你去挑豬吧?！?/p>

我仰起臉望著他，很柔軟的目光。爹說過，他是個好人，心善。

我踩著石頭跳進(jìn)豬圈，瞅了一圈后挑了只最肥的出來。豬兒呢離開豬娘很不高興啊，哼哼著鬧情緒，又蹬蹄子又甩頭的。它妄想從我的手中掙脫，我一下把它扔進(jìn)蛇皮袋里，扛上就走。它折騰半天無果，無奈地跟著我回了落梅咀。

抓來的豬兒呢，一天到晚除了睡覺就是低頭哼哼唧唧的大吃大喝。爹很滿意啊，說是個長肉的豬。我盼望著它快快長肥賣個好價錢，那樣我就再不用擔(dān)心交不齊學(xué)費(fèi)而被老師叫到操場上罰站了。爹告訴我，豬兒吃飽了睡覺就會長得快。于是，每天放學(xué)我就在路邊上扯小捆苕藤帶回家。豬兒吃得很開心啊，幾下功夫就吃得只剩下苕藤梗兒了。

長此以往，每天放學(xué)豬兒一聽到我的腳步聲，前蹄子就趴在豬圈墻上，把腦袋伸得長長的大聲哼叫。但有時候落了雨，扯苕藤容易打濕衣裳，我就沒扯。它瞧見你沒有給它帶吃的回來，就發(fā)脾氣把吃飯的破臉盆拱到墻角，一頓亂咬，本就傷痕累累的鋁臉盆哪里經(jīng)得住這樣的折磨，很快便被它咬成癟卷的一團(tuán)。我祖母是個粗暴的性子，雙手插著腰大吼：“嘴癢啊？！你個發(fā)不了瘟的畜生！”

豬兒聽得懂話嘞，知道你是在罵它，就發(fā)脾氣幾蹄子把破臉盆踢出了豬圈。我祖母呢打牌輸了錢本就不爽，豬兒這波操作更讓她怒火直沖腦殼頂。她嗖的一下從大帚上扯下一根竹條跳進(jìn)豬圈就是一頓狂抽。我隔著好幾層墻都能聽到豬兒的慘叫聲。那場面真是慘不忍睹??！

晚上我祖母不準(zhǔn)它吃飯，它聞到我們吃飯的香味，豬蹄子就開始不閑了，連刨帶拱把爹泥好的土墻扒出一個豁口，稻草呢也叼出來，扔得到處亂飛。

“畜生，你是找死啊?。?！”我祖母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抄起泛著白光的菜刀沖出去，豬兒嚇得呦，四處亂竄。

爹服了這個豬崽子。秋天下來就給它蓋了個水泥房。床是水泥的，吃飯的槽子也是水泥的，就連門都是水泥板做的。自從住上了豪宅，豬兒吃飯都痛快了不少，只聽見通通通一陣響聲，再看食槽，所剩無幾。它吃飽了呢，就打著嗝兒到床上歇著去了。

這時，我家的狗子就輕手輕腳跳進(jìn)豬圈里舔食著豬槽的殘羹剩飯，把水泥食槽添得發(fā)亮。我祖母總是給狗子吃一小勺子飯，然后夸大其詞地說：“它吃了大半鍋哩！”狗子一聲不吭?，F(xiàn)在想起來，狗子實(shí)在可憐。它后面死在冬天，爹發(fā)現(xiàn)時，它在雪地里已經(jīng)僵硬，肚子癟癟的，是饑餓。

二

除了豬，家里還養(yǎng)了雞和牛啦。

來，先說說雞。

雞蛋呢是祖母攢下來孵小雞的。

清明一過，祖母就抓來一只抱窩的母雞孵蛋。五十枚雞蛋孵出來四十三只小雞。祖母說，出殼率算高的。

那個春天雨落個不停。抱窩的母雞淋了場冷雨后不知怎么就病死了，一窩小雞呢成了孤兒，沒有母雞帶，它們只能被關(guān)在一個大籠子里。我呢，負(fù)責(zé)早上給小雞投食并把雞籠推到院子里曬一會兒，中午挪到屋檐下。但有一天中午，我跟著一群大伢兒去山里摘桑葉喂蠶，就忘了小雞還在太陽底下。等我想起來狂奔到家時，一籠子小雞都曬癱了，蔫蔫的，黃茸茸地倒下一片。

我嚇得驚魂未定，冷汗直冒。這一窩小雞是祖母的命根子，萬一被我一鍋端了，祖母不抽死我，也得讓我跪一天還不準(zhǔn)吃飯。我驚慌失措地把雞籠推到屋檐下，又是給噴水，又是給扇風(fēng)的，但到底只存活了二十七只。其中，還有四只被曬傷了爪子，走路一瘸一拐。

爹呢在村子里給人挑磚蓋房，我跑去喊他，但當(dāng)時我已經(jīng)泣不成聲了，爹一臉懵地被我拉著回到家。爹進(jìn)門后看到軟塌塌的一窩小雞，才恍然，但他沒有說話，只是緊緊皺著眉，然后左一碗右一碗喝茶，一會兒喝光了一壺水。

我站在門口，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爹雙手撐膝蓋上，很是無奈，片刻，他揮揮手讓我過來，說，“莫哭莫哭，還有活的呢。等你嬤回來，我就說是我干的，莫怕唉……”

那天，祖母拿著掃帚頭滿落梅咀地追著爹打。村子里的老人們都來扯架：“唉唉唉，打不得打不得。”農(nóng)村說法，掃帚頭打人害病，掃帚頭晦氣惹災(zāi)。

爹當(dāng)然是被打了的。你想，他是個干體力活兒的男人，他要是還起手來，我祖母站都站不穩(wěn)。但，他一直沒還手。他是個身有袈裟，從未脫過的人。我外祖母說：“你爹是個有菩薩心腸的人。”我頗認(rèn)同。

萬物有靈且美。我總記得爹卷起褲腳，一趟一趟提水澆著院子里的花時的情景：他在前面走，身后追著一群小雞啄他的腳后跟。小雞們知道他是善良的，所以敢靠近，換了是我祖母，它們打死也不敢上前，更別說是啄腳后跟。

小雞挑食得很，像我哥。它們不想吃谷子，也不想吃菜葉子，小爪子刨來跑去，弄得滿地都是。

爹呢就帶著我去找蚯蚓。那時候村子里到處都是土房子，用不著帶任何的挖土工具，直接在屋檐下掰開一塊兒磚，甚至隨便掀起地上的一片瓦片就能找著紅紅的蚯蚓。

我爹呢一把年紀(jì)了，一直蹲著，等他捉滿一罐頭瓶蚯蚓，臉上汗水縱橫，臟手擦臉，那臉早就看不得了。而且雨過天晴后的天又熱，他把草帽給我戴著，自己被日頭曬得胳膊上早起了一層皮。

小雞們長成成雞后，沒有辜負(fù)我們的幾十罐子蚯蚓，二十七只小雞被黃鼠狼叼去兩只，剩下的二十五只除了五只公雞外，其他二十只母雞天天都是一籃子雞蛋，此時的祖母笑得眼睛瞇成了一條線。

三

我爸媽去溫州打工那年，祖母逼著爹去武漢鐵路工地做小工，包吃住，三十塊錢一天。“三十塊錢一天哩，在家里把地種穿了也換不來那多的錢?！弊婺赶胫X，兩只眼睛像黃鼠狼看到了小雞崽兒一樣的綠幽幽的?？傻?，并不愿意去，家里還有個有殘疾的姑姑，不是祖母親生的，她打五歲起跟著爹，祖母對她沒有一天好臉色。爹擔(dān)心自己去了武漢，閨女要受苦。但擔(dān)心卻抵不過祖母成天的鬧。祖母向他保證，不會欺負(fù)姑姑。于是，爹罵罵咧咧地去了。

在工地里，包工頭欺負(fù)爹老實(shí)，讓他干三個人的活兒，上磚、推車又打地基，他是個有力氣的人，但終究上了年紀(jì)，體力不支，一車磚沒擺正從吊車上直接翻了下來，剛好砸到了他的腿上。工地賠償九百塊錢，讓自己回家醫(yī)治，祖母哭爹喊娘，你以為她是在心疼我爹？你想多了。她是嫌錢給少了。

她一個勁兒罵爹沒有用，白吃了多年的飯，不知道多要些錢。

我媽說祖母壞了良心。如果她不逼著他去，爹不會落下殘疾——左腿折了。

貧窮是一記耳光。

在醫(yī)院住了半個月后，他回到家里養(yǎng)傷。那個月，殘廢的左腿讓他疼得翻不過身。

祖母依舊每天去打牌，不管他的死活。

落梅咀的赤腳醫(yī)生叫訓(xùn)生，矮個子，細(xì)伢家家的都喊他“矮子爹”，我也跟著這樣喊。爹疼得額頭的汗珠子水一樣淌著時，我就跑去喊他來。后來，他每隔兩天來給爹換藥，開一些消炎止痛的藥片。

四月春深，陽光明媚而輕柔，我媽把爹挪到屋外頭曬太陽。他在太陽底下瞇著眼，自言自語地說著什么。細(xì)聽，是在擔(dān)心翻地。

“莫擔(dān)心，還有我呢?！蔽覌屨f。

幾天后，我二姨媽的親家牽來一頭水牛，給我們犁地。

“樊師傅是到哪里去？”他姓樊，是個老木匠。

“老陳腳疼，我?guī)退碌?，秋天收點(diǎn)糧吶。”他家住在十幾里外的梅川水庫，走路到落梅咀得好幾個鐘頭。人也走累了，更何況是牛呢。

牛累了，下午下地就憤怒起來不肯干活，一點(diǎn)也不聽話，拼命嗷嗷吼叫。我說過的，爹是個善良的人，他見牛眼神清澈，楚楚可憐，就說讓它歇一歇，雖然他心里是著急的。但他心有慈悲，見不得牛可憐。

樊師傅找來新鮮的菜藤。不過，牛很生氣啊，不停地吼叫著，扭頭甩脖子，不肯吃。樊師傅破口大罵，“畜生吶，么哩啊，你還翻了天吶！”罵完順手就給牛套了轅。牛呢，惱火得很，胡亂拉著犁鏵，一拐一扭地犁地。樊師傅就慘了，他連滾帶爬使喚牛，笨拙之極。爹坐在地埂上，忍不住偷偷地笑——那是他受傷后第一次笑。也是生前，最后一次笑。

看著他笑了，我心里有說不出的滋味。

好在地不多，牛勉強(qiáng)的犁完了。雖然，犁出來的地扭扭歪歪，粗疏不堪，但不影響下谷種，也就無所謂了。

爹留樊師傅吃飯。樊師傅不肯：“堂客（老婆）到梅川趕禮去了，嫲兒（母親）中時還冇得飯吃，下回再來陪老哥喝幾杯。”

“那是的，老娘要緊，那就不留你吃飯，這個你收下?！钡统龆畨K錢硬塞給他。二十塊算工錢肯定是少的，但他知道這爹的私房錢，祖母不會允許他身上有錢。

回至家，祖母不知哪里得來的消息，知道爹給了樊師傅錢，就開始破口大罵起來：你是有十萬山（形容錢多）？就巴掌大塊地，還給錢？你怕是豬油糊了心！

爹一言不發(fā)。

祖母見爹不理不睬，就罵得更狠了：你要死就死快些，跟你死女兒做伴兒去，莫要拖累我。

這句話像一支箭一樣射進(jìn)爹的心里。姑姑的死遠(yuǎn)遠(yuǎn)勝過他的腿痛，這些似一塊經(jīng)年的傷疤被生生地揭開，他的眼睛開始潮起來。那天晚上，他沒吃飯。我媽跟祖母大吵了一宿，指責(zé)祖母黑了心腸，只管自己心里痛快。

地犁好后，要放水調(diào)和下土才能下種。這個時候谷種也泡發(fā)了芽。我媽開始在地里忙活起來。

爹呢在田埂上教她怎么撒種。我媽學(xué)東西很快，爹長久地看著那些種子輕柔地覆蓋在黃土里，不時嘴角微微揚(yáng)起。

這一片稻田，足以擊退他內(nèi)心的某些傷痛和安慰他歡喜一個春天。

四

媽從村委會回來，滿面的春風(fēng)。

“爺，隊(duì)里分配了牛?！?/p>

爹笑起來，露出一嘴的黃牙。再不用問別家借牛了。

不過，牛呢是四戶共的。一家放五天，輪流著來。其他三戶中，有一戶的老殼子是極“夾生”的人，總是跟我們?nèi)龖艏m纏不清，我媽呢，雖然個子小，但從不怕事更不怕人，每次鬧糾紛的時候，我媽總把這個老殼子氣得直跺腳。后來，大牛生了小牛，我媽就跟隊(duì)里申請要買下這頭小牛，隊(duì)長收了錢，一口答應(yīng)下來。

那頭小牛黃褐色的，性格溫順，總是悶不作聲的，也不很怕人，昂起脖子，嘴巴咀嚼著路邊的草啦菜葉子啦什么的，眼睛則眺望遠(yuǎn)方，很是清澈。

暑假時，大人們都在地里忙活，放牛放羊就成了細(xì)伢家家的事。我呢，就是放牛娃啦。

牛呢和小雞一樣，挑食得很，只肯吃軟嫩的草，比如河邊草。而落梅咀的河邊草早被幾十頭大?？卸d了，但河對岸的草是真的好，像蔥一樣。牛望著河那邊的草啊，哈喇子都快流一地了。不過，這條河是兩地區(qū)的分界線呢，左邊蘄春，右邊武穴，落梅咀的人是不能過去放牛的。那時候啊，草都是金貴的。人家要留著自己牛吃。

但，我家牛不肯啊。

發(fā)著小脾氣讓我解開繩子讓它過去。于是，我就偷偷地騎著它過了河。河水并不深，只是河床十分寬。到了岸上呢，我把它牽到河上游的大樹下吃草，那里有個小山屯兒，不容易被人發(fā)現(xiàn)。

我在地上釘一個木頭橛，拴牛，繩子留長一些。牛懷孕了，肚子很大，幾乎拖在地上。我們買牛的時候，大隊(duì)的隊(duì)長說，這個牛嘛，是個母牛嘞，價錢要高一些。我媽沒意見。

隊(duì)長用手沾著口水?dāng)?shù)著錢，心里沾沾自喜，以為自己賺了。實(shí)際上，我媽是個會算賬的人——等它長大了，生了小牛，我們也就不算虧。

牛吃草時挺斯文的，慢吞吞的，鼻尖蹭在草上，自顧低了頭吃。我長久地看著它，覺得它很是優(yōu)雅。不像豬那么粗魯，也不像雞鴨那樣瘋狂。狗子呢整天這邊吠幾聲，那邊又狂叫一陣，好像總有陌生的東西在我們周圍轉(zhuǎn)悠。它太操心了。比起狗子的親密來，?？偸悄焕涞臉幼?，不怎么粘人。

當(dāng)然啦，牛也有耍性子的時候。比如它沒吃飽，你硬拉著它回家，它就開始扯繩子，刨蹄子，扭頭甩脖子，扯著嗓子胡亂嘶叫，以表示：老子還沒有吃飽，你莫拉老子！可見啊，實(shí)際上除了狗子不讓人操心，其余的那些家伙們都有叫人頭大的時候。

落梅咀的細(xì)伢都會爬樹，我當(dāng)然也不例外。放牛牽出去后，我就騎在高高的樹上窺視牛還在不在。好在，我家牛從沒像它的小伙伴們一樣，脫韁了就跑。一副沒見過世面的樣子。

冬天哩太冷，草都枯萎了。牛也泛起愁來。對啊，牛只關(guān)心草。至于別的，它似乎并不大關(guān)心。哦，它還關(guān)心自己的小牛崽嘞。我說過啦，它以前挑食得很吶只吃嫩草，但現(xiàn)在不一樣了，我親眼見過它吃又老又硬的干稻草，把冬天里僅剩下的青草讓給自己的小牛吃。你看，萬物有靈，莫不如此吧。

牛還認(rèn)得回家的路。祖母放牛時，經(jīng)不住誘惑跑去搓兩胡。結(jié)果，牛被人給牽走了。暮色四合，她急得哭天喊地，可有什么用呢？她發(fā)誓說，再打牌老子就剁手。我媽瞟了她一眼，露出一臉的不屑。

把落梅咀翻了一遍，也沒找著牛。爹說肯定是村子里來了外人。媽騎自行車去外面找，果不其然在十三里外的劉塘凹找到了牛。那家人說，牛是自己來的。

“你叫嗝裸氣（說瞎話）?！蔽覌尭莻€婆娘打成一團(tuán)。外人也不敢來扯架，圍著看。

十幾分后，鎮(zhèn)上的派出所來了人，那婆娘嚇得不輕，記得那時候偷牲畜不僅要罰款，還要被關(guān)好像，她臉色蒼白，什么都招了，并且愿意賠錢。

劉塘凹的人告訴我媽，“你屋里的牛還聰明得很。這屋里把牛關(guān)起來，你那牛硬是就叫了一天一夜，吵得人過不開生?！迸Ｆ鋵?shí)嗓門非常大，聲音粗糙得嚇人。不過，它平時很安靜。

牛被放出來后，筆直地走到我媽身邊，它認(rèn)得主人。我媽把它帶回來，剛過關(guān)沙河它就掙脫了韁繩，它能立刻辨識出落梅咀的位置，帶著它的小牛自個兒回家。

打那以后，祖母每次把牛牽到離落梅咀不遠(yuǎn)的大野里逛逛就回來，再不敢放到別處去。即便是放到了別處，也是緊跟在其后，或者站在小山丘上緊盯著。一次她跟地里挖紅薯的玉英婆婆聊天聊忘了牛，又驚出一身汗，還好是牛吃草吃到山屯兒后面去了?？粗伺?，祖母拍打著胸口，深吐了一口氣：“哎呀阿彌陀佛，嚇?biāo)览献恿恕痹谖铱磥?，她的確是嚇怕了。是怕牛丟了，還是怕我媽？這我就不清楚了。

秋天的時候，倒了床的爹突然加了病。赤腳醫(yī)生來看了說，瓜老了要收藤，意思是人已油盡燈枯。

夜里，爸媽開始愁起來——辦一場喪事都花不少錢呢。天還沒亮，我爸趕著牛車，拉著一車實(shí)木椅子穿過關(guān)沙河到梅川一個小集市上去賣。然而他沒有想到的是，那里的人和落梅咀一樣窮，買不起三十塊錢一把的實(shí)木椅子。他又轉(zhuǎn)悠了兩個集市，黃昏時分拉著一車原封不動的椅子回來。

第二天上竹瓦，終于賣掉了四十五把椅子。但是，錢仍是不夠的。辦一場喪事，沒有兩三千塊錢打不住。

一時之下，所有的目光落在了老牛身上。豬還小，賣不了，而小牛已經(jīng)長大了，老牛一天老一天。

媽舍不得老牛?！澳阈r掉進(jìn)了牛欄里，就落在它的腳后跟，它要是往后踩一腳，你早壓了扁瓜了?！迸Ｊ谴缺?，媽說。

幾天后，家里考慮再三，實(shí)在沒轍，還是不得已決定賣掉老?！賳柤依镉H戚借，開不了口，上一次借的還沒還上呢。牛販子從車跳下來跟爸媽討論著價錢時，小牛已經(jīng)牽出去放了，老牛在牛欄里發(fā)呆，兩眼無光，它或許知道自己即將離開這里，又或許不知道。

牛販子跟著爸媽向牛欄走來，老牛往后退了兩步，它一定感受到了恐懼?！霸傥顾渣c(diǎn)東西吧，我心里過不得……”媽紅了眼眶。

牛呢?zé)o力地嚼著草，它除了疲憊、饑餓，眼神里還有一種深深的驚慌。它離開這里后，牛販子將把它拖到一個絕望的地方。

傍晚，家里的狗子在牛欄外不停地轉(zhuǎn)。小牛不見了媽媽也不停地哼叫著。狗子呢不會說話，但我知道它肯定深深惋惜了好久，老牛與它彼此相伴了五六年。五六年的光景對人類而言并不長，但對于它們來說，或許是一生。

五

金運(yùn)是個頂壞的糟老頭子。

我上面說過的，對對對，就是那個“夾生”的老殼子。

他經(jīng)常來串門。串門就串門嘛，卻總臟字不離口，說很難聽的話譏諷我爹，爹呢是老來得子，他就說：“你是個聾子，又是個殘疾人，要是不生個兒子，你老了想吃屎都沒得人屙?！睂τ谒霓揶恚偝聊?。

但我打小就不是個好惹的主兒，他這個人臉扁而長，而且眼窩子深窟窟的，眼珠子還泛黃。再說又是個闊嘴巴，嘴角稍微歪斜，一說話眼珠子咕嚕咕嚕亂轉(zhuǎn)，唾沫飛濺。更可悲的是，他的三個兒子啊，個個異相，大兒子瘦骨嶙峋，尖腦袋；二兒子眼睛細(xì)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jì)；小兒子呢臉又那樣的平，鼻子塌也就罷了，還滿臉麻子，皮膚又黑。

于是，我挖苦道：“是哩，你好啊，三個兒子呢，等你想吃屎的時候他們?nèi)齻€輪流屙給你吃，吃飽為止。”他氣得夠嗆啊，眼睛直瞪。

隔一天，他又來諷刺我爹，“我屋里的三個伢，一個月賺千百塊輕而易舉，你兒裸用沒得，跟你一個裸樣兒……”

爹仍然不言，默默走開。我嗖得一下跑到他跟前就懟他：“龍生龍鳳生鳳，老鼠下崽會打洞。你看看你三個兒子幾像你哦，臉長得就像牛糞蛋子上踩了一腳一樣，看著沒個裸樣兒?！彼牶髶P(yáng)起手就要打我，在場的其他鄰居卻不肯：“你個佬兒六七十歲的人，他才幾大？你要是打他，那我都不肯嘞?！?/p>

他又氣又無奈地摔門而去。

我從不覺得我對他說話刻薄。一個人的善良和溫柔要留給值得的人。他自是不配。

他當(dāng)兵回來后當(dāng)了落梅咀的第一任村支書。在任期間，百姓對他是敢怒不敢言，那時候吃飯靠掙工分，你若是得罪了他，你一家老小就得餓肚子。

上個世紀(jì)八十年代末，鎮(zhèn)上修水庫，落梅咀的人當(dāng)然也得去挑大堤。時任村會計(jì)的細(xì)毛爹排班次時，他這個老東西說：“把我屋里的五個人頭劃掉?！?/p>

村會計(jì)愣住。

“聾了？老子讓你劃你就劃?！?/p>

村會計(jì)在落梅咀雖說名聲一般般，但跟這個老東西比起來，那是好出幾條大街去。所以，他把表交到鎮(zhèn)里時并沒有劃掉那些名字。

結(jié)果是可想而知的，他直接遭到了這個老東西的報(bào)復(fù)。

——落梅咀有勞動能力的人全去挑大堤了，剩下沒去的都是老弱病殘。這個老東西的媳婦玉香嫲兒負(fù)責(zé)留在村子給那些臥床不起的人送飯，其中，村會計(jì)的母親秋蓮太癱瘓十多年，卻被這個老東西夫妻倆給活生生的給餓死在家里。等村會計(jì)一個星期后回到家里時，人都腐了。

幾年后，國家政策改革，由人民群眾選舉干部時，他當(dāng)然落了選。庶民之后，落梅咀的人不再搭理他，我們家倒霉住他家前頭，于是這個老不死的就成天來我家里坐著混吃混喝的。

那時冬天格外冷。他總是不肯走。也不知他家到底是有多冷呢，一直蹭我家的爐火。上回跟我爹干架的事情，他仿佛并不覺得難為情，反而還滔滔不絕，唾沫亂飛。我望著他那副嘴臉真是比看見廁所里的蛆蟲還難受。后來，我姑姑投了河。他總說在我家前院子里看見我姑姑，被嚇破了膽后，他總算不來了，挪了窩兒，到別人家胡吹去了。

其實(shí)，我知道爹也是厭惡他的，只不過爹心里有說不出的苦，反擊又怎樣呢？苦還是自己的。

——太祖父母窮，沒錢給爹娶媳婦，祖母是二婚，她的前任丈夫是武穴師范教書的，鐵飯碗。不過，她太強(qiáng)勢了，最終脫了離。當(dāng)時脫離回娘家是丑事。不然，她不會嫁給爹，她識字，在鎮(zhèn)衛(wèi)生院工作，爹一無所有。所以，大半生過來她始終瞧不上爹，而爹也始終自卑。這些苦，爹對外說不得。

而他最疼愛的孫子，尚且小，根本不懂他的寡言與隱忍，總有事沒事尋他頂嘴，說他怕老婆，沒用。

現(xiàn)在想來，心里像落了一層霜。

六

有一年開春后，祖母不見了。爹臉上有傷痕。媽告訴我說，你嬤回娘屋去了，爹心里不好過吶，你去逗爹笑一笑，我便去了。爹呢，也不笑，但也看不出悲傷來。

他一鍋?zhàn)右诲佔(zhàn)映橹鵁?。那煙也不是什么好煙，就是一些煙葉子的梗，剪子剪成碎末湊合著吸。

我媽當(dāng)時在梅川鎮(zhèn)上一家小工廠里做印刷，我爸在青海打工。家里只剩下了我和哥，還有爹。哥是個油嘴皮子，嚷著要吃包子，可爹一個大老粗哪里會做包子啊。他在地里打藥，領(lǐng)地是個婦女，他就近乎羞澀地問別人包子咋樣包。不可否認(rèn)，他很聰明，雖然沒有讀過書，但動手能力強(qiáng)。

夜里，他在灶房里忙活到了十一點(diǎn)多。包子蒸熟時，我跟我哥也睡熟了。爹把我倆喊醒。說實(shí)話，那包子模樣倒是看得，不比祖母包的差。但是嘞，咬一口，真是叫人一言難盡啊。沒有一滴油，當(dāng)然也沒有肉。全是土豆泥啊跟胡蘿卜大蒜啊。

第二天早晨，看著一大臉盆包子，我跟我哥頭都是大的。哥是個沒心思的人，當(dāng)著爹的面掰開包子，摳出餡兒丟給狗子吃，爹頓時皺了眉，嗓子里有點(diǎn)哽咽。我用胳膊碰了他一下，他領(lǐng)悟到了我的意思，把摳完了餡兒后的包子瓤一口吃掉，一邊嚼著一邊夸：“爹，你這包子餡兒多皮薄，雖然餡兒不好吃吶，但是包子皮真的沒話說，好吃！”我感覺到了哥的虛偽，但看到爹臉色稍解，心里踏實(shí)了許多。

祖母賭氣回娘家的這段時間，爹廚藝見長。他學(xué)著烙餅，你別說，賣樣兒還真不錯。唯一不足大概就是對鹽的用量把握不準(zhǔn)。他烙得餅極大，烙過餅的人都曉得，餅太大容易破，但爹的餅完整無缺呢。

餅吃三回，厭了，他又學(xué)著用白面發(fā)糕吃。爹發(fā)的糕比祖母發(fā)的好吃。原因是祖母總是用雜糧面發(fā)糕，吃得人那胃呦直泛酸水。爹說：“伢不愛吃雜糧的，家里白面、玉米面足夠，你就用吶。”祖母一巴掌拍在灶臺上：“你娘個頭，日子還過不過了?。俊弊婺刚J(rèn)為過日子要節(jié)儉，不能奢侈?？蓪?shí)際上，并非如此——她把省下的白面啊大米啊粉條啊統(tǒng)統(tǒng)都送到她的娘家里去。

爹心里清楚得很，可他不敢說祖母的不是。

爹說，蒸糕必須火旺才行，很費(fèi)柴。每次蒸完了，他就把灶膛里的炭用火鉗夾出來潑上水?dāng)傇谠鹤永?，等曬干了，還可以留著煮飯——這樣的日子過著過著，就把種種的吝惜，慢慢印在身體里，渾然不覺。

現(xiàn)在我才驀然發(fā)現(xiàn)，我的過分節(jié)儉、偏執(zhí)的性子，來自兒時的生活。

七

爹在田地間忙碌了一輩子。

只有落雨天，才能得半日清閑。爹喜歡喝茶，落雨天他生火，煮茶。

他安靜地坐在茶壺旁，看看茶，看看窗外的雨，也看看我，滿眸的歡喜。多數(shù)時候，爹的神情平靜而孤然，似乎沒有世事紛擾。那時候美術(shù)課本上有一幅畫，是《陸羽煮茶圖》。我說，“爹你像陸羽啵?！?/p>

爹當(dāng)然不曉得陸羽。

“陸羽是個圣人?！?/p>

“瞎說?！钡?。他的牙齒被煙熏得發(fā)黃，但笑起來一點(diǎn)不難看。

茶水滾了，壺蓋刺啦啦響。爹揭開壺蓋瞅瞅，然后抽去大樹枝子，留下火星子慢慢煮。等壺嘴的白氣慢慢弱下去，茶壺蓋也不咔咔咔抖動了，茶也就好了。

農(nóng)村人喝茶都是大碗地喝。

爹呼嚕嚕呼嚕嚕地一碗干，真是香??！潑去碗底的殘葉，再添一碗。他一碗一碗沉浸其中時，眉眼都是活泛的。一碗茶，仿佛可抵十年塵夢。

農(nóng)村人一輩子，無名利追逐。只想著拉扯大孩子，蓋個房子，人生就算完滿了。吃多大的苦，都值。爹的苦，比別人更重些。只有到了雨天，他才可稍微舒緩一下。

現(xiàn)在想來，爹的雨天，大概是《陸羽煮茶圖》里漏出來的一點(diǎn)古風(fēng)。他每每端起茶碗，都頗有茶圣的風(fēng)雅。

實(shí)際上，爹是孤獨(dú)的。歲月山河中，能夠慰藉他的人情之暖，并不多。他的親戚們，只惦記有沒有利益可沾，并不關(guān)心他的內(nèi)心，而且動不動要譏諷他。但記憶中，爹并無頹廢悲涼之感。他總是嘴角留有笑意，暖暖的。

不過，爹落下殘疾后，雨天對于他來說意味就變了——一到了落雨天，隱痛就一次次如水流般沖擊著他的身體，疼得他渾身打戰(zhàn)。

姑姑失水的那個春天，雨綿綿不絕落了個把月，失女的痛和腿上的痛以及牽扯出的一些舊疾把他折磨得脫了人型。

他斜倚在梯子上，咬著牙忍著，一只手按著腿，一只手卷著旱煙，叮囑我燒茶。爹使勁兒吃幾口煙，又端起茶碗咣當(dāng)咣當(dāng)大口喝茶。他喝茶的聲音沉重而急速，入喉即咽，似乎是對疼痛的反擊，那么急促而又無可奈何。

爹吃了藥片，神色小愀然，然后入睡。夢里他的眉頭皺著，糾結(jié)成一疙瘩，滲出蒼涼的況味。胸腔一起一伏，偶爾呻吟幾聲，凄然的余韻在屋子里回轉(zhuǎn)，像刀尖割破羊皮的那種銳。

“我夢見你細(xì)姑了，她說冷……”腿痛他沒有落淚，說起夢里的女兒，他落了淚。他活了一輩子，美好的東西只是想想而已，至于承受的，都是徹骨的寒涼。

疼累了，就沉沉睡去。

平日里，他披著半舊的外衣斜倚在床上，臉上憔悴的看不得。那痛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

我放學(xué)回來，他看見我進(jìn)門，蠟黃干瘦的臉上忽然就綻開笑容。

那時候，我只知道一到落雨天爹的腿就痛，并不關(guān)心他的內(nèi)心或者人生。其實(shí)他的內(nèi)心或人生對我多么重要——直到歷遍山河經(jīng)路，我才恍然醒悟。但，事事都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