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短情長

周公度

古人的愛情比現(xiàn)代人的持久，堅韌。他們的詩文多寫相思，現(xiàn)代的人則多寫睡覺。相思當(dāng)然離不開小窗與珠簾，每一幕幽秘的布景，都通往更深的內(nèi)心。睡覺卻從不擇地，沙發(fā)、廚房、臺階，無一不是歡愛的好場所。所以，古人有心殺伐，拓疆土，以取天下；現(xiàn)代的人心思淺薄短暫，即便是工作間里，也嘆息連連。

驛亭是極好的發(fā)明，它是古人愛與信心的圖像。十里長亭，馬行過處，看得見心的速度，步步皆是杳杳愛憐。古典的小說、詩詞里，多寫到落葉飄絮，大雁游魚，我相信那是悲劇的臺詞，他們最后都再也沒有見到心里的人。戲曲里的相思，快馬也要加鞭，鞭鞭高舉，聲聲的馬嘶直催斷人腸。而琴曲里的弦音，如白云風(fēng)箏，若即若離，心懸口邊，只與弦說。

那說不出的相思，勝過萬語千言。劉邦曾為亭長，他對呂雉的想念應(yīng)該最是堅定，一如呂雉為他留盡罵名。他寫詩“威加海內(nèi)兮歸故鄉(xiāng)”。沒有“愛”字，只有意氣風(fēng)發(fā)。這是極好的情詩，所有的氣力都指向另一個人，像夜剪燈花一樣殷切，比少女望月焚香還虔誠。最深的愛情就是這副樣子的，像趕考的書生，心酸又焦急，可憐又單薄。

我對你的感情也是這樣。我常常想起你苦澀的身體。我想像那是少年時的足底被鹽水浸過，與蓮子相遇過。然后，一直在緊張之中。我的心里與你的一樣，有很多畏懼。我從來沒有過安靜的內(nèi)心，總是有些卑劣的想法，瀏覽報紙，喜歡看藝人分手的緋聞，也喜歡看普通人去殉情。我喜歡他們哭。喜歡她淚濕衣襟，他流淚在心。

吃蓮實

夏之中，吃西瓜最是暢快。不過如若有美人在，還是吃蓮子好。蓮子入心養(yǎng)靜，可以少發(fā)厥詞。西瓜是個壞東西，水多聲響大，越大越壞，吃一口，像啃了小姑娘，心中跳躍。為什么罵人常說“大傻瓜”呢？它藏不住心事。

食蓮子的首要樂事，當(dāng)然數(shù)剝蓮蓬。剝蓮蓬需在水上，最差也要在岸邊。不如此，便不能體悟“魚戲蓮葉”之“東西南北”為何是一首情詩。哪里有比反復(fù)想著一首情詩，一邊剝蓮蓬更好的事情？左邊開始，還是右邊？心事全在其間。最后從中間開始。

中間的蓮實形狀若卵，并不好看，且蓮心較旁近味苦。好看的蓮在蓮蓬裙邊；嫩蓮小腹飽滿，有紫暈，老蓮修秀堅澀，色蒼然。嫩蓮有汁液，其香清逸；老蓮煲湯，綿沙回甘。若嫩蓮之美在如漿，如少女，如春日。則老蓮之美在于麻煩，是苦瓜，是少婦，是冬初。

春日生蓮花，冬初吃新藕。蓮實真是可嘆。以前的我去菜市場，是只看鮮魚小蝦的，現(xiàn)在啊，我只要看到覆葉子的，兜籃子的，便要想到夏日湖邊，有人劃船游水，便按捺不住，唯恐他們狼吞虎咽地折了我的當(dāng)季“明前茶”。

草 露

春天的露水怎么能喝茶呢？

春露得地之生氣，晨光熹微中，翠葉端頭，水形圓潤、晶瑩如處子。處子弱而無防，但其心勢茁壯，不可侵凌。如若以此沖茶，如沐春日陽光，春陽無力，卻入人肌膚，而至骨骼。好風(fēng)即是吹過春露之風(fēng)，春陽即是春心，春困即是春思。

驚蟄之后，可看春露于私家花園、路邊草木、市郊花圃、田間農(nóng)舍，但最好的是校園。校園上空有稚幼之氣，春露亦有知覺，擇時與地而現(xiàn)喜悅。農(nóng)舍旁的露水有谷米氣，城市花木的露水有車塵氣，私家園林的露水有貪欲，僻靜深山的露水，無聊無賴，隨云隨風(fēng)。

秋露得風(fēng)之金氣，如錦衣夜行，如虎尾斂跡?；⑽舱吆危客L(fēng)盡在一尾之上，上鉤是追逐，下鉤是怒嘯，平垂是拿云，盤尾乃是頤養(yǎng)心目。頤養(yǎng)心目者，莫過秋露。秋露是中年藥，是線裝書，是苔衣之下的石刻，是惟有少年才最愛的秋日陽光的老。

處暑之后，即看秋露于柏樹林，于菖蒲叢中，于傍晚的寺院。秋露水重，如若燥氣在身，觸之則涼粘。秋露亦有心，薄衫之人，過凌晨的林中，如有矮泥院落，又或落葉鋪溪，此時之露，均具洗凈的人間氣味。落暮時刻的露水，極難收集，難到畏懼夕陽與風(fēng)吹。

秋露畏懼什么呢？有人漿洗他人的粗棉衣服。

采 耳

與女孩子在一起，晚上太好了。

女孩的手感要好，年齡很重要。年齡大的懂得控制，但人所厭煩的也是這控制；感覺她的手太如意了，曉得所有的穴位。年齡小的好處是，她什么都不知道。她大部分時間是對的，但偶然輕微的錯誤，你反而記得了她。她會更用心。女孩子屏氣斂息的樣子，似乎力氣很大，其實全身都是柔的，最惹人喜愛。她的柔是因為弱。

女孩子要弱，但不要瘦。弱需有腰，有面孔。江湖隱語里把姑娘稱為盤子，是只看臉的。只有那些嘍啰才見個胸脯大的就撲將過去。電影里那些壞蛋最常用的色情舉止，便是托女孩子下巴。你以為是看乳溝嗎？還是看臉，女孩子的臉最會記錄秘密的變化。當(dāng)然，海棠若有香，女孩又有好胸圍，那簡直算是完美了。原來匪徒都是唯美主義者。

吐氣如蘭是贊美的最深處了。蘭花的形，是春秋的痕跡，是戰(zhàn)國的憐惜。蘭花的身心里，潛藏著國色的危險。歷朝的畫家均愛畫蘭花，是唯恐別人知道了他的粗俗?！疤m香”的名字為什么可笑？事實上，蘭花是用來看的?？湟粋€女孩子說話好，如蘭——就是說她的氣息好，不近身，但進(jìn)了心，有輕撫的感覺。本真一點，世間還是菊花好。

但在晚上，我還是要蘭花。

釣魚秘話

心情不高興的時候，釣魚是一個很好的選擇。如果所去的漁塘或河流，魚尾再少些的話那就更是美妙了；一個時辰魚沒有上鉤，兩個時辰?jīng)]有上鉤之魚，三個時辰撒完了魚餌，四個時辰來臨，氣惱終于毫不猶豫出了丹田，惡念也終于快馬加鞭到了膽邊，續(xù)而生了布彌天之網(wǎng)，抑或夜晚來投毒的心。

如此愛咬牙恨恨，為什么不遷怒一側(cè)魚簍滿盈之人呢？乘他小曲微醺，折斷魚桿，當(dāng)頭打去，或者橫下心來，一腳將之踹入水中？誠屬解恨。只是這得罪陌生人的事情，委實冒險，遠(yuǎn)不如買下人家所釣之魚妥善。買下兩尾即可，一尾細(xì)嚼慢咽，生吃了事，一尾置于片石之上，使磚頭將之砸成肉醬。

自然不必親為，想象已使人有酣暢之感。一如心情舒展之時，看他人久釣不鉤，有頻頻襲胸邇來的暗爽。這隱約的壞意，此起彼伏；從此，滿載而歸的人，人皆鄙之，空手而返的人，引為同道。有風(fēng)、水急、魚睡覺，是俗成的托詞。三人為眾，相約可以否定，強索、強桿、強餌，是打魚養(yǎng)家，根本未有魚不搭線，磨死人心的快樂。

將鯽魚之餌喂草魚，將鯉魚之餌釣昌魚，從早晨垂線到黃昏，從站著微笑到坐著抽筋，除卻魚桿失手打暈的魚苗，所有的浮子微動都讓人難以按奈。晨時小魚散步，午間大魚翻身，傍晚是周末，惟有魚里的傻蛋在別人的桿下上鉤，其余的都在我的鉤旁開舞會？投其所好，其不歡，異爾所好，爾不驚。逼我和泥加堰，抽水涸澤乎？

我有大志于捕魚，但沒有水管與發(fā)電機。夕陽照徹陶醉于別人的不耐煩的人，也照徹不耐煩的人的委屈。我的失落是必須等到眾人走盡，才好收起早早掛好的網(wǎng)，我的快樂是我不能夠做到氣勢洶洶地攔車撤人。我膽小、貪婪，又拘謹(jǐn)，我沖動、敏感，還虛偽。但我堅信，我與釣魚的高手正是一類人：我來時晨暉未散，我回時星光一片。

奴家茶飲

喝茶最好是三個人，兩個人就最好不要說話，喝到茶湯寡淡，就微笑走人。三個人相聚，便像看待月西廂下，必須另有這么一人“?！薄斑恕薄皣啞薄皡取?，打下邊鼓，不然故事不好進(jìn)展，或進(jìn)展太速。一個人喝茶，則宜選夜深，白日容易孤單，夜晚容易自大。若四、五、六人，不妨喝酒走馬，七、八、九人，則只好尋釁打架。

秋花秋月美人，相稱的是美人的婉約曼妙。綠風(fēng)蟬鳴釅茶，我愛的是這無邊寂寥。以這寂寥之心愛美人，勝若苦茶過長夏。是以隱士愛秋，取其清淡，與寥闊，君子愛夏，取其漫長，與無賴。我的理想呢，恰是一個世家的無賴，佳茗云瓶列，詩書枕上讀，第一道茶粗澀，那就省去，“呔，襲人過來，換個杯盞，且與我那慪氣的姨太端去！”

然而喝茶，終是要三道逐次來過才有味道。第一道茶有如臨美人而只親了下手背，耐心之人隱約可知茶香，究不爽意，草率之人，索然之際，可能就此罷休。第二道茶則仿佛初近香澤，愁心瞬間散去，恍然陶醉，難以名狀。第三道茶最是容易忘我，把杯之下，幾如露濕臺階之夜，美人羅襪布裙，隰蘇而至，于耳畔悄語：“公子，奴家來矣?！?/p>

薄醉亦銷魂

有朋友來了，就去喝杯酒吧。

量淺沒有關(guān)系，酒不醉人人自醉，暢敘幽懷，杯觥交錯與曼飲低斟皆可醉人；量大也沒有關(guān)系，千金散盡還復(fù)來，而佳期不可再，被酒喝窮又何嘗不是人間一快事。

我的酒量是微不足道的，所以我向往那酒酣之世，愛慕那豪飲之士。魏有阮籍歌哭而返，唐有太白嗜酒作詩，皆一時人杰，人生于漢唐，嗅下酒香，亦是愉快之極。在書肆曾見過一本名為《唐代酒令藝術(shù)》的書，約略三、四百頁，祥備各式酒器與酒令，及風(fēng)范。飲酒行令，千載之后而為藝術(shù)，那是怎樣富麗煊赫的一個時代啊。

王羲之宴集于會稽之蘭亭，陶淵明引觴自酌于松菊之畔。同樂皆相似，自樂惟不同。然而轉(zhuǎn)瞬之間，年光流盡，花月蟲魚遙如天際，生此世界，無不相同。古人美酒十千，相逢意氣，一醉輕王侯；我附風(fēng)雅，飲酒有三恨：上菜太慢，名花有主，酒杯無三圍。惟謹(jǐn)記：荷葉羅裙，芙蓉向臉，美人如玉當(dāng)珍惜；莫使歲華搖落，芳意無成，空悲切。

如此，若有余暇、有贊助、有逸致的話，就搞個啤酒的盛宴吧！是時群閑畢至，友朋咸集，或于鬧市，或于幽僻巷道，列座若干，啤酒若干，上等烤肉可，鹽煮花生也可，無香煙無菜肴也未嘗不可，且把酒，且言今日之歡，且棄昨日之煩憂。食不厭精，膾不厭細(xì)，然居陋巷，簞食瓢飲，高朋滿座，不改其樂也。

有次朋友自臨沂、自萊蕪驅(qū)車而來，所為無他，只因有酒相招，晚八時至，連夜大飲，間去茶館小憩，復(fù)買酒換醉。及至深夜，星辰漫天，同去爬山，參差而坐，談及相鄰山上的小獸與昂貴的啤酒。繼而裸衣，長嘯當(dāng)歌，臧否天下，快樂乃爾！

然時間卑鄙，悠忽過隙。酒還未喝完，天便又亮了。而后各自回家。未婚的回家想女人，已婚的回家挨揍。

好花映樓臺

庭院是心的外化。

不同的庭院映照不同的心性。陶潛“榆柳蔭后檐，桃李羅堂前”，謝靈運“羅層崖于戶里，列鏡瀾于窗前”。每個時代的庭院也是如此，先秦的高臺，魏晉的樓觀，南北朝的山園，隋唐的禁苑，兩宋的私人宴集之區(qū)，庭院在此成了時間遷移的印記。兩宋關(guān)于庭院的名篇著述甚多，然多為造園必須的一面或略記。至于明末，方有造園專家計成所著的《園冶》，世界造園史上著名的一總之作。是書被日本學(xué)界譽為“奪天工”。

《園冶》一書將中國庭院的營造上升為理論。舉凡相地、立基，墻垣、鋪地，掇山，選石、借景等等，實踐與具論，無不扼要述及。自此而后，在計成的總論之上回溯中國庭院，風(fēng)格的變化觀察得更為明顯。秦漢的實用，魏晉的田園，隋唐的山水，兩宋的自然，明清而后的爾工爾精至于繁復(fù)。標(biāo)尺垂范，《園冶》之后，便少有類似的著述了。

民國是中國古代建筑系統(tǒng)研究的白銀時代，以營造學(xué)社為中心，許多學(xué)者的工作均有開創(chuàng)性之功。葉廣度著《中國庭院記》，始于1929年自日本考察歸來，刊布于1932年底。作為一部首次系統(tǒng)介紹中國庭院美學(xué)的小書，他并未按中國庭院演進(jìn)的軌跡論述，也并非立意為世人提供營造現(xiàn)代庭院的圖文范本，緣起也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他的重心在于梳理王侯、士紳的宅院、別墅對“國民”的意義。在更為宏闊的境地，試圖為中國的庭院美學(xué)得出其簡約規(guī)范，亦即可廣為人知的通俗建筑學(xué)的意匠標(biāo)準(zhǔn)。

他有一個觀點，文學(xué)是詩人在自然之美與庭院之間，往來感慨寄興的產(chǎn)物；而庭院又是他們理想中的必然歸宿。所以，他將中國古典文學(xué)上的幾個概念，來涵容園林設(shè)計的美學(xué)?！扒宓?、優(yōu)雅、靜秀、冷逸、超潔?！笔畟€字，五個詞語，中國庭院美學(xué)的概念煥然而出。幾個詞提供了十種具體的審美方式。

具體而言，清為澈，明晰若無，如《道德經(jīng)》所言“湛兮，似或存”，了無痕跡。淡為無痕跡的表征，是自然與人為的界限。優(yōu)若晨星在天，花開荒野，一見傾心；雅乃“古”與“正”，為標(biāo)準(zhǔn)，是“優(yōu)”的限定。靜則指向內(nèi)心的自審，指外物不使心有所掛礙；秀，指靜有生氣，整體氣韻得宜。冷，是條理與歸屬，是對心的約束；逸，是分外之思，又是對心的驅(qū)使。超是方外之詞，自俗世歸于庭院，如收心復(fù)歸于嬰兒，自得純?nèi)恢畼?；潔是不雜染，如水流，融融不竭，有聲卻似無聲。

這幾個總括性字詞的底蘊，均在于自然。自然是人所寄身之地，庭院是心的外化；那么，建筑的營造則以自然為最高標(biāo)度。中國的庭院美學(xué)即在其中。以此來判斷、審美古往今來的建筑，即是建筑發(fā)展的未來，在隱約中對“國民”便有了普遍的意義。在這個意義上，葉氏的寫作初心乃是對《園冶》的學(xué)理性抽象與物證。

基于此，葉氏全書筆墨甚為簡括，整部《中國庭院記》結(jié)構(gòu)開闊，脈絡(luò)舒朗，仿佛一部大書的綱要。與營造學(xué)社其他同仁的建筑學(xué)背景不同，葉氏在現(xiàn)代學(xué)術(shù)理念的框架下，行文更多體現(xiàn)了文人的特點。書中例證，實際的庭院遺存之外，他多著眼的是中國古代典籍中的文學(xué)作品，尤其是詩；其次，取證于繪畫作品，微細(xì)至畫上題跋；再次，方從筆記、小說中找尋資料，甚少從史料中爬梳。

如魏晉，多從阮籍、陶潛，六朝則是鮑照、謝靈運。唐之李白、王維、韋應(yīng)物，韓愈、柳宗元。宋則蘇軾、歐陽修。典籍則為《古詩十九首》《畫譜》《武林舊事》。繪畫是韓幹、趙孟頫、倪云林等等。這些璀璨的名字本身就是各個時代園林的氣象。以他們創(chuàng)作的詩文與藝術(shù)作品，論述中國庭院的美學(xué)，如風(fēng)入松林，予人以極大的想象空間。亦使得文風(fēng)流麗，意興盎然。

雖然全書論點的佐證主要來自古典，論述的形式卻并不拘泥，多采用圖表展示。每一節(jié)具體的論證均是條理清晰，使人瞬間洞然。譬如對《紅樓夢》體現(xiàn)的庭院美學(xué)，一、二、三、四、五，便層現(xiàn)完備。對圓明園規(guī)模布局的分析，也是如此。“庭院的組織”一章，則是作者對上述庭院美學(xué)的物理分解。全書結(jié)構(gòu)甚為嚴(yán)謹(jǐn)。

按梁啟超“二十四史乃帝王家史”一說，疆域即是帝王的私人園林。但帝王依然要一日賞畢天下美，所以圓明園仍要匯集北方的工整與南方的清麗。帝王“庭院”依托山水謀得天下，王侯顯貴仰首帝王，微縮山水，以獲自然之微意。還好中國的庭院建筑，宗廟、宮殿、世家之外，民眾尚有居住之所。只可惜經(jīng)典如《園冶》，發(fā)心也不是面向茅屋山野。

而第四種庭院，民眾的居所，乃是前三種各式庭院薰習(xí)下的結(jié)果。葉廣度的寫作初衷，在于庭院對“國民的意義”。而民眾的日常，無需模擬山水，因為其自身即在自然之內(nèi)，所模擬的只是宮殿代言的權(quán)勢與世俗的富貴，以及各式宗廟建筑賦予的寄心祈瑞之意。

現(xiàn)存的建筑實例中，西湖為自然與庭院的結(jié)合之人間佳構(gòu)，山水、樓臺、殿宇，一一并存，“是全國公私庭院的設(shè)計，都以她為典型，做參考的資料；極中國風(fēng)景之大觀”。所以，葉氏以西湖為現(xiàn)代法本，詳加論解，而非完全是權(quán)貴意志的頤和園等昔日皇家園林。民國之時，“人”之個體意識漸趨成為通識。《中國庭院記》以“概觀”中國庭院美學(xué)為學(xué)術(shù)之論，目的卻是希望“國民”“隨社會演進(jìn)，由宮廷藝術(shù)，必然到國民藝術(shù)”。

遠(yuǎn)宮廷，近自然。葉氏寸心微意，全在此處。而是書之后，葉廣度也再無相關(guān)建筑的著述，頗有隱者之風(fēng)。臺靜農(nóng)在《葉廣度詩集》序言中畫像，說其“喪亂以來，憩影沙頭，問樊遲之稼，學(xué)東陵之瓜，似樂放逸，與世相忘”。正是題解葉氏“與世相忘”的“國民意識”。是書刊行八十多年后的今日，我們想觀賞一下好的庭院，仍然需到那些古代的遺存，委實令人感慨。而其以庭院美學(xué)，指引個體國民的發(fā)心，則令后世學(xué)者愧然側(cè)目。

以庭院之美，歸納人心，所有的放置又合乎自然。中國的庭院，凡那些被我們樂道者，均是“易”的思想、“禮”的規(guī)范，與“詩”的采集，三種思想結(jié)合得最為微妙者。易是天地自然之道，禮是尊天地之規(guī)范，詩乃心志，交通于易、禮。葉氏引清詩人陳維崧《虞美人》詩句，“好花須映好樓臺?！薄盎ā奔醋匀唬皹桥_”乃自然與禮交匯的結(jié)果，“須映”二字則是對“人”的要求。自然與禮之間，人需要有“詩”的精神?！霸娬?，志之所之也。”

棲心可得自然，中國的庭院美學(xué)如是。

她為什么不撒嬌

國內(nèi)各地的女人里，山東的女人最適合做妻子了，但卻不適合戀愛。因為她們說起話來實在缺乏熱情，即使偶爾溫柔，那語氣也仿佛兩個同事在辦公間里的交談。辦公間里怎么能戀愛呢？辦公間里只能調(diào)情。好好的戀愛，就這樣被一個有禮有節(jié)的人搞得無從下口，無從下手，全然沒了興致。山東的姑娘大都結(jié)婚很晚，我看這個是主要原因。

湖南的女人就沒有這么麻煩。她們說起話來很主動，很甜，多數(shù)姑娘連聲音也是如此，而且甜得亮閃閃的，不由人拒絕一樣喊將出來。心理脆弱的人，到了這里只有聽的份兒。如果你在湘西、益陽、懷化、張家界周近出現(xiàn)，忽然有個女聲拉了很長的調(diào)子，對你“噯——”了那么一聲，你千萬不要掉頭給跑了，她絕對不是攔路打劫，而可能是投懷送抱。

四川的女人說起話來，要比湖南的還要甜上許多，而且甜得有山泉的自然，只是尾音里老是有絲卓文君般的怨氣，時時提防著你是否冷淡了她。

廣西的姑娘說話時，聲音說不上悅耳，但比較貼人，有種戀戀不舍的氣息，讓人不覺間即生了那憐愛的心。貴州的姑娘說話也有山泉的亮澤，但看得見石鋪的底子；那欲拒還迎的聲音，會使彼此都有中蠱的感覺。

說話最難聽的，要數(shù)河南的女人，東北還排不了首位。這是因為河南是中原文化的代表。中原文化，其實就是世俗的文化，所以河南的女人，聲音多樸素里帶著狡黠，而罵人的話呢，河南也最是豐富。長春、哈爾濱的女人，說話則像吃了蘿卜，干脆、突然，運氣好了會有點兒甜，但絕對也會有點兒辣，而且喜歡用質(zhì)疑的語氣，每句話都恨不得給人一個踉蹌。

陜西北部的姑娘說話時，聲音好象糅進(jìn)了戲曲里的顫音，輕宛入耳，頗有小妾的余韻。湖北的女人說話，舌頭舒卷，聲音都水漬漬的，聽起來多有些兒模糊。這個以鄂州、荊州、咸寧為最。蘇杭的女人，聲音當(dāng)然曼妙，但過于姨太太般分明。假若橋上相遇，你還未開口，她喏了個“呔”字，雖然眼神依然含情脈脈，但切莫怪她與你對面相逢不相識哦。

暗 色

我也曾坐在房間的暗影里。

從傍晚到夜幕復(fù)臨。窗外的夜色進(jìn)來，白日里的微亮徹底消逝。古木與秀樹，融為一體。

周圍的一切緩緩上升，置身于靜寂的夜空。重力飄浮。

全世界都在這一刻。

全世界都在這一刻。期待著明日——

曙光漫透山川，江海潮汐澎湃。

全世界都在這一刻。種子入土。草蟲嘶鳴。夢境通往曠野，露水連著星光。

除了你和我。

鳶 尾

鳶尾花像是好消息，乘著風(fēng)車而來。

它的柔細(xì)的花莖，像是剛剛淋過一陣細(xì)雨。惶恐?jǐn)y著喜悅，帶著天庭捎來的令人顫抖的旨意。

“——這是你的命運?！?/p>

泥壤、葉脈、花莖和花萼。情義稟賦，各有所屬。自然、精致、脆弱。傷感。

像是一封不動聲色的信。

一百年前的信。隔世的紙墨，藏著塵世的淚。

哈 氣

我想起媽媽，最多的時刻，不是她給我做了什么好吃的。而是我給她做飯、炒菜。

無論做什么飯，菜炒成什么樣，她都會說：好吃。

從此，我養(yǎng)成了愛逛菜市場與超市的習(xí)慣。有時候，還喜歡旁觀吵架。

是很多年之后，我才發(fā)現(xiàn)，我的飯菜做得有多差。

耗油、費火、沒有刀功、沒有品相。魯莽、草率，想當(dāng)然。只是一味的咸與辣。

每當(dāng)我做飯難吃時，我都默默地吃完。想媽媽。

花 園

我總是有去河流的源頭的想法。

然后，乘小船而下。

兩岸赭色山石、繁茂叢樹。河流之上，云移風(fēng)往。

山谷中的大鳥，循著波浪的聲音飛來，望我一眼，棲立船頭。

我也總有去郊縣山下村莊居住的心。

冬雪消融，春水流復(fù)。

夏季小鎮(zhèn)的喧囂，世俗親切，迥異于城市。喜鵲啄破的瓜果，萎棄樹下，腐爛出酒的氣息。

在我的花園里。

微風(fēng)的心

我相信你就在風(fēng)的里面。

夏初的清晨，車經(jīng)過山腳，山腳的風(fēng)清靜、茁壯，像豌豆苗在水中。到了深山中時，陽光照過山間的植物，照射進(jìn)沿山公路一側(cè)的溪水，這時風(fēng)吹過來，吹到臉與衣衫上，是薄荷葉子一樣的涼。你也是。你的鼻翼有夏日微風(fēng)的樣子。

在中午，車停在一段稍寬的空地上，我與你下到山溪里。從一塊石頭跳到另一塊石頭；大大小小的石頭，每一塊都想讓人站立不穩(wěn)。你把手探進(jìn)水里，細(xì)小的波浪亮麗前行，如有急急的心事。心事在水聲里，隨風(fēng)飄散。

從風(fēng)的身上，可以感覺到時間。時間到了下午，風(fēng)倦怠了，軟軟地停在樹葉上。車速似乎慢了下來，你與我開始瞌睡。直到傍晚，燥熱的風(fēng)，緩慢歸山。風(fēng)是怎樣歸入山中？山間鳴蟲的聲音自巖石與草叢間發(fā)出，然后爬上樹梢，在云樹之間，悠然流轉(zhuǎn)。

風(fēng)怎么會懂得這樣多。只要你想一個人，她就在所有的地方。

如果真是這樣，那有多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