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 杰
一
秦小楠出現(xiàn)在一個天氣陰沉的下午。暗弱的光線里,吃飯的只有三五個人,秋菊看到有位客人向她招手,趕緊走了過去。是要埋單吧?秋菊想,腦子里飛快計算著他的費(fèi)用。客人沒有抬頭,一邊認(rèn)真地剔牙,一邊低低地問:“你為什么要出賣七姐?”
秋菊心頭響了一顆炸雷,這人居然是秦小楠。沒錯,就是七姐的男朋友秦小楠。
幾年前和七姐合作販毒的,就是他。警方抓了七姐之后,按照七姐的招供去抓捕他,卻沒有找到。秦小楠就像一個天生的野獸,有著極為靈敏的嗅覺。事情敗露之后,他似乎完全知道警方抓捕他的路線,早已喬裝打扮繞路潛逃了。通緝他好幾年了,但一直沒有下落。秋菊沒有想到,他會突然出現(xiàn)在她打工的餐館里。
秋菊壓低聲音分辨:“我沒有??!要是我出賣七姐,我會坐一年半監(jiān)獄嗎?”“你別抵賴,”秦小楠說,“我早已查到是你出賣了七姐!我會叫你償命的!”秋菊著急地說:“我沒有,真的!”
秦小楠說:“在七姐店里經(jīng)常來往的人,除了我之外,就是你!除了你掌握我們的秘密,還會有誰?向警方舉報的人,一定是你!今天我只是給你打個招呼,下一次就是要你償命的時候!”他慢慢站起來,很有風(fēng)度地向秋菊道了謝,又慢慢往出走。秋菊呆愣一下,趕緊追出去想再辯解,然而他卻早已不見。秋菊脊背涼颼颼的,只覺得四面八方都是晃動的鬼影。三年前,秋菊出獄后,聽到消息,七姐因為販毒情節(jié)特別惡劣,被法院判處死刑,已經(jīng)執(zhí)行。
一連幾天惶惶不可終日,秋菊果斷辭掉了餐館的活兒,在租住的房子里呆了兩天,又另找了一家賓館當(dāng)服務(wù)員。提心吊膽干了沒幾天,她又換了另一份工作。不到半年時間,為了躲避秦小楠,她在柳市換了好多工作,酒店、賓館、商場,她能做的地方都做遍了,沒有一處能讓她安下心來。
秋菊最好的朋友婭婭和毛弟,是和她一起從江離走出來的小伙伴。本來她們和秋菊一樣,也在賓館和飯店打工,但很快婭婭就做了站街的流螢,每天傍晚時候涂脂抹粉出來招攬生意。在秋菊為之惋惜不已的時候,沒想到毛弟也住到了一個富商的別墅里。毛弟早不叫這個可笑的名字了,現(xiàn)在她叫蘇靜珊,都是平時堅持讀書的好習(xí)慣幫了她,那個富商很喜歡她的文藝范兒。想著秦小楠在天上地下的追蹤,秋菊沒有辦法,只有找她幫忙。蘇靜珊接完秋菊電話,說得好好想想。幾天以后,在秋菊焦急萬分的時候,她打來了電話。
這些年秋菊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沒有想到,有一天她也會像婭婭和毛弟,從事起女人最古老的這種職業(yè)。蘇靜珊介紹的這位吳老板四十多歲,頭發(fā)濃密,精瘦精瘦的。每次吳老板來了,秋菊就陪著他參加各種聚會,或者在自家別墅,或者去朋友那里,都是幾個身份相當(dāng)?shù)娜?,帶著各自的女人。男人們打麻將,女人們觀戰(zhàn),伺候茶水。打麻將的時間也不長,完了就搞一個小型聚餐。秋菊又認(rèn)識了幾個和她一樣的女人,偶爾無聊,她們會互相打電話聊天。來往最多的當(dāng)然是蘇靜珊,她看上去逍遙自在,似乎生活得很滿足。秋菊和她不一樣,再怎么錦衣玉食,她其實是憂傷的。她心里明白,這是她生活著別人的生活,不是她自己的生活。
吳老板不來的時候,所有時間都是秋菊自己的。秋菊和她新近認(rèn)識的這幾個女人一樣,其實都有金絲雀兒的共同天性,敏感,自卑,謹(jǐn)小慎微。她們都很知趣,男人不來的時候,雖然偶爾也串個門,但會盡量避免過從太密。她們知道,男人不喜歡她們互相走動。這正好幫了秋菊,每天安心睡覺,看電視,玩手機(jī)。吳老板溫文爾雅,善解人意,除給了她一個舒適的生活環(huán)境,還給了大把的金錢。最讓她欣慰的是,他怕她一個人寂寞,又買了一條馬爾濟(jì)斯陪她。盡管秋菊不喜歡養(yǎng)狗,但既然吳老板出于好心,她也沒有拒絕的理由。
自始至終秋菊都不清楚,她和吳老板在一起到底是為了錢,還是為了躲避秦小楠。這些日子,她心依然一直懸著,除了隔兩個月去給顧傳彬和鄧嬋娟寄一次錢,其他時間都躲在別墅里。她寄給他們的錢越來越多,她知道鄧嬋娟除了給顧傳彬買藥之外,大量的錢都供給妹妹茉莉上大學(xué)了。茉莉已經(jīng)是大四的學(xué)生,吃穿用度,很費(fèi)錢的。
有一天秋菊在電視上再度看到秦小楠被通緝的消息,這個膽大包天的家伙,居然又一次做下命案。她越發(fā)恐慌,不知道自己到底能躲避到什么時候。那天她正慌亂的時候,忽然接到了妹妹茉莉打來的電話。茉莉用著秋菊的錢念完了大學(xué),參加工作的當(dāng)年,相中了一處房子。茉莉雖然沒有明說,但秋菊聽出來她的意思是要錢。這么多年了,茉莉都沒有問過她在外面做什么工作,偶爾來個電話,就只是要錢。秋菊哪里來那么多錢,她好像根本沒有想過。秋菊默默聽著茉莉興奮地描述著房子的各種優(yōu)點(diǎn),唯獨(dú)不曾言及價格并非她們所能承受。秋菊第一次為難地向吳老板表示了自己的意思,吳老板倒是比較慷慨,馬上答應(yīng)而且很快兌現(xiàn),這讓她懸著的心慢慢放下。她想以后不能再向吳老板要錢了,她得遵守約定,只拿屬于應(yīng)得的,而且她得更加盡心盡力地服侍吳老板。
給茉莉轉(zhuǎn)錢那天,秋菊刻意地打扮了一番自己,在鏡子里自己都認(rèn)不出自己了,她忍不住笑了起來,隨即又輕輕地嘆息了??墒羌词惯@樣喬裝打扮,一直處心積慮尋找她的秦小楠,居然還是認(rèn)出了她。他真是個野獸,天生一副靈敏的嗅覺,仿佛忘記了自己被警方通緝,前段時間又捅死了一個當(dāng)年在七姐手里取貨的下線,他覺得要不是這個下線,他和七姐也不會被發(fā)現(xiàn)。他似乎一點(diǎn)不在乎再次染上命案,雖然無處容身,也沒有放棄給七姐報仇的信念。做了流螢的婭婭,在這個城市的街街巷巷到處亂竄,好幾個“吃粉”的人都曾經(jīng)光顧過她,有了需要的秦小楠好幾次找過她。處心積慮尋找秋菊的秦小楠,一旦發(fā)現(xiàn)婭婭是秋菊的好友,立即用盡心思去打探。激情里升到云端的婭婭,這時候毫不設(shè)防,在她低低的呢喃中,他知道了秋菊的下落。從那天開始,他像一只鬼魂,白天黑夜逡巡在秋菊的別墅外。秦小楠堅信,就算她再怎么千方百計躲避,到底不能完全與世隔絕。
秋菊從銀行出來的時候,秦小楠從身后突然竄出,手里握著一把尖刀,惡狠狠捅了她幾刀。他恨極了秋菊,沒打算一刀致命,他想像古代那些本領(lǐng)高強(qiáng)的劊子手,把犯人千刀萬剮凌遲處死。在這當(dāng)兒,聞訊趕來的幾個保安把他攔住,有個保安打電話報警。秦小楠看到形勢不好,掙脫保安的攔截落荒而逃。警方出警很快,在追捕中,秦小楠因為襲警被當(dāng)場擊斃。
秋菊全身是血,已經(jīng)說不出話。吳老板真是個很夠意思的男人,接到電話立即趕過來,帶她去醫(yī)院搶救。住了一段時間,照理說秋菊恢復(fù)得很不錯,出院修養(yǎng)應(yīng)該沒有任何問題,可是她老感覺到難受。再次全面診斷,居然已經(jīng)是晚期了,診斷的那位資深大夫說,發(fā)病的原因是患者長期心理壓抑所致,可惜發(fā)現(xiàn)得有些遲了。
秋菊默默不做聲,她為什么會內(nèi)心長期壓抑,還有誰比她更明白呢?
二
秋菊很快枯瘦成一把干柴。盡管病成這樣,常年不停勞作的秋菊,一時還是適應(yīng)不了這種閑散。深入骨髓的疼痛,讓她時而清醒,時而陷入深深的昏迷。在清醒與昏迷中,她神思恍惚,似乎又回到了家鄉(xiāng)遙遠(yuǎn)的江離小鎮(zhèn)。
二十年前的江離,到處都是灰蒙蒙的,像著墨不多的國畫。秋菊初中剛一畢業(yè),鄧嬋娟就不再讓她上學(xué)了,盡管她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上了高中。鄧嬋娟說,裁縫店的生意越來越差,養(yǎng)活四個人不容易,有茉莉一個人學(xué)就夠了。秋菊早已知道,會有這么一天。她默默地接受了鄧嬋娟的安排,在家里幫忙收拾家務(wù)和農(nóng)活。他們的心思,都在她妹妹茉莉身上呢。在他們眼里,她一直這么可有可無。和秋菊一起長大的好伙伴婭婭和毛弟初中畢業(yè),就再也沒有念書。外出打工的時候,她倆都曾經(jīng)動員她和她們一起去。毛弟說:“在老顧家,你就是個招災(zāi)惹禍的掃把星,是他們包攬一切家務(wù)和農(nóng)活兒的長工,活得就不像個人,離開他們才是你唯一的出路!”
秋菊承認(rèn)毛弟說得一針見血,但不管怎么樣,她繼續(xù)留守在家的決心都沒有一絲動搖。直到十八歲那年春節(jié)過罷,她感覺到有些什么在她心里終于長大了,她方才覺得,是離開家的時候了。她給顧傳彬和鄧嬋娟說,她想出去打工了。不出她的意料,顧傳彬一直沉默不語,而鄧嬋娟厭惡地說:“你才知道出去打工?。靠纯慈思业暮⒆?,和你一起走出學(xué)校大門的婭婭和毛弟,三年前就為家里掙錢了。你不給我們掙錢不要緊,最起碼也應(yīng)該自己養(yǎng)活自己了!”
秋菊的第一份工作,在她還沒有到柳市,其實就已經(jīng)找好了,是在一家中餐館做服務(wù)員。從江離鎮(zhèn)出來的小姐妹婭婭和毛弟,都在餐館做服務(wù)員,秋菊離開江離的時候,已經(jīng)和她們通過電話,讓她們幫忙找工作。婭婭和毛弟早三年出來,對柳市比較稔熟了,給秋菊找個餐館的工作,還是比較容易的。她安頓好了,就拿毛弟的手機(jī)給顧傳彬和鄧嬋娟打電話,告訴自己的情況。盡管她知道,顧傳彬和鄧嬋娟絕不會到柳市來看她,她還是把打工的餐館在柳市什么街、門牌幾號等等情況,都詳細(xì)告訴了他們。秋菊在餐館的工作雖然很辛苦,但她很珍惜,做得很認(rèn)真。餐館基本沒有節(jié)假日,別人的節(jié)假日,正是她們最忙碌的時候。秋菊對此沒有怨言,只要能掙到錢,做什么她都愿意。
第一個月開了工資,秋菊買了一部很便宜的手機(jī),再給自己留下很少一些,還剩下的幾百塊錢,都給顧傳彬和鄧嬋娟寄了回去。女孩兒家,需要錢的地方其實很多,她都不計較了。秋菊還打了個電話,告訴了顧傳彬和鄧嬋娟自己的手機(jī)號碼。顧傳彬依然沉默著不和她說話,接電話的是鄧嬋娟,像秋菊在家里的時候一樣,她依舊沒有好聲氣:“你別指望用你的臭錢讓我原諒你!你妨死了弟弟,一輩子都要良心不安的!”
秋菊默默聽著,也不反駁,等鄧嬋娟掛了電話,她才收好手機(jī),默默出一陣神。
在餐館干了不到半年時間,有一次,店里來了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優(yōu)雅雍容,風(fēng)姿綽約,就連秋菊也忍不住多看了她幾眼。沒想到秋菊注意這女人,這女人其實也在注意秋菊。她看秋菊聰明伶俐,就偷偷給了她電話,要她來自己店里工作。秋菊整整考慮了三天,才在晚上下班后偷偷躲到一邊,給女人打電話詢問情況。女人很快接了電話,說她的店在花鳥市場,專賣各類觀賞花鳥蟲魚,活兒輕松,工資又比餐飲店服務(wù)員高很多。秋菊動心了,她離家出來,本來就是要掙錢,掙很多錢。
花鳥市場在城東一條比較隱蔽的街上,過來的當(dāng)天,秋菊就上了班。干了不到一星期,她就能很嫻熟地給顧客介紹各種花鳥蟲魚的情況了。七姐很高興,說:“我沒有看錯你。你果然很聰明!”剛到店里的時候,女人說她叫黎小七,讓秋菊叫她七姐就行。七姐在店里的時候不多,只有每周星期二三,全天她都在,其它時間她就很少來了。店里的生意基本就由秋菊打理,秋菊不因七姐不來而有所懈怠,相反越發(fā)兢兢業(yè)業(yè)。
來店里買魚的客人時多時少,秋菊應(yīng)付自如。當(dāng)然,經(jīng)營這份生意的,除了七姐和秋菊之外,還有一個男人。但是這個男人像七姐一樣,平時不到店里來,只在每周星期三下午來一次。每次只要他來,七姐都在店里,兩人格外親昵。七姐會把那個男人引到后面自己的休息室里,那里有好幾只專門的魚缸,裝滿了一條條錦鯉。七姐向秋菊說過,錦鯉是風(fēng)靡當(dāng)今世界的一種高檔觀賞魚,有“水中活寶石”“會游泳的藝術(shù)品”的美稱,對水質(zhì)要求不高,食性較雜,容易飼養(yǎng),特別受客人的贊美和喜愛。七姐店里的這個男人,是專門負(fù)責(zé)送錦鯉的,每次要送的都是所有錦鯉中最大的。七姐在星期二提前已經(jīng)給他挑選好,星期三他過來負(fù)責(zé)送出去。秋菊看到,七姐選的錦鯉,個頭既大,肚子又圓,裝在盛滿水又充了氧氣的袋子里,鼓鼓囊囊的,看起來更加有一種英俊帥男般的陽剛之美。
秋菊從來沒有到七姐休息室去過,她不讓她進(jìn)去。七姐說,送魚的這個男人,叫秦小楠,是她處了五年的男朋友,這個花鳥蟲魚店,是他們合開的。秦小楠帶走的錦鯉,都是送到城西那邊的。秋菊還聽七姐說,城西有好多達(dá)官貴人,住在金碧輝煌的別墅里,每周要搞一次養(yǎng)魚大賽,很多人要買錦鯉去參加比賽。這是個好生意,那些人有的是錢。
秋菊的工資比在餐館當(dāng)服務(wù)員多了很多,她仍然給自己留很少一些,剩下的都給顧傳彬和鄧嬋娟寄回去。打電話回去的時候,顧傳彬依然沉默,鄧嬋娟依然會沒有好聲氣地說:“你別指望用你的臭錢讓我原諒你,再多的錢也沒用!你妨死了你弟弟,一輩子都要良心不安的!”
秋菊默默地聽著,一句話不說。
三
大約是看著吳老板的做派與眾不同,很有眼見的醫(yī)生,給秋菊制定了一個切實可行的治療方案。當(dāng)然這個方案的背后,一定免不了一個讓人咋舌的數(shù)字??蓞抢习迨菂抢习澹锞帐乔锞?,這個數(shù)字是她不能提供的。她只讓醫(yī)院打簡單的點(diǎn)滴,暫時止住了錐心的疼痛。疼痛過去的秋菊,心里一直想著小時候那個初夏的午后。二十多年以后,那個初夏的午后,還在她生命的深處隱隱地痛著。正是那一天,她第一次深刻知道,顧傳彬和鄧嬋娟其實對她是一點(diǎn)不待見的。
二十多年前初夏的某一天,江離鎮(zhèn)資深裁縫顧傳彬和鄧嬋娟,店里最近一直沒有生意。那天因為閑得無聊,他們分別牽了六歲的秋菊和四歲的茉莉,來到街上漫步。北方的江離小鎮(zhèn),在舊歷五月,剛剛雜花生樹,草長鶯飛,遠(yuǎn)處山坡上一簇簇江離開得白茫茫一片,形象地詮釋著小鎮(zhèn)得名的由來。近處道路兩邊垂柳綠得發(fā)亮,高矮不一的房子,不僅顯得不再破舊,還比平日多了一層光輝。窄窄的街道上,有幾個小孩子在追逐嬉戲,唇間半含半夾,都有一只柳笛,盡管聲音單調(diào)了些,依然不失悠揚(yáng)。秋菊和茉莉興奮得漲紅了臉,張著小手,一蹦一跳的,向顧傳彬和鄧嬋娟要柳笛。不等鄧嬋娟示意,顧傳彬很快折了一段柳枝,做了一支柳笛,試吹一下,然后交到茉莉手里,笑瞇瞇看著她。
秋菊能隨著顧傳彬和鄧嬋娟出來玩,本來有些意外。往日里他們外出,是從來不帶秋菊的。因為意外,秋菊特別高興;因為高興,秋菊原以為顧傳彬也會給自己做一個,她看著慢條斯理做柳笛的顧傳彬,在耐心等待。然而秋菊失望了,顧傳彬做的柳笛,只有給茉莉的一支呀。在這個當(dāng)兒,鄧嬋娟早已把顧傳彬手里余下的柳條全部扔掉了??茨且馑迹噵染隂]有讓顧傳彬給秋菊也做一只柳笛的打算。秋菊心里委屈,卻不聲不響,只眼巴巴看著茉莉玩。
茉莉使出吃奶的勁兒,怎么吹也吹不響,鄧嬋娟摸摸她的頭,拿過去給她示范。秋菊終于沒有忍住,天真地說:“茉莉你笨啊,換了我,一定吹得響!”
鄧嬋娟給茉莉示范過后,把柳笛交到她手里,一直笑瞇瞇看茉莉吹。聽到秋菊的話,她猛然轉(zhuǎn)頭,惡狠狠給了秋菊一巴掌,斥責(zé)說:“就你聰明?你要是聰明,為什么不去死?”
秋菊沒有對鄧嬋娟的這一巴掌感到意外,在六歲的秋菊的記憶里,她挨過鄧嬋娟沒有來由的巴掌本來就不少了。只是讓秋菊意外的是,鄧嬋娟這一次居然會叫她去死。秋菊的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她緊緊咬住嘴唇,不讓自己哭出來。她望望顧傳彬,顧傳彬仿佛沒有看見,只是一味在逗茉莉。其實秋菊也看出來了,不管鄧嬋娟說什么做什么,顧傳彬從來都不敢反駁。只要顧傳彬稍微有不同意見,等待他的,就是一場雞飛狗跳的戰(zhàn)爭。
秋菊想不明白,按說她也是顧傳彬和鄧嬋娟的親生女兒,他們能把妹妹顧茉莉視為掌上明珠,卻為什么偏偏把自己視若敝屣?鄧嬋娟的話讓六歲的秋菊內(nèi)心充滿了深深的恐懼:為什么她要讓她去死呢?因為得不到一只小小的柳笛,秋菊幼小的心靈第一次感到了人世間的蕭瑟,明白了自己在顧傳彬和鄧嬋娟那里的不被待見。
那時候秋菊畢竟還太小,除了只能看穿顧傳彬和鄧嬋娟不愛自己只愛妹妹這個表象之外,她想不到更深更遠(yuǎn)的地方去。茉莉活潑可愛,小秋菊兩歲,作為父母,顧傳彬和鄧嬋娟照顧小的多一些大的少一些,完全說得過去。當(dāng)然秋菊也不止一次地想,顧傳彬和鄧嬋娟不喜歡她,或許還有另外一種原因,就是她不夠乖巧吧?秋菊后來一直注意顧傳彬和鄧嬋娟說話,但是他們說到她的時候太少了,她根本無法從中推想他們真實的想法。聽不到他們說什么,還是聽聽別人的吧。秋菊的這一思路其實是正確的,有些人對別人家的事情,比對自己的更感興趣。
秋菊終于知道,在她出生后,后街的女大仙邱菊花說她的命不好,會妨礙家人,最好的辦法就是把她送給命硬的人。邱菊花是遠(yuǎn)近聞名的大仙,胖胖的,有一頭獅子似的卷發(fā),經(jīng)常有大小的車輛來接送她。她到處給人算命治病,據(jù)說她還能給命運(yùn)不足的人進(jìn)行禳解。很多人都曾經(jīng)找過她,就連鎮(zhèn)長顧彥華,在江離鎮(zhèn)上最有權(quán)有勢,但對她都很敬畏。當(dāng)初還是鎮(zhèn)上不占編制的文化專干的時候,顧彥華就多次找邱菊花禳解,后來他果然轉(zhuǎn)干、提拔,一路飆升坐到了鎮(zhèn)長的位子上,據(jù)說這些都是拜邱菊花所賜。
最讓秋菊傷心的是,邱菊花說,本來鄧嬋娟第二個孩子會是個男孩,但就因為秋菊命中妨男孩,鄧嬋娟才生了女孩茉莉。秋菊不明白,她為什么就會妨礙媽媽生兒子呢?她當(dāng)然知道,顧傳彬和鄧嬋娟對生個兒子,是望眼欲穿的。到秋菊八歲的時候,鄧嬋娟東躲西藏逃避計劃生育工作隊的追擊,終于生下了一個兒子。顧傳彬和鄧嬋娟高興壞了,秋菊也暗自高興,母親既然生了兒子,邱菊花的話就會不攻自破的,以后顧傳彬和鄧嬋娟會對自己好起來的吧?無需顧傳彬和鄧嬋娟指示,秋菊就已經(jīng)把弟弟當(dāng)做寶貝了。只要有空,秋菊就會抱著弟弟,輕聲細(xì)語和他說話,不管他聽不聽得懂。
只是秋菊再怎么乖巧,到底沒有等到顧傳彬和鄧嬋娟對她好起來的那一天。秋菊十歲那年,家里出了一件大事:弟弟掉在水缸里淹死了。顧傳彬和鄧嬋娟給兒子取名顧松柏,就是為了讓兒子能像松柏一樣長久不衰,哪知道他會如此短命。本來那天顧傳彬和鄧嬋娟的裁縫店生意很忙,鄧嬋娟打算不讓上三年級的秋菊去學(xué)校,留在家里帶著顧松柏。只是她忙起來就忘了這個事情,秋菊去學(xué)校不久,鄧嬋娟想起顧松柏,才驚覺她忘了讓秋菊留下。等她跑進(jìn)后面看顧松柏的時候,卻到處找不到。顧傳彬在鄧嬋娟大喊大叫中倉惶跑進(jìn)來幫忙尋找,終于在水缸里發(fā)現(xiàn)了不到兩歲的顧松柏。
要是那天秋菊不去學(xué)校,顧松柏就不會溺死。秋菊這個害人精,真的妨礙了家人。鄧嬋娟固執(zhí)地這么認(rèn)為,她已經(jīng)做了結(jié)扎手術(shù),再也沒有辦法生兒子了。鄧嬋娟把對顧松柏的思念,全部轉(zhuǎn)化為對秋菊的仇恨和對茉莉的溺愛上。沒有了顧松柏,茉莉成了他們的全部。
秋菊因為這種種陰差陽錯變得孤獨(dú)而傷心,只有在和小姐妹婭婭、毛弟一起玩的時候,她才會有一絲笑意。婭婭和毛弟有的是時間到處瘋跑,但是秋菊沒有時間和她們一起瘋。因為家里有哥哥也有弟弟,婭婭和毛弟作為唯一的女兒,反而更受父母疼愛,她們的行動完全可以隨心所欲。江離小鎮(zhèn)的山里,到處是江離草,老人們都用它來解除不生養(yǎng)的女人的難言之隱。每年江離花開得漫山遍野,無數(shù)傘狀的小花白茫茫一片,遠(yuǎn)望像極了一大片一大片的積雪?;▍怖?,年少不知愁的毛弟、婭婭,帶著憂郁的秋菊一起追逐打鬧,這是江離小鎮(zhèn)留在秋菊記憶里最溫馨的畫面。
四
秋菊耽溺于七姐店里這份工作,也的確是,這里不勞累,又沒有勾心斗角,工資比在任何店里都高。最重要的是,面對那些花鳥蟲魚,她仿佛又回到了天高云淡風(fēng)景宜人的家鄉(xiāng)江離小鎮(zhèn),夏天來了,江離花開得白茫茫一片,像一大片一大片的積雪。秋菊知道,雖然離開江離了,但她的心其實一直還留在家里。如果長此以往干下去,也不失為一種很不錯的生活。只是秋菊在七姐店里干了不到一年,又出事情了。
星期三下午,七姐的男朋友秦小楠沒有來店里,錦鯉送不出去,城西那些達(dá)官貴人的養(yǎng)魚大賽卻沒有停下。七姐給秋菊說:“你去送吧!”
秋菊帶著七姐在前一天選好的錦鯉,搭了一輛出租車向城西趕去。柳市城西新區(qū)建設(shè)得非常有品位,高樓林立,氣象萬千。在著名的富人聚居區(qū),按著七姐給的路線,秋菊毫不費(fèi)力找到了一處會所。這里可真好啊,她在內(nèi)心感嘆著,這些富人真會享受!從出租車下來,她給要找的人打了電話,然后就在門外等。大約五六分鐘后,一個戴著長舌帽的男人向她走來。他的帽檐壓得很低,秋菊想看清楚他的長相都有些困難。但是秋菊知道,就是這個人來拿她送來的錦鯉,他們剛剛在電話里約好的。秋菊想看清楚他到底長什么樣,但是還沒有等她仔細(xì)看,這個戴著長舌帽的男人就被突然沖過來的幾個人摁倒在地,很快上了手銬。秋菊吃驚地要叫,但是已經(jīng)不容她叫出聲,她同樣也被幾個人摁倒在地,上了手銬。
秋菊在看守所呆了兩天,才搞清楚自己為什么被抓。七姐的蟲魚店其實是販毒據(jù)點(diǎn),錦鯉的肚子里藏的是海洛因。七姐在每周星期二拿到上線送來的貨,按照下線人數(shù)分開,在選好的錦鯉肚子里裝好,然后由秦小楠第二天送出去。最近他生病住院,下線那些吸毒的達(dá)官貴人催得太緊,七姐沒有辦法,才冒險讓不知情的秋菊去送。只是警察早已盯上了七姐的魚店,秋菊出來搭出租車的時候,被他們跟蹤了。她雖然不明就里,但是畢竟參與了運(yùn)送毒品,被判處一年又六個月的有期徒刑。七姐雇秋菊當(dāng)?shù)陠T,只是為了遮人耳目,哪知道連累她坐了牢。在監(jiān)獄的一年半時間里,秋菊一直想顧傳彬和鄧嬋娟再接不到她寄去的錢,不知道怎么樣了。茉莉上了高中,到縣城住校,在兩年前離開了江離,他們不知道要多么孤獨(dú)。
秋菊在監(jiān)獄的日子非常煎熬,出獄后第一件事情就是找了個電話,給顧傳彬和鄧嬋娟報告自己的情況。秋菊說:“這兩年的時間情況不好,既沒有掙到給家里寄的錢,甚至連打電話的錢都沒有?!?/p>
顧傳彬依然是沉默不語,鄧嬋娟接了電話就大罵:“掙不到錢,怎么不去死呢?兩年時間沒有消息,我以為你早死了呢!你活在人世上干什么,妨死了弟弟,又要妨死你爸爸嗎?”
秋菊這才知道,這兩年時間,家里又出了大事:顧傳彬遭遇了一場車禍,左腿高位截肢。顧傳彬遭遇車禍,其實是為茉莉。茉莉書讀得倒好,高考的時候,鄧嬋娟讓顧傳彬去找找邱菊花,她擔(dān)心在外面一年多時間沒有音訊的顧秋菊,到底會妨礙茉莉考大學(xué)。顧傳彬就是在去找邱菊花的路上,遭遇到車禍的。肇事司機(jī)駕車逃逸,連個給他治療買單的人都沒有。這讓鄧嬋娟對秋菊更加仇恨,這一年多時間,她其實根本就沒有想起打聽秋菊的下落。也許在她心里,秋菊沒有音訊才好呢。
秋菊著手找新的工作,但一時半會兒怎么能找到呢?找不到好工作的秋菊,只好又像初到柳市一樣,從餐館服務(wù)員干起。她像入獄以前一樣,把領(lǐng)到手的第一月工資給自己留了很少,其余的又寄給顧傳彬和鄧嬋娟。茉莉上大學(xué)費(fèi)用高昂,顧傳彬躺在病床上要吃藥,裁縫店的生意又做不了,家里的經(jīng)濟(jì)早已捉襟見肘。
哪知道,秋菊在餐館的工作也做不長久,很快她就遇到了處心積慮為七姐復(fù)仇的秦小楠。
五
秋菊只是疼,滲入骨髓的疼痛生不如死。離家?guī)啄?,沒有哪一刻像現(xiàn)在這么想家想顧傳彬和鄧嬋娟。蘇靜珊和婭婭知道消息趕來看秋菊的時候,秋菊病得著實不輕了。蘇靜珊和婭婭商量怎么安頓秋菊,秋菊卻勸她們不要費(fèi)心了,現(xiàn)在她只想回去,無論如何,她想見見顧傳彬和鄧嬋娟。秋菊還有個想法,但她對蘇靜珊和婭婭沒有說。
秋菊帶著馬爾濟(jì)斯和蘇靜珊回到老家的那個早晨,天色暗淡,濃霧彌漫。離開家鄉(xiāng)多年,她終于又回到了老家。正是舊歷五月,江離小鎮(zhèn),處處雜花生樹,草長鶯飛,和她記憶中一樣的是,街道有幾個小孩子在追逐嬉戲,唇間半含半夾,都有一只柳笛,盡管聲音單調(diào)了些,依然不失悠揚(yáng)。只是這些孩子中間再也不見秋菊和茉莉。多年不見,失去左腿的顧傳彬久臥病床,早已瘦得不像樣子。鄧嬋娟再不像當(dāng)初那么彪悍,也成了一個腰彎背駝的老太太。
秋菊對自己如此不堪地回家,很有些愧疚,虛弱地問鄧嬋娟:“邱菊花在嗎?我想去看看她!”
秋菊想見顧傳彬和鄧嬋娟,但最想見的,其實是女大仙邱菊花。
鄧嬋娟拿著秋菊給她的銀行卡,漠然地說:“她還在,不過也差不多要死了!”
年過六旬了,邱菊花還在幫人算命和禳解,整日游走在城市和鄉(xiāng)村之間。有次做過法事,人家擺盛宴款待,她喝得有些興奮,猝然倒于飯桌旁。中風(fēng)后半身不遂的邱菊花,只能躺在床上。她一生未曾生育,無兒無女,和老伴相依為命。半年前,老伴去世,現(xiàn)在只有她一個人,全靠旁邊好心的鄰居幫助,才茍延殘喘下來。秋菊和蘇靜珊來到邱菊花家的時候,邱菊花剛剛吃了鄰居送來的饅頭。三年不能下床,她看起來骨瘦如柴,早已不像個人樣子,哪里還有從前當(dāng)大仙時候的八面威風(fēng)呢?
邱菊花喘著粗氣說:“我知道自己不能生育,就想過繼個孩子。全村這些小孩子里,就數(shù)秋菊聰明伶俐,我最喜歡的就是你。我故意讓人傳話給顧傳彬和鄧嬋娟,說秋菊命硬,得送給一個同樣命硬的人才行!在江離,還有誰能比我女大仙邱菊花的命更硬呢?可是,老顧他們雖然對你怨氣很大,但是到底沒有把你送人,更不會送給我了!”
鄧嬋娟聽到這個消息,跑到邱菊花家問:“你說的是真的?”
邱菊花苦笑一下,喘息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騙了一輩子人,馬上就要死了,還會騙你嗎?”
鄧嬋娟從蘇靜珊那里知道秋菊在柳市做什么了,這幾年她花的大把鈔票,都是秋菊批發(fā)自己賺到的?,F(xiàn)在秋菊再也賺不了錢了,她病得很重,急需住院治療。鄧嬋娟抱住秋菊,說:“你怎么那么傻???怎么就不把給茉莉買房的錢留下來治病呀?”
茉莉要走那筆錢以后,還給秋菊打過電話要錢。聽到秋菊生病的消息后,她再也沒有任何音訊。從鄧嬋娟的言語里,秋菊聽出來她明顯對茉莉有一些不滿意。也難怪,很長時間了,顧傳彬和鄧嬋娟也聯(lián)系不到她。茉莉參加工作后就再也沒有回過家,不像秋菊把自己打工的地方說得那么詳細(xì),她對自己的工作守口如瓶,更不要說告訴他們自己的地址了,顧傳彬和鄧嬋娟根本不知道她現(xiàn)在在哪里。
秋菊艱難地說:“我只想掙錢供養(yǎng)你和爸爸、妹妹!只要我能掙到錢,你們也會像愛茉莉一樣愛我!我妨死了弟弟,又害爸爸受了傷!我這是在盡弟弟未盡的義務(wù),好好照顧你們!我知道自己的病,錢花了也治不好,白花那些錢干啥呢?還不如留下來給你們用!”
鄧嬋娟看看顧傳彬,顧傳彬早已在抹眼淚。她也眼淚洶涌說:“秋菊,你放心吧,我明天就帶你去城里看病!這幾年你寄回來的錢,我們省吃儉用,還存下不少呢,加上這次你帶回來的,足可以給你治好病的!”
秋菊無力地?fù)u搖頭,說:“那怎么行呢?你帶我去看病,誰來照顧爸爸呢?我不能拖累你和爸爸!我這病,在家里休養(yǎng)一段時間就會好的,不值得花那么多的錢!”
鄧嬋娟第一次為了秋菊而大哭,她本來想請秋菊原諒自己,哪知道秋菊根本就沒有恨過她,她連讓秋菊原諒的機(jī)會都沒有。她緊緊抱住秋菊,一再說:“你別說了,都到這會兒了,什么還能比你重要呢?”
這一晚,鄧嬋娟收拾完去城里治病要帶的一切用品之后,就一直守著虛弱的秋菊流淚。不管秋菊怎么勸阻,她都鐵了心要帶秋菊去看病,仿佛要把以前對她的虧欠一次性彌補(bǔ)回來。整整一夜,她幾乎沒有合眼,天亮的時候才打了個盹兒。當(dāng)馬爾濟(jì)斯抓狂的悲鳴把她吵醒的時候,發(fā)現(xiàn)炕上的秋菊不見了。開始她以為秋菊起來上廁所了,她跑到外面去看,卻不見她的蹤跡。她終于慌了神,又跑到院外四下里找尋,卻依然沒有秋菊。她趕緊拿出手機(jī),打電話把毛弟(蘇靜珊)喊了過來,兩人一起找。只是她們找遍了整個村莊,除了在院外發(fā)現(xiàn)秋菊的兩只鞋子之外,卻都沒有秋菊的下落。秋菊好像已經(jīng)憑空消失了一樣,而剛剛還在抓狂的向天悲鳴的馬爾濟(jì)斯居然也不見了。事情真是太奇怪了,任誰都看得出,秋菊病成這樣,她自己根本沒有辦法行動,卻為什么到處找不到呢?
鄧嬋娟沒有停止尋找,好多天過去了,卻怎么也沒有秋菊的蹤跡。不知道為什么,她悲痛的心里始終覺得,秋菊和她的馬爾濟(jì)斯變成了一簇江離,與遠(yuǎn)處山坡上那些開得白茫茫一片的江離,完全融為一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