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撤

李加福

他做了一個小小的夢，看到了她小小的纖細瘦弱的身影，她說已經(jīng)十年了，該聚一聚了。

第二天，他接到了一位同學(xué)的電話，“你知道嗎？畢業(yè)已經(jīng)十年了，有人提議我們該聚一聚啦?！蓖瑢W(xué)在電話里說。

他混得并不好，所以自畢業(yè)以后，他就很少跟同學(xué)來往，有意無意地躲避各種聚會，連當(dāng)初要好的同學(xué)出差到這個城市來，他也裝作不知道，如果有人打電話來了，他總是以出差、加班等各種理由應(yīng)付。然而這一次，他并沒有拒絕，他說：“好吧，是該聚一聚了?！?/p>

日期定在周日。上午他接到了同學(xué)的電話，“怎么還沒來？說好一起去爬山的，就差你了，都等著呢！快點！快點！”同學(xué)在電話里語氣急促地催他?！罢娴姑梗彼f，“一早就接到了老板的電話，系統(tǒng)出問題了，我這正焦頭爛額地調(diào)試呢，你看，都忘了給你們打電話了。唉……”他對著電話嘆了一口氣，“真是抱歉啊，不能跟你們一起去爬山了?！睙o須思索便脫口而出，這是他常用的伎倆，已經(jīng)成為他習(xí)慣的一部分，實際上他并沒去加班，公司的系統(tǒng)運行良好，他正站在自家的陽臺上說假話。窗外有一只羽毛華麗的鳥從眼前一閃而過，往公園的方向飛去。最后他說：“你們好好玩吧，我晚上一定過去看你們呵？”

其實他心里是很想去的，主要是想看看她，已經(jīng)有十年沒有見到她了，他和她之間有一段刻骨銘心的回憶，至今他對她依然念念不忘。卻又害怕去，見到她說什么呢？以后又會發(fā)生什么呢？他在電話里撒謊應(yīng)付，也是迫不得已的逃避。后來他一個人去了公園，漫無目的地閑逛，他在公園里回憶往事，想起了和她在雪花飛舞的黃昏并肩漫步，想起了和她攜手去桃源旅游，他還想起了陪她看流星雨的那個寒冬的午夜，以及自己在內(nèi)心暗暗許下的心愿……他想起了很多。那時候他真幼稚，有好多事情的好多種做法，然而他都選擇了在現(xiàn)在看來最不明智的那種。他知道不同的做法會導(dǎo)向不同的結(jié)果，就好像千千萬萬條分岔路口，就好像迷宮里千千萬萬條不同的通路，就好像棋局里千千萬萬的走法，每一步都充滿了玄機和微妙。要是擱在現(xiàn)在，他想，他肯定不會那么做，他有另外的更好的方法?？墒?，那又有什么用呢？又不能undo，事情發(fā)生了就是發(fā)生了，又不能回撤，就跟下棋一樣，落子無悔。這就是生活，時間總是在流逝，留下的只有記憶和傷疤。有時候他想，要是能回到過去，那該有多好??！他想到了從書本和影視上看到的穿越，時光機器，還有月光寶盒，“要是時光的鍵盤上能安一個undo 鍵，那該有多好??！”多么美妙的事情，多么匪夷所思。不過，那是不可能的，那些都不過是美好的夢想。

獨自逛了一天公園后，晚上他還是想去，他知道他們在哪家飯店的哪個房間，但是他猶豫自己該不該去，回家是不甘心的?！昂芸焖麄兙蜁o我打電話的，”他想，“等他們電話吧?！彼氡３忠环蓠娉郑苍S更是一份尊嚴。他走出公園，在街上閑逛，壓馬路，不經(jīng)意間看到一家快餐店，就進去了，點了一份快餐，慢慢地等，玩自己的手機；后來快餐上來了，他慢慢地吃，慢慢地啜吸著飲料，他在等他們的電話。然而，一直沒有電話。九點過后，終于跨出快餐店的門檻，他決定還是去看一眼，順手攔了一輛出租車。在出租車上，他已經(jīng)為自己的遲到編好了更為可信的理由，以緩解十年以來首次見面的尷尬。這時電話來了，“老兄，已經(jīng)九點半了，你到了哪里了呢？”同學(xué)在電話里很不耐煩地責(zé)問。

“稍等……”他故意壓低了聲音，搞得神神秘秘的，過了一會兒，他說，“好啦，我現(xiàn)在在廁所里給你打電話呢，剛才老板就在身邊，說話不方便，老板發(fā)火了，他說問題不解決誰也別想離開——真倒霉！又得加班熬夜了——真對不住，我過不來啦?！?/p>

“那你自便吧?！蓖瑢W(xué)在電話里說。

他這人總是這樣，猶猶豫豫的，習(xí)慣性地應(yīng)付，結(jié)局也就只能這樣了。他半路下了出租車，在司機怪異的眼神中慢慢地往回走。不過聚會的費用他還是交了的，通過其他同學(xué)推過來的微信名片，他加了她，交了兩千元的會費。但是，他終是沒有和她見面。

這是發(fā)生在初春的事。他叫阿城。那一年的春天，阿城做了很多奇異的夢。之所以說奇異，在于那些夢里出現(xiàn)的情景，總是會在后來的現(xiàn)實生活中重演；或者說在夢里總是會出現(xiàn)一絲半縷的線索，或多或少地暗示一些在明天或未來即將發(fā)生的事。他的那些奇異的夢是有關(guān)未來的啟示！剛一開始，他并沒有在意。而當(dāng)那些夢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現(xiàn)時，引起了他的緊張和重視。有一天，他仔細地往回想，他能想到的最早的一次就是關(guān)于那次聚會。

沒錯，最初的也是給他印象最深刻的，就是那次聚會之前的那個夢。再往后的一次是，他夢見前臺美女同事小黃的錢包丟了。他記得那天上班時，他以開玩笑的口吻對小黃說：“看好你的錢包啊?！闭f完也就過去了。然而次日早晨，小黃一進公司就找他要錢包——她的錢包真的丟了！小黃懷疑是他搞的惡作劇，藏了她的錢包。他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無法解釋，總不能說是做夢夢見的吧？說出來誰信呢？就算是別人相信了，那么做夢夢見女同事，這又算怎么回事呢？真是有口難辯呀。

后來有一天，他又夢見同事王建的腿折了。當(dāng)那天下午王建在單位嚷嚷著、召集同事出去踢球時，他瞟了一眼他的腿，說：“你的腿，沒事吧？”王健很奇怪地瞧著他，說：“能有什么事？”“沒事就好。”他斜眼望向窗外，天氣陰沉，看起來要下雨了，他笑了笑說，“今天天氣不好，我建議你還是別去踢球了?！蓖踅ǔ蛄怂谎?，顯得不屑一顧，然后像泥鰍一樣溜出了門。他對著王建的背影喊了一聲：“王建，你要注意你的腿呀?！?/p>

當(dāng)救護車從樓下呼嘯而過時，涌進公司的同事帶來了不幸的消息：王建的腿折了。他聽了心里一驚，感到不寒而栗，仿佛斷腿與他有關(guān)似的。星期五下班后，他買了一些水果去看望王建。一進門，他看到王建躺在床上看球賽，腿上打著繃帶，四肢僵直得有點可笑，那樣子像極了一只伺機出擊的刀螂。

“怎么樣？”一見王建，阿城就問他。

“倒霉催的，”王建說，“后悔沒聽你的話。”

“別想那么多了，”阿城說，“又不能undo，事情已然發(fā)生了，又不能撤回，你就好好躺著養(yǎng)傷吧?！?/p>

“嗯……嗯……”王建是個球迷，正在看球賽，所以和阿城的對話并不認真，支支吾吾的，不過是隨口應(yīng)付。

“是直播嗎？”阿城問道，隨手拿起桌上的本子，他看到本子上面寫著密密麻麻的字母、數(shù)字和號碼。

“不是?！蓖踅ù鸬?。

“這是什么呢？”阿城指著本子上那些神秘的字母和數(shù)字問道，“你這是買彩票嗎？還是賭球？”

“嗨……”王健說，“躺在床上悶得慌，隨便玩玩。”忽然，他把頭湊過來，神神秘秘地說：“阿城，我只跟你說，有一筆穩(wěn)賺不賠的買賣，你要不要做？”

“什么買賣？”

“巴薩對大巴黎。晉級賽。”

“不是已經(jīng)比完了嗎？”阿城說，“我記得比分是6 比1?！?/p>

“你就順口胡扯吧，”王建說，“還沒開始呢?！?/p>

“哦？什么時候開始？”阿城問。

“今天夜里，三點半?！?/p>

“哦，那我記岔了?！?/p>

“嗯，你說比完的那是第一場，大巴黎主場4 比0 完勝，巴薩連一個客場進球都沒撈到?！蓖踅ò杨^又湊近了一些，他說，“現(xiàn)在盤口是巴薩晉級1 賠6，大巴黎1 賠1.12，實際上結(jié)局已定，大巴黎必然晉級，這是一樁送錢的買賣。阿城，我只跟你說，我有一個絕佳的下注渠道，你要不要玩一玩？”

“你看看你，”阿城說，“腿都這樣了，還想那些亂七八糟的?！?/p>

“有人送錢給你用，為什么不要呢？”王建說，“我仔細分析了數(shù)據(jù)，大巴黎肯定晉級，這一票絕對把穩(wěn)！”

“沒有什么是絕對把穩(wěn)的，”阿城說，“波音飛機還往下掉呢?！?/p>

王建嘿嘿一笑，沒把阿城的話當(dāng)回事，他說：“你不玩就算了，我不跟你爭?！?/p>

阿城欲言又止，后來他笑著說：“你這就是賭博嘛，要遠離賭博?！笨吹酵踅o動于衷，他意味深長地說：“如果你閑得蛋疼非要玩玩的話，我建議你盡量押小一點，再小一點，我建議你押巴薩贏，畢竟巴薩的賠率高嘛，萬一中獎了呢？”

“你說的這些都是大道理，”王建說，“但是真正能贏錢的賭徒都是看概率的，我只相信數(shù)據(jù)，數(shù)據(jù)能說話。”他莫測高深地跟阿城說：“你知道嗎？在歐冠賽場上，還從來沒有任何一支球隊能在首回合4 球慘敗且沒有客場進球的情況下逆轉(zhuǎn)比賽。從來沒有！”

發(fā)生在王建身上的事后來全公司都知道了，他太貪了，他認為他穩(wěn)贏，所以他把他手頭的錢全部押進去了，他正準(zhǔn)備買房，那是他買房的首付款，他當(dāng)時想輕松賺個12%。人們都驚訝于王建竟然把全部身價都押上了那場球賽，而讓阿城感到膽戰(zhàn)心驚的是那個比分結(jié)果，6:1，和他夢見的一模一樣！

就這樣，春天的時候，阿城不斷地做著那些奇異的夢，夢里不斷出現(xiàn)的蛛絲馬跡仿佛是在向他娓娓訴說著明天或未來的故事，那些夢讓他感到詫異，美妙，驚悚或恐怖。有一天，他仔細地審視自己做過的那些夢，發(fā)現(xiàn)除第一個外，所有夢都是關(guān)于別人的，沒有他自己的夢。那一刻，他有點失望，他希望能夢見自己，比如，明天或后天會發(fā)生點什么呢？直白地說吧，能不能在夢里遇到她呢？可轉(zhuǎn)念一想，沒有自己才好呢，要是夢見有什么不好的事發(fā)生在自己身上，那可真不知道該怎么辦了。這么一想，他又害怕了，他帶著一種又期盼、又害怕的矛盾心情度日。

不過，他很快就夢到了自己。有一天晚上，阿城夢見自己出差坐飛機，一個巨大的火球向飛機襲來，落在飛機上，伴隨著一聲巨響，飛機像擰麻花一樣螺旋式急速下墜。他的身體失去重力吸引，正快速滑向一道深淵，而心臟則蹦到了嗓子眼兒上，涌起一股股恐懼，他揮舞著兩只手四處亂抓，企圖能抓住什么，然而什么也抓不住，什么也沒有，他感到無比絕望……就在這時，他醒了，滿身都是冷汗。

早晨一到公司就開會，開會的第一件事，經(jīng)理說有一位客戶正在運行的系統(tǒng)昨夜出了技術(shù)問題，阿城必須立即出差。阿城的腿抖了一下，感到脊背發(fā)涼，毛骨悚然，臉色肯定也變了，因為經(jīng)理似乎看到了什么，問他：“怎么啦？有意見嗎？”“沒沒沒，”阿城說，“沒什么，只是有點興奮，我喜歡出差?！苯?jīng)理笑著說：“阿城是個好同志?！?/p>

回到辦公室后，阿城惶恐不安失魂落魄的，心里充滿了焦慮。他伸手拿起一張A4 紙，把一些重要的賬戶和密碼寫在上面：PayPal 賬號密碼，里面還有一點美元；史考特賬號密碼，有幾股goog 和brk.a 股票；比特幣地址和私鑰，還有幾個幣，也不知道將來能不能值點錢；香港證券賬戶，里面有幾手騰訊股票；GoDaddy賬戶里還有一些域名，如果運氣好的話，他覺得有幾個還是能值點錢的；剩下的就是幾張內(nèi)地銀行卡?！爸饕瓦@些了，”他想，“我這輩子真是失敗，沒有什么成就，枉在IT 領(lǐng)域混了。”這時他又想起了她，他曾經(jīng)渴望和她在一起，一生一世；然而，人生總是有太多的遺憾，他們終究不能在一起?！霸谝黄鹩帜苋绾文?？”他想，“人生在這世上，沒有一樣感情不是千瘡百孔的?！比欢鴴行淖詥枺@些年來他一直對她心心念念，一直希望能得到她的信息，哪怕是只言片語也好，可是什么也沒有。盡管如此，他還是想把自己的一切與她分享。他想，在歷史的漫漫長長河里，在幾十億蕓蕓眾生之間，兩個人相遇，擁有一段重疊的人生和共同的記憶，是多么不容易呢。他在A4 紙的中間寫下了“遺囑”兩個字，然后對上面列出的資產(chǎn)做了一個簡要的劃分，聲明其中有一半的資產(chǎn)是贈予她的，具有法律效率，下邊是他的簽名和日期。他用手機對著那張紙拍了一張照片，然后把紙夾在一本張愛玲的小說里，拉開抽屜，把書放進去，上了鎖，拔出鑰匙后，他把鑰匙壓在窗臺上的那盆萬年青的花盆下面。

在接下來的時間里，他寫了一段程序腳本，運行腳本就能顯示那張照片，照片之下是一段文字，“如果您對上述分配有什么意見的話，請給我留言：”，冒號右邊是一個用于留言的文本框和一個用于提交留言的確認按鈕。留言和訪問者信息將被寫入一個新生成的日志文件，而源于他自己的一切訪問信息都將被過濾，排除在外，不會寫入日志。設(shè)計到這里，他覺得這是很矛盾的，留言給誰看呢？如果所做的這些工作不是無用功的話，沒人在乎留言；而如果他還能看到留言的話，所做的這些工作都將是無用功。從一個邏輯縝密的碼農(nóng)的角度，他想刪掉留言功能，不過后來他還是沒刪，他想寫都寫好了，刪了也蠻可惜的，不刪也沒什么；而從一個喜歡搞惡作劇的碼農(nóng)的角度，他想，也許是一個復(fù)活節(jié)彩蛋呢。他把照片和腳本文件上傳到了云服務(wù)器上，放在自己個人的某個域名之下。文件名由一段復(fù)雜的字符串組成，沒人能憑空猜出來。他通過鏈接地址測試了一下，運行完美。

一切準(zhǔn)備就緒后，他去問行政助理自己的航班信息。“哪有什么航班？”行政助理說，“頭兒說了，今年效益不好，投資又沒到位，現(xiàn)在出差都盡量坐火車啦；我已經(jīng)給你訂好票了，是晚上七點的臥鋪，明天上午到，你到火車站刷身份證取票就行了?！卑⒊锹犃诵睦镆魂嚫`喜，很興奮地說：“火車好，火車好，我就喜歡臥鋪，剛好睡一宿。”

阿城乘坐火車出差，到站后直接就被客戶單位派來接站的小吳接走了。一到單位他就立即投入緊張工作，忙到次日凌晨五點才被客戶送到酒店去休息。臨睡前他沖了個澡，然后把手機關(guān)了，他太困了，只想好好睡一覺。早晨是被敲門聲驚醒的，他看看表，才八點鐘，昨天接站的小吳沖進來說：“你們公司出事了，你們經(jīng)理讓你趕快回去，我這就送你去機場?！笨粗侵敝诺臉幼?，阿城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大事，他趕緊打開手機，撥通電話。經(jīng)理一接電話先把他劈頭蓋臉地臭罵了一頓，怪他關(guān)機害得他聯(lián)系不上，待火氣稍微平息后，他說：“公司系統(tǒng)出了大問題，客服電話都被打爆了，大量客戶要求退款，你必須馬上回來！我跟小吳說好了，讓他立即送你到機場，機票我也給你訂好了，你趕緊回來，再不回來客戶就跑光了，我們公司也就完蛋了?！?/p>

小吳開車風(fēng)馳電掣把阿城送到了機場。當(dāng)阿城換了登機牌、過了安檢進入候機室后，他發(fā)現(xiàn)飛機晚點了，登機口的公告牌上說，因為天氣原因，飛機要晚點三個小時。阿城感覺暈暈乎乎的，他找了一個偏僻的角落，躺在椅子上，眼睛很快就瞇起來了，他太困了。

在昏昏沉沉中，阿城聽到廣播里正在喊他的名字，說飛機很快就要起飛了，通知他趕快登機。他一驚站了起來，暈暈乎乎的，這時他看到一位老人從身邊經(jīng)過，朝他笑了一下，向他伸出手，他一愣，很快就明白了，老人是一位乞討者。他看了看老人的臉，臉上的皺紋一道一道的，像古樹的年輪，老人仿佛是來自于另一個世紀的人，抑或是來自于平行宇宙里的另一個世界。他伸手去摸褲兜，只摸到了鑰匙，錢包不在兜里；他趕緊去摸另一個褲兜，兜里空空如也，什么也沒有。這可奇了怪了，平時錢包都是放在褲兜里的。這時廣播里的通知停了，他仿佛看見登機口的服務(wù)人員正要離開；他趕緊跑著過去，搶在服務(wù)人員離開之前的最后一剎那把登機牌遞過去；服務(wù)人員讓他進去了。在他踏上登機閘道的瞬間，聽見身后傳來一聲巨響，他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看到閘門在他身后緩緩關(guān)上，那情景讓他感到毛骨悚然，心里忽然涌起一種“風(fēng)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fù)還”的悲壯與凄涼。

阿城一進飛機，許多人注視著他，看來一飛機的人都在等他，這很尷尬。他趕快找到自己座位坐好，飛機就要起飛了。他拿出手機猶豫要不要給她發(fā)短信。而當(dāng)空姐“請大家關(guān)閉手機”時，他匆忙發(fā)了一條朋友圈，信息就是那段腳本的訪問鏈接，可見人名單里只有她一人。他看了一下時間，是下午三點一刻。

飛機很快就升到了高空。外邊天氣不好，全是云陣，像千層糕一樣，飛機在云層里穿梭，不停地上上下下顛簸，震得他很難受，為了轉(zhuǎn)移注意力，他躺在座位上想入非非，眼睛半睜半閉。他先是想起了她，想起他與她從天南地北走到一起，相遇相識相知，是多么不容易。他想地球已經(jīng)存在了幾十億年，地球上的生物也經(jīng)過了十幾億年的進化，人類已經(jīng)存在了上千萬年，從第一個智人走出非洲算起，又過了上百萬年了。他想每一個人的一生相對這種歷史的長河，顯得多么渺小，仿佛是奔騰長河里的一滴水滴。他想每一個人來到這個世界上都是偶然的，他與她，相遇相識是多么不容易，多么值得珍惜。后來他想，別說她了，即便就是他，他又想起了剛才的那位老人，之前從未相識，現(xiàn)在偶然相遇，這也是緣分，多么不容易呢。他想奔騰長河里的任何兩滴水珠能碰到一起都是不容易的，機會是多么微渺，概率是多少億萬分之一。阿城是個有情有義又多愁善感的人，他總是想，是多么多么不容易，簡直就是奇跡。他忽然想起了那句話，“只為了在人叢中能看上你一眼，為此他也許已經(jīng)修行了兩千年”，眼淚流下來了。他想，老人是怎么進到候機大廳的呢？我們的每一次相遇是多么不容易，都是緣分呢，應(yīng)該滿足他小小的要求。他這么想著，腦海里就浮現(xiàn)了老人失望的臉。這時，他把全身衣兜都摸了一遍，發(fā)現(xiàn)錢包就在上身的貼身衣兜里，他想起來了，是安檢的時候拿出來了，之后就順手放進那里?！拔覟槭裁茨敲粗保瑸槭裁床欢嗾乙徽夷?？”阿城對自己感到很失望，心里又想起了undo，“undo，undo?！彼嫦Ｍ麜r間能倒退回去，好讓他能滿足那位老人一個小小的愿望。

正想著，窗外忽然劃過一道閃電。他扭頭看向窗外，遠方有一片炫光，在移動，像傳說中的UFO，轉(zhuǎn)眼變成一個巨大的火球向飛機襲來，落在飛機上，伴隨著一聲巨響，飛機像擰麻花一樣螺旋式急速下墜。他的身體失去重力吸引，正快速滑向一道深淵，而心臟則蹦到了嗓子眼兒上，涌起一股股恐懼，他揮舞著兩只手四處亂抓，企圖能抓住什么，然而什么也抓不住，什么也沒有，他感到無比絕望……就在這時，他醒了，滿身都是冷汗。原來是個夢，他一驚站了起來，候機室里一陣騷亂，有人手機或充電寶爆炸了，火焰熊熊燃燒，像一個巨大的火球。這時，他看到一位老人從身邊經(jīng)過，朝他笑了一下，向他伸出手，他一愣，很快就清醒過來了，他明白了，老人是一位乞討者。他看了看老人的臉，臉上的皺紋一道一道的，像古樹的年輪，老人仿佛是來自于另一個世紀的人，抑或是來自于平行宇宙里的另一個世界。他伸手去摸褲兜，只摸到了鑰匙，錢包不在兜里；他趕緊去摸另一個褲兜，兜里空空如也，什么也沒有。這可奇了怪了，平時錢包都是放在褲兜里的。這時他忽然想起來了，過安檢的時候錢包拿出來過，后來放進上身的貼身衣兜里了，他趕緊卸下雙肩包，解開上身衣扣，從里面掏出錢包，拿出一張面值100 的鈔票遞過去。老人哆嗦著手接了，沒說話，朝他笑了笑，眼睛里充滿了曖昧。走到登記口時，他發(fā)現(xiàn)登機口已經(jīng)關(guān)閉了，他仿佛看到了服務(wù)人員正在離去的背影，但是已經(jīng)遲了，一切為時已晚。

阿城后來是坐火車回來的。當(dāng)時他很機靈地用手機查了一下火車票，看到剛好有兩小時后出發(fā)的班車，未加猶豫，他果斷買了一張臥鋪。他急匆匆地走出機場，打車去了火車站，趕在火車啟動前的最后一刻上了車。當(dāng)火車開動、窗外的高樓緩緩后退時，他躺在床上看了一眼朋友圈，里面什么也沒有。剛才不過是一個夢而已，他笑了一下，然后就關(guān)了手機蒙頭大睡。

一覺醒來，車也到站了，出站后阿城打車直奔單位。走進公司大門時，同事都睜大眼睛以驚訝的眼光看著他，前臺美女同事大聲叫嚷：“阿城回來了！”經(jīng)理從辦公室里跑出來，說：“啊，回來啦？回來就好，沒事吧？”阿城忙說：“沒事沒事。”經(jīng)理說：“沒事就好。”阿城怕經(jīng)理責(zé)怪，趕緊解釋，他說錯過了飛機，所以趕緊坐火車趕回來的。經(jīng)理說：“沒事沒事，火車好，回來就好?！?/p>

阿城放下包，打開電腦，趁系統(tǒng)啟動時間，他去洗手間用冷水沖了一把臉，然后快速投入緊張的工作之中。連續(xù)兩天兩夜沒合眼，到第三天凌晨三點，他終于把系統(tǒng)救回來了。他看到數(shù)據(jù)庫里的數(shù)據(jù)在緩慢地增長，所有的客戶數(shù)據(jù)都恢復(fù)了正常，系統(tǒng)在有條不紊地運行，一切都回到常態(tài)，完美如初；他深深地松了一口氣，如釋重負。公司同事都彈冠相慶，一窩蜂地跟著經(jīng)理去樓下的酒吧喝酒去了。阿城沒去，他說：“我太累了，我要歇一會兒?！蓖聜兌汲鋈ズ螅蜷_了自己的云服務(wù)器桌面，刪掉了文件——它們已經(jīng)完成了任務(wù)不再被需要了。在刪文件的時候，他暗自笑了，“不過是一個夢而已，”他想，“做夢沒什么的，每個人都會做夢，形形色色的夢，有的溫馨，有的恐怖，有的充滿驚奇和冒險；但夢終究是夢，不是現(xiàn)實，夢跟現(xiàn)實還是相差很遠的?！彼贿呄胍贿呅牟辉谘傻攸c開了日志文件，就在這時，他赫然看到了一條留言記錄，內(nèi)容是四個字母：UNDO。他又看了下時間，是下午三點半。他突然想搜索有關(guān)那個航班的信息，當(dāng)他通過搜索引擎輸入航班號后，他看到了飛機遭遇雷電失事的新聞……

他突然感到眼前一片迷茫。

阿城后來再也沒有做過夢，我是想說，他后來再也沒有做過像以前那樣奇異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