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 離

吳 莎

“小聲一點……”床上的劉等翻了個身，嘟囔一句，又沉沉地睡了。我從筆筒里抽一個標(biāo)簽夾在翻看的書頁處，輕輕合上書，關(guān)了臺燈，躡手躡腳地帶上臥室門，來到客廳陽臺。夏日的清晨，風(fēng)像一個可愛的孩子，從半開的窗間溜進(jìn)來，散發(fā)著楝樹、紫葉李、海棠青果的混合味道。樓下郁郁蔥蔥的綠意像烤羊肉串上一層層的調(diào)味品，濃得讓人看不到大地本來的面目。

小區(qū)沿河而居，早起鍛煉的人如同河水中一撥撥魚群，春秋冬夏毫不間斷，疏密有序。我不是一個愛好體育的女人。我媽說我剛出生的時候跟只貓一樣大，沒想到現(xiàn)在長成這虎背熊腰的樣子。我不喜歡“虎背熊腰”這個詞。我媽眼珠子都要掉出來，那用啥詞？說你那腰跟狐貍似的？我不吭氣，她更年期好幾年了，一說話就懟，沒完沒了。

樓下不遠(yuǎn)處，一個老頭正對著一棵拳頭粗細(xì)的樹運(yùn)氣，他兩手抬高，壓下，又一上一下推了出去，嘴里喃喃自語。稍后立起身來，將后背“吭哧、吭哧”砸到樹干上，頂著一頭亂發(fā)的樹冠隨著老頭的節(jié)奏痛苦地?fù)u來搖去，如同冗長的電視劇里即將分娩的孕婦，將僅有的力氣用到了搖晃腦袋的幅度上。

我媽最見不得這樣的鏡頭。誰家還不生個孩子？喊得撕心裂肺的跟地球要爆炸似的！矯情的樣兒吧！我媽說當(dāng)年生我，那就跟生小貓似的，利利索索做好早飯，吃得飽飽的去了醫(yī)院，一頓飯工夫就生下來了。我媽紅蘿卜一樣粗壯的指尖戳到我腦門上，你說說你，白長了這腚大腰圓的身架子！我媽打擊我的時候特像一名狙擊手，一抬手，我就死了。

反正話都讓我媽說了，我也就沒啥可說的了。我一米七的個子，一百四十多斤，擱哪兒都不像是淹沒在人群中的樣子。但我能。我就是能。我練就了一項特殊本領(lǐng)，我能很快融入到一個環(huán)境中，像桌子、書架、一盆花一樣沉默，而且往往很長時間之后，人們才發(fā)現(xiàn)我的沉默。就像現(xiàn)在，走在樓下小路上的我，像一枚荷花玉蘭的巨型葉片飄在地面上，穿行在苦楝樹、海棠樹、柳樹、楊樹的葉片之中，晨練的人們沒有發(fā)現(xiàn)我，來往的人群看都不看我一眼，如同毫不在意一片或大或小的葉子的變黃墜落。

下班的時間，我都用來等待劉等和打掃這個家。我用抹布一點點擦干凈家里的地板，先用藍(lán)色的抹布擦一遍，再用淺粉的抹布擦一遍。劉等見不得廚房有油漬，說誰誰家的媳婦很賢惠，抽油煙機(jī)罩子能當(dāng)鏡子照。我天天擦抽油煙機(jī)，不做飯也擦，拿個擦臉油去油煙機(jī)罩子上比來比去，看是不是真能當(dāng)鏡子。劉等說，女人重要的是心里美，越是打扮得跟狐貍精似的嫵媚女人，越丑得沒法看，自己的媳婦要富態(tài)才顯出這家里生活富足，老公照顧得好。我越來越胖，牛仔褲拉鏈吃力地咬合在一起，上邊堆起一圈贅肉，像是腰間纏了一條黃金蟒的弄蛇人，步子沉重。

劉等在海港上班，半個月回來一次?；貋砭凸恐业纳碜臃^來翻過去擺弄，他說，我回家你不想我你想去找誰？我當(dāng)然知道這是我的分內(nèi)事兒，就是回家的劉等帶著海上來的風(fēng)，一開始有點涼，隨后感受到溫暖，但總也忘不了那一點涼。有點像小時候吃奶油冰棍兒，舌頭碰觸時那涼得發(fā)黏的感覺，等在嘴巴里暖和了，一口一口吃到肚子里，胳膊腿兒都熱，可肚子里的涼卻蓋不住。這幾年不吃冰棍了。醫(yī)生說我是宮寒。

我迫切地盼著天亮。劉等回來的周末喜歡賴床，摟著我要多睡一會兒。他的鼻息很熱，吹到我的臉上讓我渾身發(fā)燙。我在床上攤煎餅一樣，仿佛再不起身整個世界都要煳了。終于劉等翻了個身，我裝作去倒水，拿了一杯水坐到書桌前，等到劉等睡熟，穿上衣服走出了門。

我急匆匆下樓，我只想快點走。

劉 等

海上的風(fēng)是有形狀的。有時候是圓錐形，直沖沖扎過來，我只好閉上眼睛。有時候是梯形，就像現(xiàn)在捶在我腦袋上，嘶嘶嘶，像有一千只海鳥在我眼前鳴叫。

船上的日子說不出來的憋悶。低矮的雙層床，潮濕的被褥，進(jìn)出艙門都得低下頭去。一開始我不適應(yīng)，額頭上撞起好幾個包，被同事們嬉笑幾次后，我就記住了：人在船艙中，哪有不低頭。

海上的生活苦著呢，來了你就知道了。十幾年前，我?guī)煾祰@著氣跟我說這句話時，我還真不服氣。我心里說，海上苦還有油田鉆井的苦嗎，打小我就見我爸和當(dāng)班的叔叔下班回家，跟從石油里撈出來似的，不吭聲都分不出哪個是我爸。如今看著我的徒弟小陳，我也在心里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海上工資高，但這日子太他媽單調(diào)了，一船的大老爺們，天熱時連個褲衩子都不用穿，反正誰跟誰都一樣。打牌翻臉，釣魚吃膩，唯一掛心的就是家里的媳婦和女朋友。小陳去年大學(xué)畢業(yè)，來船上剛一年，準(zhǔn)備今年冬天舉行的婚禮就取消了。

我們是三班倒，八個小時一個班。上班時瞅著機(jī)器儀表，運(yùn)輸、記錄、操作，我總感覺那些活兒應(yīng)該是五六十歲的老男人干的。拿個本子盯著機(jī)器，把數(shù)字記下來，再輸?shù)诫娔X程序里?？纱喜恢刮乙粋€壯勞力，水靈靈的小伙子上船沒多久就像落了霜的軟棗兒，灰頭土臉的。小陳國字臉雙眼皮兒，腦子活泛會唱會跳，每天吧唧吧唧說個不停，看到咸蛋黃一樣的太陽就咋呼，看到藍(lán)咔嘰布一樣的天空也叫喚，時不時跟跳出海面的大魚打招呼。有一天甚至想抓住落在船舷上的海鳥，要不是我一把拽住他，說不定就鬧龍宮去了。我看著他那興奮樣兒，心里說，過不了兩年，你就知道嘴巴不是用來說話的了。

小陳沉默了倆月，還是辭工下了船。下船前，來跟我這個師傅告別，嘴巴顫抖了半天，沒說利索一句話。我使勁拍拍他的肩膀，一個大老爺們，到哪里都有口飯吃。

我要是再年輕十歲，會不會下船？有時候我會被這個沒來由的問題氣得胃疼。我沒那么大學(xué)問，干嘛自己給自己出個搞不明白的題。

搞不明白的時候，我跟誰都不說話。我悶著頭干活，像機(jī)器人一樣熟練操作儀器。輪機(jī)長說我是一把好手，把船上的機(jī)器侍弄得跟女人的皮膚一樣油光水滑。我下班就鉆進(jìn)把人逼成龍蝦的宿舍給吳莎打電話，我把所有的話都留給吳莎，我跟她視頻，干嘛呢，在哪兒呢，我想咱的家了，我想看看你……

吳莎舉著手機(jī)讓我看家里一塵不染的地板、鋪著淺色布墊的椅子、灑滿暖黃色燈光的臥室中的大床，還有穿著我的跨欄兒背心的她?？粗宜煽宓谋承?，將吳莎的上半身勒成三條輪胎，我的心，就有了安頓。

房子是結(jié)婚時我父母買的。他們一輩子都呆在東北的油田上，這是他們積攢了一輩子的錢。我跟吳莎結(jié)婚那天，爸媽遞上改口錢時鄭重地跟吳莎說：閨女，我們啥都不圖你的，好好的給老劉家生個孫子。當(dāng)新娘子時的吳莎啥樣，我現(xiàn)在想不起來。我只記著爸媽說這句話時，眼睛亮閃閃的，像是天上的星星碎在了河面上。后來我爸媽相繼去世，除了吳莎她媽，沒有人再三番五次地催我們生孩子了。只要吳莎她媽不來，家里清靜得跟冷宮似的。

有沒有孩子，那是老天爺?shù)陌才?，誰知道自己能活到哪一天？只要吳莎跟我全心全意的好就行。除了不跟我一個點兒睡覺，起得比我早，吳莎也沒啥別的毛病。男人干活，女人守家，這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兒。

每次回家像是倒時差一樣，今天早上醒來已經(jīng)八點半了，身邊空空的，吳莎呢？

紅衣女

兒子去青島念初中，那是一所私立中學(xué)，兩周回來一次。我在老公朋友的企業(yè)掛個閑職，空閑時間突然就多得像洪水一樣。老公比之前更忙了，他的生意像輸油管線一樣越走越遠(yuǎn)，也把他拉成了一只風(fēng)箏，可我手里的線太長了，長到?jīng)]有了存在感。

那所大房子太大，有五個臥室三個衛(wèi)生間，半夜起來去衛(wèi)生間，打開燈看到鏡子中那個披頭散發(fā)的女人，我總感覺那個女人渾身上下散發(fā)著幽怨。

我執(zhí)意買下河邊的這套小房子，因為這里有人氣。尤其是早上，我去早市買新鮮的蔬菜，從賣燒雞的老魏那里買兩只雞胗，再到面包攤拎幾個無水蛋糕，今天一天的伙食就搭配好了。

我只買兩三樣蔬菜，反正一個人買，一個人吃，回程拎起來也不那么費(fèi)勁。有時我會醒得很早，天光剛爬上窗臺，我就被光線閃了眼。磨磨蹭蹭穿衣，臉也不用洗，我將手機(jī)揣進(jìn)兜里，拎著兩只甩來甩去的手，不緊不慢朝早市走去。

我的預(yù)感總是很準(zhǔn)。那一年出差，活動提前半天結(jié)束，我沒有跟老公打招呼就回了家。我想給他一個驚喜。開大門之前，我的心突然像受驚的兔子連續(xù)跳了三下，我的心里有些不安。我伸手拉開防盜門，又直沖沖去了我們的臥室——那個女人的身材真好，我呆呆地看著她像女鬼一樣的頭發(fā)散開來，遮住大半張臉和橢圓形昂然聳立著的胸。她單腳站立像只圓規(guī)，抬起的腳試圖快速伸進(jìn)那由吝嗇的裁縫制成的繩子一樣粗細(xì)的布條中，布條上的小熊朝著我笑，仿佛嘲笑我沒有見過這樣性感可愛的內(nèi)褲。我的內(nèi)褲是平面直角萊卡棉，它嚴(yán)嚴(yán)實實地將我還算緊致的屁股包裹起來，讓我無論怎樣蹦跳都不會露出底色。她的裙子極短，幾乎與那個布條平齊，寬大的白T恤胡亂套在身上，黑色內(nèi)衣帶子擰在深陷的鎖骨上，那里有淡紫紅色像是嚙齒類動物留下的齒痕。我始終沒有勇氣抬頭看他們的臉。

河上有一座大橋，早市在河的對岸。橋邊有一處污水泵站，再往里走，是年久破敗的小公園。公園深處靜幽避世，幾棵高大的楊樹粗壯如莽漢的身板，一陣風(fēng)吹過來，葉子嘩啦啦像是為急行軍配的琵琶樂曲。周圍全是花草，格?；?，蒲公英，還有薔薇搭起的花墻，毫無秩序地生長著。樹下有一小塊水泥空地，不知是誰拖了一個被人遺棄的舊沙發(fā)，邊角處月白色皮子早已磨破，露出土黃色的海綿。有人在上面放了一床舊床墊，菱形格子中蹦蹦跳跳的卡通動物露出天真活潑的臉，床墊就那么刺啦啦的橫在沙發(fā)上，讓人感覺莫名其妙。這里少有人來，偶有在河邊釣魚的老人，將車子支在樹下。

那天清晨下著蒙蒙細(xì)雨，晨練的，去早市的，少了很多。公園里有一小段石子路，下雨天不知道是否泥濘難走。我本想走大路，可走到小公園時，我的心跳突然快起來。我停下腳步，思忖著——老公把保證金都打到我名下了，孩子上大學(xué)之前保證不離婚。父母都在老家，身體又都康健，我還有什么可擔(dān)心的呢。我定定心神，繼續(xù)往公園里走去。細(xì)密的雨點落到眼鏡上，整個世界都變得模糊起來。經(jīng)過樹下的沙發(fā)時，恍惚看到有一大團(tuán)暗影，把我嚇了一跳。定睛細(xì)看過去，只見一個虎背熊腰的女人，面板一樣寬闊的后背朝外，兩腿叉開，跨坐在一個精瘦的男人腿上。聽見有人經(jīng)過，女人摟住男人的脖頸，將頭深深靠在男人肩上。愣怔間，男人抬起眼睛，陰鷙冷靜地注視著我，仿佛懷中抱的大布袋是他辛苦搜集的年貨，不容許任何人的覬覦。在那男人利劍一樣目光的注視下，我低頭快步經(jīng)過。

第二天，我早早醒來。無疑，這件突然發(fā)生的奇遇給我沉寂如死海的生活增添了一點趣味。我害怕那個男人的目光，又按捺不住心里的好奇。我邁著步子數(shù)單雙數(shù)，單數(shù)就繞大路去早市，雙數(shù)就走公園抄近路。繞著樓走了三遍，我忘了數(shù)到幾，還是朝公園走去。果然還在。兩人并排坐著，女人長相普通，額前幾綹頭發(fā)雜亂地散著，上半身將黑色休閑衫撐得圓鼓鼓的，胸前像是垂了兩只大甜瓜。穿米色圓領(lǐng)T恤的男人伸出猿猴一樣細(xì)長的手臂，環(huán)在女人層層疊疊的腰上，女人將頭緊貼在男人肩膀上，吃吃地笑，身上的贅肉顫抖著，像一盤果凍。

我肯定是著了魔。連續(xù)好幾天，我穿著同一件紅色棉麻襯衣領(lǐng)的短袖上衣，拎著從早市買的新鮮蔬菜，大搖大擺地從他們跟前經(jīng)過。我看到男人穿了兩天米色T恤，兩天黑色T恤，而女人好像是為了跟他的上衣搭配，穿了兩天黑色運(yùn)動衫，兩天米色裙子。他們就那么衣衫齊整旁若無人地?fù)Пе蛘呤掷肿?，仿佛天地間只有他們兩個人。女人的身邊放著一只仿某名牌濫大街的包，像是早起要去上班的樣子。

我簡直要瘋狂了。我想知道他們是誰，他們?yōu)槭裁匆淮笤缭谶@偏僻的小公園幽會，他們是否在早上沒人的時候在那只沙發(fā)上做愛。我承認(rèn)，這并不像我，當(dāng)年看到那個身材極好的女人從我的床上爬起來時，我并不想知道關(guān)于她的任何事情，一點都不想。面前這個女人的身體寬碩像只北極熊，那看起來精瘦長得也不難看的男人竟然與她在這里偷情。多么不可思議。又，讓人羨慕。

他們就那樣衣衫齊整地?fù)肀г谝黄穑谶@大熱天里。

幾天工夫，我像是丟了魂魄。我對自己死水般的生活充滿了厭倦，形如空殼的婚姻不過是給貧瘠的肉身套了一件好看的袍子，如今，這袍子緊緊束在我的胸口，憋得我喘不過氣來。

我拖著搖搖晃晃的身體，掙扎著去公園，如同那里是我的充電站。那個女人孤單地坐在寬大的沙發(fā)上，床墊一頭扎在地上，一頭斜倚在沙發(fā)扶手上，像是從沙發(fā)到地面架起一個滑梯，一群嘴巴咧到后腦勺的動物正歡快地往下滑。女人縮著身子，握著手機(jī)，一動不動。

我買菜回來，她依舊保持著老樣子。

又一天，女人眼睛有些紅腫，失神地望著身前一步遠(yuǎn)的地方。我輕咳兩聲，她抬起頭，紅腫的眼睛望著我，充滿了疑問。

再后來，沙發(fā)空蕩蕩的，土黃色海綿被撕扯掉一大塊，床墊不知所蹤。

我將紅色上衣丟在衣櫥的最里邊，每天去門口的小超市買菜。

精瘦男

廠里結(jié)了婚的女人就像山上的石頭，講起話來糙得要命。她們故意在我身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嘿嘿地笑著，問我為什么不找個老婆過日子，是不是那方面不大行，說完就不管不顧張開大嘴笑得渾身打顫。有幾次還當(dāng)著廠里年輕姑娘的面，裝作“好心”地提醒我那東西該用就用要不時間久了不用會生銹，年輕姑娘們紅著臉，拿眼睛斜睨著看我，然后用飽含深意的眼神對視，我恨不能將她們用牙齒咬碎，然后扔到河里喂魚。

我懶得跟她們費(fèi)口舌。我默默地一個人在車間賣力地干活，按照尺寸分毫不差地做標(biāo)準(zhǔn)管套，再把做好的管套運(yùn)到庫房里。廠里按件付工資，月底統(tǒng)一結(jié)算。

起初我并沒有注意到吳莎，廠里的女人不少，整天嘰嘰喳喳吵得我頭疼。我越是不搭理她們，她們越是起勁，就連去食堂吃飯，我的搪瓷缸里也比別的男人多幾塊肉。我討厭她們的目光像一位老母親，我不稀罕任何同情和探詢。

吳莎是倉庫的保管。那日我去送件，她坐在倉庫門口安安靜靜，有相熟的人與她說笑，她輕抿著嘴笑，寬闊的腰身竟然透出一股孩子般的天真。正午的陽光灑到她的頭發(fā)上，有小半個扇形的光圈，像電視里教堂頂上畫著的胖乎乎的天使。我像是第一次見面一樣，仔仔細(xì)細(xì)地看著她。

我從來沒跟別人說過這么多話，更不會與女人說這么多。我抓住一切機(jī)會跟她講話，我送標(biāo)件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在倉庫磨蹭的時間越來越長?？蛇@才講到我讀初中的日子，那遠(yuǎn)去的三十年，我將它們抽絲剝繭呈現(xiàn)給吳莎，她聽得淚水漣漣，那熱切的目光像是要將我融化。

她說，河邊有個小公園。

小公園的空氣清新涼爽，我深吸一口氣，感覺從頭頂?shù)侥_趾都是順暢輕盈的。我想老天爺一定是幫我們的，擺好的沙發(fā)、床墊，我們還能苛求什么呢？我們在這八月仲夏的夜晚，摟抱在一起。雖然我是男人，但吳莎的胳臂非常有力，我們像兩個摔跤運(yùn)動員，都想將對方拉到自己這邊來，扭打著，翻滾著，壓扁一只又一只瘋狂嗜血的蚊子。

一夜又一夜，我用一遍又一遍的進(jìn)入訴說我的痛苦，吳莎用一滴又一滴的眼淚訴說她的寂寞。她坐在沙發(fā)上，我跪坐在墊子上，我托著她兩只碩大的乳房叫她小貓，她的眼淚吧嗒吧嗒落到我的手上。此時，我品嘗了來到這世上最幸福的感覺。接下來，又陷入無底的深淵。

吳莎說，他要回來了。

我怔住了，他？

嗯。吳莎的身子不再柔軟，仿佛受了風(fēng)的面團(tuán)皴了皮子，乳房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我輕輕地收回手，吳莎的乳房沉甸甸地落到了肚皮上。

其實，我知道吳莎是有家的女人。這個女人胖大臃腫，長得也不算好看，比不過廠里那些大姑娘小媳婦，可在她這里我感受到了深深的滿足，我迷戀這種感覺。但是她的丈夫要回來了。

我要跟你結(jié)婚。吳莎的眼里全是淚。

哦，我的小貓。我只能使勁地抱著她。

我要跟他離婚，可是，醫(yī)生說我可能一輩子都生不了孩子……

我一言不發(fā)，我的腦袋要爆炸了。我不敢看吳莎的眼睛，我承認(rèn)我喜歡她，我想跟她在一起。但我不知道該怎么辦。

吳莎強(qiáng)烈要求早上到小公園來，她丈夫起得晚。

我答應(yīng)了，我還沒有想好。我們衣衫齊整地抱著，偶爾吳莎喃喃說一句幾個并不清晰的字。我知道她的內(nèi)心在劇烈地掙扎，我的心也是。我想起小時候，爸爸半夜溜出去，清早兩眼放光地回家，還要立刻吃上熱騰騰的早飯。媽媽在灶臺前，借著鍋上呼呼冒出的水蒸汽，偷偷擦去流到腮邊的淚水。想起媽媽瘦弱的面孔變成墻上的照片，爸爸領(lǐng)回家的女人換了一個又換一個。想起打工的自己走得越來越遠(yuǎn)，逃離所有與家有關(guān)的記憶……

清早的小公園人雖少，偶爾還是會有人經(jīng)過。尤其是一個穿紅衣的女人，每天早上都把試試探探的目光望過來。我對這樣自作聰明、自覺其美而又淺薄弱智的女人絲毫不感興趣。想了整整四天，抱著吳莎柔軟多肉的身子，我覺出她瘦了一些，肌肉更松弛，頭發(fā)散亂，眼皮紅腫。

我到倉庫交給吳莎最后一批標(biāo)件時，她正茫然地望著前方，黑色上衣的領(lǐng)子反折到里面，在脖子后面鼓起一個包。我沖她笑笑，露出我只對她一個人展示的雪白的牙齒，她蒼白的臉上勉強(qiáng)咧出一個弧度，像患了牙疼病。

我到廠財務(wù)處領(lǐng)了這個月的工資。

做了一個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