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枝琴
上弦月斜斜地掛在西邊,月光從遙遠的天際傾瀉下來,淌過溝箐、漫過山野,包裹著村莊,輕輕撫摸大地,溢滿晚歸農(nóng)人背上的竹籃。星光、月光交織在一起,輕照著回家的路。夏天的鄉(xiāng)村,蟬鳴、蛙聲、狗吠,一幅優(yōu)美鋼琴曲伴奏中誕生的油畫,寫滿了美好與安寧。
三叔光著右腳,左腳的解放膠鞋還未來得及脫去,就深一腳淺一腳跑到院外的地里,邊跑邊喊三嬸趕緊跑。剛踩翻的洗腳水濺濕了褲腳,也澆濕了未脫的鞋,鞋里的干土和成了稀泥,在腳底板搓揉下糊在了腳趾上,吱嘎吱嘎怪叫著,好似地震時五架梁快散架時發(fā)出的聲音。三嬸在豬圈里幫母豬接生小豬,哪來得及跑,慌亂中只得把豬食盆罩到頭上蹲在旮旯里。頃刻間,五格的圈塌了兩格,房頭的石棉瓦掉落下來,驚得羊群四處亂竄,小羊羔“咩咩”地叫著把頭躲在羊媽媽的懷里。三叔見三嬸沒影,沙啞著嗓子喊回來,“阿秋萍 ——老嬤嬤——你哪呢在著是?”垮塌的石棉瓦和椽子堵住了圈門,三嬸被關(guān)在了圈里,哭著喊著叫三叔。兩人一里一外哆哆嗦嗦地搬開了破瓦斷木,踉踉蹌蹌逃到院外。
光棍小四德倉惶逃命時還不忘記爆粗口,“狗東西呢地震啊,我呢新房子,啊啦,我呢腦殼,啊喲。”歷來心存僥幸的他,總想著這次震了就不會再震,主震來時他還躺在搖椅上,一邊小二兩苦蕎酒一邊和人語音聊天,直到瓦片碎落到樓板上咚咚炸響,慌忙穿上拖鞋就跑,剛到屋檐下就被掉落的瓦片砸中了頭,黏乎乎的一股熱流立馬順著耳根直往后背鉆。不摸不要緊,一摸嚇得他嘰里呱啦往地里跑,到處找蒿枝止血。瘦削的大長腿在逃命時踩進了排水溝,這不,和著干土一滑,右邊的拖鞋掛在腳踝上,左邊的拖鞋早已不知去向。止住頭上熱乎乎的血時,他暗自慶幸,早些日子門前三清潔把他亂扔的酒瓶清理了,不然,這樣的情形,他的腳還有完膚之地么?不管了,先跟“抖友”“快友”們報告一下剛才的驚險。
黃軍嫂子也真夠嗆的,吃過晌午面條,天還是熱,她把四歲的孩子交托給多病的公公,讓他們爺孫在家看電視,她去核桃樹下挖種四十天豆,捎帶著淋辣椒樹的水。天擦黑到家,匆匆忙忙煮飯、喂豬,好不容易飯桌邊坐定,放下五個多月的女兒喂奶,一陣天搖地動,不容她多想,左邊抱著女兒,右邊夾著兒子就往院子里跑。孩子的哭聲、瓦片的碎落聲、土墻的倒塌聲,以及砸到東西時發(fā)出的各種聲音交織在一起,瞬間擊碎了這個女人的心。公公,公公,公公,她的腦子里嗡嗡炸響,慌亂中抱出倆個孩子,可公公沒出來。顧不上多想,她用裹背把兒子綁在屋外的桃子樹上,把女兒放在兒子的腳邊,返身去找公公。廚房往外倒了一面墻,瓦片把菜打翻在地,白色的雞湯從桌面經(jīng)過,在桌沿滴答往下掉,掉到了老人的海綿帽上。慶幸,老人平時看電視積累的地震常識,主震瞬間索性爬到桌子下面,只是一雙腿露在外面,被掉落的碎土砸到,受了皮外傷。黃軍嫂把公公背到倆個孩子身邊,心才落了大半,阿彌陀佛,一家人平安。哪管兒子哭著喊著“雞腿掉啦!雞腿掉啦!”
阿寶大大的魂到現(xiàn)在還沒收回來,癱在地上腳扇風。年前剛砌好的圍墻、照壁、大門、洗澡間,現(xiàn)在什么都沒有了。照壁往里倒,洗澡間往外垮塌了一大半,太陽能四腳朝天躺倒在灰撲撲地趕牲口大路上,塔里的水汩汩往外流,似要澆滅這不安的地殼。熱水管的碎片散落在月光下,幽幽的反著光。犁了一天地,原本好好洗個澡就安穩(wěn)睡去,夢里解去乏累,明天好繼續(xù)下地。誰承想,剛洗完澡沒等穿衣就地動山搖,好在自己命大,三步并兩步逃了出來。這會兒,只能坐在地里喂蚊子,回魂,腦子里頻頻回放著剛才的驚險,仍有余悸。
冬梅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叫一聲女兒,又喚一聲丈夫。隨著一聲“轟”,房子不停地晃動,接著瓦片如雨滴般滑落下來,碗盆叮鈴咣當?shù)袈渎曧?,患先天性心臟病的小娟娟受到驚嚇,只一聲帶著哭腔“媽媽”就昏厥過去。自18日首震以來,冬梅寸步不離背著、抱著孩子,生怕驚著孩子。剛把孩子放在院里的躺椅上,阿偉上樓去拿薄被,主震來時慌不擇路,腳下就出了事,從樓梯口(樓梯是房子右側(cè)外面上的)摔下來,滾到了白天未粉碎完的紅花桿上,還好,只是蹭破了皮。來不及抖身上的塵土,顧不上額間的血漬,一瘸一拐撿起薄被就奔向昏迷的女兒。看著女兒緊咬的牙齒,冬梅手里的速效救心丸撒了一地,不知如何喂。阿偉又掐人中,又掐腳跟,嘴里不停地喊小娟娟。當小娟娟“嗯”一聲輕呼,一家三口抱著哭成一團。此刻,眼淚咸淡相宜,幸福與悲傷交融在一起。
一向渣精的花姐沒了碎碎念,平日里到哪就她聲大,為了她那出門才舍得戴的首飾包,差點出了人命。里三層外三層地裹著,藏在五門柜的衣服堆里,主震來了不避,還忙著翻箱倒柜,五門柜上的皮箱掉下來,直接把人給砸暈在床邊。還好她生的也算小巧,平日里干慣農(nóng)活的丈夫不由分說就給背到了屋外空地里,蘇醒時還不忘問“我呢首飾盒?”丈夫無可奈何地怒答道:“不裘見過你這種婆娘啊,命都差點搭上克,還是惦記你呢命根子。”邊說邊從褲兜里掏出來,遞給和自己同甘共苦的女人。花姐視為生命的三斤魚(農(nóng)村戲稱,實質(zhì)是三金一玉),那是當年結(jié)婚時丈夫賣了五十二頭山羊換來的,雖然有點單凈,但對于花姐,那是丈夫?qū)λ凉M滿的愛。剛把盒抱在懷里,又一聲大叫“阿滴么,俊生倆娘母怕埋起啰,死老倌,趕緊望望克。”
俊生家在小村邊的山包上,說起來也是可憐之人,早些年跟著村里人去浙江打工,工地出了事,撿回來半條命,從此癱瘓在床,生活無法自理,十九歲的青春,從此和輪椅相伴。父母就這一個兒子,供到高中畢業(yè),沒考上大學。有個姐姐也遠嫁了,幾年才回一趟家。上個月父親肝癌晚期離去,照顧他的就只剩下母親一人。父親喪葬期間沒說一句話,也沒在棺前守靈,出殯那天早上,扶著棺槨不放手,頭磕著棺槨說是父子倆有伴,一路去了。看得全場人無不掉淚,同時也原諒了這些年他的古怪性情,摔東西、刨墻壁、砍床椅。家徒四壁,房屋陳舊?;ń愕哪腥私猩习毚蟠蟆⑿∷牡?、三叔,來到嶺崗腳就聽見俊生媽媽哭叫聲:“死老倌,你倒是死么清凈啰,丟下我們倆娘母么人世間遭罪,趁著地震么你來接我們,我們一家子團聚,我七十一啰,兒子上招呼不贏……”哭喊聲融在山野里,月光被切割成了無數(shù)碎片,零零散散。阿寶大大扶著俊生媽,其余三人替換著抬坐在輪椅上的俊生,翻下小山包,在余震中跌跌撞撞向村的方向走去。
余震一波接著一波,沒有疲憊,沒有停歇,在這不平凡的一夜,除了震中燈火未眠,大漾濞的道路村莊、田間地頭、山野空地,多少螢火蟲般的燈光不滅,顫顫巍巍。
凌晨一點多,僅七家人的小村子都聚集在了三叔家平整的地里。站在地里的麥樁,借著割麥時刀留下的豁口,鋒利得想要把篷布戳開一個個口子來,下腳倒是無畏,就是坐著咯疼,躺著難受。這都是好的條件,多虧了三叔家的篷布,這是年前兒子從部隊回來結(jié)婚,遇到下雨買的。今晚派上了大用場,給老老小小一個落腳之所。誰都沒有睡意,該報的平安都報過了,除了沉默,幾個男人指尖的煙無聲的控訴著。煙味很快散去,比泥土味更濃烈的是腌骨生的味道,不用說,肯定是瓦片和泥墻干的好事,往年六七月青辣椒上樹才開瓶。這會兒,女人們都會想“可惜了我的腌骨生,可惜了我的大土罐?!焙⒆觽凅@慌過后,拖著疲憊在奇幻的星空和顫抖的大地懷抱中沉沉睡去。寶春爺爺?shù)目人月暎貞序型鯂某济駛?,此起彼伏,誰也不服輸。真怕這一聲長長的咳嗽,一口氣就上不來了,所有人心照不宣,所有的心事或許只有若隱若現(xiàn)的月色明了。
東方泛起魚肚白的時候,男人們悄悄地商量,先查看災情,然后拿些墊絮棉被,即便山里晝夜溫差大,老人和孩子受不起。搬點鍋灶、米油什么的,菜倒不是問題,農(nóng)村么再不濟還有野菜。得盡快把帳篷搭建起來,背些陳煙葉鋪在地鋪下面,放一些在帳篷外圍,以免半夜又有滑滑涼涼的蛇來做客,驚得人失魂。要做好短期內(nèi)野外生存的準備。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雖不在震中,卻也不同程度的受損。山里的土墻房哪里經(jīng)得住這么搖晃,自18日首震以來,大大小小能感知的不能感覺的都上升到了四位數(shù)。一個5.6 級剛過,接踵而至的6.4 級,屋頂真成了瘌痢頭,墻皮更是脫落得斑斑駁駁,撒臺和山墻封尖的土磚掉落尤其多,屋里到處都是塵土石塊,臘肉和火腿在碎瓦斷墻里匍匐著,剛要起霉的火腿瞬間換了顏色,以及碎裂的腌辣子瓶罐……目之所及都是瘡痍,好似剛撤去的戰(zhàn)場,硝煙彌漫。
斷墻上,五架梁依然堅守著陣地,一個木制的拐抻到了墻外,斜躺在泥墻上,一根救命的電線塌下來,剛好攔腰托著拐,不用說,它曾經(jīng)是房主的一條腿。柱子上的干板菜還掛著,只是紅色的塑料袋掛破了個口子,露出彎彎的菜葉。一個干癟的豬膽像小丑般倚在旁邊釘子上,心疼地盯著灑臺上的那幾包花糯苞谷,要是不出意外它們該今天投胎(農(nóng)村諺語:小滿你不忙,芒種我不管。小滿節(jié)忙著栽種。)那是前天主人拿香腸時說的??繅Φ募t棕色大塑料桶就沒那么幸運,幾個斷磚自由落體帶來的沖擊力,使得滿桶的玉米籽灑漏大半,瓦泥參半。腌豆豉韭菜根灑在樓板上,汁液鉆進樓板縫隙里,豆豉果失去水分后開始發(fā)黑,乘人之危的綠頭蒼蠅三三兩兩地停歇在韭菜根上換口味,不用說,那已是在腌骨生上穿梭了千回,也做了有縫的事。收在竹籃子里的碗盤盆,昔日里算是樓上最尊貴的主,眼下也已是歪瓜裂棗,耷拉著腦袋。也只有那筲箕干蒜果依然無缺,還可與久違的泥巴談談心。
俊生媽左手斜挎著竹籃子,籃子里的大韭菜堆里躲著三十七個蛋,右手抱著一只斷腿的大公雞,臉上豆大的汗,蹣跚趕來,羞澀的從嘴里擠出來:“樓上墻塌啰,不敢進家里,什么都沒帶出來,就在圈上掛呢蛋籮里撿些蛋,大公雞壓在木風箱下面不會出來,腿斷啰,我給抱著來,四德補一刀,今早上我們熬湯,往后,我娘倆只得靠大家?!比龐鹦Υ鸬溃骸霸缟蠚㈦u,晚上宰羊,我家有只羊昨天晚上著圈墻砸病啰,一會兒吃過飯補一刀,弄點羊湯鍋,好給我們壓壓驚。”痞子四德就是痞,調(diào)侃三嬸,壓驚怕是要那幾只最金貴的死杜洛克,丟哪了,我去撿回來燙褪。這不說不打緊,三嬸一聽,哇一聲哭開去,喃喃自語:“豬也下死啰,羊也砸病啰,兒子結(jié)婚照鏡框也砸碎啰,造孽啰?!鳖D時陷入了沉默中。
好在靜音模式不長,阿寶大大打破了僵局,“財去人安樂,好在我們這個大家庭都還在,一起吃住,多幸福的事情。就當我們來野炊?!边@會兒小四德不敢犯賤,只得說自己,邊拔雞毛邊說:“指不定這一震,我媳婦都給震來啰,到時候還得大家?guī)鸵r吃三天。”末了,冷冷地補上一句,連兒帶母一窩的我也不嫌棄,當現(xiàn)成的爹。逗得寶春爺爺上下牙床空落落地露在外面,接著又是一串長長地咳。大家或多或少從家里搶了些米油醬醋,碗盆鍋肉,說說笑笑間雞煮臘肉端上了桌(核桃葉子上面墊著紙板),洋芋炒韭菜,還有香了一夜的腌骨生。大雞腿當然是小娟娟和小濤濤的,小濤濤提溜著鼻涕說:“媽媽,雞腿沒有掉?!彪m有淡淡的憂傷,卻也有滿滿的幸福。
5月21日,小滿未滿,漾濞的山河搖了一夜,牽念漾濞人民的黨和各地愛心人士忙了一宿。五星紅旗飄起的地方,所有的廢墟都將成為昨天,今夜月色會西沉,明天朝陽依舊會升起。瓦礫堆里的青瓦白墻會如雨后春筍般重建。紛至沓來的愛心援助將永駐漾濞人民的心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