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的恩典（外二篇）

◇韓慧彬（江蘇）

草木有本心。對于草木，我始終處于遠距離的仰望或?qū)徱曋校赣H與我截然不同，草木是父親的煙火。

院落是草木的碼頭，漫漶的草木香四處張揚。柿子是在春天漸老落花遍地的時候，悄無聲息鉆出來的，碧葉襯托，干枯的花瓣相伴，經(jīng)受風吹雨淋，吸收日月精華，日益膨脹，日漸成熟。柿子成熟，嘉實可餐。雖為百年老樹，猶虬枝蔥蘢，果實累累不絕。無論什么鳥，從來不會在柿樹的枝杈間結(jié)巢建穴，自然不會有嘈雜擾人的現(xiàn)象。陽光下，父親經(jīng)常與柿樹對視，默默無語，身影重疊，分不清彼此。

時間久了，院落草木的脾氣傳染給了父親。無論塵世刮多大的風，落多大的雨，或者是出其不意的冰雹，院落的草木們萎靡不振，奄奄一息，與五谷豐登擦肩而過，父親像草木一樣，對著滿目瘡痍的大地，沉默寡言。院落東邊的香椿是父親栽種的，香椿樹要一個大人才能抱住，高度接近十米，活脫脫一個傻大個，是村莊里最大的一棵香椿樹。每年春天，總能長出壯壯實實的香椿，脆嫩可愛，葉肥莖粗，香氣四溢，可惜距離瓦房東山太近，惹得鄉(xiāng)鄰們眼饞而不得。也是春天，父親把香椿樹伐倒，喊著左鄰右舍來采摘最后一次香椿芽，香椿炒雞蛋的美味齒頰留香，至今念念不忘。

槐樹。父親說院落南邊的槐樹是野生的，樹根裸露在外，盤旋著，交錯著，主根被側(cè)根嚴嚴實實地包圍，不得不驚嘆自然的鬼斧神工，遠看，像極了想要的根雕，但確實是一棵活生生的樹，樹冠遮天蔽日，樹下是夏日納涼的首選之地。父親說，草木和人一樣，太耿直了或者太有用，太無用，都活不久，能活下來的多半是扭曲的草木。或許他說的只是香椿和槐樹罷了。金銀花藤蔓纏繞，沿著晾衣服的繩子悄無聲息地向院落里匍匐前進，一蒂二花，兩條花蕊探在外邊，成雙成對，恰似鴛鴦對舞，故有鴛鴦藤之稱。她是醫(yī)生是詩人是哲學家，不僅關(guān)注著父親的健康，也關(guān)注著我心靈的豐盈與貧瘠，時常游走在我對故鄉(xiāng)的思念里。

草木也是一種鄉(xiāng)愁，更是村人的堅守。至今，留守村莊的人依然過著草木芬芳的生活。他們清簡，知足，樂觀，與院落的草木為伴，從草木中悟出真知。其實，他們哪需要悟啊，如同飲水，冷暖自知，草木的基因早已融進了他們的基因。院落里的草木沒有生息之地，也就沒有生命的存在之地，不必說呱呱墜地的生命需要用草木灰擦拭，也不必說喂養(yǎng)靈魂的裊裊炊煙宣揚的是草木的顏色和氣息，更不必說人老去世入殮需要用生長緩慢的槐樹或柏樹打制而成的棺材。呵，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人的一生若是只能活三個季節(jié)，他一定會像草木一樣拼命生長，而不去打麻將喝酒看電視了。我相信，院落草木的一生看到的東西不比人少，草木看到雨水在空氣中亦疾亦徐地跳舞。草木看到白粉沾滿蝴蝶的翅膀。草木看到陽光鉆進自己的脖子。草木看到鍋碗瓢盆家長里短。草木看到婚喪嫁娶家庭興衰。只是匆匆告別之時，一身之外一無所有，甚至發(fā)不出一聲鳥鳴來辭行。父親在原來栽種香椿的地方又種上了竹子，現(xiàn)在已是一大片，郁郁蔥蔥，甚是惹人喜愛。

像父親對視柿樹一樣，我也學著與一絲竹對視，紛繁的瑣事皆遁去，仿佛也有了草木的性情，一蓑煙雨任平生，寸心不驚。我知道，父親做到了，但對于竹子的暗語及象征是一片茫然。父親要做的是從文化戰(zhàn)場轉(zhuǎn)移到生活的舞臺上。對文化他沒有發(fā)言權(quán)，而在生活的漩渦里，他是草木的知音。在草木間生活的父親，正是一棵竹子，一棵在風中奔跑的竹子，凄風苦雨冰刀霜劍都沒有折彎它，即使在黑沉沉的深夜里，依然發(fā)出鏗鏘的回音。

院落的草木不會癡狂，他們靜處自守，榮辱不驚，順應四季。覺得自己更應該像一棵樹或一叢竹那樣去生活。閑時寫一些草木文字，了解他們的前世今生，關(guān)注他們的真實生活。必須重新去審視與草木的關(guān)系，堅信若能在草木面前蹲下身子，就一定會在人世的路上善待眾生。

里爾克說：“創(chuàng)造者必須自己是一個完整的世界，在自身和自身所連接的自然界里得到一切?！笔堑模菽緞?chuàng)造了一切，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院落那些葳蕤的草木作證，我沒有說謊，草木恩典了一切，惠澤如流，歲月悠遠。

長夏事事幽

父親的睡眠很淺，天剛蒙蒙亮，他就翻身起床了。

他習慣性地去打量正熟睡的兩個孫子，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悄悄地將被子向上扯了扯，兩個孩子各自吧咂兩下嘴，分不清是應允還是表現(xiàn)出被打擾的不滿，扭過頭，繼續(xù)在美夢里深入。

自從孩子上了學，父親就開始負責接送，風來雨去，從無怨言，孩子的作息時間表被他背得滾瓜爛熟，如同他熟知的節(jié)令一樣準確。好久沒下雨了，是的，河里的魚也躲起來，沒有雨前的躁動，很難釣上來，這是父親垂釣積累下來的經(jīng)驗。江南多水，河汊密織，若能在日出之前釣到幾條一指長的野生鯽魚，也算是大收獲了。

野釣空手而歸的父親沒有表現(xiàn)出一點沮喪，他用熟雞蛋去誘惑孩子起床，兩個孩子也為了能有挑肥揀瘦的機會而比拼洗漱速度。桌前坐定，父親告訴孩子，今天的熟雞蛋與平日的不一樣，有咸有淡，吃一枚雞蛋相當于吃一只雞。立夏吃蛋，熱天不疰，消除疲乏，促進食欲，孩子對父親說的話一知半解，眨巴著眼睛，似懂非懂地點頭微笑。吃完蛋，孩子纏著父親把立夏拿出來看看長什么模樣。

父親只好帶著孩子走進田間。只見田埂上，薺菜的莖已經(jīng)粗壯得足以高舉起花盤；麥田里，麥浪翻滾，從新綠變成墨綠，等待著灌漿抽穗。五月的風吹來，吹來樹葉奇異的香，也將蒲公英的種子吹向遠方；槐樹綴滿米白的小花，薔薇爬滿了墻，油菜接近成熟，王瓜的藤蔓綿長，欣活于油菜地里，葉片毛茸茸的，長滿小刺，開著兩朵黃花。父親告訴孩子，王瓜在城里是不多見的，長出來就像小號的甜瓜，吃起來口感不佳，但是烏鴉很喜歡，所以才叫它老鴉瓜，用不了多久，就可以摘下來給你們拿去玩了。

氣溫明顯升高，人們換上單衣，內(nèi)心熱烈而膨脹。不如索性學李漁之“閉藏”，夏不謁客，不設頭巾，不穿衣鞋，或裸于亂荷之中，或仰臥在長松之下，自在逍遙。父親要做的事總是和他的孫子相關(guān)，為避免他的孫子被日漸毒辣的太陽灼曬，把買來的斗篷扎好，并固定在接送孩子的電瓶車上，在后備廂里備好雨衣。在他看來，未雨綢繆總是好的。夏天寬縱萬物，放任其生長，狂妄而不顧一切，而立夏是夏天真正的開始，能不做準備嗎？

吃罷立夏午飯，父親給孩子稱體重，只見父親拿出閑置于墻角的桿秤，懸吊在橫斜的粗壯樹枝上，秤鉤上懸著大竹籮頭，孩子輪流坐進去，父親一面由里向外撥稱花，一面說著“稱花一打二十三，小官人長大會出山。七品縣官勿犯難，三公九卿也好攀”。說完，并把孩子的體重記到發(fā)黃的脫了封面的筆記本上，便于來年比較。說起來歷，父親滔滔不絕，孟獲被諸葛亮收服之后，對諸葛亮言聽計從，諸葛亮臨終囑托孟獲每年來看望蜀主一次。諸葛亮囑托之日，正好立夏，每年的這一天，孟獲都依諾來拜望。后來，劉禪投降，孟獲每年立夏都要帶兵去洛陽看望劉禪，每次去都要去稱劉禪的重量，以驗證是否被晉武帝虧待，并揚言如果虧待劉禪，就要起兵反晉，司馬炎自然不敢欺侮他，日子過得清靜安樂，福壽雙全。或許，父親也是在用獨特的方式祈求上蒼，給他的家人帶來好運吧！

晝伏夜出的螻蛄也從立夏的傍晚開始繁忙起來了，鳴聲急促而又略顯渾厚，感覺敏銳，一旦有響動，鳴聲就會戛然而止，一定要它們覺得安全了才開唱。父親告訴孩子，狡兔三窟，螻蛄同樣很精，會在地下挖出多條地道，沿著不同的方向往周邊延伸。父親蹲下身子仔細看，生活在潮濕陰暗環(huán)境中的除了螻蛄，還有蚯蚓，立夏氣溫突然升高，蚯蚓也不耐煩了，出來湊熱鬧，在墻邊曬不到太陽的地方隆起一堆堆的洞泥。其實，蚯蚓是名貴的藥材，細胞里含有大量的蛋白質(zhì)，能治療很多病癥。父親自然知道蚯蚓是萬能魚餌，在野生水域垂釣，蚯蚓效果很好，主釣鯽魚，鯰魚。父親正等著這一天呢，可以隨性去垂釣而不用擔心餌料的來源了。

立夏這天之后，父親又坐上生活的馬車。一家人和和美美地點亮日子，并且平平安安地將之燃燒得紅紅火火，一直是他心頭的頭等大事呢！

牛這一輩子

牛這一輩子著實不易，帶著勤勞來到人間，太溫順不行，太倔強不行，任性就更不行。從活蹦亂跳到橫沖直撞，再到結(jié)實領(lǐng)肩搭上革子，其間要經(jīng)過主人千甄萬別，層層把關(guān)。即使鞭子抽打更換主人也要忍氣吞聲，總之，牛的命運自己掌握不了。

“初生牛犢不怕虎”，赤條條而來，極偶然，沒有準備。桀驁不馴，看著母親犁耙耕種埋頭向前任勞任怨的樣子，只能仰天長哞以示心疼而不能有任何怨言。跟在母親身后，想替母親出力卻往往被主人鞭子驅(qū)離，生怕莊稼被踩壞而只能到地頭樹下去找一些自己喜歡吃的嫩草，欣賞田園的美麗風光，直到勞作完成或主人疲倦，才能和母親回家慢慢享受食物，不得不學著母親的樣子，只要是能吃的，不管味道如何，求的是以最快的速度吃飽喝足，然后去家門外的老樹下反芻休息。

壯碩溫厚又拗又犟的牛被主人戴上了鐵質(zhì)的牛鼻環(huán)，再套上繩子，任由驅(qū)使而不敢違拗，瞪大澄澈的眼睛，脖子歪向一邊，頭深深地勾著，后面是犁或耙，農(nóng)具后面是主人，必須努力，努全身的力。鼻孔里的喘息呼哧有聲，噴出的白氣好似有形狀，一小團一小團，能砸疼人。身后的犁尖吃進土里，一綹綹泥土在犁鏵一側(cè)不斷翻涌起來，像翻騰而起的浪花。犁到頭，隨著鼻孔里韁繩的扯拽，牛轉(zhuǎn)過身子，回頭繼續(xù)向前。一人一犁一牛，緩緩走成了書里的一幀幀風情圖畫，還得有走成永恒風景的精氣神，歷遍春夏秋冬，棱角全無，終于理解了母親的作風：除了奮斗，別無選擇！終于接受了命運的安排，俯首甘為孺子牛。

歲月倏忽，到了暮年的老人對老牛沒有了以前的苛刻，往往會摘掉牛鼻環(huán)，還給牛自由之身。牛抬頭望著殘垣斷壁旁銹跡斑斑的犁，散了架的耬，走出家門環(huán)游田間，還遇到了鄰居，羞得抬不起頭，曾經(jīng)為一飽口福而掙脫韁繩，吃光了他家一分地尺把長的紅薯藤，可鄰居早就忘了，把罪過記在了主人頭上，并不和自己過不去。以前的溝坎河汊早已面目全非，換了模樣。村人們對自己品頭論足，但那是對牛彈琴，一句也不去理睬。

青春不再，身似朽木，老了，力氣也賣完了，命也就盡了。沒有權(quán)利選擇自己的死法，屠宰場是最終的歸宿。牛選擇默認，無悔與人相伴一生，尊稱自己為牛郎。雖然生活給的愛太少，沒有絲毫多余的能分給自己的孩子。夜深人靜，偶爾傳來幾聲雞鳴犬吠。這段時間是屬于牛的，一口接一口反芻囫圇而下的雜談百味。至于五谷豐登之時，主人會感謝蒼天帶來的風調(diào)雨順而從不會想起還有自己的辛勤付出，早已了然于心而不在乎任何虛名了。

牛這一輩子像夢一樣飄忽，帶著使命來到人間，但窮其一生，也說不清楚使命到底是什么。但凡走過的地方，都會留下蹄印，不用懷疑，這是用全身的重量烙下的印章，渾厚也好，深刻也罷，實實在在就行，絕不回頭去看蹄印的深淺，怕眼睛被憂傷裝滿。

在牛給予的所有財富中，最寶貴的當屬牛的精神：敢作為的初生牛，能務實的孺子牛，不懈怠的老黃牛，縱使偶然一生，困苦一生，匆匆一生，也要成為村莊的招貼畫，農(nóng)家支撐門戶的頂梁柱。

凝望深深的牛蹄窩，眼中滿是關(guān)于牛的陳事舊影，呼吸著泥土的氣息和青草的氣息，似乎呼吸到了牛走進我生命的氣息……